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桃花翩然至
2024-06-27许玲
许玲
1
黄连解毒汤,生石膏、生大黄、青礞石、黄芩、黄柏、黄连、芒硝、夜交藤、青皮、山栀仁、龙胆草,水煎两次,分早、晚服用。
张白面前坐着一位老中医,听别人说他最擅长梦魇之症。他对老中医说,自己并不确定是否在梦中。在每一个夜里,他的脑海里闪现着几乎一样的镜头。在那里,别人都叫他黑少爷。如果这就是梦,那么梦每次都是这样开始的:
黑少爷从桃花岛的洞里爬出来,春天正在爬向山坡,池塘已经解开冰封的囚禁。时间在黑少爷身上失了效,不知道他正处在一生中的哪个阶段。他隐约记得,在很多年前的某个夏天,他在桃树下挖了一个洞,自封为王,他就丢失了自己的年龄。他整日躺在桃树下,像一粒等待发芽的种子。在他身上会长出一棵桃树苗,在绿叶满枝、红花落尽之时,一粒粒长毛的桃挂满全身;摘下来一个扔进水里,它砸破水面的动静能惊到那些觅食的小鱼。草丛深处,有一个一年四季戴着斗笠的老头坐定,他一生都在等着一条鱼上钩。黑少爷从地上爬起来,走向山脚边的洗衣码头。遇上他的人问他,黑少爷,七(吃)饭了没有?黑少爷回答,七(吃)了啊。
桃花岛里的人都知道他是去溪边看一个叫小西的姑娘。她住在山脚下,门前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一线瀑布从天而降,它们只想征服那块横卧在溪中的大青石,那些溪水裹着光阴一起摔碎在它身上,钻入它的身体。这是一个古老的游戏,应该是大地向着天空分娩高山时就开始了。姑娘们聚在石头搭起的桥前洗衣服,笑声如同溅起的银珠子般晶莹。她们头上戴着五彩花环,田野间的花儿在她们头上次第开放。小西喜欢抿着嘴笑,她那含苞待放的样子,让桃花都不敢在她面前盛开。小西家门口坐着她奶奶,她闭着眼睛晒太阳,鼻间微微耸动,她在闻这个世界,把桃花岛的山水、田野、在耕地中行走的牛、挽着裤腿的农夫、那些戴着花环的女孩全部吸进去,再缓缓吐出来——她大概最后要分辨出世界是甜蜜的,还是苦涩的。她是一个爱吃百花蜂蜜的老人,有一次为了尝试什么是苦,摘下了爬在篱笆上的苦瓜。那一次之后,老人又爱上了苦的味道。她的身后是木头做的房子,高高的门槛架起四扇木门,木门上是雕花小窗,荷花、梅花、桃花、栀子花一齐开放,散发出清香,桃花岛能把一朵花雕出香味的木匠有好几个。房子很老了,在它们因为高寿故去的时候,便会有一座新的房子在原地获得重生,就像那些故去的老人和新生的孩子,生命总是自然交替。
黑少爷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能看到小西。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见到她,心里都会快乐。黑少爷会回忆起一生经历过的很多事情,却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见到小西时的心跳更令人怀念,它从胸腔挣脱出去,飞向天空——当爱情降临的时候,世界如此广阔。黑少爷牵着她的手在天空开始飞行,越飞越高,经过最浓稠的黑之后,它就越来越稀薄,近似透明,处在一片虚无之中。小西问,黑是什么?黑少爷说,世界原本就是黑暗的啊,它只是借了太阳的光。
小西总是东张西望。黑少爷知道她在寻找她家的先人。他们变成了一缕风,在太空旅行。她伸出手去,抓住了另一股风。她说,我觉得那是我的妈妈,她刚才亲了一下我的掌心。他们最后飞累了,小西低下头看着万物慢慢清晰,又一个清晨到来了。她说,你看我们飞了那么久,怎么还在桃花岛?我们为什么不飞得更远些?黑少爷说,我飞到过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看到那些冒着烟的战场,有个城市的人们生了病,每个人的头上都长了一根摇曳的狗尾巴草……
张白对老医生说,我每天晚上都在重复这样的生活。老医生一脸神往的表情,那是个很美的地方,它叫作桃花岛?他说,在梦里,它是我的老家。老医生颔首,它成了执念,入了你的大脑,入了你的心。张白问,我这情况还能不能治?老医生给了他一个方子,说道,治病看缘分,我们的医圣早就说过,病在肌理尚好治,到了你这一步,就得看自己造化了。
2
张白注视着老人从房间里缓缓被推出来,短短十数天,老天爷收走了她十几年偷藏起来的光阴。这是他的岳母,看起来垂垂老矣,已是快九十岁的模样;不会再有眼力差的客人,猜她六十多岁,除非他们故意表现拙劣,为了让她笑得全身发抖。
就在不久前,岳母光滑的手还被当作一件活物向来访的客人们展示,手出奇地柔软,掌心皱纹浅浅的,不知道是因为养尊处优的生活,还是来自于时间温柔的抚摸,这引来了大家的惊叹。他站在人群之外冷笑,觉得这不是手,只是没有生命力的艺术品,应该被摆在壁橱里接受朝拜。他曾经熟悉过的一个女人的手,它们是泥土里生长出的庄稼,又是一把劳作的刀,剥大蒜、刮土豆皮、掐田间的野菜。面前的老人,如果不是因为她从马桶上起身时摔了一跤而不得不用上轮椅,她还站在阳台上伸展四肢,打出一套柔美的太极拳。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他记得,那个手掌长着刀一般纹路的女人一生弯在田间,变成了一座拱桥。给她穿上最后一件衣服的人说,你的母亲在棺材里弯成一团,又瘦又小。他想象的场景是,母亲成了缩在子宫里的婴儿。那些人用同情的口吻讲起她,这是一个命苦的女人。他却想起母亲的笑容,她说,人还没躺进棺材里,就不要议论他的一生,死还有很多种死法呢。
岳母的股骨骨折了,还有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有一种破碎的颤动。她问,你一上午去哪里了?张白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嫣站在轮椅的后面看着他,绿色的指甲在不锈钢的扶手上发出一种绿盈盈的光。从腥红,到淡紫,再到暗绿,自从接管了酒店之后,她不断变换着指甲的颜色,也主宰着这间房子里的空气。她们四周弥漫着一股中药味,那罐黑漆漆的药已经煮沸,液化气灶上的火苗拧得弱小,药物在罐底经过烈焰,又经受文火的煎熬之后,散发出浓烈的气味。嫣也追问了一句,你上午去哪儿了?他说,我和那些投资商在一起,我要说服他们,和我一起去老家,去打造一座桃花岛。她们笑了,笑容像新生的面具般覆上她们的脸。母女俩长得并不相同,此刻,却如此相似。这么多年,她们知道,他只有这么一个梦,在老家的山水间,打造一座桃花岛,吸引很多游人。张白已经不再年轻,却依然要把这个梦当作双隐形的内增高鞋一样,让自己看起来高大一些。她们没有再说话,只有保姆站在阳台上,将晾晒的被子像煎鱼般翻了个身,用一根竹棍抽打,发出沉闷的鞭打声。
张白提着一个塑料袋,走下楼。高低相错的建筑、来往的车,带出各种形状和颜色的灯光,如同无数只眼睛,在马路和人身上扫荡。他走过一条斑马线,习惯性地昂起头,一片绚丽的桃花灼然开放于夜空中,如同烙在天空黑沉的脸上,像美人眉心的印。再往下,五星级酒店的墙体上悬着三个大字——“桃花岛”。他看到一辆黑色的车开到大堂的旋转门前,穿制服的小伙子戴着白色的手套,替来客开了车门。门童们头发茂盛、四肢修长,却仍会在鞋子里垫上增高垫。有一次,张白在大堂的沙发底下捡到一个乳胶垫子,富有弹性,让他想起了女人的胸脯。他不动声色地将垫子放在沙发前的仿红木长茶几上,他自己则站在前厅经理和接待员后面,她们恭敬地回答他的问题,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那些女孩共用一张妆容精致的脸,他经常会叫错她们的名字。
张白看到一个面色潮红的门童冲到茶几前,脱了黑色的皮鞋,将放在桌上的垫子塞进鞋子里。他慢慢走了过去,崭新的鞋面擦得如同一块光芒感极佳的塑料片。他走到小伙子的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小伙子回过头来的时候,大惊失色,结结巴巴叫了一声,张总。这是一张还没有混得眼熟的面孔,他的眼光落在小伙子的手上,一张撕开了的创可贴捏在他的指间,还未来得及贴在脚后跟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冬日桥下的水:你可以回去了。小伙子错愕地看着他,眼神分明在问他,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只是因为在这个五星级酒店的大堂,给被新鞋磨破了的脚后跟贴上创可贴?小伙子指了指鞋子,又指了指袜子,新的,都是买的新的。有些地方,异味不是鼻子闻的,而是眼睛看出来的。其实,这些都不是什么错,他只是不喜欢让某个人、某件事将自己带回过去的某个时段,让他看到自己坐在一堆土豆、韭菜之间,主管批评他沾满油迹的衣襟。他语无伦次地辩驳,在烟火和油污里,一件制服不可能像雪一样洁白,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根本就没有干活。主管说,可不可能,你也不用来上班了。
前方是一座桥,它被钢筋焊在夜幕下。纵横的钢筋远看就像桥上长出的无数对飞翔的翅膀。走近,才知道是种错觉,它们五花大绑着一个肌肉精瘦的壮汉。张白又看见了那个女人,她身穿红色的衣服站在桥上,衣服的一角被吹了起来,将她的表情和身躯覆盖。河风穿胸而过,湿漉漉,充满腥气,如同挟持着一个溺水的人。张白第一次见她,她在桥头走来走去,火红的衣服跳出她的身体,如同一个跳舞的影子。他站在桥头吹着风,车轮呼啸而过的声音,在他心口重重地摩擦。他抽了一根又一根烟,吃了晚饭,他习惯把家里的硝烟都带到这里独自焚烧。他背过身来的时候,就能看得到她。她也一定看得到,西装革履的他,还有手指上忽明忽灭的腥红。她一趟一趟走过去,又转过身来。最后一次,她看着张白,似乎对他喊了一句话。他向前跑了几步之后,她已经跨过了坚硬的栏杆。他停了下来,将手伸出去,抓到了一把空气,那些被风吹起的、在路灯下飘飘洒洒的水雾,被他捻碎成了水。他趴在桥上,看向黑暗深处的河面,那里埋藏着两个世界、无数个世界。它像夜晚的褶皱,迎接一滴雨般,迎接了陌生的她。
在这座桥上,他遇到过很多人。他是在一个下午碰到了嫣。嫣站在桥的对面。他和她之间隔着流动的车,还有午后太阳晒在大地上腾起的白烟。她一动未动地趴在桥梁上,河面跳跃着耀眼的金光。她侧着脸,如同一潭死水般的神情附在那张精致的侧脸上,让他在酷暑的季节起了一股寒意。张白横跨过车流,从后面抱住了她。一头凶猛寻死的母狮用牙齿咬透了他的手碗,从她嘴里,吐出了一个如同功勋章的疤痕。一些年后,那个差点被母亲放弃生命的孩子在机场国际航班出发的入口,与嫣拥抱,向他们挥手告别。嫣才告诉他,其实,那么强烈的念头一生中只出现了一次,她应该感谢他,他让一个聪慧的孩子有机会来到人间。一直以来,他是一个好父亲。他只能苦笑,他放任一个女人这么多年,扼杀着载着他基因的种子。他没有机会在自己身上分离出另一个自己。他记起嫣说过的话,我不会感谢你。强行撞进别人命运的人,也会被别人改变自己的命运。她的话不对,他那只手并没有探进红衣女子的命运里,她未被干预的人生,不知道最终流向了何处。但是,她却依然影响了他。在这座桥上,他无数次见到这个红衣女子在桥的右边不知疲惫,踱来踱去,永无休止。
他提着药罐里的残渣,将它泼洒在路口。这些熬煮过汁的草木,配合一个老人去逃避死神。他最近开始在路边的花草旁驻足。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女人在医院的走廊里递给他一本小册子,上面印满了面目模糊的菩萨,所有的故事都在说一件事,一切皆缘因,万物皆有灵。这里已是外环线上的公路,巨大的、如同房子般的货车会在上面碾过,将它们在水泥地板上压成泥、变成浆。这些草木的灵魂,早就附在人体的血管、细胞之上,它和人类早就成了彼此的侵略者。
3
张白走进热闹非凡的宴会大厅。桃花岛的桃花厅是一个适合办婚礼的地方,这个城市的新人将一年内适宜婚嫁的日子都预订了。婚礼司仪在满屏飘飞的桃瓣下,朗诵着一首动人的爱情诗。鲜花和灯光像恋人般拥抱交织,他站在门边观望,幸福在满场飞,如同一只蝴蝶,立在女孩洁白重叠的婚妙上。新娘挽着一个男人,站在花岛中央,头顶的天幕上,巨大的桃花在不断旋转之后,不断坠下,凋零在婚纱巨大重叠的裙摆之上。铺在地上的灯如同一条银光闪闪的河,男人脸上的表情神秘莫测,他要将女儿亲自护送到河的对岸。父女俩的目光一起投向光影深处,另一个男人若明若灭的脸上。司仪抹着自己的眼角,这不知道是他多少次为别人的爱情流下眼泪。这是精心设计过的细节,如同嫣每年都会为这个舞台精挑细选的灯一样,红、绿、黄、紫,绚烂多变,足够配合一场又一场的爱情表演。
一个推着熟食车的服务员看到了他,脸上表情像被蜇了一口,训练有素的笑容很快掩盖住她上一秒的神色,她说了一句话,声音被巨大的音响声淹没。她究竟说了什么?或许趁这机会,骂上他一句。有一次,站在门后面,听到他的名字被一些声音不断翻炒:她们形容他是一只对别人龇牙咧嘴、却对主人忠心耿耿的狗。原来他的故事早就游荡在酒店里每一个角落。过去了这么久,它们早已变质,臭不可闻,身上堆满了各种新鲜的调料,让它看起来焕然一新。从那些人嘴里说出来时,没有沾上一粒灰尘,如同阳台上的玻璃一般,擦得明亮。那一次之后,张白认为所有听不清、听不到的声音,都不怀好意。
他从宴会大厅的门口走出来,铺着红布的桌前坐着两个女人。一个女人翻开红色的礼品簿,按着计算器。一个笑着数钱,数一叠就绑上一截红色的绳,一捆又一捆码在桌上,像一本一本刚从印刷厂出来的书。数钱的女人说,和上一次结婚,收的钱差不多。按计算器的女人说,别管他结多少次婚,酒席上的钱,怎么吃进来,还是会怎么吐出去。女人注意到了他,问道,怎么才来?都开席了。他没有说话,从她们的目光中走下楼,背后的声音传来,穿成这样,未必是一个吃白食的人?另一个声音说,这有什么稀奇的,这个世道,什么样的人没有呢?
财务室里的老会计从来不会缺席,他伏在桌前的背影,和窗前一动不动的灰色布帘,都是办公室里一成不变的背景。男人比文件柜上那盆绿萝更像一个静物。房间地板上的瓷砖揭开了几次,换了新的花色又重新铺上。白色瓷盘里的盆栽已历经了几十次生与死的轮回,只有他每日在此,日复一日在酒店制造的数字里盘算。张白现在才发现,就是这个每天都能在眼皮底下见到的人,他也老了,老得如此迅猛。他的后脑勺上飘扬着几根头发,如同沙漠上几株生命顽强的野草。男人的脖子向前倾斜着,下颌垂下来的肉在胸前晃荡。张白记得当他还是一个头发茂盛的青年时,张白将一叠表格放在他面前,他将它们全部打了回去,用认真的口气说,在我这里,我只认董事长的名字。张白苦练过自己的名字,将一个普通的名字练习得自己都不认识。他一笔挥下自己名字,在那些人嘴里听到很多次惊叹。那个精力旺盛的老人,签下的名字在纸上纤弱瘦小,如同没有发育好的小虫子,衬得他的字更像游龙般威风!那又怎样,那条小虫子长了张血盆大口,随时能将龙吞噬。他和她们成为了一家人,可是她们从来不曾信任他。
张白对老会计说,我也要走了。老会计问道,董事长还好吗?张白说,快了。男人面露忧态,真是难以想象,那样了不起的女人。他说,有嫣呢。老会计叹道,嫣可差远了。只有他敢说这样的话,他用自己大半辈子的忠诚获得可以说真话的特权。张白问,你觉得我呢?老会计笑,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到现在都没有明白,你以为一直都是我卡的你吗?
4
老人开始拒绝吃饭,接着拒绝进水。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在丈夫离去的多年,将鲜红的桃花印在了这个城市的上空,经历风雨,鲜艳如昨。老人紧闭着薄薄的嘴,如同关闭了她与尘世间的城门。她一直都还清醒,脸上深刻和松弛的纹路扭成一团,充满了对命运的乞求,死神站在她的床角,却并不急着为她打开那个世界的大门。原来,一个人要经历这么长而又辛苦的对决,才能到达彼岸。她越来越痛苦,身子变得瘦小,弯成一把弓。张白一直坐在她的床头,握着她湿冷的手,她的指甲要抠进他的肉里。张白记得她说的话,你们结婚,将孩子带大。未来,我会送你一个桃花岛。这个失信的老人,替代了他的母亲享受着他的一切。他看着她的身体慢慢干枯,所有的威风慢慢抽离,她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他想到母亲说的话,活得好,并不代表能死得好。一个人死得好,是一个人的福报,才是功德圆满的事情。这一世的好和坏,那一刻来临的时候,都只是一场体验。他想到母亲,第一次感到一种胜利者的欣慰。
母亲先是感觉胸口不适,由赤脚医生挂了半日吊针,自己走了几里山路,走回家中。那天傍晚,邻居在灶台前发现了她。邻居说,好像是有神灵的引导,她已经一年多没有踏入过母亲的厨房。她家的鸡在春天应该下蛋的季节,突然不下蛋了。她觉得那只鸡可能把蛋下在了母亲的柴灶里。灶膛里的柴禾还在燃烧,映得母亲的脸如少女般娇红。她的身子弯曲着,手和脚尚温热。她竟这样走了,看起来毫无痛苦。母亲说,一生唯剩一个愿望,走的时候不要拖泥带水,一口气还出去,人就走了,她如愿了。她前一日在山间捡来的柴禾整整齐齐地码在台阶前。她所有的温暖和希望,大概都是它们给的。
老人终于进入了弥留之际,张白和嫣坐在床头守着她。嫣一直没有哭,眼皮却是浮肿的。老人说,嫣是来讨上一辈子的债的。嫣年轻的时候,几乎要了老人的命。老人告诉他,她一次又一次像一条慌不择食的鱼,上男人们的当,只是为了向一个母亲宣战。她们一直不亲热,张白才像老人的儿子。实际上他不是,他只是一个卖力的演员。她一句话也没有给他们留下,只发出重重的一声叹息,终于从肉体中挣脱出来的痛苦叹息,她将自己交还给了世界。他抬头看了一眼上方,觉得她就站在头顶。
当律师找到张白,他才知道,他用大半生在这个老人手上,终是获得了一个诺言。他跟嫣说,我们彼此终获自由了。嫣沉默,眼睛里盛着他从未见过的陌生的感情,不知道是给他,还是给她心目中永远活着的那个人。她说,其实,我已经习惯你了。张白绝不会再在这样的眼神里迷路。她没有告诉过张白,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只知道,那是一个能让嫣赴死的人。嫣的眼神绝望得像一塘深不见底的死水,它诱惑他,他差点溺亡在里面。嫣一定不知道,他抱着她的时候,忘记了他的小西。小西将他送到山脚下,对他说,去了外面,要记得回来。当他开始衰老,重新想起小西,她脸上嫩桃般的汗毛,连同桃花岛曾经被记忆的洪水淹过的一切都回忆了起来。他听嫣在背后说,别去找她了,还不如让她永远活在你的回忆里。张白转过头来,嫣一脸预知未来的笑。
嫣从来没有理解过他,他是一定要回去的。带着他在桃花岛经历过的大半生,在桃花岛的山水之间,建立一座崭新的桃花岛。一个桃花岛的人,从未见识过的,从城市人的脑袋里走出去的桃花岛;是那些身子和灵魂被囚禁的人,向往朝圣的地方。在那里,他会做一名自由的岛主,种上满山的桃花,将一个叫张白的人,埋葬在落花缤纷的三月春光里。
5
张白在自己的心里、大脑里刺上了一朵桃花,它只在黑夜里绽放。
西医说,一系列的病已经找上了他。那些开膛破肚的光,照出了他的肝、胃、直肠上的破洞和斑点。核磁共震的机器在头顶发出魔鬼般的吼叫,他听到了另一个世界的风从脚底掠过,凉嗖嗖的。这些光影如同一面照妖镜,却照不出到底是哪类妖孽俘获了神志。医生告诉张白,他有神经衰弱,而且患上了抑郁症。人的神经系统如同一棵枝丫盘错的大树,他的每一根树枝上都停歇着一只聒噪的乌鸦。只有夜晚,小西披着一头长发,头上戴着一个百花编织的花环在黑夜飘然而至,他们飞了起来。在无数个黑夜里,黑少年和他的小西,飞了很远,要从天际穿过,到另一个天际中去。夜色像一层厚厚的地毯,他们不像在飞,是在奔跑。天色越来越亮,亮得睁不开眼,当看到一朵朵的云密集如散步的人群,天色就柔和了下来。他们停在一朵云上面。当俯瞰人间,他能看见垂钓老人灰色的衣服和竹青色的钓竿,小西奶奶站在篱笆旁将苦瓜塞进嘴里,自言自语道,苦吃多了,就会变成甜。小溪从高处摔落在滑腻的青石岩上,满山满山的花像火焰一样燃烧。在黑夜里,他得到了无限的光明和温暖。不过,他最后一定会在云朵上坠落下来,摔在后半夜冷冷清清的床上。床垫很软,落下来时,却让心脏出现破碎般的剧烈疼痛。
张白看着面前连绵低矮的山,它们如同一个个被睡得凹凸不平的枕头。陪他一同来考察的人说,这就是你说的,一只展翅的老鹰?他们大笑,这只是带着一群孩子散步的母鸡。张白用手指着后面的山峰说,它当然是鹰,只是收拢了翅膀,歇在石头上。一行人停留在山中一处农庄,入口处为一茅草屋,木头上雕着三个大字——桃花岛。进得屋,迎面而来一个黑洞,几人穿洞而过,只闻得花香袅袅,听得水声湍急。他沿墙而行,摸得一个四方的音响小匣子,声音皆来自于此。一行人出来之后豁然开朗,别有洞天,面前青瓦黑砖,水榭楼阁,桃花一树一树,枝头一团一团,开得密密匝匝,璀璨如云。他们齐声赞道,这个景点造得不错。看来有人比我们捷足先登,桃花源只有一处,不好再建第二个了。
张白从桃林中穿过去,坚硬的桃瓣划过他的脸颊,蜜蜂、蝴蝶趴在花瓣上,见生人到来,毫不在意。这里的主人将桃花种在枝干上,四季不会凋零。夏天的桃花早就谢了,它们一直这样开下去,哪怕秋霜冬雪来临。与世界没有交换呼吸的事物,才会这样无知无畏。一股清泉从山腰处流出来,沿着黑黑的山体朝下面缓缓流淌,如同经过一个面色黎黑流泪的脸。它们落在一条山溪里,发出叮叮当当敲击的声音。他们问,这就是那条有着摔破了一千只碗气势的千年瀑布?他听到嘲弄的笑声,仿佛是坐在他对面的医生对他发出的。
一个年轻的女人从房内迎了出来,穿着一袭拖地的汉服。在城市里面的仿古街,这种装束的年轻人占领了整个街面,在青石板的路上,在铜锁木门的屋角,到处都有她们的身影。女孩将菜单放在桌子上,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系着围兜,领口系着一个蝴蝶结,身材肥胖,头发烫得如同玉米须般在后脑勺上荡来荡去。张白看清楚了她的样貌,惊得站了起来,小西?两个女人都大笑,你说谁是小西?是我,还是她?
张白长舒了一口气,他为什么会将小西认错?那个总会扮演他新娘的小西,那个将油菜花插满了脑袋,要给他生一群孩子的小西。上了年纪的女人说,我像你的初恋?她笑得很得意,可以看到沾到牙床上的一片韭菜叶。
一行人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继续向前行走,碰到几个孩子,将苦草含在嘴里,像含着一颗甜滋滋的棒棒糖。孩子们毫无怯意地打量他们,捡起一块石头,砸进塘边的青草丛里,惊出几声蛙鸣。丰腴饱满的水塘成了一个瘦小的、蓬头垢面的老太太。张白挡住一个孩子的去路问道,戴着斗笠钓鱼的老头在哪里?那个孩子对着同伴们大笑,你们看,这个老头好好笑。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和一群孩子跟着一个乞丐起哄。大人们从不丰裕的米缸里掏出一把米,乞丐不要,他说他只想打听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乞丐想找的人。孩子们唱着颠三倒四的歌,跟在他身后,乞丐老头向他们挥着竹竿,龇牙咧嘴,没有吓住他们,却把他们逗得大笑。声音从过去穿越回来,在他耳朵里回响:你们看,这个老头好好笑。声音如此清晰,它们在世界兜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张白还看到了那两株桃树,绿叶遮不住它们的干枯憔悴。杂草围绕着它,如同簇拥着已经进入暮年的国王和王后。母亲死后,房子便倒塌了,他在床塌的位置种上了两株桃树。是在一个生命的尸骨之上长出的生命,二十年过去了,它们又要老去。现在的万物,是无数生死轮回之上的万物。他对那些人说,我要在这里建一座桃花岛,如何?没有人回答他。他环顾四周,他们早已离去,只有他自己。他看向远方,从山的身体上分出一条如同胳膊般的路,他看见大着肚子的母亲挑着箩筐,行色匆匆地朝他走来。
张白想起,母亲某一日带着他来到床边,指着面前的床榻告诉他,这个下面有你的弟弟,你们是一对双胞胎。她在田间的时候,感觉到腹痛,挑着一担谷子返回。就在这床边,她还未来得及上床,生下了两个孩子,一个肌肤如雪,一个黝黑如炭。你们一个是白少年,一个是黑少爷。他生下来还哭了,像一只猫。到后半夜的时候,他不再呼吸,全身是青的,像染了墨汁一样。一个从山外来的瞎子,敲着铜锣,怀抱着一个插满命运之签的盒子。他用手一指,在床边画了一个圈,活的孩子要永远压着另一个孩子,他才能好好地活。母亲用给他织毛衣剩下的红线绳给自己编了一个发箍,她戴上它的时候,露出她永远没有年轻过的脸,血管在她的鼻梁上经过时,留下了一个青绿色的井字。瞎子看不到她的脸,却闻到了她的气息,还有她年轻守寡的命理。
张白回到小溪旁,他看到小西的奶奶坐在凳子上,朝嘴中塞进去一勺百花蜂蜜。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世界吸到嘴里,一定是甜的。张白看到从天空飞来一朵桃花,它在空中旋转几圈后漂在水面上,被漩涡淹没,又浮了起来,随着水流去了远方。张白决定从现在开始,再也不吃那些安神的中药。就让黑少爷白天在一棵树底下发芽,晚上和心爱的姑娘在天上奔跑。他们每天都和前一天一样年轻,每天都和前一天一样相信爱情。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