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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彻心扉的往事

2024-06-27于淑轩

青年文学家 2024年17期
关键词:四哥棉袄点儿

于淑轩

晚霞映红了父亲九十岁的生日照。

那是几年前,在四哥家果园里照的。我们特意选择桃树做背景,因为桃子象征着吉祥如意、健康长寿。桃子又大、又红,父亲的脸上露出桃花般的笑。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脸上很少有笑容,眉头总是紧锁着。我轻抚着照片上父亲的脸颊,大脑就像储存的U盘,点击着记忆的鼠标,一幕幕地回放。

那是我刚刚九岁的冬天,上小学二年级的我,每天早上天刚一放亮,在哥哥姐姐们都起床干活儿的同时,我也拿起铁锹、挎上土筐,迎着刺骨的寒风,跟在送粮的马车后边捡粪,有时也到大野甸子上去捡粪。

我没有棉大衣、棉帽子、棉手套,只是围一条姐姐围旧了的已经不保暖的绿方巾,穿的棉袄也是直接接触皮肤,没有能套在里面的线衣和线裤。弯腰的时候,风顺着棉袄的底襟直吹进皮肤,透心的凉。冻手了,就把左手放在右胳膊的袖口里,把右手放在左胳膊的袖口里,用自己的体温来暖手,那是扎骨的凉。

每天早晨,都要保证捡一到两筐粪,然后才能去上学。放学回来,放下书包仍然捡粪,我捡的粪堆在园子里像小山似的。那个年代,我们农村的学校都有很多土地,叫校田地。每年学校都向学生要任务:高年级的学生交一百五十斤粪,低年级的学生交一百斤粪。同学们都积极响应学校的号召,超额完成任务,而且是家长亲自送到学校。而我每次和父亲提起往学校交粪的事,父亲都坚决地表示“不行!”我也不敢反抗。已经快放寒假了,我还没有往学校交粪呢。

一天早上,上第一节课的时候,老师把我叫了起来,问道:“你怎么还没交粪?大家都在等你,你知道吗?”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我的脸一下子红起来,那一刻,恨不得有一个地缝让我钻进去。我硬着头皮,向老师保证:“老师您放心,明天我保证完成任务。”

放学的路上,我的心忐忑不安,我已在老师和全班同学面前表了态,明天该怎么办?想来想去,我做了个大胆的决定,豁出去了,来个鱼死网破。决心已下,心里倒是平静了。

第二天早晨,西北风卷着雪花,天格外的冷。我没跟父亲打招呼,背起书包,直接拿筐装粪,正要挑走的时候,被四哥发现了,四哥向父亲打了小报告。父亲从屋里走出来喊道:“小兔崽子,谁批准你拿粪了。”我说:“我自己捡的粪不用谁批准。”父亲说:“你翅膀硬了,敢跟我犟嘴了是吧?”我说:“本来就是啊!”父亲把我装在筐里的粪倒在粪堆上。我奋力地抢,我喊着:“我自己捡的粪你凭啥不让我拿?”“没有凭啥,就是不让你拿!”“你不讲理,你是周扒皮、刘文彩、黄世仁!”我发疯似的叫喊着,不知道哪儿来的那种无所畏惧的力量。父亲一巴掌打在我的背上,我的火噌地一下蹿了上来了。我倔强地把棉袄脱下来扔在地上。我说:“你打吧,今天你打不死我,我就往学校拿粪。”父亲看我和他较劲,接着又是一巴掌打在我幼小的身躯上。我觉得父亲冷血到没有一丝温暖,我不知道说什么能解我心头之愤。我指着父亲的鼻子说:“你这个可恶的周扒皮,等我长大了我不会养你的!”这时四哥走过来,捡起棉袄:“快穿上,别冻感冒了。”

只见四哥脸上愤怒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我骂他:“你别装好人,从今以后我不认识你!”无奈,胳膊怎能拧过大腿!我失望地拿起铁锹,迎着呼啸的北风,挑着空筐愤怒地走出家门。

粪今天必须得交,我不能言而无信。我被逼无路可走,只有铤而走险,我不顾一切地到生产队的粪堆上偷了两筐粪,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做贼,也是最后一次。一个只有九岁的小女孩,怎能担得动两筐粪,我只有一筐一筐地倒着往前拖,历尽艰辛,担到学校的时候,第一节课已经下课了。老师看我满身冒着热气,头发像水洗过一样,着实吓了一跳。老师说:“你怎么了?”我回答:“挑粪了。”老师一称有一百零二斤,老师非常惊讶,问道:“家里怎么没人送你?”老师这么一问,我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放学回家后,母亲告诉我:“粪让你爹卖了,八千多斤。”她还说,“早晨你爹打你,我在屋里都看见了,心疼得我哭了。”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对母亲产生了怨恨,你为什么不能站出来保护你的孩子,主张正义。我觉得大人都靠不住,心里产生了恨。

从那次风波后,我有一年的时间不与父亲交流,这是我对他无声的抗议,也不理四哥。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渐渐地长大,这件事已经淡忘了。

让我真正理解父亲,是我十二岁那年的初冬。我们家人口多,劳动力少,挣的工分折合人民币不够领全年粮食,父亲一开春就抓了三只小猪崽儿,精心饲养,就准备在这个时候卖了交粮食钱。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夜之间三头大猪全病了,请来兽医诊断,兽医说:“这是猪瘟,目前还没有好的控制方法,三队、五队已经死了十多头了。”父亲听了如五雷轰顶,天旋地转。

三天的时间,三头大肥猪都陆续死掉了。有人对父亲说:“老二呀,你把猪卸巴卸巴拿街里卖了吧,卖点儿是点儿,卖点儿你就少赔点儿。”父亲讲忠厚仁义,怎么能办坑害人的事,父亲毅然决然和四哥把三头猪抬上手推车,拉到甸子上挖坑埋了,埋了猪就等于埋了钱。粮钱没了着落,父亲心急如焚,一夜之间头发白了许多。由于上火、牙疼以及三叉神经痛,父亲整宿不能睡觉,两手捧着腮满屋走圈。

看着父亲那么痛苦,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很痛很痛。那一刻我豁然明白,父亲经营这个家是真的不容易,他起早贪黑、呕心沥血地辛勤劳作,无情的岁月在他额头上刻下一条条皱纹,他那裂痕的双手证明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贫困的家。而我当年对父亲那么不尊重,还伤害他老人家,我感到万分愧疚,疯狂自责,多想当面告诉父亲,我已释怀,不再怨恨他老人家,很想对他说声“对不起”,可我性格内向,不善表达感情。

父亲在咽气之前的最后一个小时,突然非常清醒地握住我的手,和我说:“孩子,要做一个本分的人,不能偷拿人家的东西,你拿队里的那一百多斤粪我还给队里了……”

没等我说出“对不起”这几个字,父亲已经闭上眼睛。这句“对不起”没能说出,给我留下了终生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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