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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

2024-06-27陈玉龙

金沙江文艺 2024年6期
关键词:小青老屋县城

陈玉龙(江西)

危机说来就来,不能说没有一点征兆,只不过是王小满没有往那方面多想。

那晚例行公事之后,老婆黄金英突然对王小满说,我们离婚吧。王小满睡意蒙眬,随口应道,好吧。猛然反应过来后,不由一跃而起,问,你刚才说什么?黄金英拉过被子,并把身子侧转过去,一股熟悉的气味从被窝里钻出来钻进了王小满的鼻孔,让王小满的头脑里更是晕乎乎的。黄金英说,这样过真没意思,还是离吧。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黄金英回答得干脆,冷漠之中平淡镇定,不是随口的玩笑话,让王小满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如果像过去某个日子那样说过一些过激的话后委屈地放声大哭或者赌气躲到哪位闺蜜家,那只不过是借此发泄一下对王小满的不满,或者想改变一下生活的现状,让王小满给予她更多的关爱。事实上王小满并没有做到,并不是他故意让黄金英过得寂寞,而是工作环境让他做不到,谁叫他调不回县城一直在偏远的黄泥乡工作呢,人在单位,身不由己。

王小满的婚姻曾经一度成为他们同学之间的一个满意标杆,郎才女貌,儿子又考上了一个好的大学,又在京城找到了一家不错的工作单位,这样一个家庭曾经也让王小满自豪了一段时间,作为身处一个小小县城的居民,优越感自然而生。而打破王小满的优越感首先就是老婆黄金英,这个与她同床共枕几十年的女人,有一天用陌生的眼神望着他,说生活没意思,一副悲观的样子,让王小满满脸惊诧。黄金英是她的高中同学,虽然他们上了各自不同的大学,但毕业之后还是走到了一起。黄金英的温婉与王小满的沉稳,正好互补,生活充满阳光。黄金英怎么突然之间变了呢,王小满猜不透。猜不透也就不猜吧,王小满照例去乡下的单位上班,生活按部就班过下去,只是时不时地在生活的池塘里激起一些水花,只要没有大的风浪,这也是正常的。

现在事情变得严重了,王小满心头恼火,再次诘问黄金英,为什么?

回答他的还是那几个冷冰冰的字,不为什么!

你有人了?王小满在问出这句话后心里稍有点后悔,但很快又坚决起来,而且愤怒地呼呼喘气。

黄金英一点也不生气,或者说根本不在乎这句话,口气淡淡地说,没有。

之后是沉默,黑暗之中寂静得可怕。王小满大睁着双眼,天花板上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影子在闪烁,忽又变成一块巨大的石块向他压来,王小满大叫一声,翻身坐起。所有幻觉无影无踪,耳边似乎传来黄金英进入梦乡的鼾声。

回到单位后王小满仍心有余悸,头脑中甚至还分不清那天晚上是现实还是梦境。仔细回想起在家的种种迹象,黄金英的确有点反常,常常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对他的到来也没有先前的热情相拥,只淡淡地点下头。两年前,黄金英老是抱怨王小满没有调进城,让她一个人寂寞地老去,她常常羡慕人家夫唱妇随的生活。看来,黄金英是遇到了什么事,或者说遇到了什么人。

黄泥乡离县城近百里,乡里的工作总是忙乱,双休日常回不了县城。那天双休日照例在乡,正是傍晚时分,落日的晚霞染红了院里花草树木,人仿佛置身于一种幻境之中,让王小满不由又想起了那个夜晚,想起了黄金英说的话,情不自禁地在手机上拨打了那个号码。半晌,竟然无人接听。

王小满有种不祥的预感,又拨了另一个电话号码,里面立马传来一个年轻女人声音,许是周遭的环境嘈杂喧闹,女人的声音很大。小满哥呀,难得你打个电话给我,在县城不,过来K歌吧。王小满压低声音道,小青呀,你出来一下吧,我有个事想问下你。里面那个叫小青的女人声音依然大,高声嚷道,小满哥你细声细气说话干吗,难道你要告诉我什么秘密事不成。王小满说,小青,你喝了酒吧。小青说,哥,今朝有酒今朝醉,喝点小酒无妨。噫,哥,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事。嘈杂声渐远,王小满感觉小青离开了那个场景,才说,麻烦你去我家看看黄金英在不在家,打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怕发生什么意外。小青却不屑地说,哥你是过分担心了,一个大活人又不是小孩,哪有什么意外哩,可能是在洗澡或是手机充电不在身边吧。唉,老妹还是为你走一趟吧,谁叫你是我可爱的哥呢。小青的酒气很重,王小满隔着这么远的空间似乎都闻出了酒的气味。

不知不觉中天就暗了下来,乡大院的一些房间里渐次亮起灯光。王小满焦躁地踱着步,等着小青的电话打过来。

黑暗中的手机铃声像婴儿的哭喊一样响亮,王小满赶紧按下接听键。小青焦急的声音传过来,哥,你家里黑灯瞎火的真没人呀,也不知嫂子哪儿去了,我也打了她的电话,一样的无人接听。

汗水立马从王小满的额头上冒出来,他呆滞了几秒钟,小青说,哥你不要着急,我再帮你找找,或许嫂子临时有事出了门,忘记把手机带在身边吧。听见小青这么说,王小满似乎松了口气,黄金英虽然性格内向,但丢三落四的毛病却是有的,记得前年也有一次给她打电话无人接听,原来是她接到闺蜜的电话后把手机丢在沙发上就出了门。近来她的神情诡秘,情绪低落,落下手机出门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是,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比如和某个男人……

一惊一乍之间,王小满的脑袋膨胀起来。黄金英虽说不上貌美如花,且早已步入中年的行列,可也算是一个耐看的女人,当初追她时竞争激烈,直到结婚后还有许多人惦记着她,时不时地要骚扰一下。黄金英性格温柔,撕不开脸皮,有时会给一些男人带来误解,认为黄金英的沉默是对自己有意思,也让王小满曾暗暗担心。好在黄金英从没有认真对待过那些人,表面上的易接近,骨子里还是冷艳,也就给某些男人断了念想。可近期黄金英的情绪变化大,而自己又很少回家,会不会让某些人有了可乘之机?种种迹象表明,老婆不是精神出了问题就是情感出了问题,王小满后悔自己到现在才明白这个事理,是不是太晚了?由不得多想,王小满打电话向领导请假,没想领导说他正要找王小满要他整个材料。王小满说材料可不可以下个星期再整。之后王小满就说了请假的事,领导显然不高兴,说不是刚刚回来吗,过几天去吧。不,我现在回县城去。王小满的口气也硬起来,自己在单位上工作了几十年,家里有急事还请不到假,这也由不得他不生气。领导的口气也严肃起来,说小满同志,怎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领导在电话中喋喋不休,王小满知道领导的脾性,整天只抓工作不问生活,而且安排事情重三叠四,啰唆得不得了,他丢下一句话,我不管了,我有事回县城。挂了电话。

乡街上几盏路灯昏暗摇摆,跳广场舞的大姐们正在聚集,租个车子还是容易的,只要价格出得手,半夜跑车都可以。司机王小满当然认识,一个瘦小的中年人,经营着一家理发店,由老婆打理为主,自己顺带着跑出租,王小满也曾在他店里理过发。一路上王小满一言不发,开车的人懂规矩也不问话,狭小的空间里越发显得时间漫长。司机抽出一支烟给王小满,说,烟不好,抽一支吧。王小满下意识地摆手,忽地改变主意,接过来问,有火吗?司机丢过来一个打火机,车内飘出烟味,司机把窗玻璃打开一条缝,但夜风中的凉气挤进来,王小满的身子不禁打了一个颤,便把烟丢出了窗外,关上了。王小满原本不会抽烟,吸进口的烟味苦涩难耐,又打开窗户吐了一大口唾沫。

县城的街道与乡街有天壤之别,多彩的车流和炫目的灯光把行走的人们涂抹成一道道风景,让王小满感慨万千。不过,此时王小满没有心情去感受,付过车费后他小步跑进小区,一只宠物狗突然在灯影里向他吼叫几声,旁边的主人大声喝住,王小满没有回头,跑步上了四楼,拿钥匙打开门时,才大口喘出粗气。

屋里一片黑暗,喊了几声也无人应答,打开灯光,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王小满再次拨出那个号码,听到卧室里传来铃声,进去一看,黄金英的手机丢在了床头柜子上,而里面却空无一人。王小满一时呆愣在那儿,想让脑袋清醒会儿,可里面老有个锤子在敲,一直嗡嗡乱响不能清静下来。

到哪儿去了呢?如果是跟着别的男人出去,显然不会丢下手机,现在是信息社会,有的人把手机看得比命还贵,平常人也是离不开手机的。能丢得下手机的人,除非想远离现实生活,回归到自然中去。黄金英莫不是变成了这种人?

王小满又拨出了几个号码,都是黄金英原先有交往或者曾经的闺蜜,听到的都是否定,没有哪个知道黄金英去了哪儿。王小满慌乱起来,难道出了什么事?他锁上门,走出小区,给小青打电话,小青说她马上过来,叫他在小区门口等。

小青跑步而至。王小满说,你的车呢。小青说,喝了酒还敢开车呀,哥,你闻一下还有酒气么。说着,嘴巴伸过来。要是往常,王小满会跟她调笑一下,可现在他没心情,把头转向一边,说,陪我找找吧。

县城这几年扩建,原本一泡尿可以走到的两条街道变成了许许多多的这路那路,住宅小区更是比赛似的把广告撒得到处都是,广场都新建了四个,悠闲的大爷在树底下拉着二胡,大妈们则拎着音箱跳广场舞,有时王小满走在县城竟然有外乡人一样地感到孤僻。小青曾经是黄金英亲爱的闺蜜,她带着王小满把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个遍,依然还是没有黄金英的影子。

夜空中有了湿漉漉的气味,他们在一个广场边上停歇下来,坐在草坪上。四周灯光明亮,但夜已深,行人稀少。王小满说,再找不到就要报警了。小青摇了摇头说,这样有些不妥,万一金英姐在哪个地方玩得开心明天回来呢,一报警弄得满城风雨叫她今后怎样做人。哥,你坐下好好想想,她会到哪儿去呢,比如出了县城。哎呀,会不会回乡下她奶奶那儿去呢?一句话提醒了王小满,对呀,黄金英的奶奶在偏僻的乡下,在县城如何能找着。但王小满很快摇摇头道,她奶奶去年过世了,乡下无亲近的人,跑那儿去做什么。

黄金英是跟着奶奶长大的,母亲死得早,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后来父亲也不回来,据说是在外地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偶尔寄点钱过来,把一老一小丢在乡下。尽管是这样一个家庭,但并没有改变黄金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奶奶省吃俭用送她在县城读高中,又送上大学。结婚后,王小满多次提议把奶奶接到县城来生活,黄金英也劝过奶奶多次,可奶奶就是不愿意来,说在乡下过惯了,不肯来,他们也只能由着奶奶了。奶奶在世时,黄金英隔不了几天就要跟奶奶通电话或者视频,可以说,奶奶几乎成了她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王小满似乎有点明白过来,难道是因为奶奶的离世让黄金英变成了另一个人?

看着身边疲惫不堪的小青,王小满心中有些愧疚。

与小青的相遇颇有戏剧性。

有天晚上王小满和黄金英在当时县城唯一的公园里散步,一个满身酒气的女子迎面跑过来,被地下的一块小石子绊了一下,竟然栽倒在王小满的怀里,还顺势搂着王小满哭,嘴里喊叫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显然,女子是因为失恋而喝了闷酒,几乎失去了本性。王小满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黄金英心肠好,她拉开女子把她扶到旁边的坐椅上,女子神情激奋,对于黄金英的问话根本不理,只顾自己大声喊叫着,哭骂着。渐渐,累了,女子趴在椅子的后背上呕吐,秽物带出的气味让黄金英捂住了鼻子,王小满给了她一个眼色,意思是赶紧离开。他们离开女子不到十米,听到身后传来女子的嚎叫,还有痛苦的呻吟。他们转回身,看到斑驳的灯影中女子的脸色苍白,声音渐渐细弱下去,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双手拍打着脑袋。王小满这时打了120电话,帮着把女子送进了医院。

事后他们才知道醉酒的女子叫小青,果然是因为失恋,一个人竟然喝了一瓶烈酒。后来小青就成了黄金英的闺蜜,一直到她和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结婚才疏远起来。黄金英非常反对小青的这桩婚姻,大男人有钱,曾经还有过权,死了老婆,小青成了他的续弦。黄金英也不是一个死板的传统女人,可看到自己活泼可爱的闺蜜小青跟着一个可以做父亲的男人走在一起,黄金英觉得很不合适。其实小青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除了文化低点外,脸蛋身材都算得上姣好,性格也直爽。所以小青婚姻的开始就是她们之间友谊的结束,小青也没有办法扭转,后来也就淡薄了那种想法,反倒把友谊之光洒向了王小满,不管有事无事都喜欢找他聊聊。

小青说,哥,我们回吧。

露水越发重了,空旷的广场只有灯光还在热烈地燃烧,王小满站起身,对小青说,明天我到乡下她奶奶家去找找看。小青问,要我跟你一起去吗?王小满说,不用了。

小青的酒气早就被奔跑的汗水给消散殆尽,她到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子,把王小满送到小区的门口,车子并没有立即开走,而是停在了一棵树影下,看着王小满孤单的身影一步步离去,又在车上抽了一支烟。这时手机响了起来,一个有点苍老的声音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小青淡然地对里面的男人说,说不准,朋友家有些事,想帮点忙,不必等了。挂了电话,小青再抽了一支烟,直到对面楼那个窗户的灯光黑暗下来她才开动车子。要不要回家呢,小青眼前迷茫一片。打开车内的音响,细若游丝的歌声在午夜的街头飘荡,热闹退隐到小城每个钢筋水泥的家庭城堡中,他们守着各自的秘密,让外人无法深入。而唯有歌声带着小青在小城的夜空恣意飞翔,并借此潜入各个家庭中去,去窥探他们的内心世界。小青在深夜的车内听歌常有这样的幻觉,并沉浸于中不能自拔。

去乡下的道路早不是先前的尘土飞扬,干净而宽阔的水泥路让车子稳步如飞,两旁的房屋越来越像一些高级住宅区的别墅,如果不是路旁闪过的稻田和翠绿的山林,让人还认为没有走出城区。可是,随着向里面的纵深,道路也越来越狭窄,路旁的房屋也渐渐稀少甚至几里看不到人烟。黄金英的老家是在一个深山小村,出门就要翻山,十几幢老屋若隐若现在山凹凹的角落,他们之间想要串个门都不容易。后来他们被动员搬迁到山外的一个地方,虽没有远离大山,但来去乡街上要方便多了,老屋像他们脱下的衣服一样丢弃在大山中。奶奶在世的时候,老人家常常要来看这件破旧衣服,口里对黄金英念叨着什么,王小满看到黄金英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事后王小满问黄金英奶奶给她唠叨着什么,黄金英只笑笑,说没有什么,人老念旧,胡乱唠着呗。

搬迁点离乡镇上不远,步行也不过半个小时的路程。王小满本想租个车子过去,可看到司机们围坐在一起打纸牌,眼睛都不看他一眼,只大呼小叫地争吵着出牌的对错,便打消了租车的念头,干脆步行过去。在乡里当一个小小的干部,走路下乡是家常便饭,一点也不费劲,比不得城里的人,出门就坐车。

新村的房屋建成一排排的统一格式,奶奶的屋子就在北边最后的一幢,王小满心里有点忐忑不安,见到黄金英怎么和她说,劝着她回去还是让她在这儿住几天,这些他必须想好,免得见面时不愉快。屋门却上了锁,一拍大门,竟然两手灰尘,显然是很久没有住人了。黄金英没来这里?王小满两眼发蒙。奶奶去世后屋子就上了锁,黄金英的父亲除了送老母亲最后一程来了一趟外,似乎也没有来过。那个男人,也就是王小满的岳父,一个小个子男人,花白的头发,佝偻着腰,他一直不敢正眼看女儿,倒是与王小满两眼相碰,抓着他的手叨叨碎碎地说着要好好对待黄金英的话。黄金英只站在远处冷眼观察,并不与自己的父亲说话。王小满当时就感觉到,岳父也许过得并不好,岁月的沧桑毫无隐藏地把他改变成现在的样子,生活之中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让他去做出在女儿看来是不可原谅的事情。事后王小满劝过黄金英不要再恨她父亲,这倒不是岳父的叨唠起了作用,而是王小满确实感觉到那个做父亲的生活过得并不很好。黄金英只鼻孔里哼了一声,你是不是想巴结这个老丈人了?你去找他呀,赶紧去叩头啊。当时,王小满真想发火,黄金英怎么变成了这样呢,先前折腾做生意亏本了,受人白眼了,跟人吵架了都不会放在心上,而生活好转了,又不要操心,安安心心在家拿着退休金,却越来越变得刻薄自私,真的是更年期综合征来了?

黄金英大学毕业本可以分到行政单位的,可当时县粮食局是个很跑火的单位,她求人进了粮食局工作,开始两年确实让她高兴了阵子,工资比同分配的同学差不多,可福利太多了,常让同学们羡慕。两年后单位开始走下陡路,后来下岗拿生活费,黄金英只好跟着别人做生意,亏本亏大了,不再折腾,在家做起了专职妇女,照护着儿子上学和生活。好在王小满在乡政府工作,家庭负担并不重,黄金英觉得生活还是美好的。

难道黄金英去了老屋场么。

去老屋场要走几里陡峭的山路,许久没有人走,路也就大变了样子,藤和刺像两个把守的卫兵,让人先后退了几步不敢上前。王小满硬着头皮往里闯,卫兵们扯着他的头发拉着他的衣服,让他一步一个跟斗,一步一个血痕地前进着。一只硕大的野兔从脚下窜出来,又惊动了不远处蹲窝的野鸡噗的一声飞出去,伴着一声长鸣,着实给了王小满一份惊吓。汗水爬满了后背和前胸,脸上的血痕被汗水浸染着,火辣辣的痛。王小满坐在路旁的高坡上歇息,眺望着崇山峻岭,起伏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这里的大山不同于他工作的黄泥乡,那里只是一些大大小小的矮山低山,说到底还是属于丘陵地区,而这里却是真正的大山,不见人烟,连天空也是狭小的,人更是如蝼蚁般微小。

前边就是老屋场,站在山岭上远远可以望到,十多幢破旧的老屋牛屎堆一样散落在山凹中,大多已倒塌,王小满已分辨出奶奶的老屋,顽强地站立在那里,屋顶上竟然树了一面旗帜,虽褪色变白,仍飘扬在这样一个被废弃的屋场,极像了奶奶生前的性格。

王小满站在山岗上呼喊着黄金英的名字,让这个寂静的山岭之间突然有了人间烟火味。没有回应,但山谷的回声飘荡在他的四周,惊飞了许多山鸟,扑向天空,遮盖住了阳光,风疾疾刮起来,天一下子阴冷。

奶奶的老屋也塌了一个角,被一块油布遮盖住了,这是块新的盖布,说明最近有人来过,王小满长舒了口气。他并不急于进屋,怕吓着了黄金英。屋瓦上铺满了树叶,有松鼠在上面跳来窜去,睁圆着双眼滴溜溜转,似乎在猜测王小满是不是它的敌人。

屋门虚掩着,轻轻推开,竟然没有声响。王小满轻声呼唤着,没见人影,厅堂里被打扫干净,王小满一眼就认出了黄金英的布鞋,那是她自己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一般还舍不得穿。有两个小房间,铺着两张床。王小满记得奶奶是住后面较暗的那间,前面的阳光好,是黄金英住,放学回家后她就坐在窗前的小桌子上做作业。结婚后回娘家来,王小满和黄金英也是住在这间房,当时虽然条件不好,但他们都感觉到十分温馨。重拾记忆,王小满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屋里没有黄金英,但她的生活气息在,肯定不会走远。

王小满坐在门槛上,想抽一支烟,可他身上没带。太阳从树影中钻出来,差不多偏西了,王小满才感觉肚子饿,想从身边的包里拿出在镇街上买的包子,又放下了。黄金英肯定也没吃中饭,等她一起来吃吧。

无法想象,黄金英是如何在这个废墟中生活。没水没电没一切现代化设施,有的只是破烂的弃物。晚上不怕吗?一个女人,突然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黄金英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日头从云缝中钻进钻出,屋前场地上的树影时明时暗地变换着,黄金英还没有回来。王小满坐不住了,他走了出去。首先,他想到了奶奶的坟地,下葬的时候他去过,就在村后不远的一个山坡上,村后的路也被茅草所淹没,但显现着被人修理过的痕迹,说明黄金英已来过。坟场没有见到黄金英,但墓碑前的拜坛前有新鲜的水果和米饭,镶嵌的照片被擦得亮光光的。这是一张爬满皱纹的脸,双目微开,精神疲倦,甚至还可以看出在不住地喘气。王小满记得很清楚,这是奶奶去世前三天才拍下的,老人一生很少照过相,除了早年办理身份证时照过一次。这也是黄金英常常自责的地方。奶奶大半生是独立生活,不喜欢热闹,但她过得开心,一点也不抱怨,这或许与她早年失偶有关。

王小满在奶奶的坟前跪拜一番后走出来,看到旁边有一条小路有新鲜的人为痕迹,顺着方向走,视野一下开阔,前边有一口山塘,四周还有几块不规则的土地,土地大多已荒芜,唯有一块正在开垦,铁锹在阳光下闪耀着,像块反光镜子一样灼痛了王小满的眼睛,让他停住了前进的步伐。

女人的感觉就是灵敏,黄金英停下劳作,伸直腰身,朝王小满这边望来。四目相碰,没有火花,也没有泪花,黄金英口气冷硬地说,你来做什么?

王小满大步跑过去,大声喊道,黄金英,跟我回去!

黄金英不理睬他,继续揪地,还没有入夏,她只穿着一件淡绿色的褂子和一条薄裤,汗水在后背洇开,腰部全部湿透,整个人热气腾腾地燃烧。

回去吧。王小满的声音小了下来,他上前想抢下她手中的铁锹,没想她的手劲大,反倒差点把王小满给摔倒了。王小满也生了气,索性不管,在地埂上坐下来,肚子咕咕开叫,这才感觉到了饿,从背包中拿出在镇上买的包子吃起来。

微风从身旁吹过,有两只叫不上名的鸟儿从头顶飞过去,山塘的水面上有野鸭在追逐,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浮上来,似乎在玩着游戏。王小满的火气渐渐消散,他把一个包子递给黄金英,说歇下来,吃点东西。黄金英没有停下来,回答了一句,我来的时候吃过了,不饿。你不要在这儿,回去吧。黄金英的口气不再生硬,擦了下汗水,从地埂边的方便袋中拿出一瓶水仰头喝了一大口。

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了。王小满望着西斜的太阳说。

我不喜欢别人来打扰。

我不是别人,而是你的丈夫。

我们不是说要离婚么,求你让我清静些日子吧。如果你要真的赖着不走,别怪我不近人情。

黄金英瞬间变成一副陌生的面孔,目光阴冷地敌视着王小满,让王小满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寒气迎面袭来,他退却了。

王小满几乎是跑着离开老屋场的,摔倒了几次,爬起来再跑,到了乡街上时已是满身汗水,顾不上擦洗一下,急匆匆地坐上了回县城的出租车。回到家又洗了个澡,疲惫不堪地躺在沙发上。手机铃声响起,小青打来的,问王小满把黄金英接回来没有。中午到达老屋场后,小青曾在微信上发过一个短信问黄金英在不在奶奶的老屋场,当时王小满回了一个字,在。后也就没有详细再说。王小满觉得不应该对小青隐藏什么,只好把实情告诉了小青,小青分析道,哥,你不觉得金英姐太反常了吗,是不是精神上受到了什么刺激?哥,要不要出来我陪你走走。

不用了,今天太疲劳,多谢了,小青。

第二天一早乡上的电话就把王小满给吵醒了,要他立即赶回单位,因为有位领导要经过黄泥乡的地界,要做好相关工作。王小满无法拒绝,急匆匆地赶回黄泥乡。

回到乡大院,却不见紧张的气氛,院子里的车子依然凌乱地摆放着,办公室里有几位干部在调笑着一位女同事。王小满问,不是有领导来么,取消了?秘书小徐接上话说,领导临时有事,任务取消了。王小满真想骂句脏话,但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抱怨话。

王小满的心里确实窝着火,单位领导往往是听见风就是雨,宁愿做更多的无用功。在单位这么多年来,他也不知做了多少这样的浪费人力物力财力的事情。奇怪的是先前从未感受到有什么不可以,从未提出过异议,而且把工作做得细而又细,生怕错过某些蛛丝马迹而招致领导批评。王小满觉得自己突然看清了自己所做的工作,甚至把自己的一生都看清了,老老实实待在这个穷乡几十年了,由一个青年小伙子干成了一个秃顶男人。往后呢,连调回县城这个基本的愿望都难以实现。想到此处,王小满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小青打来电话,问王小满在哪里,方不方便说话。其时王小满正在整材料,他躲避开领导疑惑的眼神,走出办公室门,站在走廊边上说,刚才在领导办公室,现在出来了,可以说了。

小青说,哥,金英嫂子还真有病啊。

什么病?

抑郁症!

真有这病呀,你怎么知道的?

小青告诉王小满,她有一个同学在人民医院当医生,想办法查到了黄金英就医的记录。小青又说,哥,按常理金英姐应该要告诉你呀,而她却一直闷在心里,这多难受啊。小青还在王小满耳边说着许多话,可他却没有听进去,只记住了抑郁症三个字。挂了电话,那三个字还在脑海中盘旋,盘旋,像一只随风上升的风筝,越飞越高,忽地,风停,啪的一声掉下地来,撞在他的心口上,疼痛无比。

第二天,王小满向领导递交了一份请假报告,领导惊诧地问,请假半年?我没有这个权限,得向上报告。领导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拍着王小满的肩头说,两个月后要换届呢,虽说你年纪有点大,但也是有提拔的先例,还是去争取一下吧,人往高处水往低,请一个月吧。王小满坚定地摇了摇头,半年都太少了,这些年我欠她太多了,回头一望,才知自己的关爱太少,才知孤独是多么可怕。

领导陌生地望着王小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返回县城的家,王小满开始收拾东西,一件件装好在纸箱里。当他打电话叫来小青的车时,小青不由大叫,哥,你这是搬家呀。

是的。王小满一边把东西往车上搬,一边回答。

去老屋场?

是的。

你要去陪伴金英嫂子?

是的。

准备生活多久?

王小满抬头望望天,没有回答小青的话。

责任编辑:李学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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