腔调

李艳

“腔调”是上海人特有的口头禅，松鹤楼餐馆的老板娘就是个很有腔调的人。

在惠民大道的江边，松鹤楼餐馆经营了有七八年，这不仅因为厨师手上的功夫好，还有赖于老板娘那独具特色的上海腔调。

上海女人小资，这是真的，上海女人当老板娘的风度那也是足足的，烫一头港风短式羊毛卷，又风情又干练，天稍微冷一些，老板娘就裹上貂，翘着脚坐在吧台里面，一杯浓浓的咖啡摆在旁边，然后用白嫩修长的手指不停地按计算器，计算器也不停地语音报着数：“三十八加二十二加二十六加三十二加四十五加六等于一百六十九……”不管她有多忙，讲起话来，总是不急不缓有节有奏抑扬顿挫，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她在唱歌呢。

周六的下午三点半，小囡挎个化妆包走进松鹤楼，老板娘立刻就从吧台里出来，跟在她后面轻声地唠叨着：“哪有小姑娘像侬这个腔调的？眼睛圈乌漆麻黑的，啊哟，这个化妆包比侬的书包子还重哟。”

“啊哟，这是假期又不上学，化个妆你也唠里唠叨。”

小囡把化妆包往吧台里一扔，转身就去操作间找她爸去。

听到一声软糯的“爸比”，那个穿着条纹马甲、打着领带的男人立马就铺满一脸宠溺的笑容从里面走出来：“宝贝，今天想吃啥？”

“四喜烤麸。送六号包房。”

“小赵啊，给小囡烧一份四喜烤麸送到六号包房，加份紫菜羹和一碗米饭，快点！”

吃完饭，小囡在吧台里补妆，睫毛刷得又浓又黑又长又翘，嘴巴涂得又红又亮又闪又润，老板娘把镜子给她合上：“祖宗，过了年就高考了呀，侬这个腔调哪里还像个学生妹嘛！老公，送她去补习班，路上注意一下安全。”

小囡坐上车走了，老板娘就喊服务员小惠东来收拾。小惠东边收拾边说：“老板娘，您家宝贝越来越漂亮了。”

“小姑娘要是把学习成绩搞高了去，那才是真漂亮。千万别走我的路，学习搞砸了，将来这个吧台就是她的位置了呀。”

小惠东的脸红了。得亏老板娘口下留德，没把小囡学习不好将来就是自己这种样子的话说出来。但很快，小惠东的脸又白了，自己这个样子，可不是自己学习不好，是家里那个穷老爹生怕她这个丫头片子考上了大学，家里少了个劳力不说，还得花一大笔钱供她上学呢。小惠东心里想着，她要是上了大学出来，一个月挣的钱可比老爹一年挣得要多，这条致富路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的。所以，寒假伊始，小惠东早早就跑出来打工赚学费了。

又一个周六的下午，小囡背着书包比往常提前了一个小时到了松鹤楼。老板娘放下正在语音报数的计算器，赶紧出来。“侬这才像个小姑娘的样子嘛，脸干干净净的，眼睛也水灵灵的，多漂亮。”

小囡边往六号包间走边说：“妈咪，叫小惠东过来找我。”

小惠东得了令，一溜烟跑进了六号包房，两人在里面窃窃私语起来。

夜里，松鹤楼里灯光璀璨，客人的喧闹声也如江水般起起落落。把最后一桌客人送出门时，老板娘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她留个心眼多打量了几眼，发现是晚上在店里吃饭的一位客人，她马上满脸笑容地走上前，问：“老板，是不是落下什么东西在店里了？天冷，进来喝杯热茶吧。”

那人连连摆手，然后问道：“你们店里有个叫陈丽的女孩吗？”

“侬认识她？侬是她什么人？”

“哦，我曾是她的班主任，我，我现在下海经商了，可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可是班上的尖子生啊，最有希望考上重点大学的，怎么能在这里打工呢？我怕进去找她让她尴尬，既怕说话重了伤到她，又怕说轻了她不听，这才犹豫着该不该进去。”

老板娘脸上多疑的神情慢慢消散了，不急不缓地说：“老师好！小惠东，不，陈丽是我这里的临时工，跟我的小囡一样大，开学我就劝她回去读书，工资不会亏待她的，侬不要担心啦。”

“麻烦你转告她，只要她考上大学，她的学费有人出。我把我资助的穷困生名额留一个给她，但你不要告诉她是我出的，我这个班主任不称职，当年和她们说好了带她们到毕业的，是我半路下车了……”

小囡不知何时站在老板娘身后，“啊哟，这个小惠东我老早就发现不一般，她藏在六号包房里的复习资料比我的难多了，每个周末跟她悄悄在包房里一起学习，这个补课费可得从老妈这里补给她哦！”

“阿拉晓得啦，小姑娘今天不但人漂亮，腔调也漂亮啦。”老板娘搂着小囡开心地说。

松鹤楼餐馆的大门后，从蓝色的天鹅绒窗帘下面，闪出一个偷听的影子奔向后厨，洗完碗，她还要去六号包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