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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边的阿狄丽娜

2024-06-27黄大鹏

西湖 2024年6期
关键词:吴老板二毛大舅

黄大鹏

吴老板租下我家商铺,改造成酒馆。他和母亲签租房合同时,母亲顺带请求母子俩到他那上班,母亲当服务员,我在那驻唱。吴老板捻着小胡子,说阿姨,我租个房子,你赚我三份钱。母亲说你找别人不如找我们,自己房子,肯定多留心眼。吴老板想想也是,他平时不怎么在店里,县城还有海鲜城要打理,嘱告母亲有情况及时向他报告,母亲说放心,他不说,她也会主动报告。吴老板不知道是不是客气,说听我母亲说,我混过文艺圈的,让我给店起个名字。我说惭愧,我妈喜欢把芝麻说成西瓜,我和文艺圈不搭边,四大名著只读过《红楼梦》和《西游记》,大学在报纸上发过几首烂诗,总共拿了三百块稿费。他说了几个店名,金钱豹,大富豪,夜色,魅惑,问我怎么样。我笑笑,说都还行。

吴老板摇摇头,说他起的都太土了,让我起名,也是招聘考核,我就说,阿狄丽娜。我说阿狄丽娜是希腊神话中塞浦路斯国王皮格马利翁雕塑的一个美丽少女,国王每天痴痴看她,最终爱上了少女雕像。我以雕像为名跟我的小爱好有关,小学时患有多动症,见村里木匠打造雕花木床,一下子找到释放精力的方式,我迷上木雕,十几年来,动物、植物、人像、器皿,成功的,不成功的,前前后后,制作了近百座木雕。吴老板说阿狄丽娜跟酒馆什么关系,我刚要解释,他抬手打断我,说希腊神话,有档次。我说理查德·克莱德曼有一首钢琴名曲,就叫《水边的阿狄丽娜》,我们这酒馆正好开在海边,应景。吴老板拍拍我肩膀,朝我竖大拇指,说,文化人,阿狄丽娜,就它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外奔波,回到家乡从来不在我的计划中。前几年,母亲说家乡小渔村拆迁,鸟枪换炮,安置房是小洋楼,距离防波堤不到五百米,还建起度假村,叫“星月湾”。母亲发来照片,海边矗立十几架风车,小洋楼白墙黛瓦,约一百多幢,拢成月牙形,像神秘矩阵。我这才把照片上的景致和记忆中的黄海对应上。印象中的黄海,黄沙浊浪,只有夏天是戏水季节,到了冬天,冷入骨髓的海风捶打渔村的瓦房,每年都会致人死伤。暖和的时候,母亲和其他女人戴着草帽,拉上绳子晒海带,海带像展开的裹脚布。黑瘦的父亲经常出海,回来时涌来一股鱼腥味,头发上,脖子上,藏青色的劳动服上,靴子上,总沾着鱼鳞。母亲照例烧一大锅海鱼,父亲闷声喝酒,一瓶白酒喝完,黑瘦的脸转出一点血色,才肯挤出几句话,海上风浪大不大,有没有人出事,打到什么鱼。我当时读了一些外国的童话书,以为海里建有什么王国,住着美人鱼,轮船残骸里藏着成箱的珠宝。父亲说,屁,糊弄小孩的,海里只有臭脾气的龙王。去年,父亲脑梗去世,母亲得以把精力转移到我身上,说我在外混,快三十岁了,没混出个名堂,还是孤家寡人,村里同龄人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母亲说的在理,我大学学的酒店管理,毕业后去上海一家连锁酒店干了三年,原地踏步,索性和一个大学室友单干,去洱海边开民宿。母亲倒不反对,把银行卡交给我,说就我这么一个儿子,钱不给我给谁。室友手头不宽裕,又拉来一个合伙人,总算把民宿开了起来。眼见营业额如火箭飙升,未等我们两周年庆功,遭遇疫情,硬撑了大半年,终于亏本散伙。母亲安慰我,遇到天灾,没办法,回老家,在海边开民宿,她找人给我在网上刷好评。我没敢跟母亲说实话,只说开民宿保住了本,实际上还欠银行五万块。母亲更关注的是我的婚事,说介绍几个女孩,一听我在外面飘来飘去,扭头就走。回来定居,才好筑巢引凤。我说不清为什么回来,可能是事业不顺,铩羽而归,也可能是对父母尽孝不够,心存愧疚。父亲躺在医院,我借口生意忙脱不开身,只回来过两次,潜意识中,我害怕面对父亲枯瘦的脸,和他身上死鱼般的腥臭味。回来后,母亲问我要不要开民宿,自家的房子,省去不少开销,镇上也有扶持政策;我说不开了,钱借给了同学,当老板容易焦虑。我拢起脑门上一簇绣球状的头发,说,妈,你看我这发际线。母亲放下我的手,说,别瞎焦虑,头发遗传你爸,你爸二十二岁就谢顶了。我说,主要想多陪陪你。我正为生计发愁,母亲自作主张,为我在吴老板那谋得驻唱的差事,她说我高中时不是组了乐队,还在学校大礼堂表演过?我记得那次表演,三十年校庆,演奏曲目是Beyond乐队的《海阔天空》,平时合练,配合默契,正式登台,各自为阵,鼓手顾手不顾脚;主音吉他手抢拍;我弹节奏吉他,按错好几个和弦;主唱临时加戏,又唱了一遍副歌,杀得我们措手不及。念了大学,在吉他社修炼过两年,去酒吧唱过老狼、水木年华和赵雷的歌。吴老板面试,要我弹首《成都》,这种吉他入门曲目手到擒来,我把副歌部分改编成布鲁斯风格,吴老板说音色不错,有点像李健,高潮是不是唱跑调了。我说吴老板真是行家,我下次改正。

八月份试营业,吴老板说是为“十一”黄金周演练。开业之日,酒馆门口支起气球拱门,两侧摆满花篮,烟花爆竹放了十来波。吴老板亲自迎宾,给来宾发烟,说开业第一周,酒水一律八折,果盘买一送一。作为度假村唯一的酒馆,围观多,进店少,一天下来,吴老板光顾着给附近村民解释阿狄丽娜的意思,后来把我叫来,让我跟人一一解释。我说吴老板别生气,小渔村,没什么文化,可以在墙上贴上海报,标注阿狄丽娜的典故。

我的乐队搭档是一个键盘手,吴老板聘来的,绰号二毛,瘦高,刚过完二十一岁生日,一头黄卷毛,额头上一排青春痘,两只耳朵各有一只星形耳钉,穿金色刺绣T恤紧身牛仔裤和红色尖头皮鞋。二毛给我递烟,我说不抽,他说他先前也混乐队,我说是吗,他笑笑,说,做红白喜事的,可赚钱了,出场费除外,点一首歌五十,哭丧一百,遇到老板,还有红包。我问他为什么不干了,他说,相亲过两个女孩,说他干这一行老接触死人,嫌他晦气。我笑笑,说迷信思想。他说知道黑人抬棺不,我说网上看过,他说等他爷爷过世,就搞黑人抬棺,效果好,就推广这业务。我说他挺有头脑,他说读书不行,高中都没念完,问我店名谁起的,我说我起的,他说像游戏里面的人物名字,我说海报上有解释,他说嗯,我唱累了他也可以唱,他有一次连续唱了十首歌,孝子点了五遍《父亲》。

我跟二毛谦让,我弹他唱,二毛问我不唱吗,我说我唱歌跑调,他就不客气,把话筒扭到面前,皱起眉头,迅速进入状态,三首歌曲,《南山南》,《夜空中最亮的星》,《完美生活》,全是哭腔。底下有个胖子,左胳膊上文了一颗虎头,正喂对面的女孩吃橘子,喊道,你哭丧呢?其他人哄笑,二毛对我说,不行,你唱,职业病改不了。

酒馆下午三点营业,我和二毛下午六点上班,都是我唱,唱两首歇二三十分钟。休息时间,我喝水,二毛抽烟,十一点下班,我回家,二毛家在县城,轮休才回家,平时夜里就住休息室,睡在一张吱吱作响的行军床上。休息时间,我不爱去休息室,十平方米小单间弥漫着烟草味,行军床上堆着被褥背包衣服电吹风,床头柜上放着充电器烟灰缸可乐罐方便面桶,床底散落几个纸团。二毛每次打响指招呼我去休息室,我就知道他又要请我喝酒,多是开过瓶的洋酒,我问哪的,他说客人喝剩下的。母亲要等到十二点打烊才能走,基本上我十一点下班,再接母亲的班,让她先回家。她上了年纪,到了十点多就开始打盹。

我的工作一落定,母亲马不停蹄张罗我的亲事。她知道我的情史。我只谈过一次恋爱,女朋友是高中同学,因我弹吉他对我生出好感。我们的大学相隔两千多公里,寒暑假,会去对方的大学同住几天。她对我敞开心扉,谈及异地恋的苦恼,一个煤老板儿子开着保时捷追求她,我们挺了过来,毕业后,共赴上海,在宝山区租了小房子,上班要坐一个小时地铁。第二年立秋,晚上我们在出租屋吃了火锅,喝了啤酒,我开始展望未来,说过两年到外面当导师,讲酒店管理,先在宝山买房、落户,慢慢向市区进军。女朋友说她要在陆家嘴开画展,住“汤臣一品”。夜里两点多,被尿憋醒,看见女朋友坐在马桶上抽烟,我从来没见过她抽烟,我也不抽烟。她说,你知道吗,我得了抑郁症,重度。尽管我万般挽留,女朋友依然和我分手,说跟我在一起,只会加剧她的病情,她也不想拖累我。母亲说,早该翻篇了,跟个林黛玉似的,不是过日子的人。

相亲屡屡失败,母亲本以为我的本科学历能在家乡睥睨群雄,一打听,镇上初中新入职的老师有五六个研究生。邻居阿姨的儿子比我大三岁,大学毕业后考上南京公务员,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阿姨来我家聊天,必要说起儿子,说他每天都要写材料、开会。母亲顺水推舟,说她儿子那是要得到重用了。她说重用又能怎样,离得太远,家里人又靠不上他。她劝过儿子调回家乡县城,儿子说混不好的才会回老家。阿姨走后,母亲对着她的背影直“呸呸”,说她阴阳怪气,哪天儿子落马,看她还兴不兴。

有次母亲外出忘带手机,她的手机密码是我的生日,我打开她的微信,看到一个叫“巧云”的女人和她聊得最勤,我想起她让我称呼那个马脸媒婆“云阿姨”。我播放了“巧云”发来的语音:大姐,女方的意思,还是嫌你家儿子没正经工作。我回复文字消息:对呢,那就先不麻烦你说媒了,等儿子找到正经工作再说吧。“巧云”也回复文字消息:不麻烦的。我删了这两条文字消息。

我的小把戏不过是掩耳盗铃,第二天,母亲就来质问我,是不是动了她的手机?我坐在床上,给吉他调音,说,妈,别忙活了,我又没个正经工作。母亲舒展眉头,说,那女的不会说话,你在酒馆唱歌,不偷不抢,怎么就不是个正经工作?又说,那女孩汗毛重,没屁股,我还看不上呢。

我以为相亲大业偃旗息鼓,想不到母亲另辟蹊径。

“十一”黄金周,星月湾度假村的人流量出乎我的意料,酒店爆满,酒馆外排出长队,改成上午十点营业,凌晨三点打烊,服务员两班倒,我和二毛中午十二点上班。母亲说,乖乖,鱼硬朝网上撞啊。吴老板夸我店名起得好,新开的一家酒吧,叫“海港情调”,听起来像大排档,饭点都坐不满。我在网上看过度假村宣传视频,专业团队拍摄制作,黄沙浊浪变成了白沙碧水,海鸥在蓝天啁啾,文案是“小众秘境,苏北普吉岛”。一曲唱毕,我到酒馆外透气,母亲溜出来,掏出手机,瞄一眼排队的游客,给我看吴老板发来的节日大红包,挑起眉头,小声说,这叫不叫人傻钱多?我冷下脸,说,那你就闷声发大财吧。

黄金周,我和二毛不得歇,光客人点歌就唱不过来,二毛也披挂上阵,当起主唱,外地游客不介意他的哭腔,有人说他音色像杨坤,他就扬起下巴,抽动脸颊,拖腔拖调,唱起杨坤的《无所谓》。

母亲端茶倒水不太正常,这桌有年轻女人,她就挪不开腿,跟人搭话,还朝我挤眉弄眼。我猜到她的小心思,回到家,我脚都没洗,就把身子往床上扔。母亲上的白班,听到我动静,窸窸窣窣起身。微波炉启动,母亲端来一碗鸡蛋面,说吃了再睡,我没动,说,妈,白天你是不是又给我说媒了?母亲说瞒不过我,我给母亲分析,人家是来旅游,住两天就走,客人要在网上吐槽,打差评,少不了被吴老板批评,弄不好丢了工作。母亲把碗放下,说我太一本正经,自己不主动,还等着女孩投怀送抱?又说本地人生在福中不知福,这海,这小洋楼,外地游客眼都看直了,巴不得在这定居。我不想提醒母亲,我跟镇上的幼儿园女老师相亲,母亲正是炫耀海边小洋楼,让亲事告吹。女孩问,你家有县城学区房吗?我坐起来,呼呼把面吃完,说妈去睡吧,跟客人说话,要注意措辞。母亲说,你放宽心,妈就是当外交部长,也不怵。

十月四日,母亲上夜班,上午十点,她把我从被窝里拽起来。我说,妈,我夜里两点才睡,媒婆又来了?母亲说不是,要我起来锻炼。我说这是哪一出,母亲说我双下巴都出来了。我吃了一个包子、一个茶叶蛋,母亲要我换上泳衣,去海里游泳。

天色晴好,几块厚云挡住了烈日,防波堤上有人跑步,岸边人头攒动,搭帐篷的,放风筝的,踢足球的,挖沙的,抓毛蟹的;海浪平缓,游泳的,冲浪的,骑摩托艇的。一阵欢呼,母亲说快看。海中有人玩喷射飞行器,母亲问我那是什么东西,我说喷射飞行器,她说,像不像《西游记》,水里飞出个妖怪?母亲指着沙滩上穿五颜六色泳衣的女人,笑着说,为什么要你来海边?

泳衣还是大学时候的尺寸,穿在身上,紧绷得狠。浅水区浑浊,必须离岸一百米开外,水才清明。海边长大的孩子,肌肉记忆还在,进到水中,就活泛起来,游了二十分钟,摸摸肚子上的肥肉,仿佛消掉二两。母亲戴着草帽,跟一个穿粉色连衣裙的女人交谈,看到我向岸边走,朝我大幅度挥手。

上了岸,看到女人很年轻,短发,戴着墨镜,嘴唇粉嘟嘟的。母亲递给我毛巾,我擦干头发,母亲说,小雅,甘肃来的,旱鸭子,你等会教教人家游泳。又用方言快速说,买两瓶水来。我得令,买了三杯鲜榨橙汁,小雅不肯接,说多少钱转给我,我说不用,没多少钱。母亲说,尽尽地主之谊,这地方还不错吧?小雅小口喝橙汁,连忙点头,挺好的。母亲说,小雅一个人来的,你带人家多转转。小雅说不用,她不爱动。母亲说,我家儿子也不爱动。母亲朝我使眼色,我说,我叫周游,二十八岁,大学学的酒店管理。母亲打断我,指着度假村,小雅,我们家就在那,一套住宅,一间商铺,都是全款买的。我心知肚明,商铺并非全款购买,有五分之一的款项折在我的民宿生意里。我说,妈。母亲喝完橙汁,说,你教小雅游泳吧。小雅说,不了,阿姨,我就在岸上吹吹海风。母亲说,那你们聊,我得回去做饭了。我琢磨母亲的话外音:把小雅拖到中午,带回家吃饭。

母亲一走,我如释重负,我怎么会对一个过客动心思?我想小雅也受够了母亲的热情。我说,苏北普吉岛,挺失望的吧。潮水冲刷过来,小雅拎起裙角,裹着草叶的白沫漫过她的凉鞋,她说,挺好的,原生态。我说,地势洼,泥沙沉积,政府计划修建国家级深水港,建好后,联通日韩,经济会上几个台阶。她说,你妈妈刚才说过了。我说,我妈还说什么了?她说,你单身,在阿狄丽娜酒馆驻唱,酒馆租的你家商铺。我笑笑,说,我妈嘴里藏不住话,你有兴趣可以来酒馆坐坐,我中午十二点上班,我的搭档二毛,键盘手,之前承接红白喜事的,唱歌自带哭腔。她笑了,我从防水袋里掏出手机,说,要不加个微信吧?你想来酒馆,我给你预订个座位。她说好,她的微信名叫“西凉硬汉”,头像是虬髯卡通人物,我憋住笑,说,主打一个反差。

回到家,母亲刚把菜端上桌,说小雅呢,我说走了,她把围裙解下,说,就知道你成不了事。我摇动手机,她稳住我的手,看着“西凉硬汉”,说,谁?我说,小雅。她说,可以啊,儿子,小雅怎么叫这么个网名?我说,妈,你的微信名也好不到哪去,“海边女人”,听上去就不太正经。母亲拿木饭铲轻轻敲我的头,说,吃饭。跟你说,小雅可盯紧了,成功率很高。

下午小雅给我发微信,说晚上七点多来酒馆坐坐,我说热烈欢迎。晚上七点十分,小雅来了,换了一身素净的装束,白色T恤黑色阔腿裤帆布鞋,母亲正给一桌客人端果盘,看到小雅,立即放下果盘,把小雅接到我预订的座位,座位临窗,正对着我和二毛演奏的舞台。我朝她挥挥手,继续弹奏,二毛低声说,哥,你女朋友?我说,弹你的键盘。这会我俩不用唱,话筒被吴老板一个朋友夺走了,他正和吴老板坐在卡座上,唱《爱拼才会赢》。吴老板的朋友唱不上去,我们给他降了两个调,他非要学原唱突出鼻音,听上去像便秘,二毛说,哥,是不是有一个成语,叫如丧考妣?我说,是,你俩哭丧二人组。

吴老板朋友重复了六七次“爱拼才会赢”,终于唱完,卡座传出一片掌声。母亲定在小雅座位前,我走下舞台,说妈干吗呢,母亲说她要请客,小雅不肯,我说请什么客,快忙去吧,吴老板看着呢。母亲怏怏离开,我说,我妈就这样,热情过头。她朝我点点头,一对杏眼波澜不惊。二毛说,哥,上场了。她说,你忙吧。我说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有客人点了一首《忘情水》,二毛说,这歌太老了,哥你唱吧。我说,苦情歌,我唱不来。二毛一开嗓,小雅一口水喷在桌上;二毛唱到一半,点歌的客人走上台,一身酒气,挤在二毛旁边,用南方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说,这首歌送给我亲爱的陈小姐,希望她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伤悲。

《忘情水》唱完,服务员走过来,对我说,有人点了一首《对面的女孩看过来》,指定我唱。我说谁点的,服务员说不让说。二毛喝了一口水,朝小雅挥手,说,还能是谁,你妈呗。我找到母亲,问歌是不是她点的,她说是。我说妈你别胡闹,她说她花钱点歌,让我哄女孩开心,怎么叫胡闹。我只好硬着头皮唱,二毛嘀咕,一点激情都没有。二毛单手弹奏,另一只手指向小雅,大声说,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小雅扭过头,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二毛又指向我,唱道,不要被我的样子吓坏。

小雅点了份坚果拼盘,一杯鸡尾酒,母亲自掏腰包给小雅上了一份烤生蚝,骗小雅说有券,不花钱。小雅坐了一个小时,鸡尾酒喝尽,坚果拼盘吃了半盘,生蚝只吃了一只,起身,拎包,准备往外走。二毛刚唱完客人点的《女人花》,下一首是《曾经的你》,我把拨片换成0.58毫米的,方便扫弦,母亲跑过来,剜了我一眼,我马上会意,说,我去送下小雅。我说,二毛,一个人顶得住吗?二毛说,放心去吧,我在葬礼上连续唱过十首歌,你忘了?替我向姐问好。我跟吴老板请假,吴老板说君子成人之美,明天早点过来。

我追上小雅,说,里面太闹腾了吧?她低着头,说,还好。我问她接下来去哪,她说没有计划,我提议去防波堤上走走。

夜空兜着明晃晃的乌云,海面吹来咸腥的凉风,沙滩上仍然热闹,几堆篝火,人群围在一起唱歌跳舞。小雅抬头望向夜空,她个头齐到我鼻子,我问她怎么想到来苏北旅游的,她说在手机上搜索小众景点,大数据推送的。我问她在这住几天,她说后天下午走,我说,回甘肃了?她说不是,把年假和国庆假期拼在一起,准备一路南下,终点是西双版纳。忧郁的独行侠,我自然猜想小雅是借旅行疗伤的那类人。我……海风拍在我脸上,我打了几个喷嚏,打碎了顶在口舌间几个有分量的词语。我指给她看,某处是古黄河入海口,某处搁浅过一条鲸鱼,走到灯塔前,说我大伯是守塔人,我小时候喜欢登到塔顶,循着灯光,等待父亲出海归来。她问出海有意思吗,我说有意思,明天问问村里有没有渔民出海,我们可以跟他们去海上看看。她不置可否。

我和小雅走在沙滩上,我把皮鞋拎在手上,一只寄居蟹爬过脚面。小雅没有脱鞋,脸庞被月光晕染,嘴唇像涂了素色的釉彩。我想起上海出租屋床头柜上我制作的天使造型木雕,我和前女友在床上折腾时,我会偷偷握住木雕,它让我莫名地功力大增。我的喉咙发痒,我说要去海里游一圈,问她下不下水,她摇摇头,说,夜色好美。

冰凉的海水没有使我降温,我想起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夜晚,我和初恋女友瞒着家人,跑到海里嬉戏,我们像两条海豚,追逐,拥抱,接吻,我的右手挤进她泳衣的领口,她咬了我的肩膀。

再上岸,小雅不见踪影,我打开手机微信,她说有点冷,先回去了。回到酒馆,我给二毛带了一包苏烟,不待母亲和二毛问,主动告诉他们小雅回酒店了。下班回家,母亲问我和小雅相处怎么样,我说就陪她随便走走,她说,没其他进展?我说什么进展,她说,牵个手,亲个嘴。我说没有,不是耍流氓吗?她哼哼两声,说我年纪轻轻,比她还保守。我说,哪能跟您比,海边女人?她操起扫帚,我马上蹿进卧室。

第二天上午,八点半就醒来,我揉了揉眼睛,想到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敲母亲门,母亲说包子在微波炉里,自己转下。我说,妈,今天村里有没有人出海,我想带小雅去海上看看。母亲快步走过来,拉开门,说,不早说?她打了几个电话,说今天没人出海,要等到黄金周结束。我说跟村委会借一艘游艇呢,她又打电话,打完电话,我看她垂头丧气,说,不借?她说,借,问你有游艇驾照不?我说,开游艇也需要驾照?

中午十一点,我到酒馆,二毛从休息室出来,头发打了啫喱膏,像方便面模型。二毛说,一脸憔悴,姐把你甩了?我抓乱他的发型,沾了一手油膏,他哈哈大笑,我把油膏揩在他的牛仔裤上,问他知不知道谁有游艇驾照。二毛得知我想带小雅出海,说这事我找对人了,他大舅住在隔壁村,是船队队长。他打电话给他大舅,大舅嗓门大,说自己今天不出海,别人傍晚出海,他说想去看望大舅,再带两个朋友去海上玩玩,大舅说来啊,来钓鱿鱼。

小雅听说去海上钓鱿鱼,似乎来了兴致,问怎么钓,鱿鱼咬人吗?我说我也没钓过,去了便知道。我和二毛双双缺席,没法向吴老板交代,母亲搬来救兵,镇上初中的音乐老师愿意来客串一天。

我们叫了一辆出租车,二毛背着书包,坐在副驾驶座,我和小雅坐在后座。小雅上身穿宫廷风格双排扣中袖白衬衫,下身穿高腰蓝灰格子短裤,腰带的搭扣是金箍形状,白色长筒袜配黑色豆豆鞋。二毛说,姐喷了香水吧,好闻。小雅不说话,望向窗外,我想抓住她放在腿上的小手,她把手插进短裤口袋。

二毛大舅家是带院子两层小楼,没进院门,院里的狗就叫起来,一个男人喝了一声,狗安静了。大舅和我父亲一样,典型的渔民模样,海风吹皱了身体,像一段乌木。二毛从背包里拎出两瓶未启封的洋酒,我认出是酒馆的,没说话。我和小雅把手上的一箱牛奶递给二毛大舅,先后说,麻烦大舅了。大舅看了小雅几眼,说不麻烦,过二十分钟上船。

渔船上两男一女,都是中年人,穿着劳动服和长筒靴,一个男人掌舵,另一个男人坐在一口木箱上跟自己下象棋,女人在刷手机。二毛给大舅和三人散烟,我说麻烦各位了,小雅站在我旁边,朝他们鞠躬。渔船行驶十几分钟,小雅伏在船舷呕吐,二毛一把拽住小雅胳膊,说,别趴在船舷上,当心鳄鱼。小雅一哆嗦,赶忙转过头,嘴角还沾着秽物。我瞪了二毛一眼,递给小雅面巾纸,后悔没带两颗晕船药来。我说二毛骗她的,海里没有鳄鱼。大舅弹飞烟蒂,说,美洲鳄就生活在海里。

晚上七点,天际还余些微霞光,小雅从小包里拿出小包装苏打饼干,分给大家。中年女人说天一黑就钓鱿鱼,钓上鱿鱼,就做晚饭,铁板鱿鱼和水煮扇贝。我问二毛钓过鱿鱼没有,他说当然钓过。我表示不相信,他指着木箱边上的奶粉罐,罐里有几只色彩斑斓的假虾,假虾尾巴露出鱼钩,他问我知道是什么吗,我猜想和钓鱿鱼有关,说鱼钩。他说,钩饵一体,专业名称叫“木虾”。夜幕降临,渔船点上灯,中年女人又往水中沉下一盏灯,说,诱鱼灯。大舅拿来一罐药剂,罐子上是日语,二毛说,诱鱼剂,喷在木虾上。船上只有两根鱼竿,二毛说你们俩先来。我选了一只青色木虾,小雅选了一只粉色木虾,大舅和中年男人面露微笑。沉下木虾,久久不见鱿鱼上钩,二毛换我,选了一只白色木虾,说夜里要用白色的,没过五分钟,就钓到一条滑溜溜的枪鱿鱼。我提出再试一次,提竿时机把握不好,仍未成功。大舅说,你不是渔村的?二毛说,是渔村的,大学生。中年女人说,你得等鱼抱上饵。二毛又指导小雅钓鱿鱼,双手握着鱼竿,二毛手一抖,又一条鱿鱼出水,比刚才的更大,小雅拍手欢呼。我朝海里啐了一口,大舅似笑非笑。

晚饭上桌,二毛给我和小雅盛了几枚大个扇贝,二毛问小雅口味怎么样,小雅点点头,说很鲜。大舅握着蠕动的鱿鱼片,浸满酱汁,塞进嘴中,含混说,原汁原味才好吃。我吃了一枚扇贝、一筷子铁板鱿鱼丝,就不再吃,说胃不舒服。大舅说,二毛,唱个喜歌助助兴。二毛说今天不唱喜歌,教大家绕口令,跟我一起说:红鸡公尾(yǐ)巴灰,灰鸡公尾巴红。中年女人笑吟吟的,露出一颗黄龅牙。大家说了一次,二毛说,快点说,越快越好。小雅说,红鸡公尾巴灰,灰鸡公尾巴红……大舅笑出眼泪,说,就喜欢我这外甥。

渔船泊岸,已近十二点,叫不到出租车,大舅要骑电动三轮车送我们,二毛不让。天黑路陡,大舅又喝了酒,不安全。大舅说要不嫌弃,就在他家将就一晚,我打电话给母亲,说回不去了,要在二毛大舅家住一晚。母亲问,你跟小雅睡一屋?我说,妈,你想什么呢?我跟二毛睡。母亲说,假正经。

我和二毛各睡一头,我嫌他烟味重,他嫌我脚臭。我把手机调成静音,给小雅发微信,问她今天玩得怎么样,她说很开心,感谢二毛和他大舅,还有那三位叔叔阿姨。我说,就不感谢我?她说当然感谢我,我总是心事重重的,我说她也是。冷场几分钟,小雅说早点睡吧,明早还要赶到酒店,下午要乘火车。

我睡不着,想跟二毛讨支烟,他哼哼唧唧,像在说梦话。我想明天要不要送小雅去火车站,是不是和小雅就此别过。脑海中浮现出我在医院看望父亲的场景,母亲欺骗父亲,称我已经结婚,办的旅游婚礼,儿媳妇怀孕三个月了。父亲躺在病床上,眼巴巴看着我,又看看母亲,母亲会意,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长命锁,拍在我手心,说,你爸清醒时特地买的,送给孙子的。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听到隔壁小雅的喘息声,我睁眼,坐起,没摸到二毛的腿,跳下床,出门,楼上的大舅鼾声如雷,小雅的房门没拧动。小雅问,谁?我回到床上,唤醒手机,凌晨四点半。天微微亮,二毛回来,我问他去哪了,他说睡不着,遛狗去了。

七点半赶到星月湾,小雅要回去洗澡,收拾行李,谋划后续行程。我想陪她再到沙滩上走走,弹吉他给她听,教她游泳,这些夜里酝酿的临别计划已来不及实施。我说要送她一件特别的礼物,她总算同意我送她去火车站。我跑回家,从柜子里翻出天使造型木雕,前女友一度质疑我对这座木雕的喜好,认为我把她当作虚幻女神的替代品。坐在出租车里,小雅接过木雕,我说是我做的。她仔细欣赏,说真漂亮啊。我说,阿狄丽娜。她说,什么?我鼓起勇气,抓住她放在腿上的手,她的手像滑溜溜的鱿鱼,从我手掌中逃走。别这样,她说。

火车站旅客乌泱泱的,检票口的喇叭通知旅客拿好身份证和车票,进站要过安检。小雅通过安检,我被工作人员拦下,告知黄金周旅客太多,送人不给进站。我一瞬间如起了应激反应,想冲进站,紧紧抱住小雅,说一堆山盟海誓,求她别离开我,就像我当初抱住跟我分手的前女友,前女友说,好想回到高中。我被后面的乘客挤到边上,小雅消失在人群中。过了半小时,我发微信问她到哪了,信息发不出去,系统提示我还不是她的好友。

黄金周一过,游客如潮水消退,沙滩上满是塑料袋饮料瓶竹签餐巾纸,有一家酒店吹风机和雨伞被偷,母亲说外地人靠不住。酒馆冷冷清清,我和二毛一天唱不到五首歌,吴老板一周来酒馆一两次。有一天轮休,我到休息室找二毛,想和他聊聊,问他住在大舅家那晚,到底去哪了。我推开门,二毛靠在床头,摩挲一个金箍形状的腰带搭扣,看到我,立刻把搭扣揣进裤兜。他问我有什么事,我踢飞床底一只可乐罐,说,爽吗?他咽了咽口水,起身,笑笑,把我留在他身后,说,听不懂你说什么。

我把二毛从酒馆偷洋酒的秘密告诉了母亲,母亲当即向吴老板报告。

第二天,二毛离开了酒馆,后来,我从琴凳取琴谱时,发现了那个金箍形状的搭扣。我把搭扣扔进海中,短发,杏眼,耸鼻,丰唇,日渐模糊,终于,像一道光晕扑闪而逝。酒馆没撑到冬天,吴老板把店转让了,新来的老板把酒馆改造成羊肉馆,固然不需要驻唱歌手。

媒婆云阿姨又来过两次,每次来,母亲都把她领进我的书房,说,看,儿子在专心复习,准备考公务员呢。我根本不想考公务员,只是做做样子,让母亲安心,使女方高看我一眼。

我偶尔通过大伯进入灯塔,登上塔顶,随便看看,更多的时候宅在家里,看书,弹吉他,做木雕。我新做出一件人像木雕,丰乳纤腰,母亲问木雕怎么没有脸,没等我解释,就说她明白了。

母亲硬拉着我去了一趟市里的月老庙,把求姻缘的许愿牌系在庙前的树上,说镇上很多人拜过,十分灵验。密密匝匝的红丝带挂在树上,经西风鼓动,如灵幡飞舞。母亲盯着一个个驻足许愿的年轻女人,箭镞般的鱼尾纹舒展开来。我受了凉气,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发现母亲不在原地,她走在午后晃眼的阳光中,走向一个穿鹅黄色汉服插发簪的女孩。女孩没有转身,她迅速走回来,一脸羞涩,说,是个雕像。

(责任编辑: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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