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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玲红的悲喜人生

2024-06-26王斌

名人传记 2024年5期
关键词:梅兰芳表姐京剧

王斌

六七年前,因研究需要,笔者在翻阅民国人物日记时,发现了一位京剧名角小玲红,但相关资料甚少。现实中的她身世如何,后来又有怎样的经历呢?

偶然间,笔者从《凤阳花鼓全书·史论卷》一个不起眼的注释中,找到了关于小玲红身世的关键性线索。1979年,京剧演员刘斌昆曾对一位采访者透露:1941年5月初,小玲红即谢黛林(亦作谢黛琳)饰花鼓婆,而时有“江南第一名丑”之称的刘斌昆饰花鼓公,他们在上海同演《打花鼓》。

原来,小玲红就是著名京剧演员谢黛林。早年间,谢黛林对外一直用的都是“小玲红”这个艺名,有时又称“筱玲红”。因谢黛林本人在回忆文章中写作“小玲红”,本文也采用这一写法。20世纪60年代后,小玲红认为自己年龄已大,再用“小”字欠妥,便开始在演出海报上改用真名谢黛林。至此,关于小玲红的神秘面纱终于被揭开。

辛酸的“童星”之路

1922年,小玲红出身梨园世家。祖父在北京、天津的小剧团做了一辈子的打鼓佬。父亲谢开云,文化水平虽不高,头脑却灵活,他带着大姐的三个女儿,也就是小玲红的三个表姐筱月红、筱香红、筱菊红走南闯北,到各地的茶楼酒肆卖唱,兼戏班的杂务,主要为小玲红的表姐们签订合同,添置行头,偶尔也凑合着为她们拉胡琴伴奏。几位表姐一天天长大,演技日臻成熟,慢慢在上海滩走红,人称“三红”。

小玲红的生母吴氏是湖北人,从小父母双亡,是一个苦命的姑娘。1911年,谢开云随“三红”到汉口演出时,与她结识。吴氏来到谢家后,生下五男二女,其中聪明伶俐的小玲红,自然最招她喜欢。小玲红出生的时候,正赶上她的祖母生病卧床不起,迷信而又固执的老人生气地说:“这孩子来得不吉利,生下来就哭,非把我克死不可,要么把她送人,要么……”尽管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吴氏惶惶不安。为了不让老人听见小玲红的哭声,吴氏就把她抱到弄堂口简陋的棚子里抚养。奶水不够,吴氏就用平时积攒下的一点钱,买米熬粥喂养,总算保住了这条小生命。不过尚在襁褓之中的小玲红,挨饿受冻是常事,吴氏为此不知流下多少泪水。直到老人离世,小玲红才被抱回家里。

小玲红从四岁开始接触戏剧,表姐们学戏的时候,她就留心去听,还能咿咿呀呀地跟着哼上几句。父亲常把她带在身边,陪表姐们到各地去演出,接触到不少名角。她的记性好,又善于模仿,因此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不少京剧唱腔和招式,惹得家人拍手叫好。

八岁时,小玲红便以“三红”小表妹的名义开始泡戏,她的个头还没有舞台上的凳子高,需要检场把她抱到椅子上。看到满台的大演员陪着一个小女孩演戏,加上她那既幼稚又认真的模样,台下观众不时哄堂大笑,好评如潮,连连要求加演,小玲红平生第一次体验到演戏的乐趣。

谢开云在小玲红十岁时去世了,她的三个表姐也相继出嫁。那个年代,女演员出嫁就等于艺术生命的终结,再也不会有人捧场了,家中积蓄因而很快用尽。有一天,姑母把她喊到跟前说:“你三个表姐都已吃不开了,这样下去只能喝西北风,你现在也懂事了,赶快学戏,挑起咱家中的生活担子。”姑母又指着坐在身旁的两个人,介绍说这是给她请的两位文戏和武戏老师。懂事的小玲红连忙跪地,向老师磕了三个响头,并向姑母保证:“再苦再累也要学好戏,挣钱养活全家。”

两位老师面善心硬,教戏中挖苦和打骂是家常便饭,对于逆耳之言甚至是皮肉之苦,小玲红总能含泪忍受。之后,她又跟着基本功扎实的表姐筱香红学戏。虽是表姐妹,但作为师徒,小玲红只得既当学生又当丫头。

小玲红十分刻苦,每天天不亮就开始练功。姑母起床,她得赶紧去叠被、扫地、倒尿盆,然后再去伺候表姐梳头。等这些家务干完后,便继续吊嗓子、学戏、学唱、打把子等,每天的课程都排得满满的,从早练到晚,小玲红不知流掉了多少汗水和泪水。寒来暑往,小玲红就这样整整学了四年,尽管演技还很稚嫩,但苦难的生活迫使十四岁的她不得不考虑如何卖艺挣钱。

黄金荣为她取艺名

像小玲红这样的无名弱女子,想要找个剧场演戏,比登天还难。姑母靠着过去的人脉,托黄金荣出面,小玲红得以进入黄金荣创办的黄金大戏院。

在那里,小玲红演的第一出戏是《梅龙镇》。时值大年初一,小玲红穿着单薄的行头,在台上被冻得直打哆嗦,想到自己小小的肩头,压着全家人生活的重担,她的心情格外紧张,一走到台上就感到心慌气短,竟然唱走了调。她在心里直嘀咕:“这下可砸了,回家又要挨骂了!”不出所料,小玲红一进家门,姑母和两位老师都黑着脸,气呼呼地说:“平时唱得好好的,到了紧要关头尽是自己吓唬自己,这下可演砸了!往后再这样,就别想在上海混下去了!”她忍着饥渴和劳累,愣在那里半天也没吭一声,泪水直往肚里咽。临睡前,姑母才给她盛来一碗冷饭。小玲红心里并没有怨恨姑妈,倔强的她暗下决心,一定要靠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又经过几年的摸爬滚打,小玲红的演技有了长足的进步。1939年,十七岁的她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在舞台上,她不仅能独自挑大梁演出,而且还经常和一些名家联袂献艺,名气越来越大,黄金荣对她说:“你三个表姐就是在我的戏院里红起来的。‘三红的名字也是我起的,加上你,就是‘四红了。你年纪最小,就叫筱玲红吧。”不久,黄金大戏院就把“筱玲红”三个字,制成每个字约有三尺见方的霓虹灯广告,挂在戏院门口,从此她蜚声十里洋场。

1940年1月,上海颇有名的小报《社会日报》报道:“昨夜首次排九本《狸猫》于黄金台上,晤黄金后台之人物四,一为韩金奎,一为盖三省,一为粉菊花,一则筱玲红也。粉菊花老去秋娘,其落寞可见,韩金奎为素识,筱玲红旧亦见之于共舞台扮戏房中,违二三年矣,自不复知我,其人稚齿韶颜,秀美殆无伦拟,黄金戏院重视之。”可见外貌被称赞有加的小玲红,彼时在表演上已与粉菊花、韩金奎等京剧名角齐名,成为黄金大戏院的台柱子。

《纺棉花》是当时沪上颇为流行的热门戏。表演时,女主角们身穿旗袍,脚踩高跟鞋,烫一个大波浪头,与上海的名媛一般无二,梨园同行中恭送这几位坤伶“棉花旦”的雅号。1941年11月19日《申报》称,小玲红除在黄金大戏院贴演《纺棉花》,还“别出心裁地在台上自拉手风琴,唱流行歌曲,五花八门,多才多艺不亚于北方坤伶”。

女大当婚,转眼间小玲红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与那个时代大多数女星一样,作为上海滩的名伶,小玲红的婚姻并不如意。当年有不少人热心为她做媒,且介绍的对象大多数还是圈中之人。不过由于种种原因,并没有成功。据费三金著的《俞振飞传》记载,当有人把小玲红介绍给俞振飞时,俞振飞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此人名气太大了”!

在上海黄金大戏院演出时,小玲红经常给四小名旦之一的毛世来配戏。《杀子报》是当年毛世来常演的剧目,小玲红也参演了。在排戏、演戏的过程中,小玲红与年龄相仿的毛世来渐渐暗生情愫。周围的人也觉得他俩年纪、才貌相当,十分般配,因而极力撮合。沪上著名的京剧票友鄂森有意为他俩做媒,就常约这两人到自己家吃饭、打牌,借机让他们多接触,培养感情。

京剧表演艺术大师袁世海在自己口述的回忆录中说:“筱玲红是养女,其养母坚持向毛索要一大笔钱财——聘礼,方才允婚。世来无能为力,此事只好作罢。世来戏路较窄,此后难得到上海演出,筱玲红终被养母卖嫁给年逾半百的日伪汉奸周某,成了他的许多姨太太中的一个。旧社会女演员的命运悲惨哪!”袁世海提到的养母,就是小玲红的姑母。

“那年月世道很坏,年轻女人唱戏,难免受到各种恶势力的摧残迫害。”经历一番坎坷后,小玲红决心“谢迹歌坛,闭门苦学”,而她学习的对象就是梅兰芳。

拜师梅兰芳

1942年后直到新中国成立的六七年时间里,小玲红离开了京剧舞台,蛰居起来。通过静下心反思这些年自己所走过的京剧表演之路,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根基还不扎实,没有受到过系统专门的训练,因此,必须尽快提高自己,并萌生了向艺术大师梅兰芳拜师学艺的念头。

小玲红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好友陈志芳,陈志芳又辗转找到梅兰芳的友人冯太太,托她成全此事。没想到,梅兰芳竟然一口应允下来。此时的梅兰芳正闲居上海,平日里以绘画自赏来打发时间。差不多与此同时,梅兰芳还收下李玉茹、言慧珠为徒。李玉茹在《学习梅兰芳的革新精神》一文中回忆:“那时,上海处在日本侵略者的统治之下,梅先生为了表现中国人民的气节,蓄须明志,谢绝舞台,闲居在家。我每天下午都到马斯南路先生的寓所,请先生教戏。”

拜师仪式上,喜出望外的小玲红既激动又紧张,恭恭敬敬地行完了跪拜大礼。梅兰芳柔声细语地对小玲红说:“你要多看演得好的戏,要学习别人的长处;演得不好的戏也要看,可以知道这样唱不好听、那样做不好看。同时,也提醒自己不要那样唱那样做。”这是梅兰芳给小玲红上的第一课,她终生难忘。

跟着梅兰芳学习的那几年,只要梅先生有演出,小玲红总是每场必到。梅兰芳十分谦逊,每次演完新戏下场,都会跟着儿子梅葆玖喊小玲红为“谢姐姐”,要她多提意见。散戏之后,梅兰芳就开始总结当日表演的得失。小玲红回忆说,除了白天吊嗓练功之外,她从不放弃听梅兰芳说戏,自己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美好的夜晚,和言慧珠等舞台姐妹被梅老师的讲话所陶醉,听他分析当晚演出的某个动作、某句唱腔或念白是怎么处理的,为何这么处理,等等。梅兰芳反复告诫小玲红:“好戏要多看、细看,对不同演员的演出,或者是同一个演员不同时间不同舞台条件下的表演,都应当对比着看,把人家的表演拆散看、总体看,多多体会好在哪里,以丰富自己;对于演得不好的戏也要认真看,找出失败教训,这样可能尽量让自己避免……”小玲红从中受益良多。直至数十年后,小玲红在演《望江亭》等剧时,仍会时常回味并借鉴梅兰芳留下的这些表演精髓。

小玲红听从梅兰芳的忠告,下决心拓宽视野、开阔戏路。小时候家贫没有上过学,她就利用闲暇时间抓紧补文化、练书法、学外语。她一边从古代文化中汲取丰富的养料,特地请来老师,给她讲授《史记》《古文观止》《聊斋》等,提升文化修养,一边注意吸收西方表演艺术和声乐技巧。此外,小玲红还向剧作家苏雪安和票友罗亮生学习谭派老生戏,又请梅兰芳先生的琴师倪秋平为自己操琴,在上海电台和票社演唱过《失空斩》《捉放曹》等,得到名票夏山楼主等的好评。

1958年三四月间,梅兰芳来到小玲红落户和工作的合肥,在半个多月时间里演了十六场,观众超过了三万人次。在紧张忙碌的表演之余,他并没有忘记当年的学生。多年后的师徒相逢,自然让小玲红倍感亲切。“演一出戏给我看看,好吗?”一番交流后,梅兰芳对学生提出了要求,“不过你不要演‘我的戏,你要演‘你的戏给我看。”小玲红一听就明白了,梅先生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还在坚持训练。

梅兰芳在合肥的最后一天,小玲红在合肥剧场演出全本《铁弓缘》,她从花旦演到小生,又从小生演到武生。梅兰芳就像一位普通的观众,静静地坐在台下看。演出结束,梅兰芳走上舞台,“这出戏是一出文武并重的戏,没有一定的功夫是不能演的”,话虽不多,但小玲红听得出,这既是老师对自己的肯定,更是鼓励和鞭策。那次梅兰芳登台讲话的照片,小玲红一直珍藏着。可是,哪能想到,这竟是他们师徒俩的最后一次见面。

20世纪90年代,安徽省梅兰芳先生艺术研究会成立,小玲红被推举为会长。1994年,在纪念梅兰芳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之际,年逾古稀的她再次登台献艺,一曲唱罢,台下掌声雷动。

1949年后的艺术新生

与亿万百姓一样,小玲红满怀憧憬地迎来了1949年,她的艺术生命重获新生。不久,她在上海终于登上阔别多年的舞台,赢得了久违的鲜花和掌声。接着,她带着《天女散花》《贩马记》《霸王别姬》等剧目到湖南、江苏、浙江等地巡回演出。她还在苏雪安帮助下,借鉴汉剧《宇宙锋》的写实手法,糅合梅派表演技法,在艺术上取得了新的突破。

1955年,应邀到苏州演出的小玲红,正赶上苏州一家京剧团选团长,尽管再三推辞,她还是被大家一致推选为团长。上任后,她带领剧团到无锡、常州、丹阳、杭州等地演出,所到之处无不受到观众好评。小玲红时常受到媒体关注,如1956年3月9日香港《大公报》报人唐纪常以笔名“刘郎”发表了《筱玲红重披歌衫》一文,并配有小玲红的近照,称“江南重见筱玲红,犹似虹霓闪灿空”。“筱玲红是十多年前在上海一唱而红的京剧女演员,但一红她就退藏起来。退藏的原因,总是逃不出旧社会里的几个‘公例。那时她不过二十来岁而已。我以为这一辈子再也不会看到她的戏了,却想不到去年她重返歌坛。二月前,我同俞振飞夫妇谈起她来。俞夫人说,她还是那样好看的扮相,唱几声也比从前结实得多了。现在她经常在苏州上演。这里的一张照片,是她到上海来开会时拍的。”文章虽字数不多,但信息量很大。一是重提旧事,十多年前曾在上海滩走红的京剧女演员小玲红,因难逃旧社会里所谓“公例”的宿命,而不得不“退藏起来”,这正应了“人红是非多”的老话。二是小玲红重登舞台让人出乎意料,只不过复出的时间不是唐纪常所说的1955年,而是更早的1950年,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1949年后的小玲红十分低调。三是向世人介绍了小玲红的近况,此时她常在苏州演出,同为戏剧名角的俞振飞妻子黄蔓耘评价说,其台上风采不减当年,且演技比从前更为成熟了。

1956年底,小玲红被客聘到安徽。在这里,小玲红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丈夫是安徽省京剧团的文丑王鸿禧。从此,她扎根于江淮大地,开始在合肥的舞台上献艺,主演了《西施》《凤还巢》《霸王别姬》《穆柯寨》《花木兰》等剧。有一段时间,小玲红还担任京剧教学工作,她尝试着用中西结合的发声方法来教学生,并针对学员各自的生理条件,尽量找到合理使用口、舌、唇、齿、喉等发声器官的规律。

“文革”期间,小玲红一直没有放弃过练功,她私下对亲朋好友说:“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到时候就会用上的。”她那颗热爱艺术、报效观众的心仍在顽强地跳动着。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已用回本名的谢黛林迎来了人生的又一个春天。她兼收并蓄,潜心研究,努力创新,戏路更为宽广。1986年,谢黛林献演《铁弓缘》。香港的一位企业家闻讯而来,看了她的演出后,深有感触地对她说:“40年代在上海看过你的演出。如今你已年过花甲,还演得这么好,真让人难以想象。”他还特地把谢黛林的剧照带回香港。这年下半年,这位谢黛林的企业家粉丝再次赶到合肥,一见到她就兴冲冲地说:“你的戏照香港同人都看了,他们都说,小玲红这么大年纪,演起戏来还像个小姑娘,她是用什么方法将自己保养得这么年轻?”其实,世上并无让人青春永驻的灵丹妙药,数十年来对京剧艺术事业的不懈追求和对理想的执着信念,才是她不老的秘密。

2010年,谢黛林平静地走完传奇一生,在人生的舞台上谢幕,时年八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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