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梦者
2024-06-27阿微木依萝
阿微木依萝
造梦者
使我记忆深刻的就是我母亲那些山歌,她年轻的容貌我已记不明白,声音却还崭新。早年在农村的山地上,一边干活一边大唱特唱的人就是她了,村干部们最喜欢这样的农村女人,某些采访人员需要了解和考察一下农村生活图景的时候,她的山歌就派上了用场,那些人会站在山歌嘹亮的地方——听去吧,一片好生活!我母亲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山歌还起到这种作用,应该算得上农村生活的代言人了,如果有人愿意给她颁发代言人资格证书之类的话。
举贤不避亲地说,她确有一副好嗓子,在歌唱方面多少有些天赋。但“天赋”这种东西,如果不使用和挖掘、坚持下去,多半是难产的货,久而久之,也好比快刀不打磨,终究一堆废铁。她应该是中音偏上的音域,这个区域的声音唱歌很耐听。这么好的声音用来唱山歌,多少是有点浪费。
据说她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歌舞团下来选“苗子”(这个事情我已经不止一次在散文中写过),她被选中了,为了今后在音乐道路上学习和理解力更好,也不耽误她基本的受教育需求,希望她读完五年级再去歌舞团接受正规训练,他们到时候会亲自来接人,扶持她走上正规歌唱家的道路。这个消息对她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的女孩子而言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了,那在当年也成为了一件全校轰动(至少她家里轰动)的大事,一下子她就成了个红人。以我对她的了解,那段时间她走路应该都是“飘”的,自我宣传这种事儿她总会想办法完成。全校选了两个女学生,其中之一是她,那应该是她这辈子最感到荣耀和存在感的时刻。却没有高兴太久,最终当不成歌唱家,因为辍学了,排除万难支持她读书的我外公,在她上四年级的这一年突然生病去世,命运的刀子终于割断了她的好前程,她被歌舞团“录用”的这一年是她的希望之年,也是她人生的至暗时刻。“录用”她作为歌唱苗子是在四年级的上半期,而她四年级下半期就辍学了,一切希望就这么泡汤,五年级的大门永远也踏不进去。我外婆是个极其传统的女人,即便她出生于大家庭,也可能正因为出生于大家庭,在她的某个时期遭受过某种生活和精神方面的戕害,导致其一生胆小如鼠,只想躲避和战战兢兢,思想刻板又固执,她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她不支持女孩子读书(她就是我外公要排除的“万难”),因此,我外公的离世,就意味着我母亲读书这条路兼并她歌唱家这条道路,从此也就断送了。
据说外公丧礼上的那场哭丧,我母亲除了哭她父亲,主要是在哭她自己。幸福还没完全驾到,悲哀抢先一步,从此我母亲就是个平凡的吃苦耐劳并且牢骚满腹的农民了。她性格可能比我父亲更加复杂,情绪不稳,也胆小怕事,由于我外婆没有教给她什么东西,她好像也就显得除了唱歌和干农活之外,无法再有别的情致和抱负,时而卑微时而骄傲,时而聪明时而糊涂,有时候却突然间尤其显得想要干出一番大事的男儿志,但最终,她软弱的一面泥石流般总会狠狠地拖垮自己。难以概括。她的某些理想或者人生计划,大多数只能作为她吹牛的谈资和笑料。她成年之后嫁给我的父亲,像是最后彻底在命运的枪口下的一记沉默和沉重的低头。然后我们就诞生了,在她匆匆忙忙的婚姻生活的选择中,我们(我,弟弟和妹妹)这些“结果”一下子来到她的世界上。
我们就是诞生在我母亲失败的人生废墟上的新希望,她肯定抱着这样的期待,而且是满怀期待,以为我们这些人会给她带来什么好运。我父亲在那个时候也处于人生的低谷期,退伍之后工作没有落实清楚,颓废丧志,搞不清明天怎么过,在这个情景下的两个人,就像两只蚂蚱撞到一起,发觉对方身上的气味儿与自己相同,便干脆相约同路。总之我们就这样诞生了,带着我母亲的各种“许愿”降临,她前前后后生了三个孩子,仿佛是三个许愿瓶。她期待我们三个中有人可以替代她去追求未完成的梦想,有时我不怀好意地猜度她为何要生下三个孩子,一定是为了多有两分保障,三个之中假设有一个热爱音乐,她就赌赢了。这种顽固念头有时候会让人几乎理解了某些弱势生命的起源真相:一部分人类为何热衷和草率地创造下一代,正是因为上一代报废了人生的理想,崩塌了他们的生活信念,于是玩了一套跟命运交错乱战的花拳绣腿,“生”出一些新的“我”,以此数量和抱负,抵抗千千万万种不幸的命运,与之做对到底。
可我和弟弟妹妹,没有一个人去实现歌唱家的梦想。首先我们缺乏熏陶的条件,也缺乏“金嗓子”的完美继承。可见,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未必会打洞。她失败的人生再一次失败了,这回失败的程度更大。我以为这个打击一定会把她搞得恨不得去死。但是没有。她把梦想直接跨过我们这一代,“链接”丢给了孙女那一代了。
孙女五音不全。真可惜。
我的两个侄女压根儿搞不明白唱歌是怎么回事。唯有我的小侄女——我称她为“侄女2号”——有点喜欢跳舞,身体的柔韧性挺好,长相也挺好,动不动就要劈个“一字马”给我们看。可“侄女2号”对唱歌的兴趣也不大,如果她将来的职业跟音乐有点关系,那也最有可能成为舞蹈家(这个条件还必须满足身高要求)。“侄女1号”长相大气又清甜,但唱歌跑调,一口气能跑五公里那种跑调。我母亲的梦想在这里又完蛋了。终于,一系列失败的打击,把她逼成了一杆大烟枪。
她一边抽烟一边想了个办法,决定改变梦想,成了造梦者。既然这一个梦想完成不了,那就换一个。于是她希望我们三个,当官的当官,发财的发财,让她干脆当个富翁妈妈也好。
又失败了。也许不算完全失败。我们兄弟姊妹三个,一个卖字(我),一个卖力(弟弟),一个卖玉(这个是她的小女儿,最接近她后来设定的梦想)。
一个人用她一生的时光去梦想的边缘试探,也仍然没有试探出最符合梦想的模样。至于她的婚姻,跟我父亲终于过成了仇人。我以为我最了解她的心性和理解其一生的苦楚,我也确实内心里很多话想要表达,以为写她的记事能写到几万字,可现在,只在两千多字的时候就写不下去了。一生之壮阔的遗憾,竟也像现实中许多人那样,沉默无语,结束在一声叹息上。想起她无数交错繁复的愁闷经历,想起我们雨夜借钱买米,大雨倾盆的夜路上,我们抱头前行,浑身湿透,粮食也湿透,竟再也不想写下去,写出这样一个失败的结尾,我这个不抽烟的人,也想抽根烟解闷。
苦大,愁深(升)。
罢了。
草率的理想主义者
小的时候我就觉得弟弟嘴笨,长大了果然验证那个看法不错,一直嘴笨,却很会表达“软肋”,尤其遇到什么伤心的事情,或者单纯地跟我们吵架,他的眼泪会比语言先一步到来,搞得我们这些姐姐妹妹无法应对这样一张男孩子的脸,以及某种令他爆泪的事件,需要花一些时间思考为什么这件事值得他哭。当我们面无表情去猜测让他掉泪的缘由,我们的父母就先一步给我们定了罪,在片面论据上,谁先哭谁有理,父母有时候草率地爱着他,并且坚决偏袒到底,觉得他们的儿子铁定是受了极大委屈,不然为何会哭呢?男孩子是不容易哭的。所以,如果我们心里想给他抽一张纸巾递过去擦眼泪,立刻会被另一种想法取代:算了,他脸宽,费纸。
弟弟的到来更讨我母亲喜欢,小时候她的预言是这个孩子会当官。她给每个孩子都先预言一遍,但对弟弟的指望偏高。至于父亲,他谈不上喜不喜欢,他对每一个孩子的热情(也可以说是冷淡)都差不多,不分性别,不分长幼,显示着一种冷静和理智的公平。
我母亲的预言一个也没有中。她可能就是世界上最失败的预言家。
长大之后的弟弟走了母亲的老路,当农民,而且自认为比我母亲更会当农民,因为他种植的土地更多,作物的播种类别也多,包括牲畜的养殖也整齐,几乎不缺油盐柴米。但他过分的是,素日里总是一张严肃无情的面庞,并且不是故意摆出这样一张面庞,而是天生如此,天知道他怎么会在成长过程中把小时候那个漂亮的脸蛋长歪了,面容几乎不含笑,可以用“拉着一张马脸”去形容。所有的孩子都怕他,包括他结婚后自己生的两个女儿。这样一个冷面家伙,很少有人会相信他的眼泪,他那些敏感的表达令人怀疑,动不动就飙泪的行为还有点讨人嫌,觉得他在演戏,博取同情还是什么,总之他比我们更能直接将人类最有用的武器——眼泪——用得比我们这些女的还熟练。事实上很多时候他确实在演戏,而且骨子里很多幻想和自我迷恋,当然肯定也有满肚子委屈。而且有可能,他后来这么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对某些事情特别宽容和满怀善意,多半就是被我和妹妹压制的。他在母亲那里获得多少偏爱,我们就把他打一顿讨回来。他可能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毕竟他确实在小的时候仗着母亲在跟前,狠狠地欺负我们;背地里,我们就把他揍得忍气吞声,因为他告状的结果往往是,会被我们重新再打一遍。怀着嫉妒的拳头是很有力量的,人很容易、并且总是暴打受老天爷偏爱的那个孩子,不是这样吗?
幸亏我们并没有真的记恨他获得的偏爱,即使打也真打了,但是没有记恨。如果有人欺负他,我和妹妹会一起帮他努力打回去。
可能正是不善言辞导致他只能用眼泪挥洒某种论据,一直就是这种习惯,大概现在也是。当然现在欺负他的不是我和妹妹,而是生活。奇怪的在于,他从不在生存的各种逆境中哭诉,生活所造成的巨大压力,没有使他哭,而是默默地,一天一点力气去换取一天一点口粮。这些当然可能跟历练也有关系,毕竟,从小就吃苦的人,从不惧怕风暴将自己的庄稼卷到天上,他们会重新播种,在巨大的压力下,人总以最微小的力量,以不抵抗之姿做抵抗。
他总算还有几分英俊,即使脸庞拉成马脸的形状,也还是英俊的一张马脸。总的来说,接触时间久了以后,大家都看出来这是一只纸老虎,骨子里有挺多的担当和责任心。
他寻找野蜂蜜卖钱贴补家用,然后用余下的钱买了四头牛,一年一年“攒牛”,到现在十五头牛加二十几个猪,河沟里种满了牛草,人手就他和妻子两个。父母身体都有老年病,基本帮不上什么大忙,他的每一天都在割牛草喂牛、割猪草喂猪的道路上来回折腾。
至于生活环境,根本没有力气打理,乱糟糟的居住环境,到处脏兮兮的衣服鞋子,到处摆着没有归拢的农具,让人从来怀疑这是个大杂院,而不是一个朴素简洁的农村家庭。有时候会怀疑女主人没有讲究卫生和布置家庭的能力,有时我也会这么想,但住在农村的人才知道农活的细碎以及人的精力有限。除了干不完的农活,永远是干不完的农活,人的双眼照到灰灰的土地,回到家看到灰灰的家庭,似乎也没有什么不适应,一种疲倦感始终充斥在每个角落,除了干农活,其余的时间只够用来做饭吃和喘气。而且“人多话多、马多屁多”,这是一句当地的粗犷方言,形容事情复杂,人的意见无法统一,闲话一堆,闲事一沓,不得要领,大家对生活条件的要求和需求也不一样,干脆视而不见、得过且过,反正就算有人“灵感”来了,突然想起收拾出一个整洁的家庭环境,要不了几分钟,大家又会恢复如旧。
我母亲从不承认自己不太喜欢收拾房间并且收拾了也体现不出什么好效果这一缺点,只能说,爱整洁这件事和不爱整洁这件事,会相互传染,有时候也跟审美能力和有没有条件去布置、以及有没有多余的力气打理有关。就像贫穷有时也会传染,并一发不可收拾。
比瘟疫更可怕的是思想的瘟疫。一个人传播给另一个人懒散的精神状态时,另一个人必然萎靡不振。我长期性地保持某种警觉和疏离,正因为我对生活环境有些小小的要求,比方说我需要一点鲜花点缀房屋之时,会被认为是不切实际、小资情调,而我这些“毛病”是父亲传给我的,但我没有他的勇气和耐心跟家里人争取一小片天地,甚至不愿为此而闹出什么不愉快。当我发现自己受到某种不好的干扰并且自己无法左右和改变,甚至有被带入不良情绪的危险时,我就会匆忙暂时退出那种“磁场”。
无法责备哪一个人是不勤劳和不爱生活、不付出和不经营居住环境,而是很多时候,生活把人推在了悬崖边上,这个人在这个位置用尽全力只能保证活在眼下和当前而不掉入深渊,他只能用尽每一分力气保持生存,而不是有闲情挂在那个地方欣赏他周围的美景。他只想省点力气,为明天拂晓时分的牛草和猪草忙碌,为了土地上的庄稼,为了一日三餐,为了某些不可回避的人情往来,不然呢,谁愿意生活在一堆杂乱的荒物之上呢?谁都愿意自己的院子里开满洁净的百合和鲜艳的玫瑰花。
我弟弟是无法退出那种乱糟糟的环境了。他只能保证自己卖蜂蜜的那个过滤房间整洁干净,那就像他最后的阵地,偶尔他会一个人待在那个房间里听歌。我有时萌出一个念头,怀疑这个家伙会不会在听到某一首歌的时候突然站出门对家人宣布他要出去闯荡了,要重新离家出走。离家出走曾经是我们的梦想呢。曾经我们觉得兄弟姊妹三个,不应该一窝蜂待在这个山旮旯,我们应该出去碰碰运气,三个人三份梦想,如果出去闯荡,没准儿有一个人会实现三分之一的愿望。而且我们还想拯救世界,难点当然在于我们一直搞不清世界有什么可拯救的,找不出能拯救的细节,反而自己越来越需要被拯救,混得一天不如一天,前途一日暗过一日。我们后来才活明白,如果世界真的需要拯救,那么,去拯救的这些人必须先吃饱饭。他小学四年级辍学,没有学历,退伍之后四处谋生,后来打道回府,结束了在外漂泊的日子。如今终于“攒”了几头牛,刚好站在乱糟糟的生活之上看到一点曙光,怎么可能有力气享受舒服的环境,他没法退出来,也不会退。他只能尽量督促家里的女人勤快一点,有时候他喜欢喝茶,但经常丢失茶杯——他自己也被传染了,懒散和忘性。
难得的闲散时候,他会扛着音响到山顶唱歌,选择在五月的某一天,那时候山花明亮,山脉上气温清凉。我说他是草率的理想主义者,也许是不贴切的,用“失败的理想主义者”可能更恰当。他的梦想是长大了当一位诗人或者流浪歌手(幸亏没有当成,否则现在过得一定更讨嫌)。
现在他过的生活,几乎是可以一眼看到尽头的生活,可以预知一般的富贵或可抵抗的贫穷,平凡和稳定,琐碎日常。就像茫茫大海上,一个舵手已经测算了所有的风浪和路程,摇定了普普通通的方向。他用一张严肃的马脸,把生活过得和大家一样,不偏不倚,至少表面上看着,的确是这样一种“继承者”的踏实。他学习先人的生活学问,不多说一言,只埋头向前。内心的泥石流,那是他自己的风暴和雨天,那是他自己的情绪了。当初要拯救世界的人,最后可能都在拯救自己。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