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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与她为伍

2024-06-27金特

西湖 2024年6期
关键词:大地劳动小说

金特

2004年,我在某文学论坛见到了“童末”这个笔名。论坛上的笔名千奇百怪,瞎起的居多,像人名的没几个,用真名的就更少了。“童末”显然是笔名——我不相信姓童的人会取“末”作名字,而且,有种“谁也不想搭理、自成其性”的神秘感。

不晓得过了多久,这个名字变得越来越熟悉,期间不排除我们在网上有过交流,但依然还是陌生人的关系。那段时间,我貌似读过她的作品,依稀的印象是她写的东西透露着焦虑的情绪。我兴趣不大,因为我也焦虑呀,我当时的焦虑程度,哪怕时隔二十年了,只要一想起来就头疼。

如果没记错,第一次见童末本人是在广州,“副本制作”主理人冯俊华家里。正值夏季,热得不行,他家客厅没装空调,我光着膀子心急气躁,什么都做不了。不是中午就是下午,冯俊华突然说童末等会过来。我心里纳闷,她怎么会来见他?他当时在搞“副本制作”的前身,文学小册子dingdingfing,简称DDF,很快做到了引来八方客的程度。我当时寄居在他家,互不干涉中“朝夕相伴”,我看书写东西,他搞文学出版,想不到啊,他偷偷摸摸地把事情做了起来。没过多久,门铃响了。冯俊华去开单元门的电子锁,把房门打开一道缝隙。客厅和房门之间有一条小走廊,我穿好上衣,在这头站着迎接童末。

童末非常瘦,个头很高,看起来很严肃。我那时期的生活、精神和写作都糟糕透了,加上有社交恐惧症,就不敢看童末的脸。她的脸吧,大体上给我留下了这么几个印象:一,没有肉,皮包骨似的;二,总似笑非笑的,有蒙娜丽莎式的神韵;三,严肃,坚定,带着憔悴。或许是被我拘谨的样子影响了,她好像也拘谨了一阵,笑容不那么自然。

童末提到了写作。她陷入了瓶颈期,很焦虑。我这才明白,她脸上的憔悴其实是写作停滞所产生的深刻痛苦。冯俊华笑眯眯听着,怎么回应的,有没有泡茶,提没提到文学小册子的新计划,他俩是否要合作,我一概不记得了。我在旁边坐着,不怎么吱声。久闻其名,从未谋面,完全不了解她,怕生是很正常的。然而,我却相信童末具有两种极其难得的品质,真诚和执着。她的真诚体现在给我的直观感受里没有自我包装,这让我觉得可以靠近,用现在的话来讲,她不油腻;她的执着体现在对写小说似乎过了热情阶段,掉进了一个更深的坑里后,依然不寄望于热情来安抚自己,而是咬牙要产生质的变革。这两点让我佩服。我当时似乎产生了敬重童末的心理萌芽。时至今日,我对此已颇为笃定:我非常敬重童末。如果有第三种品质,那我会说:童末带给我一种朴素的安全感。因为朴素,就显得微妙,难以言传。这种安全感延续至今,我非常珍惜它。

临别时,她鼓励了我几句,好像还握了下手。至此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和童末没再见过面。后来,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她度过了瓶颈期,找到了方向,新作品陆续出来。它们收入到《新大陆》,出版发行,赢得了好评。豆瓣上看见《新大陆》,我对自己说:“她可真不容易啊!”人要是真正选择了一个事情做,几年、十几年算短的,要用一辈子去做才行。显而易见,童末是下定决心用一辈子写小说的人。这话若有出入,或她本人不赞同,也没关系,反正就是没关系。

我们另一次见面,也在广州,某个活动现场。屋里聚集了好多人,大部分是当代艺术领域的实践者,也有诗人和小说作者,我虽然认识他们,但依然很拘谨。我去阳台抽烟。童末也在阳台抽烟。她靠着墙壁,折起一根大腿,声音低沉地跟我聊了些去大凉山彝族地区采风的细节。她是人类学专业出身。我就猜想,是人类学拯救了她的写作,她从自我的窠臼里走出来,进入了一个“大地中心”式的纯净且广阔的世界。写作主题的转变也是我写小说的分水岭,她通过艰辛劳作换来人生的质变,我对此颇有感触。

我还发现,她和我在平行状态中各自生存,这么多年来极少联系,却不知怎么的就有了友谊的光谱。除了写小说,她也关心我本人。现在想一想,只能说,她有爱的能力——如实地关爱自己,不失理性地关爱别人。我羡慕这种人,也渴望变成这种人。

之所以提及这次见面,除了写作共鸣和友谊,还因为我感受到了尊重。我这人吧,总习惯把不打搅别人、不评价别人、和别人保持必要距离当成尊重,也希望别人这样对我,可这仅是一厢情愿的人情世故,也因为我对别人总怀有警惕感。我从童末那获得的尊重是另一回事,她的言语、神情、目光和交流,缓缓到来般诠释着对具体的人富有关怀的尊重仪式。耶和华说,人既属乎血气,我的灵就不永远住在他里面。我确实在童末身上看见了独属于她的灵,她自成其性,并极好地运用在日常生活里。

2004年我初入社会。在广州,房地产高峰期的农民工,制衣厂、电子厂里年轻的打工妹打工仔,各种底层的销售员,朝九晚五的民企白领等,海浪般的劳动者构成了巨大的物理力量,没日没夜、分分秒秒地拍打每一处角落,袭击每一个人。潮起潮落,眨眼的工夫,这炽热的、庞大的,又极其贫瘠的物质建设浪潮,已成为记忆中唏嘘的昨日景象。无数平凡人在跌宕起伏中更迭身份、角色、等级和心灵定位,存在和意义也变幻不定且闪烁其词。

若要描述我们自身的性质,就必须触及生成这种性质的原因,获得与之相关的知识,这是智慧的开端。恰恰是抛掷在我们身上的性质,令我们感受到来自存在的不安:我们的存在,是永恒坚固的磐石,还是生产资料意义的迷你载体?理解我们的存在,已经成为刻骨难题。

为什么从童末聊到时代?莫非是她战胜了时代?我认为是的。因为个体原本就应当有战胜、超越时代惯性的劳动自主权,否则,我们的社会如何进步呢?

回顾这二十年,我们找得到关于存在的劳动痕迹吗?

两年前,由冯俊华主理的《小说通讯》推出了童末的《大地中心的人》,莫名地击中了我。初读的感受是,她在文本里创造了因最大综合而得以净化的公正宇宙,穹庐顶点有一颗明亮的北极星,照耀着劳动得以正确运行的大地。她的语言越过了形而上学式的情感纠结、暗含谎言的诗义及诉诸于思想的真理探求,直接指向根本,即在无思的沉静中无碍地信任和发展我们的劳动,这样的一个社会空间,始终在最深处微妙地指引着我们。阅读《大地中心的人》,我的感想是很明确的:劳动者与劳动空间如何互为对等,作为根本问题,至少在美学上浮现了出来。

西塞罗在《国家篇》中提出了“两个祖国”的概念,“一个来自天然,另一个来自公民身份”。我深以为然,并改写为“一个来自劳动,另一个来自共同劳动”。我相信,童末在写作上的质变,是用切实的劳动换来的,她在履行一个劳动者应有的责任,也因此有了坚如磐石般的存在。我希望与她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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