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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图册页

2024-06-27柳宗宣

西湖 2024年6期

柳宗宣

离开

那辆永久牌的自行车散架似的斜靠在路边的树下。在人行道旁的花坛边,他颓坐在那里。前去的地方不是他要去的;出门背对的校园,是要离开的。停在半路上,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同行的自行车被遗弃在那里,他委屈地歪斜在路边的一棵樟树下。

霍桑小说中的韦克菲尔德,毫无理由地想离开他的妻子,好奇心驱使人上了街。他想着远远地偷看他的家;他心不在焉地走着,发现习惯狡猾地把他带到家门口。他迈腿跨进门,吃惊地退回来,看有没有被人发现跟踪。在拐角处回头,望着自己的家:房子似乎不一样了,因为他已经成了另一个人。一夜之间,他的灵魂起了变化,长期的冒险就从那一刻开始。

一个夏日,远方的诗友来访。在楼顶上,他们望着城市的灰蒙蒙的楼群,他说他不想在这里居住了;在这里的日子过完了。随口说出的话传示内心的渴望,透泄出精神世界的信息,暗示并支配他行动。或者说,他的离开,从和朋友轻描淡写的聊天开始了。

燕子回来了,他将出远门。校园里没有一个人影。阳台上的燕巢,又添上了新泥。每到春天这个时辰来,燕子回返它们的巢。妻子在夜里抽泣,从与人合开的餐馆退出,她不甘心。人不要总想着失败的生活。夜里,燕子唧唧地叫着。一只燕子垂挂下来,悬在空中:红色的双足被几根丝幔缚住,扇动双翅也挣脱不了。另外的那只在一旁发出惊悚的爱莫能助的叫喊。他用一根木棍划断白亮而柔韧的丝幔。那只燕子飞走了;他拖着有轮子的银灰色箱子,出门。

连翅花开

连翅花开了,在马路两侧,在灰色水泥墙的绿色花坛间,连翅披挂绿枝上的黄花。春天来了。姗姗来迟的北方的春天,比南方的春天要晚上两个月。此刻南方早已繁花似锦;金黄的油菜花演变得稀稀落落了,青绿的油菜籽出现;南方四处密满了鸟声和绿色。而北方依旧冷风呼号。这率先报告北方春天到来的连翅花犹豫着伸出它亮丽的枝条。

在看见它的那一刻,在公共汽车上,发现自己还穿着冬天的衣服。认识这连翅有两年了。第一次见到它,绿色的春天迟缓到来。初见北京,将路边的连翅看成南方的迎春花。那天从诗友们的聚会出门,大家相聚北京,有说不出的欣喜;从酒宴中一出门就看见了它,叫出它的名字。一个女诗人纠正了我的称呼:不,它叫连翅,与迎春花同科,花形相似。哦,连翅。第一次认识这容易混淆的植物。

连翅花与北方的春天联系在一起。我是在连翅花开放时来到北京的。那时候还看不见其他花木著花,北京处在冬春交替的漫长等待期。那年第一次见到北方的连翅,饱含天真的幻想;一到北京就看见了连翅花,我想着要拥抱北京和她的春天。

那时没有经历过北方冬天的萧瑟漫长难耐。后来在北京没有闯荡多久,人挺不住,带着破碎的梦幻,离开首都。你曾在宽阔的长安大街上寻求自己的道路,迷失在北京城古老胡同,人几乎是逃回南方的,回到生活多年的南方小城,沉陷在自我酿制的苦闷中,不隔一年,人不甘心,又重返京城……

从西客站出门,提着去年的旅行箱,站在初春有些寒冷的电车上,平静地打量寒风中的北京城,从汽车的玻璃窗,又看见它,连翅花:垂下黄色花丛,点缀在马路边。一个小伙子骑着山地车与电车并排行走,长长电车时停时开;小伙子消失了一会儿,又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一个人总在我面前晃动。我在问自己还是不是去年那个见到连翅花的人;同样的季节同样的连翅花,他还是不是去年的那个人,内心经历了怎样的变化,短短的一年,他苦闷,醉生梦死,当他醒来,重返北京,那天,刚下公交电车,发现地铁票涨价。我想着自己是带着有病的身体,再次看见连翅花,平静,显出几分冷峻。在电车上张望的一瞬间,看见连翅花丛旁骑车移动的小伙子,看见自己走过的道路弯曲。去年的自己与今年的自己,两个人同时呈现在对连翅花观望的瞬间……

又见连翅,时隔几年。经过了北方漫长的冬季,不断地更换住所和单位,又看见连翅花开了,在京通高速公路上。当时正坐在322路公交车上,通向一线地铁。观望中,黄色连翅忽然跳入眼帘;它们的明亮黄色照亮灰蒙蒙的北方大地,照亮晦暗的记忆;冬日在远去,迎接我的是重现的春天和连翅花亮丽的光芒;它比第一次见到的还要亮丽。哦,我认识的连翅花,熬过了天寒地冻的日子,迎来它自己的春天。但我知道北方的春天是飘忽即逝的。不久,迎接它的将是漫长的酷暑。

《红色舌头》

《红色舌头》是一本外国散文选集的书名。当再次翻阅它,想到一个叫花家地的居民小区。在那个音像书店花一元钱买到它:里头选录了一则美国诗人伊·毕肖普的散文《感情的成果:回忆玛丽亚·穆尔》。穆尔也是我喜欢的美国女诗人。那年月对毕肖普产生浓厚的兴趣,碰上有关她的东西都要收集;喜欢上了一个诗人某件作品,就会关注上她的生活和所有作品。毕肖普的那篇散文写得极富性情,灵动地呈现她与穆尔的交往。在花家地小区的出租房里读它,一个人从狭小的出租房超脱出去,神游到美国,与毕肖普一起来到曼哈顿,坐地铁到坎伯兰大街2号,会见仿佛生活在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潜水钟内的穆尔,她过着写作的禁欲主义生活……

在出租房里,我没有带上什么书。上班下班,写作日记。一个旅行箱可以把我带到另一个出租房。当从那里离开时,《红色舌头》和我的少量几本书在身边。它们随我辗转了好几个住地:香河园、地安门、三元新村。现在,从宋庄画家村住所的书架上将它从记忆中找出来,《红色舌头》默默地向我讲述我们在一起的衍生出来的往事。

我又回到花家地小区,还有那个早已淡忘的可能早就消失了的音像店。随后,又从书架上抽出有关毕肖普艺术与生活的新书《北方·南方》。一刹那,我被它带回到西安:鼓楼大街。那年,找一家书店女老板谈图书销售的理,让她观看我带过去的样书,想让她多订些我们出版社的新书,出差能得到更多的订货码洋。那年,在为生活与写作奔走,在一家出版社发行部打零工,常在全国各地的新华书店、二级图书批发市场里与人周旋,想在短期内弄到一些可观的订单,这样生活和写作就不犯愁了。但在那家新华书店,碰上了《北方·南方》,眼睛一亮,一瞬间激动起来,忘掉了自己是去和书店做生意去的,反而在那里买回一些书,背回了北京。一份订单也没有签成。发觉自己放不下写作,在出版社发行部的办公室与涂着口红的女同事等待可能到来的码洋。那真是做了一件蠢事,你放下了要干的事涉入一个陌生的行当。人身心分裂,一会儿想着码洋,心里想的却是写出如毕肖普那样水晶般透亮的诗歌。

不久,我离开发行部,重返清贫的阅读写作生活。某年,随作家段华到天津旧书交易市场,邂逅几本熟悉的旧书:《典型与形象》《文学创作手册》。一下回到十几岁的时候,那些年,做着当作家的梦;那几本书不知读了多少遍了,书皮都摸坏了,后来将它们搁置在老家的阁楼上。忽然看见它们,眼睛闪亮,人在那个冬日的旧书市场,一下子回到久远的心境,发觉自己走了多么远的路程,在文学这条道路上。一直走到今天,从南方来到北方,执迷不悟不悔,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筒子楼

她叫范肃翼。老公死了,两个女儿到了瑞士。与她曾共用一个电话,在地安门的筒子楼。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从她长满皱纹的脸看到她年轻时代的美,看见她就想到什么叫母性。她把她的名字写在你的掌心。你们共用电话线,就是电话打过来时两个座机都响。她时常送过来一个桔子或苹果;你正在写作,她就退出你的出租房。你爱听她纯正的北方话,爱看她佩戴老花镜读着报纸的坐姿,更爱听她臧否人物。感叹一个老妇人开阔的视野,欣赏她对时代所具有的批判能力以及她从个人生活中体会出来的真理。从瑞士回到没有自己房子的国家,她说她准备老死在出租房,孤单一人。她说她习惯了,她少有偏见,不以老北京的身份歧视外地人。她说女儿在瑞士她在那里度假不受歧视;她有开明的瑞士女婿,言语不通但和谐相处。她理解你的身世,要你到她的房间看电视。在离开出租房时收容过你的图书和电脑;她颤巍巍地站在你面前说,你会好起来的,会有自己的房子。

美感

你把目光停在了她的身上,忽然间从她身上发现了什么。单位集体旅行租用的大巴车从太原开回北京,空闲无事的时间,天黑前才能回到北京。时常在单位的食堂里见到她。把票据和餐碗伸进那个窗口,你和她有过对话,没有异性间的敏感。今天,把窗外山地秋景看得疲倦后,掉过头来看见她,换了服装般地变了模样(不是在食堂她身穿的白色外套),深色的休闲外套露出的颈部,披散微微卷曲的头发。她和女同事说话,她的胸前衣服的领口开得有些低,露出颈脖与胸脯间的部分,脸色白晳散发微微光泽。眉毛若有似无地细描过。女人的美感来自于她的健康、自然的状态。她的天生丽质没有过分的修饰,减少了对身体的修理,就像你看见的梧桐树没有经过人工修剪,不是为我们的视觉而准备在那里的,不为刻意迎合我们的审美,如同树木倒映在河里,河水的星光树影,不为取悦河水。

《约翰·克利斯朵夫》中的萨皮纳从心里给唤醒,兑现到面前的女人:懒懒的样子,朴素天然得没有做作。女性天然的气息自然显现,有点不修边幅,但青春的风韵、温和的气息、天真的娇媚,从她的身体显示出来。单位那么多女性为何没有留意,反而在意这个在食堂打着零工的女子?她没有受过多少教育,这来自东北小镇的离异女子。她曾说她六年前到的北京,通过人介绍找了个北京男人,日子过得不顺,又无意间被人引荐到这里来做事。你总是看见她在食堂少言少语地做活。与你见面时只礼貌地点点头,也无多余的笑。无机心,无势利眼,没有过分修饰后的造作,没有因偏执生发分别心;没有对生活过分的追求;没有因生存的艰难而使性情变得暴戾,反倒让其持存悲悯心。只要活下来就行了;没有攀比,在人面前不低眉折身也不扬眉瞬目。她的理性建立在她的感性上。她的美感来自上天赐给她的身体与容颜。民间的女子散逸自然母性的光晕,忽然将你的目光吸引;内心的美被这面前的女子唤醒;萨皮纳在心中存活多年的形象转移到了她的身上。你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又投向窗外太行山脚田野抽穗的高粱,在平铺开来的傍晚的光线中折射出莫名的令人喜悦的光影。

北京书市

你风风火火地赶书市。从地铁出口出来,人们手中提着大包小包的图书;心开始跳动,好像淘到期待已久的书。第一次到工人文化宫观书市,各大出版社都有展台。书市仿佛集贸市场。有的私营书店展台前站着服务员,吆喝着招徕顾客。半价书,看见一些老书的旧面孔;碰到思念多年的书,一套书缺失的下册,终于在掌握中,它们团圆了。

你率领妻子女儿穿行在各大门店摊位;书渐渐多起来,她们就坐在文化宫褚色墙边的草地照看;你不断地把书放置那里,然后奔赴又一个摊点前。一眨眼天色暗了,摊点开始打烊。你和她们背着提着挎着大大小小的书袋从文化宫院门出现:看见天安门广场上空的灰色云块。广场空阔,清冷苍茫;身心充满力量,好像自己背着书直奔向迁移的云天里去。

地坛公园的枫树黄了,飘飞向秋天的草坪。书市转移到地坛公园。在将书运往收藏地点的途中,一对男女在银杏树下缠绕着亲吻。老柏树下,你停在几大袋书前。你坐在一捆书上,等着女儿协助搬运。地坛柏树间的蓝天安静,成队的购书的人从身边走过。身体疲累了,心还在隐隐地跳。一个书痴,为书所累,永不满足无所畏惧的家伙。扛着一纸箱书,从地下过道出来,广场上巡警停驻在面前,你从他身边坦然走过:那一瞬间,他可能把你当成了一个危险分子。

北京地图

京城好像还在自己的梦中。榆树停泊在冬日的灰色里,没有转绿的迹象。从南方Q城的春天归来,身上沾惹着那里桃花的香气。北方的春天要比南方晚一个月到来。连翅花开在皇城根公园的墙角。连翅花和北京的春天在一起,报告这里春天到来的消息。六年前的春天,初到北京碰见它,是它把灰蒙、暗淡的京城照亮了。看见自己多年前也坐在这823路车上。我知道它的路线图——玉泉寺。西便门。平安大道,地安门。东四十条。经过工人体育场,开往东直门终点。一个男人在马路边跑动。蓝色运动衫。他呼吸这座城市早晨可能干净的空气,一个妇女在车站牌旁叫卖着:北京地图,北京地图。

你使用过多少张北京地图,它张贴在一间间出租房里,在它面前寻找某个地名,胡同和公共汽车转换的路线和地址。忽然发现这座城市变小了,收缩成一张地图,隐现在你的身体里。你在街坊胡同走动:谋职、找房子、购书、参加画展、访友、诗歌朗诵。这些年的漂泊绘制出属于自己的地图,呈现游走的个人行踪图。多年前在北京地图前,纸面上搜查密密麻麻的线条,地名和交通,胡同和酒店。永安里地铁的北出口和风入松书店的店面——把纸面上的京城和实际的街道对接起来;你走多少弯路,甚至走错方向,然后你回来,最后找到你要到达的一张桌子旁。

这未定的充满各种可能的行走。一个人在首都寻找道路,在曲折的胡同和宽敞的车辆川流不息的长安大街,茫茫楼宇之间找到租居,安置自己的卧具、电脑和身体。那年,不知道自己落入何处,经过哪些房东、租房,遇到哪些人和事,是否最终在北京能停落下来,一无所知,在一个个瞬间规划选择,行走,绘制,一张自绘的地图给描绘出来——

俯视

北京东三环长虹桥下。我看见他,坐在红色夏利出租车上,在亮起的红灯前等候。花格子衬衫。不停地把头探出窗外观看。同时,把手表看了又看。我也从大巴窗口探出头,几乎是俯视了他几秒钟;我坐的大巴车匆匆向北,驶向我所在的编辑部方向。他没有发觉我看见他的有些失去风度的日常。从他坐在车上不安的表情可以理解他有很多杂事要去处理,一个会局等着他去主持。他可能夜里写稿子晚了起床迟了。乱七八糟的事要他去了断,必须要在几个上班的半天时间处理掉工作的事务。他有推不掉的应酬,酒局。这个时代和单位还有个人烦心的事。比如,没完没了的塞车,空气质量的严重恶化,工资和稿费的不够化销,女人的问题,精神世界里的无聊症候,还有身体层出不穷的陌生病菌的侵袭。时代在他身上投下阴影,偏见早已进入他的意识,让我看轻他身上固守的可笑的政治性,对外地人的偏见和轻傲。和他在偶然的酒局中相遇,他的谈话中随着酒气散发出恶俗偏见。对任何人放弃盲目的崇拜,保持对其有限度的尊重和理解,独立自持地和他们在一起或远离。从国家的南方小城到北方,在首都,时常见到过去无法见到的声名显赫的名人:身上的光环因了距离的变易和内心的变化退去;满意自己找到一种观看他们的视觉,不是仰视,至少是平视;有时,俯视他们的存在。

台下

颁奖台上,音响师在你的暗示下启动了开关。

会场的背景音乐响亮起来。在台下的你,忍不住泪水就要流出来。

他们坐在主席台上。他们在颁奖、领奖,在肃穆的音乐声里;你筹划组织,拟方案找合作单位,谈判协议,然后在永安里地铁旁的一个工艺品店设计奖杯,空运到颁奖的地址。

这一时刻到来了。音乐声响起。你倾心组织,不计代价,不沾私心,你在为热爱的文学事业展开活动,那些获奖者似乎代替你站在了台上,领受到一份写作的荣光;而你站在台下几乎要飘出泪水。你的感情有些复杂,抑制着不让它流露出来。

地铁换乘站

地铁上出现民工和他们的平底布鞋。他们和周边广告中的女郎格格不入。有的穿着多年前的那个时代的绿军衣。臂口裂开一条口子。蓬乱的头发藏着草丝和水泥灰尘,有的坐在装有他们行李的塑料袋上,张望着车内的广告和乘坐的提示文字。

建国门地铁换乘站。过道上人群密集。在这里,只能听到脚步声,皮鞋底落在水泥地面清脆的富有节律的响声;匆匆上班族肩挎着各式各样的包。脚步声中那大小不等的背包,看不见行人的脸。手机的铃声忽然响起。你背着包正准备转换2号地铁,在环形分岔的楼道口,胞兄的电话,他的嗓音从南方家乡的稻田传来;沾着泥浆的手拿着你送给他的二手摩托罗拉手机。他从田野回来,背靠着你们的老宅,电话中语音低沉;因路途遥远手机信号被各种障碍物阻挡,话语时断时续。平原布谷叫声从通话的缝隙传递过来;你从急促的单调的脚步声撤离,接听电话的身子找寻到一个角落,集中听力捕获兄长的声音信息。这时候,只有兄长的声音,越过泥土经过山河到达首都地铁胞兄的声音;你让他把嗓门放大,你把手机紧贴耳朵,从左耳又转移右耳。地铁一角,蹲着身子。那一刻,旋转的楼道和上班族的脚步声消逝了,地铁消逝了,首都的街道和房子恍若不在。

从地铁口出来,心中只有兄长的声音,迎面而来的都是他的面影。当你步行到了编辑部,才缓过神来;你像回了一趟老家,以特异的方式。在和他对话的空隙,看见地铁顶部有各种管道交织在那里;你的面前是镀银的栅栏。兄长和你的声音在那里发生回响和碰撞,又弹回到你的耳膜。以后每每经过那个换乘站,在地铁水泥钢铁世界中的人群中穿行;那是和兄长通电话的地方(能否为上学的侄女筹点学费)。你又看见胞兄黧黑的脸,家乡的田野从那里曾浮现,身体在那一刻又回返南方平原;你发现在首都的行走不是单向的,而是多维的、立体的。你是一个穿着皮夹克的农民,带着和兄长相似的长相,他的视觉和他的胃,穿行在自己国家的首都;在异乡折腾,受尽屈辱。你想让他把你领回,再也不要离开家乡,一直到死。

在万圣书店

摄像机的镜头、话筒对准他,坦然坐在探照灯光下。在万圣园书店。这个可能的名人接受采访,侃侃而谈,从容而有风度。你在一排排自屋顶蔓延至地面的书架边旁观插入的活动,没有视听的意愿。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你能从围墙内的院子出走吗,你能停住走向领奖台的脚步吗,你有过对建构的知识体系的质疑,以身心信靠、以你的灵魂亲近它?未曾经过身体或心灵检验的智识不可从你的嘴里说出;你是一个诗人而非一堆干瘪书本知识的拥有者;一首诗的完成得融入多年累积的记忆或无意识、亲历的场景,从身体冒现出来的词语,与刻骨的阅读和情感经验相牵连;诗不可能是即兴到来的轻易获取之物;诗不是意念不是阅读复写,诗是直观、主体对外物的洞察,非意念的主观表达;你要反驳你的发言;低下头说话或朝向无语;你要身处阴翳而不是机器投射的光照里。

甜水园

北京甜水园图书市场的路边。我坐在一捆采购的书上等着出租车。激动的身体余波未平,活跃的想法在身体呈现,身体的激动和图书有关,各种思想和建设性的直觉和生命幻觉传达到肉体,成为象征。肉体在讲话,渴求着生的意志,寻找自我主体的生活路线。在进入图书城那一瞬间感觉肉体的活跃,随之精神的狂飚与身体的动荡交织于一起。人生动起来,觉得自己在活着,活得想再活一次。在观书流览的空隙,一些句子冒出来想抓住灵感的精髓,你试图让动人的直觉固定下来而不被遗忘其线索,以便日后得以发挥加以深化。思想成了肉体存在的证明,肉体成了思想的产地。尼采说,哲学首先是肉体的告白,而我的写作因肉体产生了激情,并由之产生语词——写一本关于阅读快感的书吧:它关涉到书的采购的地点与身体的快乐,还有阅读它们感受理解的随笔和评论,或随之引发的即兴回忆及个人经历片断;一本本书如何参与到生命中来的回忆与再次重温。书中的人物思想如何协助你加强对事物的理解,生命的厚度如何增加起来的,读过的书与经历的事物之间又是怎样的融合与促进。这样的关于阅读的书是否会变成间接的自传也说不准。至少,它不是艰深的文论,它是一部带有生命气息的书,一部有身体气味和灵韵的作品。

月照家庭

停在一个路口,从一排房子的栅栏望过去,几个人站在绿色的海棠树下,身后是他们的房子,一家人或朋友停在初夏的庭院中间,在树下说着闲话。我被这个日常的场景迷住了;不由自主地停歇在那个路口观望想象,他们就停驻在一张亘古的图画中。你深味一个词:家庭。家是房子,庭是空地。一内一外。四面的房屋加上围拢成中间的空地便是一个正常的家庭。庭院,一个过滤了的空间,过滤掉了家以外的陌生人、噪音和风沙;庭,封闭房子外的开放的空间,树木种植在庭院,树掩映着房屋和庭院还有人。它们结合成美妙的空间,而亲人在这个家庭和树木栖居在一起,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常生活,在这个人工的和自然的形态中散逸一个空间(家)的温暖和情调。

泥雨

早晨出门,发现院子的磁砖地面敷上点点泥浆,也落在小区路上停放的汽车顶篷。步行街的地面也是点点斑斑的泥雨痕迹。天灰蒙蒙的,浮尘天气,没有起风,沙尘泥雨无声地落下,覆盖了我们的生活空间。前几年的沙尘是从风中吹刮而来的;城里的能见度极差,好像起了橘红的雾;空气中流动土腥味;扑面而来的沙子侵入眼中;空中的太阳变成苍白的月亮;办公楼点起了荧光灯。今年的沙尘无声地降临你远离市区的院子,内蒙古的沙尘无声落在院子的屋顶和梦中。你醒来,看见陌异的泥雨。对生活的城市充满感伤,对未来灰心丧气,所有的功名被这泥雨点染,你的满足感和骄傲被泥雨改变颜色,它追逼着你的逃离。

又过北新街

从地坛南门,过环城路,沿路看见一些低矮的门面。白墙黑瓦的房子。路边的槐树。树影下不多也不少的行人,可以穿过电车的线网看见远天。从雍和宫路过,见到国子监的牌坊,被槐树枝叶笼罩,恍惚见到古代读书人赴京赶考的身影,他们蓄着辫子穿着长衫。首都图书馆藏在一棵古榆树下面。更古老的房子,一个寂静的去处。当绕出来迎着北新街往南走过几道十字路口,可以看见东四。十二条,青年文学杂志社就在胡同里面。从路两面的槐树缝隙,能见到老房子的灰色身影。哦,这就是北京,朴素的外表,一点不张扬,却显出它的厚重与雅致。你对自己说,这就是北京,你置身于它中间。一条条街道,一幢幢四合院,那由电车线交织在一起的交通网线转入你身体的记忆。

没隔几年,当你乘坐13路公交车经过这里,身体中的北京城崩溃了,连同它外部街道改造和房子的毁弃与新建。高楼挺起来了,榆树影子没了。地面在挖掘,被一排排绿色防护板隔断。风吹起,你要用手掩住脸面,试图挡住扬起的尘土。哦,这不是你见到过的北新街,看不到过去的一丝影子。经过几年的内外变迁,找不到一点点对它的好感。北新街成了一个记忆,一个词。那个多年前走在它街道上的人,眼光变得厌倦、无神;过去的美景如同幻影,心中建立的对北京的好感和爱恋被毁了。

访客

他进来的时候,我和友人正谈着事。友人吃惊地看看他,寒暄着把他迎进来;我从那张唯一待客的椅子立身,让他坐下。一个长者。拄着拐杖,头发全白了,围着一条浅灰色围巾,手里捏着一个蓝色方形布袋。友人问他身体还好吧,他点点头,在说话中断的缝隙,看着友人潦草的办公室到处堆着期刊和图书。在一旁等着他们谈话结束,但那位突然的来访者好像没有什么要说的,沉默横在我们之间。他似乎感觉到了一点不适。他说他要走了,缓缓起身退了出去。友人把他送到门口,回头解释说,他是出版社退休的美术编辑。社里的书都是经过他设计的,几十年的图书封面上都有他的名字。

过去很多日子,忽然想到那个退休的来访者,想着那次邂逅。一个退休的老人,从窄小的房子出来,想到自己过去的单位看看。他可能没有能去的地方。工作和生活多年的单位,他把一生的大半的光阴交付它,后来从那间办公室里退出来了,回到了窄小的居室。他总想着像过去那样每日去单位,坐那趟120路公交车,发现公交线路更换了。这个城市日新月异,他成了一个陌生的人。陌生的广告牌,和新生的建筑。同车乘座的人,听到的全是异地的方言。一路上碰不上一个熟人。当他到达过去单位门前,穿制服的门卫不谈他进,要他登记来访者的姓名。他停了近两分钟才写上一个名字。他在楼道里走动,见到的人都不认识。推开一半虚掩的门,里面的人询问他来找谁(都是些新面孔)。他的到来好像打扰了别人的工作。和这个还在此领着薪水的单位越来越没有了关系;一个人穿行一条条街道回到自己那间窄小的房子,觉得自己越来越老,越来越无路可走。前行的路没有了,回头的路也中断了,只有奔赴死神的约会了。

在编辑部,见到杂志社过去的编辑。他退休几年后我才到此供职。他说来找我的。这个突然的访者,捏着一个方形的布袋。我像照顾特殊的客人,和他坐在蓝色的沙发上谈诗。他爱好写诗,退休后重拾青春时代的爱好,这个爱好让他的退休生活充实。他总想以诗会友,听取年轻人对诗艺的看法。我照顾着他的情绪说着话,有时不免恭维他,让他对自己保持更多的自信和对生活的热情。他的面色红润起来,临走的时候把他的住宅电话留给我,说他这些年没有这样愉快地交谈了。我目送他一个人缓缓离开了编辑部门前那条弯曲的甬道。

忽然想起多年前在那过去单位教学大楼门厅和一个学生说话的场景。她问我还在写作没,是否出版了诗集。那天,我说我会离开这里,我把未来的事提前告知了她。尼采说,说谎是无辜的,因为它是对一项事业信心的标志。那年在单位,像一个临时工,随时准备撤离;后来离开那间大办公室,钥匙都没有交还。办公桌抽屉里遗留着我的备课本,学生和诗友的信件以及部分图书;没有一丝留恋地离开那里,从南方来到北方。好多年过去了,现在倒想回到那里去看看,见见过去的房子和同事,他们肯定变老了。在他们眼中,你也一样头发灰白。一些人可能见不到了,退休或提前离开这个世界。对于那里的人来说,你是一个陌生的访客。

前辈

在空荡荡的地铁列车内,他突然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总想为他写点什么:我的同乡,按辈份要叫他爷:柳谷香。民国时,他是伪保长。1949年你去新疆。十七年后,你回到出生地。我正戴着红领巾,叫他爹爹,接受他的棒棒糖,把他当成外星人,想象他生活的新疆是什么样子。他的背有点驼,鸭舌帽下的眼睛发亮。他曾看望过我病中的大伯。

他又回到远在天边的异乡。那年头坐火车要走五天五夜。一九七四年腊月二十,他像揣着护照一样回到我们的老家流塘,他说他几天几夜没合眼他怕小偷,那样就回不了家乡。他怀揣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建设兵团的证明信。这样可以身穿军大衣,在故乡四处走动,还受到村人尊敬,但他没有找到他要见的人。我的大伯已死去好几年了;他那代人都没了。村子里尽是生疏的面孔。他的故乡成了他的异乡,反把异乡当成了故乡——他匆匆回新疆去了。不到半年,他葬身在塔尔木盆地的一方沙丘。在给组织的遗嘱上他写道:火化后骨灰不运回故里,不要通知过去故乡的人。

一株柳树

夏日丝瓜的藤蔓缠住了竹子和柿树,快要覆盖葡萄架。其汹涌的长势让我吃惊它的不加克制的生长欲望。夏日的庭院你撒下什么种子就长出什么东西来。草在这个时节几日不锄就要齐人腰。丝瓜的藤蔓铺张得嚣张,我将它的根斩断了,它们渐渐停歇了扩充,然后附在院墙,缓缓萎缩。割断了它的根,失去和地的联系,旺盛的生命力就消歇了。

想着人和植物之间的某种相似。作为人隐喻性的根在哪里。你的根在那里,你呼吸着生长,从那里获得无尽的力量。长久异乡的生活,使你无尽地想念过去的家乡,逝去了的四十多年的时光。多年前,当无知地从家乡撤离,从在那里生活了四十年的潜江离开,从南方来到北方,过起漂居生活,时间久了,不由自主地日里夜里念故乡。你就是江汉平原里长出的一棵柳树,连根拔掉了;你就是那里的水土粮食那里的空气和方言养育成就的,一切被那里的风水所塑造。一度发疯地要离开那里,现在一低头间总想着回去,不管你如何在这皇木厂打造相思的宅院,你的妻女在身边,但总觉这不是你的栖居之地。夜里醒来,你没有在家的感觉,总觉居无定所,这是异乡,你的家乡在南方。

江汉平原的空气田野,那里的亲戚河流,那里父母的坟地,是你最终要回去的地方。你的根在那里,你断了根的身体要回到那一片土地去,那是你的宿命。在家乡你才有安全感,无论在异乡你有多少要羁留的理由,不管你在皇木厂如何复制过往的生活形态,但你在醒来的一瞬间,你想回到你的南方,回到那贫穷而亲爱的土地,找到自己扎根之处,和自己完整地守在一起,生死在那里。

皇木厂

2009年五月二十日下午,从武汉回到北京的皇木厂旧居。打开院门,发觉柿树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墙角的新竹长出了许多,叶子茂密而清翠。北方的竹不好养。曾为一个人的院子移了几窝,一棵都没有成活。它们一根根长出来让我心喜。院子的月季在怒放。我是喜欢这院落,它独立、安静,一个室外活动的空间。院子晒着衣物,人隐在这里,过平常的日子。一个穷文人的理想生活可以寄托于此。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阿多尼斯把花园和孤独并置在一起,意味深长。

我心跳着来到楼上。看过的书散落在那里,好像等我重新翻阅。真有些舍不得离开这里。几年前,黑龙江诗友参观书房,说我可以安静下来,可以安心写东西了。说实在的,内心的愿望是哪里也不想去,什么单位也不要,就在这里过书斋生活。为了外部必须要料理的事,你得违心去应对。这些年在北方生活久了,害怕南方夏日的炎热,也不愿为了挣钱在外面奔走,不愿被单位束缚,但你的年纪不是休闲养老的时候。外部的压力隐隐地作用于你,你还得采取行动,兼顾才能施善。

在武汉,想着北方皇木厂自己的院子,在这世上有一个暂时停歇的地方。不想在任何地方置业。轻松一些过日子,房子什么的都是外在的,随时你会抛了它们,甚至自己的薄命。所以在世活着一日不可让自己为了房子啊名利啊受苦受累,自在一点,度自己所剩不多的岁月。一日,从三里屯编辑部出门,在工人体育场路边候车,观望着街景——想着这一生该做的都做了,可以解脱了;不必被物质所累,可以给自己放假了。可乘物以游心。即便回到南方去,也是向自己生命长假的过渡,对诸事不将不迎;不急于得到也不刻意拒绝什么,身体内在的空阔形成。即便心中唯一的牵念——阅读与写作,也不刻意地去做,做到什么分上就到什么分上,没有必须到达的目标,随心所欲而为——人这样自言自语,焦虑、困扰或压力顿时消退。

汉口之梦

梦见自已醒来,看见自己走向教室,心动,想跟学生说话,交流心得,谈论人生。学生们似在铃声中聚集在有露水的操场上,听我即兴发言。我说到了一个句子:清晨即起,打扫庭院。醒来,我在一张纸片上记下它,好像这两句蕴含着新意,或回到了它的本意,清晨即起,打扫庭院,多么好!

我拾起梦中与学生朝会的言辞:清晨即起,打扫庭院,我们的内心像干净的院子,没有一丝纸灰,因了我们经常的打扫。为什么在梦里出现这样的情景呢?是自己到了新的工作单位,又回到永远年轻的校园;另外,是自己想回到个人青春的岁月,作为“孩子王”的农场中学教书时光,那与学生们在一起的青春流逝过去了,我怀想它的那一份单纯与美好。那是我的英雄时代。

我看见过去所在学校的校长胡修新。他清晨一起床就拾起大扫帚在操场上从东边扫到西边,这是他多年的生活习惯。可能是从他母亲那里接受过来的。他对我一起床就拿着书在树下走读似有不满,这是我在高中时期住读养成的习惯,早上起来就到河边背书(遇上恢复高考的一九七七年)。到了教书时候,也保持着晨读的习惯,在河边的路上持书阅读或在杉树下背古诗文,那早晨的空气的清新沁入了肺腑,记忆力好极了,身体和精神充满了力量,然后在歌声中洗漱,和学生们一起早操自习。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现在人近中年,那晨读的习惯让位于早起后的散步,时常从杂乱的梦中醒来,带着中年身体的不适,好像要有一个短暂的过渡,从不安的被人事纠缠的梦境中醒来,通过散步过渡到清明的心境中去。我在小区的甬道中行走,让身体缓缓舒展,精神才恢复过来,方能进入专注的阅读;这让我想念我的青春岁月,那活泼泼的年轻的身体。

忽然想到尊敬的梁漱溟先生,喜欢他的那本《朝话》。梁先生在山东邹平办学,建乡村研究院,清晨即起,和学生们上朝会。那些在朝会上的即兴发言,或论时事或谈人生,用先生的话说,在冬季的时候,天将明未明,他和学生们在月台上团坐,疏星残月悠悬空际;山河大地皆在静默,这时候人心地清明,兴奋静寂,觉世人都在梦中,我独清醒;大家团坐时或静默,一点声息全无,然后随兴发言,或长或短,随情景而定,讲者认真虔诚,听者专注心会。那是一段怎样令人兴奋反省、思悟人生的宝贵时光?

杨汊湖

和女儿散步到杨汊湖去过早(用早餐)。湖北人都爱说:你过早了没有?人们对用早餐是看重的。狭窄马路两边的早点铺子密集着,各种丰富的早餐供你挑选,我要了碗包面,女儿要了味重的鳝鱼面,我还要了圆形的小发糕带回家。想到天门渔薪小镇的繁华热闹早市,在这错乱嘈杂的日常环境体味人生的至味,我的从北方回到武汉来,好像就是要体味这对胃口的佳肴,体会庸常人生的真实感。杨汊湖社区是一个老社区,生活很方便,房子却陈旧,我从邮局出来,看着这里破落慵懒的氛围,觉得这里蛮适合自己,过一种自在的闲散的生活,远离中产的趣味。你不必再去为了生活做什么努力与打拼,也不在意什么成功与失败,愿意和平常百姓混淆在用早餐的人流之中。

火车站

从长途火车上下来,从汉口火车站出来,置身在车站熟悉的广场。在汉口的天空下,深吸了一口户外的空气。长途旅行归来,发现它的开阔与大气。一家三人不说话,观望老家的省城,你正在回家,回到火车站附近的房子里,隐隐享受回家的快乐体验。北京西站。你们从老家回来或外出归来,赶往购置的房子似无这样热烈,那是困难和疲惫,是路途的远阻和生之不易——

多少次你停落在站前广场,一瞬间回忆交错,不同时期的你停在这里,它们向此刻的你涌来;你的离开与归来,你的北上与出站口的等候;你以不同的方式置身在这里,这是你语词生涯中的重要地址,你要书写的火车站。

夏尔维勒火车站。兰波每次出走,离开故乡都是从这里出发。在致乔治-伊桑巴尔的信中,他这样写道:在外省小城,故乡的城市显得愚昧;这里貌似驯良的居民爱指手划脚,平庸而自负;我渴望报刊、书籍——什么也没有。

他在自己的故乡流放。兰波是个外省诗人。巴黎。圣-安德烈艺术广场。1865年,兰波曾在旁边的塞居埃街和布寺街居住过。记得他的语录:想当诗人,首先需要研究关于他自身的全部知识,寻找其灵魂并加以审视、体察、探究,使自己成为一个通灵者。1878年南方征召,兰波经过十来天漂洋过海,来到亚历山大,在塞浦路斯一个采石场上当监工。他放弃了给巴黎那些学者朋友写信。那过往的人事是外在于他的,可有可无的,谁也不会在意他的存在;这时候的兰波只有一个倾诉对象:他的家人他的故乡。他在和家中人说:你们不要以为我生活得像个王子,他清楚自己过着愚蠢而乏味的生活。信中他说他几年没有碰过一张报纸;没有任何消遣,像野人一样生活……他没有回返经过——夏尔维勒火车站。

某年。在等候火车的空隙,在广场一角,让一个盲人以周易算卦看了手相。在火车站游走的人群里,你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你把手伸向那看不见火车站的人——你这是几次经过汉口火车站。你听见身心对未来的期待;你相信你的生活会很顺畅,在经过了最初京城的折腾之后,在你回乡探亲,过此回返北京,你听到了一种召唤。在火车站前,你的脚步是轻盈的有力量和方向感的;不是多年前过此的徘徊不安和身负的沉重——身上背负的台式电脑在你的手提中或在电梯上缓缓移动;不知是否会逃回来,灰溜留地逃回,经过这里;你的随身图书,如何将它们移入火车车厢内的行李架上;和女儿一起经过这里,你接她经过这里,回返北京你们的新房子。迁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在一个世纪的转折处,你在从青年转向中年的时辰,经过这里;那为你送行的人,和你一起同行的人,他们的迎来与送往,看见你生命的一个个侧面,你的出走与远行,折腾与磨损:他人无法想象的细节与经历。那要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内心生出的怎样的逃难勇气?你曾在此奔赴未知的命运,混淆在火车站密集的人群中——在火车站附近的房子,南迁归来的新书房,你开始写作长诗《火车站》——鲍勃·迪伦的歌,在书房里喊叫——在电脑荧屏,你通过一个个词在叫喊。他饱经沧桑的演唱融入了诗行的气韵;他的歌声惟妙惟肖地契合了此诗的完成,为你的写作融入朴素的内心激情——“你住在哪里——在汉口火车站/汽笛长鸣,我已从自己的身体启程/骨头咣当作响,心气蓬勃离开这里——”

平原的夜色与白天

平原铺天盖地的夜色和你使用的汽车远光灯光让你抵达平原的床铺。灯光平射出去的两柱光线穿透了无遮挡的夜色,把夜色中隐藏的道路逐一显现。你还乡的内容加入了多重元素,变得充实且急迫。你拎着衣物,以及从山姆超市里采购的送给平原亲人的食品,在被黑夜包围的房子的灯光里见到他(她)们的面影。你黑夜的还乡之途有了亮光,那小镇灯下的面影和你夜色中晃荡的车灯光相接(没有爱就没有了家乡)。在平原家乡,你注入了你的想象与情感。你离开却不断地回返:这缓慢持续的归乡。你不回返,生命是不完整的,是断裂的;你的爱缺失,还乡的道路就不平坦;早年消失了的人就不会重现。过去与现在就不会连接。你的酒量就会减退至无。你的生命便很快萎缩。辗转弄到了过去朋友的电话号码,相隔了几十年后重听他失散的声音(好像消失了多年,他又活了过来)。那是消失又重现的声音(死去又复活)。这些年来,他隐在平原的一角,默默生息在这里,他还在平原里活着,像没有走失。你的充满爱意的还乡之途让他中年的肖像和嗓音浮现在平原亮敞的白天。

从平原旅馆出来,在有高架桥的下坡路边,你停在晴好的天空下。从电线杆望过去的天空,鱼鳞似的白云在铺展开去。你等候她们的到来。平原故乡的天空下,天气晴朗安谧。你曾一次次匆匆回到这里,又逃跑着离开。你流浪失意而灰心地离开生活多年的地方,你没有找到在此生活的依凭。你没有和一个活生生的和你一样短暂生息于此的人产生爱情。你的对平原家乡的爱存有空泛未曾落地,没有通过一个在这里生活的人的眼光展开,去观看这平原。你对家乡的爱是空荡而飘忽的,没有根系的。平原的河水树木道路田野于你是隔膜的。这就是你归来又匆匆离开的原因。你等候她们来到你的身边。你观望着天色,听着路边行驶的汽车轮子驶过的声音。小镇庸常的嘈杂声浪与气息让你觉得亲切。有爱存在的地方才有家,或者说你正在爱恋的地方就是你真正的家乡。

黄梅:废名故里

到废名的家乡黄梅去,恰好逢上端午。城里的人们手持艾蒿。南方的端午比北京来得气息浓烈,我想先生在世时会有此感叹,因为他有着南北生活的比照。在先生故乡里走动,可以想见他小说里的风物;他书写了黄梅故乡和发生在此的私事,他将其挪入了他的小说。当我从县城的乱石塔出城,想找见他的外婆的岳家湾,小说《桥》中小林往史家庄琴子家的小道似乎还在;沿途看见水边石板上浣洗衣服的妇女。念及他的诗句“小桥城外走沙滩,至今犹当画桥看。最喜高底河过堰,一里半路岳家湾”,颇觉亲切有趣,他作品里的塔、大枫树、芭茅,五祖寺似乎可以寻见。在黄梅到处可以见到先生作品的影像,可以说,他在自己的作品里保存了他的故乡;他的好多作品都是在这里写作的,其《阿赖耶识论》为离职得闲在冯家祠堂一气写成的。黄梅成就了一个诗人作家;也可以说废名让这个边远小城得以闻名,令世人发现了它深远的文化审美内涵。

在黄梅的几日,偶见先生侄媳妇还保存的他的画像,叙述其家族在世的后辈。搜索他在家乡的行踪图,参照他的小说《莫须有先生传》;对他的南北生活经历特别感兴趣,有探隐的热情。离五祖寺不远的他于战火中避难的水磨冲还在。从五祖寺围墙外的高处张望黄梅县城和与之相邻的九江,先生就是在那里取水路至南京,然后北上或归来。他的南北生活给写作带来多重视觉和维度;因了这些年的北京生活,我试图理解先生的文字和心境,是的,不断地离开与归来至少为其创作提供了某种外在机缘。他对故乡的感情当然是复杂的,他的离开和不得不归来,这些曾经的焦虑都消解了。最终,他和故乡养育了他的作品,他的出生地是离开之地,同时也是避难所,是他的写作地,也是他的归宿处。在苦竹镇山铺乡,发现他生活过的地方朴野秀美:泉声流过山涧,石头不规则地散落。那里有他的墓地,在翠柏和槐树之间的田边;是他的儿子在废名死后几十年后,如其愿移葬故乡的。

某年,回返北京,路过东单附近的天桥,忽然想到废名晚年(1967年)从长春吉林大学孤身到北京治病,他走向永定门,他的儿子冯思纯接他的情景。他就住在天桥附近的一个小旅馆。那时,北京到处是串联的红卫兵。他计划到协和医院做手术,大夫说不可治,他又离开北京。他预感到再也没有多少时间写作了。次年,他病逝于长春,无人照应。他的儿子约同学用板车将他的遗体送至火葬场。

长江中段

长江水浑黄地流涌,挟持塑料袋树枝或杂木工业垃圾往下游;轻淡的水气带泡沫的水浪,拍打江滩,向你们涌来。这是2016年暮春,你和妻子、女儿以及女儿的儿子,闲坐在汉口江滩边,这长江中游地段,看江水流淌。大大小小的油轮船,在江中缓缓移动。忽然想到,一家人从北方回到汉口生活多年。外孙在我们身边长大;他和我们席地坐在江滩的石阶,一样望着长江水流,坐在他外婆身旁。时光流走如同江水。外孙出生,我们在变老,女儿也无法回到她的少女时代。那年在北方,没想到一家人会流转到武汉,暮春时节一个平常的周末出门散心看长江;你不知以后会流落到哪里。生活本身流转不定,人的一生如同一滴水被流程规定。你看见了时间,它如轮渡看似一动不动停在江中,其实,它在无声地流走。当你们起身,发现它们改变了位置。你们起身离开江滩,流水的轻淡的气味被嗅闻。你在心里说,那是时间的气味:清淡寡味似有若无,却分明渗入身体和意识。

也是傍晚。你在公交站牌下,隔着柏油路和铁栅栏凝视居住的小区,绿树背后的浅黄白顶的高楼;你寄身的公寓就像一幢叠床架屋的盒子。这是你南北迁徙停落的所在。西下的阳光从左侧马路中间映照过来,你分辨房子的朝向,住了多年忽然明白了它的方位。当时你在公交站牌下拎着酒改坐公交去会一个朋友,在观望的缝隙,搜寻林立楼群中属于你的阳台,看到它被另一幢楼给遮挡。你知道那幢楼后边空地间的绿树,樟树在长高,遮挡朝南房子的窗户——各种偶然的作用,你择选此处为落脚处。也不知何时离开这里,忽然发现这里是临时的居住地。西下的阳光从马路左侧平铺过来。你不知你的家在哪里。

城市病人

他躺在装修一新的别墅,在红木新床上他的脸浮肿,语气低微,如同弥留之际。床头柜上散着塑料袋中的药丸。他的身体里堆积了太多对外在期待落空之后的失意恐慌。名利伤害了他,让他饮食不进。身败名裂又何如,要这个尘世的浮名有什么意思,且以身体去殉它,那是何等的愚蠢与耻辱?谁又有什么理由和权利给你颁发那荣誉的奖状,又何必眼晴在意那个光环?他的身体背负了世俗的垃圾而不得脱身。

我们所要的恰是我们要放弃的。你在意的外在人事确实是个虚幻。我要说,你之外没有世界,外在于你身体的是幻像和梦境。隐于身体的世界自由自在。你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好比蜻蜓点水,我们可以像死亡即将到来一样放弃执著的人世,不限于某个城某个街巷和你身边的人群。不要说身败名裂,你身体还好着就行,一个人以死和另外一个人相拼是绝望之词。以为设想的现实是真实的,其实它是你心造的幻相,我们要看空,无明与散乱占据了我们的心。

我们把钱从一个银行的卡转向另一个银行的卡。身体从一个银行到另一个银行,被钱摆布着身体,拎着一个皮包,或皮包夹在你的腋下。你们被卡上的数字控制了,被它所支配,支配你的行走。如果你拿捏不了钱,那你就被它摆布和束缚。我们要做的一个功课,就是你要学会如何拿捏支配它,而不是被它困缚。

减少我们对世俗生活的执取。财富不是金银或银行存款,而是知足,别无所求的心境。有时渴求名声,比渴念财富更糟糕——从他身边离开,从他那躺着欲死不能欲活不成的身旁离开,打开他那扇通向露台的门,高楼耸立在那里,汽车停在马路边上等候绿灯开启。外面的世界在客观正常运行,与一个人的生死无关;往另一个方向望过去,湖水在闪着波光,一只白鸟划过了一道拱桥,向湖面远处飞去。

从他的房子和身边离开,人身陷于无力感,被隐形的死亡阴影笼罩。当你死去,身边会一个朋友也没有。如何挣脱那房子那人事那名利对人的伤害;面对自己造成的业障,什么时候向内看护关心你的心;学习自我珍爱的技艺,让自己活得独立;脱离有形与无形的束缚,让自己像那只鸟自适飞还。

别尔嘉耶夫说他不喜欢胜利者和成功者。在他个人的世界图景中,建立在恶的基础上的客体和异已的世界,不相信存在完美的现实。我们不能和那过渡的、暂时的、易朽的,存在于短暂的瞬间的东西相调和。我们带着某种紧张和力量感,忍受可怕的时间疾病,忍受与世界持续不断的分离。可以说,诗人在某个层面上为永恒的渴望所决定——但愿我们如查拉图斯特拉,以自己全部余下的生命对自己说:“我爱你——永恒。”

湖边大学

在自家阳台上观望街景。现在你逃到这个省城——从大学校园外墙走过,进入新单位的大门。突然想到这是你要与之发生关系的地方,你的依靠之所在;这证明你内心的虚弱,和植物一样的依附特性——在新居的阳台观望,像多年前在平原县城,俯视楼群缝隙间的电线、马路、行人和邮差——类似的情景重叠在一起;恍惚觉得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其实,你离开了,就不要再回到围墙中去。你要成为一个坚定的游离者,离开,不断地离开。

校园石楠树顶,一只黑鸟跳到一排汽车停靠的甬道边,在挂着小雨滴的草坪上,它纤细的红色足蹼蹦跳着前行。那个穿碎花蓝衣的女园丁在花树下的木凳上,手捏一把杂草,似乎张望远处的云天或往事——你情愿成为园丁或那只无名黑鸟——不,你情愿什么都不选择。你扫了一眼办公室,发现你被垃圾包围。它们就是一堆废纸,未出厂时就是垃圾。你身不由己落入这个世代,藏身于阴影,情愿什么都不选择。你绕着小道行走,对草丛间的清洁工多看几眼。慵懒的闲人,唯美的软性的反抗者,提醒自己不去要,并以此为耻;不去拥有,晃荡着和缺失相连,成为沉默的人,吞食绝望。与己为敌的潜伏者,怀抱绝技和秘密,扮演多重角色;听从了一个指令,来自异域的信号。

处在一种中间状态,地域之限早已从他的意识退除。一方面怀乡而感伤,另一方面扮演秘密的流浪者,尝试居无定所的生活。东奔西走无法安定下来,回到安适自在的状态;无法完全抵达,无法与新的居所或新的情境合而为一;他过着未定的虚悬的生活;他成了处于特权、权力、如归感、安适自在之外的边缘人物。一个旅客自创自己的生活路线;自我放逐不被驯化,大胆无畏,不断自我超越,改变前进的路线。

法眼寺

武汉在几百里外受着暑热的烤炙。你坐在一株古老的菩提树下,与明一法师用餐。从法眼寺后院吹过来的,经过菩提树叶的风拂到身上是凉爽的。你独自走访麻城外的芝佛院,探访无念和尚与李贽的旧迹。打坐与敬香,欲安顿身心。打坐不到一刻钟,腿疼得受不住,逃出了禅室。佛寺的门槛高着呢,只能停在门外窥探玄妙的佛法。在你看来,它非知识非经书,是身体参与的修行。你离开城市,寻法眼寺而来。山路陡峭,布满草丝,路面塌陷,一些碎石头停在路上,山行没有回头路。无念和尚着袈娑持杖,走在布满草丝与山石的路上,袁中郎也走在这条路上(他寻访无念师,多次来到黄檗山中)。李贽晚年避祸至此,他一生皆在逃离,避于官位故里和家庭,以文字为枪。他无所归,以朋友为归,也走在这条道上。

法眼寺不远处的息影塔,你行卧、读经或打坐于此。和僧人于息影塔前念咒绕行,为此处森然肃穆气氛笼罩。无念法师圆寂后的真身即在塔中。菩提树枝叶繁茂。山泉流淌声可闻,夜间萤火闪灭于此。烛台前读《大明顶首楞言经》,白日于大寺前树下打坐,然后校读无念禅师的《醒昏录》。大都天下士,已在此山中;你要逃离的不仅仅是暑热。这些年不停地撤离游走,寺庙似个去处;它规避了暴力。心中有一把快刀,在禅院它或许会钝下来。你从禅房纱窗看见,男女张望着走上石阶,前往寺院蒲团跪拜。烧香许愿的男女。为速逝的虚荣被催逼,纷纷扰扰,茫然无主到达这里,停驻,窥探,不解。你曾是其中一员。现在和他们隔着一层窗纱;多年前人影旧事在禅坐的客堂中,被翻找出来,浮现又消逝。你看着它们来去,从你的空心。

床头书

近日极喜从中国台北带回来的《奥之细道:芭蕉之奥羽北陆行脚》。置于枕头,于灯下习读。书的前面有一张芭蕉此次行脚的旅程图。徘人行旅出发地到归处。此书记述他于1689年从江户出发,游历东北、北陆至大垣为此的见闻和全过程,从漂泊之思到出发,路途所历皆备于文字和徘句之中,你尤喜芭蕉出门途中有感而发所写的诗体文学;行旅与写作相互生成,兼及汉文化与佛禅奥义,写作从来不是凭空而来的,它是双足走出来的,是个人生命中的事件,写作可以说是生命中某个时刻的纪行,与作者的充满险殆的行走相关联,这是你在意的写作方式,你想着沿途去走走这段奥之细道;历经和想象那如俳句中所描述的:

横跨原野

请把马首牵向

杜鹃啼处

一张CD

从书架找到洛秦的《街头音乐》,看到书眉间自己的即兴文字,又将此书附带的CD找出来听。人一下子回到在北京生活的时光。它们在旋律推进中灵光闪现,听着其中的印第安人街头演奏的竖琴,好像闻到京东宋庄小镇的干爽的空气,看见那里干净的北方小路和有气味的院落。乐声中浮现出朋友高敞的画室和铺有地毯的家庭教堂,以及由大坑演变成的足球场地。那里的田野平展伸向远处,被一圈绿树环衬。

今天,柳絮飘扬,在街头观望,想着那年在国家图书馆,它们飘飞着要进入室内,被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阻挠。北京到了五月才有春天的雨水,从鼓楼和诗友坐电车到海淀去,那电车低垂密集的网线让我张望多时。地面上雨水停积。远处的天空中飞行着片片云絮。

那美国黑人在街头吹奏的小号如泣如诉。曾在大兴庄院落多次听过这曲子,那可是安静的写作时光。我给王琰打电话,询问他那个院子是否还在——这本书从何处来,好像是从书市上淘到的。吕德安有一首同名的诗,早年读到好极了。这本书在那个动荡的日子对我的胃口,时常翻阅,听着附带的CD,那可是有声有形的音乐读物。后来还弄到另一本相关的书,《来自民间的叛逆——美国民歌传奇》。我喜欢美国的诗歌。它的街头音乐,在我听来就是世界音乐。

那年已到东四十二条的出版社。天地开阔,充满了生活下去的力量。那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从北京离开,对京城充满新鲜感,诸多的事要去实践兑现。生活多年后,发现你所要的都不是你真正所要的,一切都厌倦了。从地铁口出来张望京城,空荡荡的,没有了早年到达这里因无知而生的新鲜感,没有了吸引你让你动情的人和事情。时代悄无声息地完成它的转换。北京的节奏变了。表面安静平和四平八稳但内里紧张压抑无趣无聊。你完成了对自我的认识,在哪里生活倒无所谓了。你真正所要的是享有尊严的自在的词语生活,那必须拥有的黄金般的闲暇。

汉口街心花园

树木写就它们的四季。落叶在飞,它们零落在花园四处。在这个时节看见它们的春夏秋冬。你见到了树林的四季,穿越生命的几个阶段,它们进入另一循环。它变形、重生,生死在轮回。明年的树叶会重新回到枝头。面前的儿童长得像他们的父母,带着父母的基因就是父母早年的复现;而在此晒太阳的长者,可以以他孙子的形象活着。自然是你永恒轮回学说的老师。世界就像这个街心花园,它们不停地轮转更替。四季在轮回,这些作用于人事。他们在晒太阳、取暖,长者在这里打盹;儿童在此学步。狗在草丛里闲卧。太阳转西,天地在讲述,但它不言语。鸟儿也在地面升与降。你看着落叶,也不伤感也不悲秋。在这个冬季你又见到四季的形态,一个圆形,如同树的年轮。你这一刻看见了尼采,他的永恒轮回说,天地万事的隐秘本质。你在消逝,也在新生。他在死去,孙子出生。你看见那轮转的链条,你是其中一环,参与圆形的转徙,你消逝又重返,一个个陈旧的自我遗弃,一个个新的自我出现,这遵循了落叶消逝又重返、顺从树身的形变。在这个时刻,你要承担起你的不朽,这就是至高无上的事情。这一刻,看见儿童在学习走路,长者从他们活跃的身体获取能量,接纳到自己衰败的身体;树叶的降临在风中如同舞蹈,如落叶一样飞升,看见众多的神祇,神祇们在舞蹈。灵魂栖落到身体,充满了活力。

你在这椭圆形的花园路径跑动。你就是中心,在这个轮转的圆心;轮回的恐怖与厌倦消退;冬季不是四季的结束和终点,它也是轮转的开始。你要和梧桐树落叶一样清空你的陈见,经历新生、新生的自我。一刻你抵达了曾经和将来;你的思想你的意志开始瞬息的转换,向这一刻的启示,超脱自我而创造,看见新的价值和新的真理,在椭圆形的街心花园。

鸟巢

你接听她的电话,是在汉口北友人山房的露台。交谈缝隙,平原家乡的鸟鸣可闻,棋盘式的田野浮现。家乡的每个地方赋予了你的想象,你曾找寻归田园的地址。这位早年的学生协助你的还乡计划的落实。你和她曾停在返湾湖边指点,规划归乡的湖边屋址;她打来电话,还乡遇到了不测。湖边的房子要撤建,那里即将变成旅游公园。哦,一个让人失望的消息。电话中,她说另寻别的路径,寻找别的地来安置我的归乡之梦——在和她对话的空隙,平视到异地梧桐树叶间的鸟巢。几只灰椋雏鸟在巢穴张着它们尖嘴,在三楼的露台正好观看它们。故乡的鸟的巢穴在童年绿树之间的土木房子再次显现,在巢中唧唧叫唤声中,你和父母听闻它们。老房子的后院柳树上有很多不同形状的鸟巢。金丝雀精致的巢在低处,在树枝蔓草间,由发黄的粗细同一的草丝织成碗形的巢;你曾爬到柳树的顶部从树枝交叉搭成的褐色喜雀巢中偷窥;女学生打来的电话,再次让你看见童年之家的屋顶和隐蔽在家屋后面绿树间的鸟巢。回乡多么困难。你预感着回不去了;过去的家园早已隐退。是这样的,人事流转。移花接木。挖掘机伸长它的臂膀横行乡里。你的还乡计划前途未卜。从故乡拔打来的电话,又让你重观藏于树间的鸟巢。山地异乡的鸟群拥有它们,为新生绿叶环绕,唧唧叫的鸟儿仿佛述说它们有亘古不变的居所;你无法拥有它们的幸运。

看云山房

2019年岁末,你从城中公寓醒来,你想着回到山房,心里有些急迫,这次的归山有点如同投奔,它们在山岭间等候,院门等候你去叩击;公鸡在那叫鸣,呼唤家园。城里小道消息传说一种病毒蔓延。人们还在开会,歌舞还在表演。你有些不安,回了一趟老家,到父母的坟地烧了一炷香,就像早年除夕前和父亲一起在祖坟点燃纸灯。在回返县城车站的途中,国道立起了绿色护拦,两旁的树木都被伐掉了。回到童年故乡的困难,白色垃圾也蔓延到这里;河水变黑,像变质的淘米水。母校操场和教室看不见了。化肥农药或地下管道,改变土壤的组织元素和田野的神秘与律法,上面永远长不出粮食。在故乡流塘口,你是个陌生人,回到童年的故乡多么困难。汽车进入生活多年的小城,几乎不认识了。它在漫无边际地扩大,证明它的雄起。这是你的逃离之地,你无法再回返的家乡。哀故乡,哀我们的命数。一个没有了故乡,不知时务逆向而行的家伙,自行其咎,于纸上的自我哀悼。你坐着火车回返汉口,从旅馆式的公寓醒来,天还未亮;城里要办的事差不多处理完毕。过节的点心也没有带得及去买,也没有必要入超市;你和妻子驾驶私车出城了,汽车如同投奔,匆匆走在高速道上。预感多年前在北京经历的非典记忆又要重演;背对高低错落密集的楼群笼罩在灰蒙的色调之中,朝向大别山地奔驰——

你落坐青砖黑瓦的山房前的草地上,想见贝勒维拉蒙塔涅那个小山村,处在法国卢瓦尔省北部一座千米高的山岳上。那里有一个小山湾,尚博。艺术家德波的房子就处在那里。写过《景观社会》的德波,揭露现代商业的形式;当新的市场媒体新的诱惑控制他,侵占他的日常、意识与良知时,他就开始了逃跑,与他所批判的景观社会远离,奔赴个人的领地,离开巴黎,隐身尚博山地躲避。你的山舍和他的房子有点类似:带有烟囱的黑瓦平房由本地青砖砌成,显出时间的痕迹。在这里,从山房都能望见远处起伏山脊的天然的曲线。是这样的,当别人忍受归顺之苦,你却体味放逐之乐;你用这城堡式的房子来避难,当成某种抵御的屏障。你置身的山房成了风暴集结之地。山雨欲来风满楼。山风猛烈地向有柱廊的小泥楼房发起攻击。屋顶的瓦棱缝隙发出呜咽声浪,而高墙屋宇挺立不动。在逃离的高速路上,只听到了一个声音:离开。归去,心情有如投靠。在巨大的损失来临之刻,你的反应是归山,回到一个确切的地方,回到大崎山间,这用了你一生的逃离修建成的看云居。

燕子,燕子

山民尹少权为我的山居生活顾问。他是捕蛇者、驯狗师,曾经的山木商、打工返乡者、半个猎人,有上海户口和房子的儿子的父亲,享有美妻烧饭的丈夫,银行有储蓄的不汲汲于富豪的山民,有着酱色黑的健康的脸,这是山在他脸上的着色(他不戴帽子的结果)。因了他的这一张脸,让他协助我料理山房。

2018年6月5日,在汉口的书房看见他从山里发来视屏,他说燕子飞来了,来到了山房里巡视似的;在房子砌到二层时,五只燕子来探看,在山房上空画了一个孤线,在半月形的水池边绕过就离开了。哦,燕子是最早的客人,山房还未形成,它们就来参观。

它们的来访,在你的心里形成涟漪,就像它从池塘上掠过,泛出微波。令人百感交集的燕子,我的燕子啊。

二十年前,在江汉平原单位分配的房子的阳台上,看见燕子停在楼房前的电话线上;抬头看见阳台一角,出现了泥丸。燕子来我们家阳台筑窠了。你和母亲女儿在房间窥视它们,飞来飞去,衔来草丝泥丸,燕子抖动尾翼,以尖喙和口水将泥丸细密粘结,垒成皿状的巢。当它们的巢完成,呼朋唤友,燕子在弹跳的电话线上排列成行,六个跳动的黑色音符;即兴演奏它们夕光中的晚会,我开始写我的燕子诗。

一日,在北京筒子楼过道内走动。当安置好出租房,来到阳台,闲望灰蒙蒙的天空下的灰色建筑群,忽然,一只燕子飞过来了,飞到你面前绕了一个圈后飞走了。下意识抬头看看楼顶,发现破损的顶灯四周围成的一个燕巢。也是五楼。忽然想到南方家中阳台上的那个燕巢,燕子呢喃声中的母亲和女儿。

十年后,你南迁到了武汉三角湖边的大学院,某日,忽然发现模拟湖水波浪屋顶下水泥瓦与钢筋支撑的地方,一个燕巢。燕子飞入,穿过这里的空荡荡。燕子,亲爱的燕子,就像你的身影。

冬天过去,春又到来。当你山居,收拾院子,归掇图书,读书缝隙,听到熟悉的声音。你跑出大厅,回廊上,看见燕子的身影:尖长的双翅尾羽展开的叉状;腹部那撮熟悉的乳白色;你和去年的、和多年的那只相互辨认。它们在庭院前水塘的上面飞,画着它的弧线,唧唧叫唤,它们迎着柱栏前站立的你,也不回避。

这是平原阳台筑巢的燕子;跟随你迁徙到北京筒子楼的那只;是母亲临终前在阳台上唧唧呻吟的燕子——像多年前,它们飞行鸣叫衔泥掺和自身的唾液,一点点将泥丸点琢到回廊一角,翻飞穿梭在山间,参与你一生的流徙。燕子啊,你是我的我是你的,那首写了几十年的燕子诗,现在,到了改写它的时候了。

探访寂静

老木工打电话说来看我,问他有什么事也不说。这个协助我装修山房的老木工可能有求于我,参与他的营销活动。他是茶庄的会员,他想把我纳入他说服的对象,加入他们的阵营。当我为他开门(找开门栓),让他进入院子,打开也是他制作的客房的门,坐在他打制的八仙桌上。他的来意印证了我的揣测。

我和他在院子里转了转,然后进入平房内的茶屋用茶说话,围着八仙桌。掀开门帘,落在条凳上时,望着室内的竹编的隔断;本地椿树打制的春台,棕红色的纹理耐看,忽然发现这里安静,没有一丝声音,物品的摆设在这里各就其位,停在那由草丝黄土白石灰混合而成的地面。

这寂静有贮存的清凉。门帘和走廊将窗外的阳光给过滤掉了,让这房子里的东西处在阴翳之中,透出它们潜处的宁静,传递给你内心的安恬。你打量这里的寂静,用发现者的眼光看着这里的一切,寂静之地本身是有几何形状的地方,也是被需要被理解和再发现的地方,你在探究这里,你是这寂静的测量师。木工在你身边忽然不在了似的;他也不言语,一个人瞬间落在这寂静里,过了很久,老木工才说,说这里好安静。我看着他,才知道彼此在一起,从那寂静脱离出来。

忽然念及伊壁鸠鲁。他在雅典城外盖了一个能望见大海的院子。他要为这个世界留下一份沉静。那个1959年退休的海德格尔,避居在家乡黑森林的山间木屋,只和很少的一些最亲近的朋友一起讨论哲学问题。他揭示关于生活的自然与快乐,以及这个时代的弊病,通往个人自由的途径——你没有和老木工说这些。递给他杯茶,取出茶叶,用瓢从缸内取出存储的泉水,将它装入铁器的水壶煮沸。你还对他说,他参与的是传销。你没有时间参加他们的活动,劝他也不要套了进去。

继续做你的木工手艺吧,带一个徒弟,把古老的技艺传递给他。你这样劝告他,他无声地向你笑了笑。你们看了看他帮你打制的窗棂,带有风钩的木窗;山风正从那纱窗渗入这黑瓦檐下的房子,传递着凉爽。他朝你笑笑,没有辩说什么,似乎默认了你。送他出门前,对他说,以后山房有木工活,再请他过来。他应承。你将他送出院门;他将摩托车的引擎踩响,转身坐骑在上面,摩托车沿山路消隐了。不一会儿,山房恢复了它本有的沉静。

庭院鸡鸣

美国诗人毕肖普的《公鸡》一诗充满了变异的旋律。那无法控制的传统的啼鸣。山居庭院,你养了几只珍珠鸡几只土鸡,夜里重又听到少年时老家的鸡打鸣;一只公鸡带领四只母鸡和我一起走在石头路面,声声叫唤,这是你要回返的生活。

母鸡要下蛋。山民要劳作。你要读书写作。母鸡下蛋前要叫几声,然后安静地待在稻草窝里,偶然经过它也不动,它在下蛋。一只要下蛋的母鸡停在那里多么孤寂,它要这样一个时辰,你别去打扰它,它要这一个时辰,体内的蛋要下落出来了。它咯咯地叫几声,好像报告它的同类,如同写作者完成了新作,要找到同好分享。

仿佛母亲在世时,你从鸡窝里捡出两个鸡蛋。蛋有着鸡的体温,在你的手掌心温暖。无法言说弯曲身子从有着草丝的鸡窝捡拾到它获得的手感。那刚从鸡的体内分离出来的鸡蛋淡红色,有光泽,一瞬间它弥漫到身体内。

月夜山行

单一的意象组成不了诗境。诗是各种物象、事象、情境的组合与交织。今晚,从山民客厅电视前的闲聊中退出,回到自己山舍陡峭的路上,置身于山月照临之中顾盼。雨后的山泉发出轰鸣声。萤火虫在泉声中时明时暗地飞,带有凉意的山风吹拂它们明暗,身影晃动在淡泊月光敷设的路面。抬头又看了看山头的上弦月和紧傍山头的星光,你情不自禁地对自己说,你是置身在交织的诗境里。

竹帘重现

十多年前,从北京通过物流运到武汉的两扇帘,安放到了山屋的炕房和用餐的客厅——挂在那里恰切,仿佛那木窗在等候这两扇窗帘:竹子的和木质卷帘。它们随你从北方迁移到长江中段的汉口新居,就封闭在阳台上,连物流的包装都没有拆。你喜欢这两件物品,在北方的日常生活中悬挂了多年。你喜欢它的质地品相,你的审美融入其择选,为它们找寻适当的空间,烘托或暗示你的喜好。迁移到南方,没有合宜的地方,就存储在那里,也不动用。这些年,你在拣择,似乎为它们找寻安置的恰切空间。

现在,竹制窗帘挂在炕房一角,大小合适;铜色的木制百页窗帘好与古旧的春台相映衬。望着它们出现在山居,也挂在你的回忆里;北方早已易主带院子的两层小楼重现。两扇窗帘挂在此时此地,也垂挂在过去的时空里,如同你喜欢的词语,在纸面安放它们,带有你投射的记忆、感情、印痕和体温;语词生成在组织中,参与了你的生活。你擦拭它们上面的灰垢,小心安放——作为一个意象,诗性空间添加了情味,营建了氛围;不可或少的物象效力于作品;带有你体温的词语参与作品建构。这是你安身立命的居所,一个写作者营建的空间诗学。

屋顶视角

山房后面有一条人行小道。你时常拄着竹杖出后门,绕山房行观。路旁的苞茅和剌槐草蔓隔开路和山房,形成自然隔断。从抽花的苞茅缝隙见到蓝色屋顶,瓦棱的水槽。避雷针线和壁炉的烟囱;你往前走,可见平房黑瓦的屋顶,它们在陡崖下面,你看见它的屋脊。屋脊中间和两头以瓦片制作的造型,一如儿时家乡见到的老砖黑瓦屋檐的平房;几乎复制了过去的民宅,满足你对过往的念想。从平房檐下过本地山石走向有罗马柱廊的西式建筑,就像从童年乡村走往世界。屋顶不再是危险的,变成可以被观照的意象。那个少年又站在童年的屋顶上——

木梯搭接屋檐,一队人倾斜的身子,

将陈年破损的瓦挑拣替换。他刚到拿起

一片瓦的年龄。镶嵌在成人的队伍,

把长形带槽灰瓦,递送另一双手中。

在陡峭的屋顶:表兄的身影化入云天。

屋顶上漂移的人;瓦槽对接凹线,雨水。

屋檐。表兄啊,你要帮他建造未来的房子:

他弱小,不知如何生存,就站在了危险的屋顶——

你看见了那个屋顶上的少年,他的不安和无助;如何战胜最初的恐慌;你的飘泊让你建造最后的房子。想象的未来的房子就在身后。早年的对人世的无助感和害怕消解,你获得无比的安宁——绕着山房观察屋顶,深蓝色的瓦片排列在云天之下,与从屋顶望过去的山岭构成呼应,处在同一起伏波动的节律之中。这是你用一生的梦想建筑的房子。那个少年还站在屋顶,他已长大,时间让他变成一个长者。

屋顶不再是危险的,而是可以被观照的物象。你的房子是你更大的身体,它在阳光下耸立,在夜的寂静中入睡,有时做梦,发出呓语。雪霁。你在屋子里读书,屋顶轰响。冰雪被从屋顶整体移动的喧哗,这静寂回忆的喧哗;你在山舍周围跑动;从不同角度打量屋顶,从山脊照过来的太阳光线,打在屋顶折射光圈;屋脊的两端,过去与当下,阴阳与生死,不调合的事物组合在此,交汇于山地;一个词与另一个词发生联系,获得意义。屋顶成为汇聚处,又是观察点。你拥有新的视点,屋顶的视角,你看见了宇宙的屋顶,拥有辽阔、俯视的目光——

山路连接字里行间

这条荒寂的羊肠山道是山民们走出来的。它闲置在那里。窃喜于自筑的山房紧邻山道,可以用来做晨昏的散步。从电脑前离开或放下书卷,打开北边的院门,它蜿蜒在那里。一年四季,好像是为你晚年的读写生活准备的。这条山路在未识之前就在这里等候多年。这些年的南北迁徙原来在通向它——

僻静的侧向山脚草茎中的路,有时芭茅侵占它,你拨开草叶前行;有时停在荒山野岭,听到麂子的叫声,嘶哑粗短,在山岭游动。它听到你的脚步,隐遁于另一个山头。你和它共处大崎山岭。这里没有集体人力的介入,没有挖掘机的身影。是的,路是走出来的。走在有草茎或树木枝叶蔓延的山道,隐约想到大半生走过的人世,似乎经过的道路也交汇于此。

你嗅到本地草木花香和无名鸟鸣,把沿途所见和内心所思糅进一个个词语。它展示有限的生存场景,又披露内心无限的风景。你在写作中途离开伏案已久的书桌,出门,朝向这山路,思绪从字里行间漫涉到这里。写作似乎中断了,但它们还在继续,于山路延续,无名的鸟雀在啼叫,远处山尖的曲线曼妙涌动。你收听到心里跳跃出来的词句,匆匆回返书房,改写或增补到纸上。

身体在山居,精神游走在平原,北方、武汉,在不同的时空流动。你的经历交错通向这里,奔赴这山地高处;或在不同的空间自我打量,个人时间中呈现的意象在呼应交织,如野菊和燕子,故乡与异地,河流与山石。回望你的词语生涯,余生用来开掘和丰富它。你写下片断式的文字,看似互不关联、各自独立,却隐在沟通。它是生命的呼吸与运动。语词有着它自身的生命,不只是把字词排列在纸面上。语词有着其行动力,作用于写作者的身体意识和生命的择选;一个写作者也将其语气语调甚至经历、思悟融于语言的组织之中,这是他和语言之间的合作。或者说,生命如何被语词所改变,相互促进生成,归于语言的劳作。

野花依附于那块石头摇晃。一株褐色的,你以为已经死去的老李树居然爆出一树花朵。你进入写作的晚期。随着年岁增长而成熟,在死亡来临前达到繁盛,达到新的层次。你匆匆归山,迎向这个时刻;写作风格的晚期与内容的原始风格奇异地结合,与山野风物混和一起。你重新改写早年的作品,自我颠覆或自我修正,成为自己早期美学的反对者,冲撞自我的局限。写作现场的转换来自于语言自身变革的要求,你的自我放逐也用在你纸面的语词的排列组织,晚期的遗嘱性的作品渴望被写出。

你孤单地悲剧性地站在孤立的巨石上,观望山脉的走势,那线条是神造的美妙。真理往往来自对自然的观察。所谓的伟大,存在于被人忽视的细微。低头细察山桐子树花落在无人出现的坡地,从平常甚至卑陋中探求物美。你越向山野深处走,那应接不暇的景观像山涧溪水越向你涌现。山野的宁静既不是挥霍也不是多余的,而是恰如其分地沉寂累积,化成伟大的无言之境。你的词语生涯走向这孤寂的人,没有人烟却充满生机的原始自然,这是无意识存在的全部。如阿多诺所言,你也是一个山民,在此安排自己的生活。层层叠叠的山岭将你提升到宇宙整体的高峰。

(责任编辑: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