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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割

2024-06-27吴安臣

金沙江文艺 2024年6期
关键词:人生

吴安臣(昆明)

“切割”是一个锐利的词,带着刀锋薄刃的响动,在纸面上行走;或者在金属的表面,锯的齿不断咬啮下,锯齿下的竹子、木头或其他材质的东西呈现一个个截面,或是金属对金属的粗暴断开;肉在刃之下,在看似无缝隙的地方被开出一条“路”来;荒蛮之地,切割之后,或许就有了生机。

然而,“切割”这个多维的词语,在世界上,更多的似乎总带着开掘和破坏的意味。完整的一个物体,如果不幸被切割,破坏性似乎大于建设性,比如在身体某个部位,留下痕迹。然而在手术中,切割却具有去腐生肌,割除坏的成分,保留好的部分的神奇功效。

也许,这一切都还是将目光停留在实物层面,纵横交错的切割显得任性而信马由缰。切割是在工具之下的过程,也造就结果。当刀划过肉体,当锯子划过木或者竹等,那声音总是具有侵略性地钻进你的耳鼓。

切割还有基于虚拟层面的意义。假如人生可以切割,肯定有人会毫不犹豫将不好的回忆、不完美的人生像切去盲肠一样切去,但是回忆如此开放,开放到所有好的坏的东西统统纳入脑海里,以至于驱除不掉。

时间总有断面,在某个时刻定格,出现一道分水岭,从某一个点回溯,然后聚焦在特定支点,霍然分为两段。

加诸于个体来说,切割总有分割记忆的企图。

比如,他的童年居然出现过一次自杀事件。在老柳树下,他觉得自己无生的希望了,所以他想了结自己的生命。他认为,父母抛弃了他,寄人篱下不说,还时常被虐待。于是小小年纪的他有了万念俱灰之感。那时候的他,脑海里除了报仇,别无他求。那是人生中最为晦暗的日子,成年之后的他想切割掉这段记忆,然而记忆如此顽强,根深蒂固地植入脑海。每当人生有迈不过的坎,他总是想到夕阳下的那次自杀未遂事件。切是无法切掉了,他坦然地对自己说,那就当作一块耻辱的印记,永久留存着吧。

人其实都想切割掉生命旅程里那些不堪的、不忍回想的印记。然而失忆对于不善健忘的人,是多么困难的事。就像激光除疤,总是连着皮肉的切肤之痛。愈是想忘却,愈是清晰地出现在生命中。勒庞《乌合之众》和闫文盛《主观书笔记》都表达过类似的观点,要想切割掉个体的记忆,太难了。

时间有时候抹不平一切。时间的洪流过后,是深深的沟壑,就像铁犁耙过的河道。

他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然而稳定不代表着没有危机。

他如此热爱做生意,教学之余,他开着卡车倒腾售卖各种紧俏物资,商海里的他如鱼得水。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太沉浸于一方天地,总会得意忘形。越是违禁的,越要去碰触。不假思索,他就成立了公司。最初他想让妹妹或者妹夫担任法人,不过也就一刹那的念头。因为他妹妹或妹夫都没有正式稳定的工作。然而,倔强的人总觉得既然要干,就自己当法人吧,应该没关系的。潜伏的危机已然来临,他已经触碰到了法律和教育界的红线。聪明的他套取国家各种补贴,买豪车、开酒吧,一时风光无两。嫉妒他的人中就有他关系交恶的前妻。在一次审计中,他的前妻让他丢掉了工作。他被迫退回违规套取的国家补贴,酒吧也关了门,差点儿就锒铛入狱了。那时候的他,怪妹妹一家不帮他分担公司的事,不替他扛下来,他更怪父母为什么不提醒他。其实,怨天尤人于事无补,任何错误买单的终究是自己。当他飞速前行,随心所欲之时,谁又能拉得住那根野马的缰绳?每每面对家人,他总不能释怀。

他痛苦地说,他想切割掉这段记忆。有人告诉他,这种惨痛的教训是他自己造成的,怪不了别人。命运之神垂青于你,同样也会惩罚你。人生短暂,这样惨痛的经历就是自己完整人生的耻辱柱,是切割不掉的。

他形容枯槁,在夕阳中就像一根即将断成两截的木头。

眼睛浑浊的他用手扒拉着挂在身体右侧的盛装便溺的袋子。直肠癌导致他的身体迅速衰朽和破败。人生的暮年似乎就是从一场大的疾病开始的。

他自从生病就开始陷入了漫长的回忆,回忆他曾经如何的意气风发。除了个子矮之外,年轻的他充满了活力和激情,可以不眠不休地在田地里连续劳作。他对南方和北方的农具使用得都十分得心应手,很多种田的老把式都带着敬佩的眼神向他请教。他享受那样的时刻。一个农民能做到这样的程度,这是命运进程中的伟大胜利。就像面对垂下的稻穗憧憬丰收一样,那时的他年轻,走南闯北,孤身一人,无惧风雨和坎坷,即便天塌下来总觉得还有个高的顶着。

然而命运的魔方在家庭变故和疾病侵袭的时候,让他觉得无情和不可测,就像面对深渊和阴霾,无止境的处在低处,自然看不到高处的亮和温暖。他开始无端的失眠,加之饮食的简单和粗糙,身体越来越单薄了。岁月仿佛在某几个瞬间就抽走了他全部的营养和脂肪,最先突出的是颧骨,如山峰般瘦削,以逼人的姿势让眼睛外凸,却显示不出任何的精气神。病去如抽丝,病还未去,他整个人已经委顿。人似乎就是棍子支撑的面条,抽走棍子,人立马就瘫成一堆泥。

一个人追念往昔,长久地无法自拔的时候,其实就是将人生进行了切割,好和坏、健康与疾病,分水岭非常明显。但是二者中间似乎是没有堤坝的,好的境况和坏的境况一直那么严丝合缝。即便试图在记忆中找出一把刀来截开,那也是徒劳的。谁能篡改记忆呢?谁能阻挡现实的残酷呢?命运的狰狞和可怖就在兜转轮回里。

有时候,他说自己是无神论者,从不信鬼神和命,然而命由天定的思想却时常让他陷入迷惘和无助。

坎坷的经历,一次次粉碎着他的梦想,看着白发逐渐从两鬓爬上头顶,他想着不知明镜里,何处染秋霜?翻出大学时期的照片,他满头乌发,眼睛虽小,但是闪亮有神,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从来觉得世界尽在把握。“命运的宠儿”“天之骄子”,那些闪光的字眼,都是加诸自己的。那时虽然艰苦异常,每次吃饭都是清汤寡水的,但人是饱满的,饱满得像是灌浆的麦穗,在风中摇曳时都是傲人的姿态。年轻真好,青涩的味道里都是美好。虽然冲动,更多的是无知,可即便是荒唐又怎样,不会患得患失,不会瞻前顾后,不会左顾右盼,只会一往无前、不计得失、横刀立马……那时候读苏东坡的诗词,注意到的是他澎湃的激情,如拍打在赤壁上的浪花;做梦,梦境都是斑斓五彩的,梦里都是笑声。人一沾着床铺,立马就可以见周公。

但是,四十岁挨边,却常常失眠辗转。据说这不是病症的可怕病症,必须依赖牛奶、芹菜或者那些散发着怪味的药物,才能暂时镇压住。失眠或许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连环的梦境,反射现实的梦境,似真似幻。陷在这样的梦境里,其实和没睡没有任何差别,整个人像是浮在空中的一片叶子,走在路上的感觉就像脚没沾着地,悬空的肉身就如交付给另外一个虚拟的世界。梦境和现实似乎重叠了。洗一把冷水脸,试图把白天过成白天,黑夜交给黑夜,而混沌总是掺和着现实。切割不了疲惫不堪的肉身和虚幻无边的梦境,只有任其如荒地,逐渐长满杂草和虫蚁,突兀、坚硬,硌得心生疼。

那次到东川采风,我一直在想,若是没有曾经那些肆虐的石块和水流,这块土地会怎样?会平滑如镜吗?现在这片土地千沟万壑,巨石被洪流裹挟着前进,带着棱角的就像一把把切向大地的锋刃,而大地却那么柔软,无力抵抗。洪流和巨石的裁切,让这片土地的河床越来越高,就像黄河下游看起来岌岌可危的地上河。面对着泥石流切割过的土地,他们欲哭无泪。这是山川对河道的宣战?抑或是一种变异的回归?从大地中崛起的山川,最终被水流冲下,在河道里奔腾不止,却是对大地的破坏。

据上了年纪的人说,他们现在所在的村子曾经被水淹过,资料记载,“当年涨大水,高十余丈,三间房子般大的石块如同漂汤圆一般”“冲走了半边街、几个村庄”,并冲进寺庙,泥浆埋没至佛像的脖子;一到雨季来就是暴雨,石头和沙,沙和泥巴,一滚一滚,“轰”就下来了,声音很大,而且速度相当快,老百姓简直都不敢出门。当时水利老专家编了个顺口溜:“水冲沙压一片荒,累累泥石变河床,千亩良田成沙海,百姓生活苦难艰。”“人定胜天”——这在富有奋斗精神的人看来,似乎是可行的。但是人在那些来时无预兆的灾害面前,就像泥丸一样渺小,当锐利的巨石切向人,人就成了肉酱。

历史图片里,铁路像扭曲的麻花,公路被拦腰斩断,农田被泥土和石块覆盖……泥石流像无法驯服的搅动山河的蛟龙,为祸这片土地。“大雨大灾,小雨小灾,无雨旱灾”“三年两头早,十年九歉收”“掉座山头走蛟龙,条条沟口吹喇叭”……那些无法驯服的蛟龙像带着收割镰刀的死神,割向大地,割向无辜的草木和人群。于是,人们开始探索着如何锁龙伏蛟,让那切割大地的镰刀能都敛起锋刃,让那蛟龙在预设的轨道里驯服地前行。其实,人们不把砍伐的巨斧伸向草木,草木也会给人以恩典,那就是固沙护土,让那些巨石老老实实待在土里。人终究得认识到,很多时候,都是自食恶果。

时至今日,那些昔日为害大地的巨石再也没有出现,锋刃再也没有出鞘。暴雨初歇的夏日,人们不再收拾残局一样行走在河床上,而是在绿荫下惬意地泡上一壶茶,说些陈年旧事。天边的彩虹不再是镰刀的模样,而是彩虹该有的样子,该有的颜色。人的心境或许就是这样,忧心忡忡的时候,看着石头都会头皮紧;心情舒畅的时候,觉得那些石头居然像盆景,有人有了闲心就去河床里寻些奇石来,摆在家里,垒成假山,时不时向人炫耀。安居乐业的人们,再也不用望着房顶待天明了,终于可以酣然入梦了。

陨石从不知多少光年的地方冲向地球,在不断被切割中,体积越来越小,所有的棱角在星际间运行时被磨圆。

这就像人的一生。当你年少气盛的时候,何等血气方刚,遇事从来不懂得三思而后行。为了朋友可以两肋插刀,为了不值当的事情可以凭借着酒劲挥洒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豪情,然而现实人生总会给你迎面一击。并不像陨石被动接受切割,而是双向互击。你的拳头击向现实,可能是打在空气里,既无声响,也无回应;现实却不分青红皂白打得你分不清东西南北,让你被迎头痛击时,还搞不懂拳头来处,甚至把你打成内伤却无法言说。有时候,人在尘世里,是无力,无助甚至于是无望的,所以才会学阿Q精神胜利法安慰自己,面向无法改变的现实。这种自我麻醉和自我疗救总能治愈难以消解的伤痛。

有个朋友做生意经年,自认纵横商场游刃有余,然而命运总和他开玩笑,屡次创业毫无起色,他却屡次像打不死的小强一样满血复活。他说命运虽然没垂青于我,屡屡给我以悲伤和苦痛,但是就像木瓜可以蘸着辣子盐巴吃别有一番滋味一样,我这样的人可能就是活给别人看的一个反面典型,我的失败便是别人参考的教材。

很多人说,他这样的理解超乎常人,莫非他像王阳明一样,有了自己的“龙场”?龙场悟道,所以才这般通达乐观,凡事如此看得开,苦水里都能滤出一丝甜来。他说,假如命运收割不了我这硬得毫无道理的蹶子,那我就去抢掉它手里的刀子,让那把刀子割不到我,即便割到了,也是我修炼经年的甲。

切割,纵向走过人生,横向跨过岁月,其实分不开好和坏的境遇。愈加想存住好,愈多的坏会乘虚而入。当你全力以赴追寻美好的时候,坏总窥伺在侧,带着阴险的笑。然而,切割,总会让人以昂扬的姿态屹立不倒。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也许正因为我们刻意想把坏给掩住,才会放大美好。向前掘进的生命进程中,“切割”这个锐利的词语,其实指向着光明和未来。就如卡尔维诺塑造的马可瓦尔多这个人,“他生命中除了以小时计酬的薪水,额外的工资补助,和家庭津贴外,还有某些东西可以期待。”是啊,“期待”让“切割”有了一丝温暖的意味。

责任编辑:李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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