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满鲜花的山道

甘建华（湖南）

王蒙先生是当代文坛泰斗，长篇小说《青春万岁》影响了几代人，序诗《所有的日子》是我们1980年代大学生必诵的金句：“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我与其儿子、儿媳关系友善，曾多次邀约王公做衡阳游。尤其是在其痛失爱妻崔瑞芳，再娶新夫人单三娅之后，希望在衡岳湘水见到这位衡阳老姑爷的想法，就更加强烈渴慕了。

前年5月21日下午，突然接到单大姐的电话，说：“明天我们来衡阳，先到唐群英故居，咱们就在那儿会面，好不好？”——当然好啊！再一想，王公怎么会跑到唐群英故居去呢？之前可从未见过他写唐群英的文字啊！又一想，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2011年10月4日，与台湾龙应台教授在衡东县城闲聊间，她不也突然问我：“你知道唐群英这个人吗？”我说：“知道知道。她是咱们衡阳的老姑奶奶，辛亥革命功臣，同盟会第一个女会员，女权运动领袖，孙中山先生称其‘创立民国的巾帼英雄，康克清题词‘一代女魂，同时也是著名的教育家和著名诗人。1995年9月，联合国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召开前夕，中国政府向大会推荐八位中华百年女杰，唐群英位列第四。”她又问：“现在知道唐群英的人多吗？”我说：“今年正是辛亥革命百年纪念，宣传力度比较大，知道她的人应该比较多。据说民国初年，全国上下，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基本上都知道唐群英。当时的京剧，略等于今天的流行歌曲，可是京沪两地的名角，无论生旦净末丑，没有一个能抵得上唐群英的名气大。”她“哦”了一声，陷入沉思之中。

我向唐存正老先生通报此事，他说：“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我现在就在唐群英故居，欢迎你明天早点来迎接老王部长。”

翌日早上，我和诗人罗诗斌走S61湘潭至衡阳西线，驰过50公里后，在南岳衡山出口过东湖，再行近20公里，便是衡山县新桥镇黄泥村三吉堂。唐群英于清末同治十年十月二十六日（1871年12月8日）生于斯，民国26年四月二十五日（1937年6月3日）殁于此，享寿66岁。其父唐星照乃湘军名将，诰授振威将军（正二品），虽然没有什么文化，却非常重视礼教。同治六年（1867年），他告退行伍衣锦还乡，扩建原有宅第名三吉堂，占地达四五千平方米，将其中几间辟为唐氏家塾“是吾家”，自撰门联：“是足下青云起处；吾家中紫气盈时。”延聘名师为子女和近亲子侄授课，自己也跟着吟诗诵文，过起了世人歆羡的耕读生活。晚清以后，由于唐星照这些湖湘名宦的开明，湘中女性识字能文者较从前为众，开始有对女性“才”与“德”问题的讨论，这也是近代中国女性争取权利之前奏，唐群英的传奇故事由此发轫。

我们甫一下车，唐存正老先生便远远地跑过来迎接。他原是衡阳市建委办公室主任，又曾担任衡阳市一建公司党委书记、总经理，我们堪称多年的相识。古人有云：“前人已去，后人未已。”唐群英能得享今日身后之哀荣，不唯上自中央、下至市县的关心与重视，亦与这个年已85岁的长孙四处奔走呼吁，有着莫大的关系。退休后，他牵头成立唐群英研究会，担任群英中学名誉校长，先后在中央和地方以及港台报刊发表数十篇纪念、研究唐群英的文章，撰写《唐群英生平》，与人合著合编《唐群英评传》《唐群英年谱》《唐群英的传奇故事》《唐群英诗文赏析》《女权运动先驱唐群英》《唐群英家风揄扬集》。2001年，为纪念唐群英130周年诞辰，衡山县政府按照是吾家原貌全面修复，并新辟了广场，新建了纪念馆，现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已经申报全国文保单位。我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来这儿，感觉站在黄泥村这个小盆地中，天地间都是阳光，心胸非常开阔，眼睛似乎能看见很远很远的地方。

唐群英少时在此读书学剑，文武双修，14岁的时候，吟出了一首《晓起》：“清流依垅曲，绿树接丹崖。邻烟连雾起，山鸟唤晴来。”塾师刘海屏老先生见后，大为惊奇，直叹有东晋谢道韫的“咏絮之才”。这位“女界孙黄”，后来向国人呈献《吟香阁主诗草》四卷，为自己增添了一重女诗人的尊荣身份。著名文史专家郑逸梅说：“民初各报附刊纷载其诗，亦不类巾帼口吻。”她是中国近代文学史上规模最大的文学社团南社最早的女诗人之一，也是衡阳11个南社社友中唯一的女诗人。

10：30左右，王蒙及夫人单三娅一行驾到，省作协蔡测海老师陪同。参观大约一个小时，王公围着房舍四周仔细看过后，直叹此地风光殊佳，怪不得出了这么大的一个巾帼英雄。他对我说：“我以前只闻唐群英之名，今日到了她的旧居，看过历史照片，听闻她的事迹，感觉比我的想象更好，她的确是一位值得人们敬仰的民国女杰。”与陪同人员留影后，他只与我单独照了一张合影，其他人一概免了，有人因此笑谑我搞特殊化。

临来之前，我拿了家藏王蒙先生十几本著作求签名，因为他们还要赶往下一站，我只好请他给《青春万岁》签名。一看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5月版，王公笑着说：“这个版本很珍贵，这是我复出以后的第一个版本。”单大姐给她的专著《如此说来》签名，站着随手写的字，非常潇洒帅气。她笑着说：“我是衡山（衡东县以前属衡山县）人，就写衡山留念吧！”

也就是这一次，我才知道唐存正老先生的夙愿就要实现了。他曾多次参与编剧《一代女魂》《唐群英》《巾帼群英》等影视片，但每一次都是空欢喜一场，弄得经常不开心，落寞得很。我虽然每每劝慰，且待时机，然而廉颇老矣，时机安在？那天，他给我指点一位中年虬髯客，说其人名邓泽辉，湖南银星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董事长，编剧《一代女魂唐群英》，剧本已经基本敲定，正在四处联络各方，筹资不日开拍。我赶紧百度一下，知其原系新华社湖南分社记者，人脉关系广，此前曾编剧、制片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电视剧《红流》（36集），电视剧《绝密档案》（32集），电影《超能警花》《神农传说》《魂归北卡罗来纳》《沙洲村往事》《油菜花开的声音》等。虽然我并没有看过，但能做这么多的影视剧，也不由得不肃然起敬。再见其人聪明绝顶，满脸胡须，面相吉祥，眼中始终带着盈盈笑意，见人十分友好，给人感觉比较靠谱，勇于任事，乃吾湘风土“吃得苦、霸得蛮、扎硬寨、打死仗”的角色。

未曾料到，才过一年半时间，去年11月6日晚上，由海归新锐导演邓楚炜执导，第一部反映百年前中国女权运动的女性题材文艺电影《一代女魂唐群英》，就在衡阳广电影院举行首映式。而我应唐存正老先生之邀，虔诚观赏后的突出印象，这是衡阳有史以来配合拍摄得最好的一部电影，是一部忠实于中国现代历史，能够告慰先烈于地下，能够吸引四海八荒的人士，一睹颇有国际范儿的民国风华电影。剧中女主角田海蓉饰演的唐群英极有光彩和性格，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既有大家闺秀的气质沉稳，眉目疏朗，喜怒哀乐不全形于色，待人接物礼貌周全；又有新派名媛的时尚审美，穿着得体，在社交场合大方有度，不卑不亢，矢志坚持理想、追求平等，多处演说令人荡气回肠。而徐敏饰演的林森，霍青饰演的宋教仁，王嘉饰演的沈佩贞，也都具有文学接受史所称“这一个”的形象。唐群英带头三闯国会，怒诘议员，驱赶妓女，掌掴同盟会大佬和参议院议长，这些耳熟能详的逸闻，经过导演的说戏和演员的精彩演绎，无不给人以合情合理自然入戏的感觉。我一边观看，一边感叹，在那暮气沉沉的年代，吾乡先贤唐八先生（唐氏家族对唐群英的尊称），为了争取妇女解放、男女平权，曾经作出了如此艰苦卓绝、可歌可泣的努力。回头再看今日妇女的社会地位，真与往昔数千年过往历史“云泥已殊路”。这部大多数场景摄自衡阳的影片，也是乡土文化地理的极好教材。镜头反复闪现1937年4月11日，南京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在南岳会见唐群英，畅谈当年旧事，转换各处风光，使海内外更多的人从中见识了“唯有南岳独如飞”。南岳的“秀冠五岳”及其宗教文化，连同衡山新桥的唐群英故居，常宁庙前的清代民居，衡阳市区的陆家新屋、南湖公园等，画面都有一种天然翡翠般细腻柔和之美，稍一轻微撞击，便有悦耳清脆的声音传来。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部电影的摄影甚至超过了剧本的原创，引领观众致敬先知先觉的民国女杰的同时，做了一次精神的漫游和灵魂的洗礼。

那天与王蒙先生一行别过，我们留下来特地参拜了唐群英坟茔。墓地位于三眼塘山顶上，离三吉堂大约两里路，沿途遍布山花野草，香味浓郁扑鼻。借助神器花伴侣，我认识了剑叶金鸡菊、过路黄、蜀葵、绣球荚蒾、栀子花（山黄枝）、荷花玉兰（洋玉兰）、无花果、一年蓬、芒萁、豆腐柴、粉团蔷薇（红剌玫），而睡莲、海桐、美人蕉、格桑花、益母草倒是以前就晓得的。花草均有千秋根脉，它们一直寂寞地开放在湘中的山野，年复一年，代复一代，永不绝灭，芬芳馨香。它们肯定见过唐群英，见过她咿呀学语蹒跚学步，见过她吟诗作对挥剑如虹，见过她与兄弟姐妹的欢笑，见过她出嫁湘乡荷叶塘曾府又黯然回门，见过她挥手自兹东渡日本求学报国，见过她自北京伤痕累累地归来，见过她倾囊竭力创办女校，见过她站在风中怅望故国河山……

“斯人已逝，墓地芳华；归去来兮，无物相之。”1991年重修后的唐群英墓，坐北朝南，石质墓围，汉白玉墓碑，自右至左竖刻“中国女权运动先驱，唐群英女士之墓，衡山县人民政府立”，碑两旁刻联：“群杰功勋千秋颂；英模业绩万古扬。”墓地前面种植四棵松柏，三棵高大葳蕤，一棵因被青藤缠绕略小，周边遍植松杉，四季常青。年内将有一条公路通到山下，有石蹬沿山而筑。我在墓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唐老先生说：“你是海内外第一个参拜唐群英墓并行大礼的文化名人。”我因而深感荣幸，折一枝鼓子花置于坟前，心头涌上辛弃疾的词句：“鼓子花开春烂漫，荒园无限思量。”

责任编辑：郭秀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