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拆散了父亲的爱情
2024-06-27周丽
周丽
父亲越老,我的愧疚越深。沈复在《浮生六记》中曾告诫后世夫妻,不可相仇,也不要过分情笃以免乐极生悲。在我父母的身上真是应验了这句话。从我记事儿起,父亲和母亲从未吵过架,一辈子相濡以沫。也许是天妒良缘,母亲去世那年,父亲四十六岁,“中年丧妻”乃古人所言的人生不幸之一。年少的我和弟弟,总觉得我们是世上最不幸、最痛苦的孩子,现在想来,当时的父亲才是锥心刺骨之痛。
父亲当时在镇上粮管所上班,忠厚善良,口碑极好。母亲去世不久,就有亲友张罗着给我们找个后妈。对于父亲再娶的事,我和弟弟都表示支持,可是任凭亲友如何劝说,父亲从不松口。有一次,三个姑姑轮番相劝,父亲沉默不语,我却看到他站在母亲的遗像前,眼里噙满泪水。我当时特别能理解父亲,父母一辈子相濡以沫,感情笃深,怎可能一时半会儿就放下?
直到母亲去世的第四年,在媒人和亲友的百般劝说下,或许对方有着相同的人生经历,孤独久了的父亲竟破天荒地答应了媒人,同意先处处看。父亲这个决定,对当时的我来说喜忧参半,既高兴父亲能从失去母亲的阴影中走出来,又为已故的母亲感到委屈和“不值”。那种情绪纠结了我很长时间,我嘴上不说,但是明显感到自己的内心已经开始排斥父亲。此后,对于弟弟我也是格外心疼,生怕他受到一点儿伤害,这种情感至今也没有改变。
父亲很少提及和对方相处得怎样,但我能敏感地从他日渐舒展的笑容里和偶尔哼出的小调里判断,他们应该相处得不错。那一段时间,我的内心是慌张的,表面上装作无所谓,私下里开始问及身边的亲戚,是怎样的一个人能让执拗的父亲豁然开朗。我就像一个暗访者,四处侧面打听。后来得知对方住紧邻的乡镇,年龄和父亲相仿,丈夫也去世了几年,在丈夫患病期间,她不仅学会了简单的医学技能,还起早贪黑把家里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用现在的话说,生活把她逼成了“女汉子”。不知怎的,我忽然有想见见她的冲动。
见面的机会终于在父亲和她电话相处的几个月后实现了。应媒人要求,双方以及至亲彼此见个面。那一天,为了不让父亲失面子,我在县城的一个大酒店订了房间,一向内敛整洁的父亲还刻意地收拾了一番,事实上还没到五十的父亲依然意气风发,多年的军人气质,内敛而又庄重。忐忑的却是我,在去与不去之间挣扎徘徊,不去怕父亲难过,去了感觉自己帮着父亲一起背叛了母亲。
酒桌上的气氛和谐,只是我,那一刻特别想念母亲,比任何时候都想,总觉得母亲在不远处看着我们。我局促而又坐立不安。媒人拉着我的手和阿姨套近乎,对方也是善良淳朴之人,不那么讨厌,我还是把手缩回来,保持距离。媒人对我说:“你阿姨这辈子也是苦命之人,一辈子想要个闺女,可是亲生女儿在几岁时就夭折了,后来又抱了一个小女孩,在十来岁时因车祸又痛失。现在好了,终于有你这个懂事的闺女了,也算是了却了你阿姨这辈子的遗憾了。”
那一晚见面后,我和父亲各怀心事地走在空荡荡的街头。深秋的夜晚已经有了些许的微凉,昏黄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父亲几次欲言又止,我是那么害怕父亲说出来。在他还未开口之前,我赶紧以开玩笑的方式问父亲:“爸,她那么想要女儿,是不是她命中无女啊,会不会和我也相克啊。如果真的相克,你会选择她还是选择我?”说完这话,我没敢抬头看父亲。
现在想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是故意或是无心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晚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当时沉默不语的父亲,用决绝的方式结束了他那短暂的爱情,用事实证明了女儿在他心中的位置。从那儿以后,不管谁来做媒,父亲再也没答应过,一直孑然一身这么多年。
这一段感情的毁灭,我“功不可没”。而事实上,随着我自己年龄的增长,越发地自责和愧疚,纵使百般孝顺,又怎么能化解父亲内心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