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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观音在潘家园降临

2024-06-25邹谨忆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4年6期
关键词:李老板

潘家园“鬼市”,一度是北京乃至全国淘宝者的天堂,曾流传着许多因“捡漏”而一夜暴富的神话。北漂的他也来到潘家园旧书市场,开始了自己的摆摊致富之旅。二手书市场什么最挣钱?哪些钱可以光明正大地赚?哪些钱赚了便斯文扫地?芳川写给慧贞的家信,并非值钱的名人书信,却为何被他视为珍宝,常伴枕边?

快二十年了吧,总记得那个夏天,每周六,凌晨三点,被光污染过的天空呈现持续低烧的脏红,除了夜班的士和扫地车,马路上基本空无一人,大大小小、方头方脑的建筑屏住呼吸,趴在街灯树影后面。整个北京,像含在石头狮子的嘴里,热烘烘、混沌沌,看不真。而我踩着一辆链条嘎吱响的旧三轮车,横穿数条高架,玩儿命似的赶,然后在四点半之前,抵达潘家园旧货市场。

这地方流传着无数真假难辨的江湖传说,谁谁十五块钱买了把宝剑,卖了十五万;一百块拿下的碟子,经鉴定竟是元青花;三百块收的黄花梨椅子,拍卖会上拍出二十四万……不过对我而言,这些也就是听听而已,毕竟,我既不见得有那个运气,也还没练成火眼金睛,眼前到底是天大的漏还是造假的坑,怎么分辨得清。

连续转悠好几个星期后,我还是决定贩旧书了。一来,旧书不像玉石瓷器,不大会碰上假货。二来,旧书便宜,亏也有限。至于第三个原因,我并不想说。

毕竟,说出来的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往往说不出来。

在北京贩旧书,潘家园鬼市是无论如何绕不开的。

都说清朝败落那会儿,宫里府里的珍稀物件要流落出来,又碍于脸面,买卖得趁天黑悄摸着进行,天长日久,鬼市就成了本地风俗。不过到了现如今,在鬼市上交易的,已经从当年真真假假的字画卷轴,变成了参差不齐的旧书而已。

到了总算备好货、正式出摊这天,仿佛比往常还更热闹,不等我赶到铁门边上,早看见拎蛇皮袋的,推自行车的,敞开小车尾厢的,蹲马路牙子上抽烟的,围着电线杆子谈生意的,乌泱泱一大片。

我大致计算过,鬼市也是要收摊位管理费的,每次一百块,刨去进货成本和租房、吃饭、缴水电话费各项开支,兜里基本剩不下什么钱了,所以趸来的这一车旧书,能不能尽快卖出去,把本钱收回来,才是最要紧的。

到了凌晨四点二十,一分不早,一分不晚,保安从铁门里边开了锁,上千号人无声无息地快速涌进市场。我踩三轮车没那么利索,一恍神的工夫,好码头都给占完了,只得勉强凑在彩钢瓦篷边上,油毡布抖开,撕纸箱上的透明胶,赶急赶忙,将成摞的书搬出来、码放好。

瞧书的家伙一个个摊位晃过来了。尽管市场上的灯够亮,他们还是乐意提溜个充电的小灯箱,看到感兴趣的就把灯箱往地上一顿,腾出手来翻书。更老到的会挟只掌心长短的超亮小手电,瞧中哪本就拧亮来照着瞄,灯光永远只指向自己要瞄的内容,绝不会让旁人也看清,以免好书被抢了去。

这也不稀奇,听说,瞧瓷器的甚至会将修表匠那种寸镜都带了来,卡进眼眶,翻来覆去观摩,再要拿不准,想放下了,又怕立马给旁人捡漏,踌躇再三的样子,才更叫人发急。

眼下这些人正一个个埋着头、撅着腚,嘴里嘀嘀咕咕,翻了这本丢那本,要我说,同刨食的鸡也没什么差别。老板这个怎么卖,老板那个怎么卖,问完了,嘴一撇,又撂下了。他们都是行家里手,轻易不会还价,更难得爽快掏钱,哪怕一眼相中了,也先瞧瞧其他,再装作不经意地问一句,哎,五块给我得了。

摊主们早都见惯不怪,码好书就去小马扎上撅着,鼓起两只眼,看有没有谁偷书。做这行当真得有十足的耐心,可天一亮就得收摊,万一一本都没卖出去,该怎么办?

咳,急也急不来,我只好先推三轮车到一边落了锁,抹汗,灌下去大半瓶凉白开,马扎抵住卷闸门坐下,打出个又深又长的呵欠,才觉得有些饿了。一早想好,车把上拴俩戗面馒头当宵夜,便宜顶饱,可出来得匆忙,完全忘了这茬。

哟,缘分哪,邻摊大姐笑嘻嘻地搭起话。她生着一张酱油色的阔脸,差点就要脑后见腮,两只肿眼泡斜斜地向鬓角挑过去,蒜头鼻,厚嘴皮子包不住两粒豁牙,粗粗大大地往外蹦,怎么说呢,也不算太难看,就是有点,进化不完全的样子。

因为先前进货时打过几次照面,知道她姓葛,我点头,叫声葛姐。

葛姐从半人高的书墙后头使劲招手,缩那角落里喂蚊子啊,过来这边坐,这边宽敞。看我面带犹豫,她又笑,放心,没人偷你的宝贝,过来吃火锅哇!

听到火锅两个字,我那枯槁的肚皮立刻自作主张说,咕噜,咕噜。

她是潘家园的长租户,也就是说,不像我,只拥有瓦篷下这么一小片流动的油毡布,她还占据着一整间门面房,虽宽不过二米,进深顶多也就一米五,除去顶天立地的U形书架与散放的书堆,剩余空间已容不下两个成年人错身,可那毕竟是实打实的书店,是财力与实力的象征啊,就算天亮,保安也不至于就把她赶着。于是我满脸堆笑,凑到她那边的瓦篷下去。

葛姐店里,日光灯下,正有三两只小手电盘桓,老花镜都架上了,那架势,丝毫不嫌旧书发散出的霉味儿,完全钻进字里行间去了。她招呼我坐,难得这方寸之间,愣是辟出一小块地界,摆上折叠桌椅,螺蛳壳里做道场。

我尽量收敛身形,落了座,看她佝腰摆弄塑料袋。那猪肝色T恤,领口洗得浩荡,奶罩是两片皱巴巴的三角形棉布,护心镜似的挂在胸脯上,颜色也乌糟糟的,看得我一惊,赶忙拔眼去瞧大号打包盒。

红油里面浸着常见的火锅食材,牛肉丸、鱼籽包、蟹排、热狗肠之类,还有泡面饼子、香菜、土豆、金针菇、魔芋豆腐、兰花干子,全都预先煮好了,揭开盖子只管吃。

我咋舌,不怕管理处的人来说你啊。

怕什么,吃饭皇帝大,葛姐指示我从桌底的水桶当中取出两支哈啤,问,能喝点不?却是不容置辩的口吻。我将瓶盖斜咬住桌沿,一掌拍下,没能开得了,手心吃痛。葛姐接过去,牙一錾,开了,啤酒泡密密溢出,瓶盖给呸到地上。我从茶壶后边翻出一次性杯子,刚倒满两杯,老陈头摇着蒲扇踱过来了。

我同他打招呼,他问我卖得怎样,我说,还没开张呢,问都没人问。他就撂开我,对着葛姐打趣,刚开市就忙着吃庆功宴,看样子,小葛是做成大买卖喽,不过潘家园就这么大,自打有了我这个狗鼻子,你想吃独食,那可行不通。

葛姐笑着摇头,还做买卖呢,甭提了,钱都跟您姓了,年纪一大把,净欺负我们小辈。

胡说八道,你陈爷心疼你都来不及,哪还舍得欺负你?老陈头嘴上揩着油,自说自话拆了方便筷,在打包盒里来回抄。

那您说,怎么卖那些个垃圾给他?葛姐冲我的摊位一努嘴,人家还是小朋友哪,您也下得去手,狗不理的货,就欺负他不懂行。

哎哟,这可冤死你陈爷了。老陈头筷戳牛肉丸,就着盒边一口咬下去,没承想,牛肉丸是包了馅儿的,里头的汤汁比外皮更烫,一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在口腔里来回腾挪,抢过啤酒喝了才算缓过劲,接着说,是他追着我卖的,刚入行,可不就得拿这些货练练手,论斤约的,实惠。

葛姐碰了下杯,仰脖子饮了,您就扯吧,论斤约,多少钱一斤呀,八块?十块?我瞅着是没一本值钱的,五毛八毛送给小朋友得了。

老陈头尬笑,敢情你丫是思凡了吧,这么护着他。

葛姐双眼眯成一线天,想啥呢,从今儿起,我和他可就是拜把子的异姓姐弟了,全潘家园,谁都别想欺负我弟,听见没?

老陈头又戳起根热狗肠,得,市场上就数你这张嘴厉害,我是说不过你,回头看谁施法念咒收了你去。说完塞了满嘴,嘟嘟囔囔着走了。

吃啊,愣着干吗?葛姐给我递只方便碗,耍贫嘴呢,别当真。

我当然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赶紧套近乎说,葛姐,我当真管你叫姐了,你可得罩着我呀。

葛姐给我夹了一筷子肉菜,又碰了一杯,成。她说。

虽然才凌晨五点光景,毕竟是大夏天,没吃上两口,汗瓣子砸进碗里,葛姐反手揿开落地扇,一股温吞吞的风随即荡了过来。我挑些土豆泡面吃下去,又接连碰了好几杯。葛姐掩上盒盖,将空酒瓶归置到桌下。

你来北京多久啦,听口音也是南方人吧,原先做些啥?葛姐抹了嘴,在躺椅上跷起二郎腿,咬着牙签同我讲话。

送快递,我老老实实答她,便利店、洗车行啥的也都干过,湖南的,来北京好几年了。

快递员收入还行啊,怎么想起到潘家园来的?这地方水深得很哪。葛姐啪地拍死只蚊子,使劲挠,脖子底下马上坟起个包,黑里透红的。

我避开视线,去看她摆在钢丝床上的书,原来她以卖红色收藏为主,各种红宝书、军用水壶、领袖照片、巨幅海报,还有好些个袖章,上面密密麻麻别着徽章,形状大小各不相同。

快递还干着,这个,就周末休息的时候凑个热闹,挣、挣点外快。刚才喝得确实有点猛了,脑袋开始有点呆呆木木,但是舒坦,我继续讲下去,一个老乡告诉我,他朋友的老爸,最开始就是买了本旧书,里面竟然夹着猴票,一整版啊,完全发了。

你不会觉得每本书里都夹着猴票吧?葛姐还在挠,声音松弛下来,大概快要盹着了。

说不准,有更值钱的,一片红之类的。

嗤,你这人……

有一搭没一搭正说着,有个瞧书的隔空问,这本,能便宜吗?

我没反应过来,给葛姐在胳膊上拍了一掌,小朋友,生意上门了。

开张生意,你、你出个价吧,我听见自己鼻音重,见钱就卖。

那人听我这样讲,马上迈步过来,掏出两张五块,推到桌上,并且扬一扬手里的书,豪气,我也不叫你吃亏,钱货两讫啊,合作愉快。

哎,等等,我看看这本。葛姐瞬间坐直了,伸手想将书捞过来,却扑了个空。

那人往后一让,侧过身遮住了书,这老板不是讲——见钱就卖,哪有反悔的道理。

啰唆,书给我看看先。葛姐的手顿在半空,丝毫不打算妥协。

见葛姐认起真来,我只好也强打精神,没事,没事,就让她看一眼吧。

那人犹豫了半晌,才不情不愿地递书过来,是本硬壳的《红楼梦新证》,除去封皮有些脏,书角有些弯折,实在没什么特别。

葛姐接在手里,开始前后翻寻,我凑头过去,看她翻到了版权页,用粗短的手指点着那些字,一行行仔细瞧下去,可我并不能看出任何门道,只听她说,这书我们不卖了。

哎你这女的谁啊,怎么能不讲道理呢,看也看了,钱都给了,这是干吗呀?那人愠怒起来,劈手要夺。

葛姐轻巧地避开他,将书往身后一藏,我倒要问你,他接你钱了没?没接,没接就还不算卖成。

事到如今,他们只能骂仗了,一个叫,他妈的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想欺行霸市是吧。另一个回,多大的人了不卖就撒泼,这潘家园是你开的呀?那人气得眼球暴突,浑身筛糠似的抖,照准葛姐就扑,偏偏葛姐还是个不信邪的,一俯身,竟然抡了酒瓶要砸。

眼看为了这么件小事干起仗,我完全不明就里,只得本能地架在二人中间,由得他们唾了满头满脸。

一时间,其他买书的卖书的也都围拢来,有说这个不对的,也有说那个不该的,指指戳戳,瞧起了热闹。得亏保安很快赶来,扒开众人,问明了情况,好说歹说才把那家伙劝走。

葛姐喘匀了,对着壶嘴灌一回茶水,想想又好笑起来,这管理费没白交,关键时候还真顶用,嘿。

我看到方才推搡中,打包盒里的油汤泼去了半盒,正顺着桌面,滴滴答答流到水泥地上,而那两张五块给黏住了,显出面目全非的样子。

葛姐将书从后腰抽出,郑重地递到我怀里,小老弟,这本书比较少见,可能还真值点钱,不过呢我也不是很懂,反正你先收好了,谁来问都不卖。赶明儿我带你去找个高人询价,啊。

我两只眼珠几乎越出眶子,这么快馅饼就砸我头上了,不会吧。然而她啊的那一下,两粒门牙暴露在空气中,语气却是极其温柔,不由自主地,我想起另一个人。

刚来北京时,我租了群租房里的一个床位,真就只是一个床位而已,所有衣服悬挂在墙上,被子叠放床头,生活用品堆在床尾,桶子盆子和两双鞋占据床底,剩下那点狭小空间,只够屈膝侧卧。

那会儿我身份证未满十八周岁,正经工作干不了,只能去马驹桥找点零活儿,帮人铲墙皮、搞开荒卫生、搬家之类。时而忙不过来,时而又几天开不了工,盒饭只能拣最便宜的吃,睡觉累到打呼,好几次翻身掉下床去,迷迷糊糊把被子也扯落,接着酣睡过去。

之后换到一间涂料作坊干,因为高中念过一年半,能看懂元素周期表,他们让我负责配料。那年头没人管甲醛不甲醛,三无涂料专供远郊,便宜大桶,销路也算不错。作坊包吃,我与工友人手一只粗瓷碗,韭黄炒猪下水,饭堆到鼻尖,国道边蹲成一排,吃完开自来水冲洗碗筷,星期天搭小货车进城闲逛。只是住宿条件忒差了些,红砖与石棉瓦苫的棚子,倚在作坊边上,暖气没指望,倒还处处漏风,半夜冻醒来,找棉衣棉裤裹在身上,还冻得直打摆子,终于经人介绍,去了洗车行。

洗车不算累,打湿,喷泡沫,冲洗,大毛巾一人揪住一角,擦干外部再清洁内里,打蜡麻烦些,不过跟之前干过的相比,也还不算什么。操作间后面的杂物房,老板同意我留宿,顺便看顾店里的东西,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整个人里里外外都散发着塑胶管和清洁剂的味道。想不到,留在那儿的时间也不长,车主冤枉我偷拿他放在副驾驶抽屉里的钱,然而店里没安监控,哑巴吃黄连。

在便利店工作,倒是有过期的面包、饭团和酸奶可以敞开了吃,却没地方住,记得那阵子租了间地下室,进门要先下十三级台阶,到二手家具店配齐了床、衣柜、桌椅,统共花去一百五十块,只是通风不良,整个房间仅靠一扇低矮的气窗采光,到了春夏之交,墙上、天花板上长满绿霉,我的咳嗽经久不愈。

后来开始送快递,收入随之上涨,才重新换了间房,但也只得三平方米,而且是由原本的淋浴间改造的,进门正对盥洗池,床边挂着花洒,电磁炉、电饭煲、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把个置物架挤得满满当当,我又添置了台单筒洗衣机,这样一来,走路都得侧身,吃饭只能在洗衣机盖子上解决。幸好房前留了块小院子,衣服可以晾晒出去,三轮车也有地方停放,至于洗澡上厕所,就得去公共空间解决了。

我后来反复回忆这间三平方米、由淋浴间改成的房,有那么一段时间,和她邻居。其实,那天她来敲门之前,我们已经碰到过好几次,只是点头,算不上认识。这幢北京土著的自建房,加地下室统共四层,每层分隔出五间,租给像我们这样的外来人口。据我所知,租客中有干医托的,有代开发票的,有包办假学历的,有卖盗版光碟的,有夫妻有情侣,有单身男女,也有同性合租,总之鱼龙混杂,各自把门一关,互不来往。

她说菜做到一半,发现没盐了,我转身拿剩下的半袋盐给她,她却不急着走了,倚住门框往里瞧。我不好意思地晃一下肩膀,想把她的视线拦住,她扑哧一笑,其实你这儿不错啊,下班回家,累得不想动弹,还可以躺着洗个头。

这姑娘碰巧是我喜欢的类型,白净得好,线衫牛仔裤穿在她身上十分恰当,年纪也轻,留着学生头,牙齿齐齐整整,笑起来鼻翼上生出细褶。但我这人有个毛病,经常性自惭形秽,然后为了掩饰尴尬,讲出很多不着四六的话,反而变得更尴尬。

好啊那下次你来洗头,不收钱,送肩颈按摩——当我意识到自己在这样讲话的时候,简直恨不得咬舌自尽。

她耸耸肩,并不在意的样子,那个再说啦,大晚上你在屋里卤什么好吃的,香得受不了,佛都要跳墙啊。

我挠头,没有排气扇,炒菜油烟大,吃腻了速冻饺子,只能煮点卤大肠卤蛋打牙祭。

就稀罕你这样会做饭的男生,不如,咱俩交个朋友呗,她深吸一口食物的香气,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蹭吃啦。

能说什么呢,只能看着她伸出两根手指,轻而易举地把我拨到一边,然后笑嘻嘻地闯进我的王国,好比一股长驱直入的风。

空间是这样局促,单独一个都为难,怎样才能容纳双倍的人,我奋力拾掇,再铺开一次性塑料桌布,我俩相对盘腿坐到床上,还要同时腾出一只手扶住桌沿,才不至于弄翻那锅卤汤。她这会儿已经上过楼,取来一瓶二锅头,两只玻璃杯,一碟自己炸的花生米。饭焖好后,我还焯了个莲花白,拌盐、鸡精、陈醋、辣椒油,折叠桌简直摆不下了。

事实证明,再不熟的两个人,在吃饱喝足的情况下,都会逐渐松弛下来,总之,那晚我们聊得很是愉快。那房间的墙上,贴着巴掌大小的正方形白砖,地面铺了鸽灰色马赛克,床单是从农贸市场扯的,最便宜的蓝白大格子粗布,她笑得往后仰时,背靠在大红玫瑰印花被子上,而塑料桌布嘎吱嘎吱发表抗议。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隔天葛姐打电话过来,我正在一个老小区转悠,不知走的什么狗屎运,好些个件都派不成,收件人不是去外地出差了,就是搬了家,甚至有个住院的,张口闭口让送到十几公里外的某某医院去,不送就要投诉。我口燥舌干,接起电话时,听对面说猜猜我是谁,差点没发火挂掉。

她问我几点下班,到牛街碰面,一起吃烤串和烧饼去,又交代我带上那本书,吃完去见高人。一听牛街,距离我住的六环外得有二三十公里,地铁规划还遥遥无期,又赶上下班高峰,到快递站交了差,再回住处取书,等我吃饭,简直天方夜谭。

那晚换三趟公交,足足挨到九点,落地脚步虚浮,好不容易摸到二环边一处胡同口,听葛姐的嘎嗓响起,这边,这边。她在一丛凌霄花的暗影下,用力向我招手,这次换了件格子衫,仍穿着粗布长裤,新铰过头发,看着更像个男人。

到了面前,第一句话就是,还没吃吧?不等话音落,牛皮纸袋已塞到手里,一股孜然牛肉味儿直往鼻孔里钻。我闻够了尾气,心口本有些发堵,却也不好拒绝,只得道声谢,将袋口捏紧了,揳入双肩包外侧网兜,同她一起往胡同深处走。

这胡同的院墙不高,都是青砖砌成,参差站着些国槐,怕是有些年头了,都十分高拔,路灯照着,投下碎影,一些人摇着蒲扇在树下乘凉,野猫则自顾自在树上打架。

住这个地方,租金很贵吧?我随口问。

这是他自个儿的房子,租的话,应该也还好吧,不过一个两进的四合院,住满十几家人,你敢住?葛姐打个哈哈,都说住胡同,早起第一件事,排队刷马桶,你受得了吗,反正我是受不了。

我想顺口问她住哪儿,又觉得还没熟到那份儿上,就说,那这位高人贵姓啊?

高人嘛,当然姓高咯,市场上的人都叫他高爷。不过你不用怕,他这人随和,不拿架子的。葛姐很快在两扇对开的木门前停下,那门虽不宽绰,两边倒还各摆了一只下马石。当心门槛。葛姐说着推门跨了进去。

门廊两边,塞满了杂七杂八的纸箱、瓶罐、书本、编织袋,走出门廊,三个方向都是房,暖汤样的灯光漾到院子里,隐约看出晾衣服的铁丝纵横交错好几条,中间拉起丝瓜架,屋檐下,一溜儿泡沫箱泛出脏白色,大概是种了些大葱青蒜之类。窗格子后边,帘子拉拢着,听见电视声、咳嗽声、刻意压低的讲话声、哗啦啦的水声,还有小婴孩的哭声,合在一起,闹嗡嗡的,像闯进了个马蜂窝。

葛姐领着我直接往南拐,差不多是电视剧里演的门房住的位置,一扇防盗门虚掩着。她叩了两下,叫声高爷,门里有个男声字正腔圆地应着,小葛来啦,进来吧。

进门见两双麻拖鞋摆在地上,我们换了鞋,葛姐向灯下招呼,原来高爷正趴伏在写字台前,埋头忙活着。这屋里空空荡荡,燃了线香,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静了下来。我忙跟着叫人,他并不抬头,只说,你们坐,自个儿喝茶,我先看看这本书怎么补,马上就好。

听这一口拿腔拿调的京片子,感觉并不像葛姐说的那样随和,我不由得有些拘谨。看他模样,是个六十来岁的老人家,精精瘦瘦,头发剃光,戴一副黑色圆框老花镜,穿着背心裤衩,倒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样子。

估摸着这屋顶多不超过十平方米,墙刮大白,地是水泥地,主要面积给一个类似榻榻米的细木台占据了,台面比地面高出三四十厘米,上面摆了蒲团,中间围着张方形矮桌,茶壶茶杯就搁在那上头。

葛姐应该是这儿的常客,一来就去翻锅盖,念叨着些怎么不好好吃饭上了年纪可得爱惜身体之类的琐碎话,将拎过来的环保袋解开来,鸡蛋牛奶黄桃杏子白菜大葱一样样往架子上搁,又说面条不够了,下次会再捎些。然后踢了拖鞋,爬上细木台坐了,烧水泡茶。

我再四下打量,并没有发现厨房,角落置物架上摆着些炊具,布帘遮掩的应该是卫生间,靠墙的斗柜上方,则有一幅坐姿奇怪的观音画像,框着玻璃面子,线香就在画旁边,还有三两只小瓷瓶,插着细细的植物枝叶,墙上悬了几幅书法字,很潦草,认不全。

我杵在高爷身后看。只见他调低了台灯,拿起放大镜,边用指腹摩挲着书页,边凑近了细看。那是一本古籍,竖排,繁体,线装,却给蛀虫糟得不成样子,封皮撕烂,线也断裂,一页页散开来。

高爷可是国图的高级古籍修复师,退休了还在带徒弟呢。葛姐说,你是不知道,有一次那什么,英国的博物馆都请他去,来回头等舱机票订好,客气得不得了。

高爷放下书,面无表情地摆手,那是敦煌遗书,他们不熟悉,才请我过去帮忙。现在国图的年轻一代,大多是研究生、博士,他们能用显微镜看到纤维,用仪器测量厚度,修复起来精确得多,我老了,淘汰了。

我找话问他,您修这本书,大约需要多长时间?

不好说,主要用来修书的纸难找,传统手工造纸,几千年下来,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特点,安徽的、浙江的、福建的纸,特性也都不一样。过去我们修书,还会从古书上找合适的空白纸来用。现在认为,这些旧纸本身也是文物,原则就是只能添、不能往下拿。遇到特殊情况,横竖不成,就得自己造纸。

我暗自咋舌,还得造纸,难怪他没心思煮饭。

高爷挥手让我也去台面落座,他仍是不苟言笑的样子,我担心自己的造访打扰了人家,所以不敢再多讲。各喝了一回茶,葛姐有意活跃气氛,便撺掇高爷多讲讲古籍修复的事。

其实也没什么,高爷语气仍然很淡,22岁从部队退伍,分配到国家图书馆,当时修整组只有我一个年轻人,师傅们原先都是在琉璃厂做古籍修复的,说这门手艺,至少传承了一百多年了。我一无所知,能怎么办,就跟着师傅,师傅怎么说,我怎么做呗,一晃都四十年过去了。

这活儿,大概很难吧?

说不难那是骗人的,主要古籍的毛病多,像是酸化、老化、霉蚀、虫蛀、鼠啮、絮化、撕裂、缺损、烬毁、线断……讲都讲不完。光修复用纸的大类,就包括竹纸、皮纸、混料纸、宣纸、草纸,并且这些纸呢,还分不同的厚度、色泽、帘纹。有时候还会用到丝织品,比如绢、绫、锦、柞绸、丝线,等等。所以难就难在,每一册书都是独一无二的,修复方案都得对症下药。

那您这么多年干下来,遇到最棘手的是哪次?葛姐说着,刻意冲我眨巴眼,我只得点头,表示会意。

唔,有本“书砖”,刚拿到手的时候,粘连得特别厉害,根本揭不开,我们反复开会讨论,最后定下用湿揭的方式,上笼屉,一点点蒸,光是揭开就用了十几天。

看出我有些心不在焉,高爷放下茶杯,悠悠地说,听小葛讲,你收了东西让我帮着瞧瞧?

我赶紧从包里取出那本《红楼梦新证》,恭恭敬敬递过去。

高爷重新戴上老花镜,也是先看品相,再看版权页,唔,周汝昌,1976年,第一版,精装本,不错,不错。这书平装本我见过,不稀奇,精装倒是少有流通,他笃定地说,整个市场上可能都不会超过十本。

葛姐开门见山,先前电话里跟您提了,小朋友新来潘家园,两眼一抹黑,承您的情,给估个价呗,省得他给那些人骗了去。

这个你门儿清,旧书价钱从来没有一定之规,得看能接触到什么层级的买家,就说那本《域外小说集》,鲁迅和周作人合译的,收废品的卖出来,两三块钱,二道贩子不认得陈师曾题写的篆体书名,把域字误以为是或,二十五块卖掉了,大小藏家几经转手,最近上到拍卖会,拍了三十万。

高爷将书原封不动交还给我,我一修古籍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二手书行情本来也不是很了解,你就留着,慢慢卖呗。

听他扯了那么一通闲篇儿,得出这么个答案,我不由得泄气。葛姐面上也有些挂不住,赶紧说,他来北京,是初来乍到,举目无亲的,压力大得很呢,您给指条路,介绍几个靠谱的藏家。

你不是知道有个旧书网嘛,先上去查一下,看看有没有相同版本、差不多品相的,参考人家的售价,然后他自个儿设个起拍价,每拍一次加价五元,三天为限,到了截拍的时候,价高者得。我刚刚瞧这本古籍,可不就在网上拍的,八百块不到,合适。

高爷说完,拍拍我肩膀,小伙子,我看你面相,像是会有发展的,但一定要戒贪嗔痴,心头有德前程远,眼底无私后路宽,老祖宗不骗人,你记得这话。

出门时,一只纯白的土猫从院子里蹿了进来,它完全不怕人,倏一下跳进高爷怀里,琥珀色的眼睛毫不客气地瞪着我。我心中不快,不就是个修书匠嘛,生怕给我扯上点什么似的,这个高门攀不上,以后是再也不来了。

人往往要到事情过去很久很久以后,才会察觉自己的可笑,然而那个时候,我真就那样想的。好比她离开后,我还一度发誓,这辈子再不踏进潘家园半步,可后来呢,咳。

蹭吃事件过后,我们算是认识了,约着一起吃卤煮火烧、看夜场电影这类事,也干过好几回。我已经知道她的名字叫何可乐,她管我叫张雪碧,当然我真名不叫这个,但是可乐、雪碧,听起来倒很不错,超市货架上,这两样总摆在一起,逢年过节,还用根塑料条拴住,捆绑销售。

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了她的工作是旧书店店员,除了入货时需要帮忙码放,平常并不太忙,除了收钱找零,最多帮顾客找一下某本书放在哪个地方,相应的,收入也不高。至于为什么会干这个,她没说,也许单纯是喜欢那种氛围吧。

进入隆冬,旧书店老板嫌生意萧条,让他们几个店员轮番去高校张贴海报。贴海报也不容易,往往前脚刚走,就被后来者给覆盖掉了,她必须起特别早,还得来回跑好多趟,遇上下雪天,免不了摔成狗啃泥,刷糨糊的手则生出冻疮,肿得透亮。

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很想去逛鬼市,一直听说旧书交易多半在鬼市上进行,入行这么久,却从没去过,因为深更半夜的,一个人难免发怵,喊我陪她同行。我当即答应下来。

星期六下班,我们各借了一辆自行车,早早吃完饭休息,到后半夜,她来敲门,穿戴得跟头棕熊宝宝似的,递给我一顶雷锋帽。

零下十几度的冬夜,穿再厚都不顶用,一开门,立刻给那股悍匪般的北风抽了个魂飞魄散。我们木着脸,不敢开口,只是比个手势,哆哆嗦嗦去推车,却连锁都冻上了,来回掰扯。得亏,活动开了之后,三魂七魄慢慢归位,还出了一额的薄汗。

路不熟,我们误入歧途好几次,甚至骑上了高架。小车擦身而过时,她吓得吱哇乱叫,拼命往路肩上拐。没车时,她又敢大撒把,张雪碧你看,你看我厉害吧。

挺厉害的,我说,一般人根本驾驭不了,得亏碰上我。

你个缺心眼的家伙。她笑得喘不上气。

来之前真没想过,潘家园会有那么大,分好多个区,有卖瓷器的,卖玉器的,卖葫芦的,卖手串的,卖扇面的,卖笛子的,卖石雕的,卖二手相机的。听她说,秋天还有人卖蝈蝈呢,一只只关在笼子里,叫得嘈嘈切切。

不过鬼市上,这些门脸早关了门,只有买卖旧书的人在摆摊交易,我俩就一个个摊位瞧过去。

我对那些字书不感兴趣,单只看中一套小人书,问价钱时,发现书贩口吐白汽,手缩进袖子,正用力跺着脚。这天儿实在太冷了,风刮得瓦篷哗啦啦响,裸露的皮肤都不像自己的了,倒像蒙着某种橡胶面具。

而她一直蹲在地上读着本什么,嘴微噘,眼睛凑很近,除去偶尔翻页,完全忘了周围的一切,也忘了自己。我凑过去看,发现是个笔记本,上面一页页裱着从前人家手写的信,一个个甲壳虫大小的字,挤挤挨挨,蓝墨水化得很淡。

她悄悄跟我说,这写得忒感人,不管了,哪怕倾家荡产,也得据为己有。

谁知书贩只是瞥了一眼,五块,冻得发颤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五块钱。

骑车回去时,我们反复模仿着那人的语气,五块,五块钱,完了还要倒抽一丝丝冷气。碰到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简直都会笑醒。

后来,她托旧书店老板在专业检索系统里查过写信者的名字,是某个学院的美术系退休教授,名不见经传,所以他的家书被当成废纸卖。她说,那些人根本不懂欣赏,就知道认名气,大名人签字的一张厕纸都被捧上天,哎呀哎呀皇帝的新衣真漂亮,哪怕皇帝光着屁股蛋子。

我问过她好几次,那些信写的都是什么内容?她总神神秘秘,不跟我细说。直到她离开以后,我在抽屉深处发现那个笔记本,蓝色丝绒封皮,当中嵌枚金属铭牌,蚀刻着四个细瘦的毛笔字:北京、故宫。在北京与故宫之间,有一个间隔用的小圆点,是游览故宫时买下的纪念品。

我想,她不可能忘记带走,一定是刻意留下的,像是,给我的某种密钥。但我却没有翻开的勇气,仿佛那里面藏着个黑洞,一旦开始阅读,我也会被吸进去,再也回不到现实。

之所以会这样想,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当我们更熟络些,关于她的身世,她给出过很多种说法,从来没有哪两次相同。最开始她说,她爸是人民教师,她从家里偷跑出来,完全为了对抗令人窒息的控制,这种说法倒是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她会喜欢旧书店的工作。后来她说,她其实是个孤儿,从不知道父母姓甚名谁,羡慕着身边的孩子一个个被领养,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没被看中,直到年满十八,出来自谋生路。还有一次她说,她家里贪了很多钱,父母锒铛入狱,她只得寄居在叔叔婶婶家,忍受着各种凌辱……

我不敢信她的任何一句话,最后她拍着巴掌说,不管过去怎样,现在总归是等不及要离开,一秒都不愿多待,就想把一切抛在脑后。至于要去哪儿,却还没有想过,最好是某个热带小岛吧,一整年夏日炎炎,棕榈树,橡胶树,鸡蛋花,香蕉凤梨莲雾和芭乐。

她讲这话时离我很近,一股静电扑面而来,我几乎感到汗毛纷纷起立,可能这就叫来电吧。可惜很快,她走了,紊乱的电流恢复如初,只有我心头留下满地疮痍。

下个星期六,在潘家园大门口,我又碰见了老陈头。他一见面就抖根烟出来,哎呀小朋友,都说你在我这儿捡了大漏,连保安都知道了,我还不知道,像什么话,快拿出来瞧瞧——怕啥,难道你陈爷还趁夜抢了你的不成!

他使劲勾着我,一股狐臭直往鼻孔里钻,我只得闭了气,赶紧把那本书翻出来让他瞧。

啧啧,都说新手有好运,三百块约给你这么大一车,光这一本,就远远不止三百啦。老陈头眼珠子一轮,这样,我好人做到底,给你介绍个大户,怎么样,包你发财。

他打完电话,不一会儿,就有两个中年男子从人堆里晃了过来。矮胖那个,人还没到,肚子先到了,穿件圆领汗衫,后脖颈子堆着好几层,把条小指头粗细的黄金链子陷在肉里,裤衩底下,却露着两条规格与体型严重不符的小腿,脚上则蹬了双黑面白边功夫布鞋。高壮那个缀在身后,很留心不让旁人撞到他,那神经兮兮的样子,离私人保镖就差副墨镜了。

干啥呢干啥呢,矮胖那个讲话打雷似的,我那边正忙着谈价,您这一个电话,十万火急的。

老陈头赔着笑,李老板您见谅,是我老眼昏花,让这小朋友捡了漏去了,我就寻思着吧,肥水它不能流了外人田,可不,就把您给请过来了。

那李老板嘴上虽说着不乐意,眼睛却已瞄到老陈头手里的书,哟,这书我瞅瞅。

一番打量过后,他把书径直递给了身后高壮的那个,这么着吧,书我收了,开个价。

我支吾起来。自从听高爷讲了之后,回去确实上网查过,没想到就这么一本旧书,竟能标价一两千,而且还都残破不堪,品相远不如这本。

叫你开价就开价,老陈头搡了我一把,人李老板,可是潘家园旧书行当数一数二的大拿,这笔买卖只要是成了,以后再有好东西,不愁你寻不着买家。

我吞了口唾沫,价钱先放一放,我想问问李老板,您收了好书,通常会往哪儿销,是卖给个人藏家,上拍卖会,还是联系国外艺术馆的代理人?

哟,这小朋友,甭看年纪不大,倒是个上道儿的,不比有些人,做了几年,还像个愣头青,这就是悟性呀。李老板笑出一口烟牙,实话告诉你,这书的版本不错,品相也过得去,不过要说价值嘛,顶破天也只有那么大,上拍卖会犯不着,十几个点的抽成哪,卖去外国呢,更没到那档次,我打算先收一收,等到有合适的藏家再出手。这期间行情肯定有涨跌,当中的风险,我自个儿扛了,咱们这行,讲究的就是个买定离手,愿赌服输。

我听他说得实诚,心里有数了,试探着伸出五根手指头,那、那就这个数。

别呀,李老板的肥手一把攥住我的,早些年没那旧书网的时候,兴许我还能蒙你两下子,现下有了网,谁也骗不了谁。反过来说,漫天要价在我这儿也行不通,该多少买,能多少卖,我也是一清二楚的。

见我嗫嚅着,老陈头赶紧从旁边说,是啊是啊,李老板90年代初在潘家园摆摊那会儿,你才多大,还穿着开裆裤呢吧。他可是能把全国所有名家画册、作家辞典都倒背如流的,根本不需要电脑手机那些劳什子,全凭脑子记,做到现在,豪宅好车早不在话下,高校旧书店都开好几家,没看到你陈爷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的。我说小朋友哇,你也别蹬鼻子上脸,诚心卖,就讲个实在价。

这样一来,我终究是没谱了,那您二位给个价吧,自个儿既有赚头,也不叫我吃亏。

李老板把我的手指一根根掰下去,剩下三根,就这样吧,啥也不说了,交个朋友。

虽然心里已经按捺不住,毕竟送一个月电视购物的快递,外加上门收取退件,投诉、错漏扣下来,差不多也就这点钱,但我还是要故作一下勉为其难的姿态。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总得给李老板和陈爷面子,不过我有个请求,希望以后你们去拍卖会的时候,能捎上小弟,也好开开眼,长长见识。

我就说嘛,这小朋友确实上道儿,是个干大事的。李老板用另一只戴着玉扳指的肥手拍拍我手背,四手交握,哈哈大笑着,示意高壮的那个掏钱。

老陈头也笑,说,我跟着高兴个什么劲儿,这钱本该是落到我口袋的,可惜啊,可惜。

接下来,一小沓百元大钞被我反复数了三遍,耳朵里听他们压低嗓门扯闲篇儿,唉那个谁,胆肥啊,敢模仿领导人签名?是啊,这下牢底要坐穿喽。咳,上次那个沈从文的信札,您吃下啦?吃是吃了,现在生意不好做,价钱太透明,马上送拍还拍不起价,等等再看吧。那前些时候不是才拍出两页林徽因的手稿,足足五十万哪……

隔天又是葛姐打来,责问我怎的不言不语就出了手,高爷不是叫我留着慢慢卖的嘛。我听着心浮,暗怪她多管闲事,不想她接着说,李老板转手就把那本书卖出去了,而且是卖给她相熟的一个藏家,问得确切,不多不少,一万块。

我像给人一脚踹在心口上的狗,顿时清醒过来,为什么他当时那样高兴,走时还一再说,找机会请我喝酒,吃南门涮肉——分明是拿我开涮呢。

收了工,把自己像个麻袋一样扔到床上,眼睛盯着墙头那只花洒,是的,她走了之后,我仍住着这间三平方米的屋子。为什么不呢,虽然起猛了会磕到额头,背着双肩包进门会抹不开身,把盥洗池上的牙刷口杯香皂剃须刀统统划拉到地上,虽然没有排气扇,洗澡上厕所都得出去解决,但这里是我的家,而且,最关键的,它很便宜,是我可以承受的。

有些房子注定是我不能承受的啊,至少,现阶段不能,就像,像有些人。

我翻身趴伏,把手伸向被褥底下,在粗布的颗粒感中间,丝绒的整齐细密忽然熨帖了指尖,我抚摸过它表面,然后捏紧,用力一拽,拽出来了,北京,故宫,中间一个小圆点。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打开第一页。

亲爱的慧贞:

火车一进入齐齐哈尔境内就停了,也不知道是临时停车还是出了故障,没有一个列车员出来说明情况。小李探听到的消息是,前方风雪实在太大,搞不好要在这儿过夜。看时间早该天黑了,窗外还是白皑皑、亮堂堂的,然而并不享受,因为冻得实在受不了。我不得不把行李箱打开,取出你准备的毛衣毛裤,一件件往身上加。这个时候完全顾不得形象,其他乘客也都塞得鼓鼓囊囊,彼此看着发笑,好像凭空胖了几十斤。

你们在北京还好吧,我走后,孙儿们有没有哭闹?我想不会的,你一定把他们哄得妥妥帖帖,早早地吃了烩面,洗干净手脸,歪着看小人书,你自个儿就织毛衣。想到烩面,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你给我带的饭早消灭了,铝饭盒用开水烫洗干净,收在网兜里。至于水果,我现在不愿意去动它,实在太冷了,想想都牙酸。对面那位大哥取出搪瓷缸里的鸡腿啃了起来,虽然结着一层油,我的口水还是奔涌而出。唉,没到目的地就开始想家了,可真没出息,可就是想啊,想你和孩子们,想那一口热乎乎的羊汤烩面,一定要多放几片荆芥!

读到这,我掏出手机查了一下,什么是荆芥,原来是河南才有的一种蔬菜。这位仁兄,对吃的还真是讲究,做他太太可得遭罪。不过,他的字写得当真不错,一笔一画,跟字帖上似的,用词造句也简单,不难懂。

我决定接着往下读。

慧贞,你一定猜不到,刚才列车员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把门打开忘了关,小李喊我下车去走动走动,我也确实想吸根烟,就同他去了。好家伙,铁轨两边的雪都没过了膝盖,我俩走得东倒西歪,特别费劲。

不过,星星倒是多得出奇,一丝云的遮挡都没有,辽阔得不得了。而且这里的森林,着实气质独特,像从梵高的画里直接照搬下来的,粗黑的线条,凝固的色块,在靛青的天空底下,摇摆,扭曲,燃烧——是啊,我当真看到了墨绿的火焰,大团大团,在祖国的东北角,燃烧着,无比的剧烈,但悄无声息……这个时候只恨读书太少,形容不出感受的万分之一。如果你也在,就好了。

大概过去半小时,火车汽笛忽地拉响,我和小李均吃了一吓,赶紧吭哧吭哧跑回去,才发现完全忘掉吸烟这回事。到达已是凌晨,站长竟还没下班,亲自负责接待,给我们分配了宿舍,帮忙安顿好,又端来锅包肉和二锅头,热情程度绝非大城市人可比。

其余种种,容后再叙。

你的:芳川

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七日

想来,这个叫某芳川的人,太太一定很珍惜他,才会把他的书信集齐,按先后排了序,又仔细地张贴好。

想起离开前她曾说,必须两个人相隔很远很远,才好写信呀。紧接着,她又自我否定说,可现在,已经不是写信的时代了。所以,她就那样走了,一封信也没写过,一个字都没有。

现在究竟是怎样的时代呢?

眼睛有点酸胀,我合上笔记本,将它抱在心口,迷迷糊糊的,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有,脑子里一时是漫天风雪,一时是她认真看书的侧脸,直到啪一声——本子滚落到地上,我彻底昏睡过去。

如果你也在,就好了。

虽然上次卖书吃了亏,但李老板说到做到,当真带我到拍卖会上转悠了好几趟,经他介绍,也结识了好些个比老陈头更靠谱的二道贩子。不出俩月,我已慢慢摸着些门道,普通旧书再怎样都值不了太多钱,真要挣钱,还得是倒腾名人书信,带亲笔签名的那种。

可能真是新手的运气比较好吧,在一批杂志社清理出来的旧文件当中,我偶然发现了一份打印稿:《花剌子模信使问题》,奇奇怪怪的标题底下,碳素墨水签着简单的名字:王小波。

就这两页纸,我看了眼花,李老板却说,这作家正当红,而且已经死了,签名相当稀少。给了我六千块,他转手卖出去,一万二。

我很快辞去快递员的工作,发疯似的跑各个二道贩子家,四处收货去。李老板看我这样勤快,透露了些他总能拿到好货的经验,说开来也没啥,就是肯出价,比旁人出得高些,还老爱请贩子们吃饭,难怪他们从废品站翻出有价值的东西,第一时间都会打电话给他。

我们当真去吃了南门涮肉,肥厚的羊上脑在铜锅清汤里涮熟,蘸麻酱,是来北京好几年,吃得最畅快的一次,即便第二天就上火,长了满嘴溃疡。

不过,她留下的那本贴满家信的笔记本,我倒是一次也没想过要拿出来找李老板询价。

葛姐还在潘家园市场上,守着她的红色经典小书摊,打了照面总是笑嘻嘻,喊我小老弟。没事时她跟旁边的摊主学雕刻,一柄小刀一截竹子,对着个旧笔筒依样画葫芦。我问她多久能雕成,她说,大半年还没完工一个,就图个修身养性。

我感谢她的帮忙,回请过一次家常小炒,就在市场外的苍蝇馆子,她依然叫了两瓶哈啤,碰一杯叮嘱我一句:既然入了行,就踏踏实实干。跟人打交道留个心眼,尤其拍卖会,水更深。不指望撞大运、发猛财,就不会上当受骗。

我问她,为什么对我额外关照?

她努力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瞪着我,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吗,因为你一看就是个很好的小朋友呀。

我哭笑不得,不小了,都满二十四岁了。

那也比我小,她嘎吱嘎吱嚼着韭菜,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她这样讲时,我并没有笑,因为不知道,她其实是在背语录上的句子。

不知怎么的,我一方面享受着她给予的温暖,另一方面,又打心眼里将她看轻,也许最开始,我们的关系定位就错了,一步错,步步错。

李老板再喊我去拍卖会,说是帮朋友一个忙,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可以拿五百块红包,不过,需要捯饬起来。

我说那不行,我可没有装备,挣不了这钱。

他说,放心,拍卖公司全套西装皮鞋候着,人去就行,保准把你打造得人模狗样。

先前去过几次拍卖会,我大致猜到,他所谓的帮忙是什么意思。有些藏家为了哄抬自家藏品的市价,愿意付给拍卖公司高额佣金,委托进行虚假拍卖。这当中自然需要一些群众演员举牌竞拍,俗称抬轿子。李老板找上我,想必是看中我在业内还算生面孔,不易穿帮。

我琢磨着,买卖这回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至于哄抬不哄抬,也碍不着什么,所以,就应承下来。

到了约定这天,我怕自己业务不熟误了差使,所以循着地址,早早到了拍卖公司。前台小姐正接待前面的客人,我看是位大爷,所以暂且在旁边候着。

那大爷的包裹里三层外三层,最里面是某医院拍CT的塑胶袋,他窸窸窣窣扒开袋口,从里头掏出本线装书来。我没太在意,只听他正儿八经介绍说,是明代刻本的《陶渊明全集》,传家宝来着,要不是急用钱,哪舍得拿出来。

前台小姐戴上白手套,接过那本书轻轻翻阅,随即挂上一副职业性的笑容,好的,请问您是需要鉴定,还是参与拍卖?

大爷诧异了,啊,拍卖之前,你们不鉴定的吗?难道真假不论,都可以参拍?

估计前台小姐对于这类质疑早见惯不怪了,您别急,单纯鉴定呢,我们收取两千五百元的鉴定费,如果参拍,鉴定费全免。至于真品赝品嘛,都见仁见智,专家都还经常意见不统一呢。拍卖的行规,不包真假,能拍得起价就是硬道理,您说对不?

参拍,大爷毫不犹豫地说,我要参拍。

好的,需要先知会您的是,拍卖成功后,我们公司会收取拍卖价格百分之十五的服务费,您能接受,我们再往下说。

大爷摸着后脑勺,姑娘,你给透个底,我这本书,大概能值多少钱?

请您稍等。前台小姐踢踏着高跟鞋走了,很快,从磨砂玻璃墙后把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引了出来,介绍说,这是我们公司的卜经理。

那卜经理瞄了眼大爷的书,您的情况呢我大致了解了,类似您这样的古籍善本,保守估价应该在两万到五万之间。您有意直接送香港佳士得吗?

就拍个卖而已,咋这么多事儿呢?大爷摩挲着书的封皮,嘀咕着。

佳士得的成交价可能翻番,当然,服务费也高。卜经理推了推金丝眼镜,如果您只是想参加潘家园的常规拍卖,也是可以的。

我就参加这个。大爷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要能尽快拿钱的。

卜经理冲前台小姐递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意会,那麻烦您填写一下这张表格,姓名、电话、家庭住址、籍贯,对,打星号的全部都填,然后您的身份证给我复印一下,咱今天需要先缴纳一千八百元……

什么,不是说好免费鉴定的吗?大爷差点没蹿起来。

刚刚还没说完,免费鉴定是没错,这一千八百元,是录入图册的手续费。您想啊,拍卖会上,不都有那种宣传册,每样拍品配上精美的照片和翔实的说明,这些都需要专业人员去操作的。

前台小姐边解释,边出示了几份拍卖会的资料,全部加厚彩印,覆哑光膜,品质感很好的样子。

看大爷还在犹豫,卜经理转身朝里间去了,并且撂下一句,这个月的拍卖名额差不多满了,不能再放,那谁,三点钟之前,权限得收上来。

他这句话当即起了作用,大爷终于咬着牙,那行,就给我办手续吧。

好的,请问您是付现金还是刷卡?

现、现金。大爷从衣服内衬里掏出一把钱,有零有整,摊在台面上,手蘸口水点起数来。刚才你们经理说,送香港,价钱能高些?

是的,前台小姐的笑容弧度加深了,佳士得拍卖,面对的是国际藏家,那能一样吗?不过人家门槛高,我们公司的投入也大,您需要预先缴纳八万八千元的保证金,成交后,直接抵扣佣金的。

那个,能拍到什么价?大爷的脖子紧张地前探出去。莫名地,我想起菜市场宰杀乌龟王八,总要让它先咬住一个什么,脖子抻得长长的,然后,手起刀落。

说不准呢,不过可以悄悄告诉您,我们上个月才拍过一个类似的,人家还是清刻本,书名我一时想不起来,反正,是拍了十八九万吧。

一听这价钱,大爷数钱的手顿住了,等等,你刚刚说,送去香港,要先交多少?

八万八,成交抵扣佣金,多划算。如果您有意向,我可以想办法跟卜经理申请个贵宾折扣,看抹掉零头能不能行。

前台小姐的声音越压越低,带着三分神秘,两分亲狎,大爷,要不,您考虑考虑?

真是越听越离谱,我忍不住插嘴,大爷,您刚才说急需用钱,是怎么回事?

大爷舔了一下干燥起皮的嘴唇,叹口气,甭提了,老太婆病了,得筹钱救命啊,也不是三五万能解决的事儿,可怎么办哪。

大爷,那您还是考虑佳士得吧,国际性的拍卖行,正规,靠谱。前台小姐斜我一眼,明显带着驱赶的意思了。

保证金要那么多,我拿不出啊。大爷迟缓地眨着一双浊眼,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却挤不出一滴泪。

兴许,您找亲戚朋友,再想想法子……

我猛地拽住大爷数钱的手,您别上当,现在交了鉴定的钱,马上又会冒出委托交易的费,各种巧立名目,只怕您想都想不到。您想想看,他们连鉴定都不做,哪会诚心帮您拍卖呢?到时不过是找几个人抬轿子,骗您的血汗钱罢了!最后他们撂句话给您,鉴定结论不符合拍卖条件,或者直接流拍了,您上哪儿说理去?

转过身,我又伸手指向前台小姐,你们搞搞假拍卖、骗骗那些有钱人还不够,连这么个苦命人的救命钱都要榨干,做这种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事,还算是人吗,真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好一通暴风雨般的发作,自我感觉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好,爆棚的正义感,简直涨破了我的胸膛。顿时,前台小姐的脸上就像倾倒了颜料铺子,她尖叫起来,卜经理,你们快来呀,这里有人砸场子!

卜经理和两名手持胶棒的保安齐刷刷飞扑过来,他简直气到嘴都歪掉了,干吗呢,干吗呢,你丫找抽是吧?

嘁,这群纸老虎,我才不在乎,谅他们也不敢动我。我扬了扬手机,拨号中,就等着市场监督局上门处置吧。至于大爷的难处,我也早都想好了,可以帮他把病历拍了照,和家庭情况说明一并贴上网去,总有好心人愿意雪中送炭吧。众人拾柴火焰高,会渡过难关的,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一点。

这个时候,我那极度乐观、活跃的大脑,像电脑主机过热那样,风扇开足了马力,呼呼运转起来。在一阵嗡嗡的机械音中,只听李老板特有的音浪盖过来,小朋友,你咋这么积极,早都到啦。

我回头,看到他高耸的肚子,扶着肚子的手上的玉扳指,然后是陷在脖颈里的金项链。他旁边呢,俨然是卜经理,后面则跟着高壮那个。

我大为震惊,再看前面,大爷早已经签完字,摁了手印,用前台小姐递过来的纸巾揩着指尖残余的印泥,点钞机哗啦啦响,阿拉伯数字显示:18。红得可耻的led小灯珠,一粒粒烙在我眼球上。

刚才的一切,只是可悲的臆想吗?我竟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只像个可疑的无业游民,目光呆滞地在一旁等待着?

可不,门口那两个保安,仍旧门神似的,一左一右杵着,或许他们情愿出点什么小岔子,不然随时有打瞌睡的危险。

慢着,还有机会,验钞机又转了一轮,led灯珠再次显示:18,签字画押的文件也还在台面上搁着。如果这时我大闹起来,像刚才脑海中预演过的那样,配合冲刺的动作,抢过文件,用力撕碎、踩烂,把那点可怜的钱揣回大爷兜里——会怎样,会不会怎样?

走啊,发什么愣呢?李老板已经到达我身边,照例打着哈哈,在我肩背上用力拍了拍。他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怎么会配上这么细的腿杆、这么小巧的脚呢,究竟是怎么保持平衡而不摔倒的。

如果,当真那样做的话,大爷会不会信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那样做,李老板将再也不会信我。得罪了他,约等于得罪了大半个潘家园旧书行当,可以想见,我就再难收到有价值的书信,即便收得到,也没谁愿意从我手里买吧。

谁比谁聪明,谁比谁傻呢,他们只是看破不说破而已,不说破,大家过得去,一旦我说破了,所有人就会群起而攻之,因为,在这场击鼓传花的游戏里,他们根本就不愿醒。

可是,如果不说破,我难道不会恨自己吗?连葛姐,连她,都会唾弃我,我将再也做不成一个好人,眼睁睁看着自己面目全非——老天爷,到底该怎么办!

像过去了一百年,我听见自己终于乖顺地应声,噢,好的,好。然后,我就和那条高壮的影子一起,牢牢缀在李老板身后,人模狗样地,往拍卖公司长长的廊道深处走去。

那天晚上,我把得来的红包扔到床上,背靠被褥,曲起膝盖,翻开了那本笔记本,继续读下去。

那个男人原来是受齐齐哈尔火车站邀请,来帮候车大厅画巨幅壁画的。他在第二封信里,详细介绍了火车站站长如何协调工人,花三天工夫搭起脚手架。然而,当他和助手小李清点带过去的工具材料时,才发现少了一种孔雀石绿,思来想去,都不知怎么就落下了。为节省时间,他们决定先着手打底,缺的颜料就由站长吩咐人从北京采买,再通过火车托运过来。

接着他写道,电话里说的御寒衣物,正好趁这机会一并带来,不然零下二三十度,可真顶不住,室内还好,出了门,睫毛上立刻结满雪珠,站长反复交代,手是完全不能碰金属,会被牢牢粘住,比胶水还厉害。

慧贞,听工人们说,漠河可以看极光,而且这会儿,正值最佳观赏期,一直持续到来年二月。不过,漠河离齐齐哈尔还有六百多公里,来回至少得三四天,而我和小李为了能赶在过年前完工,每天都忙得冒烟,到了吃饭时间,我们的膀子都抬不起来,估计是很难抽空特意跑去了。

这也没什么,回头休了假,我俩正可以来一趟北极圈之旅。想想吧,驾着马车,丁零当啷行驶在茫茫雪原上,赤橙黄绿青蓝紫,一刻不停地在我们的头顶变幻,你不得不疑心,是有天神在作画?我们租住的房子变得很远,远得像积木搭成的,而星星很近,一粒粒浮在空气里,举手就可以摘到……虽然写这些时,我必须不停地往手上呵气,但内心里,真是快乐极了。

之前听她说过,这位是退休的美术系教授,难怪了,写信都像画画似的。

说点正经事。

休息时我算过一笔账,这三个月完工之后,可以拿一万五千块,小李五千,我一万。之前跟你提过,广东的朋友喊我年后去帮他们弄,那边工程更大,保守估计得半年时间。他们一口答应给两万,我还在考虑,小李的收入也从这里面开销的话,就不划算了。此外,还有贵州一个火车站的站长,听说了齐齐哈尔这边的情况,也表示很感兴趣。这样的话,明年的工作又排满了。

不要急着抱怨呀,干一整年,能挣三万块,想想还是很值。团结湖那批新出的商品房,四百块一平方米,三万块钱一套,普通人都嚷贵,买不起,可咱这样干两年,竟然可以拿下两套。老房子就不住了,一大家子挤着十几平方米,这么多年,确实委屈你和孩子们了。现在,孙子孙女都大了,能跑会跳,需要更大的空间。我们百年之后,给俩孩子各留一套房,也是应该的。

虽然常年离家,确实会觉得辛苦,我年纪大了,体力、眼力大不如前,好几次,画笔都从脚手架上掉下去,苦了小李,上上下下帮我捡。他们怕我跌伤,还在脚手架底下铺了厚褥子,我想,应该不至于吧。

别为我担心,自己多保重,寒潮来了,可别感冒。

替我向大家问好。

你的:芳川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二日

这部分内容我看得格外认真,看到末尾,又折回去再看一遍。

原来那个时候,他们也在为房子发愁。而且,这个六十岁的大爷,一项项在跟太太汇报:你看,我挣了多少钱了,你看你看,我还可以挣到多少钱,苦点累点没关系,我会努力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你信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倒像个小朋友,天再寒,地再冻,他不怕,他只管在雪地上画着,无比执拗地画着。就算他已经老了,本质上都还是一个小朋友,因为他拥有最珍贵的财宝,爱。

我丢开笔记本,把脸埋进被褥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这年冬天,北京没有下雪,从早到晚,天空脏得跟破麻布袋似的,让人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入了春,沙尘暴又开始了,整个城市,被一片赭黄色的昏暝浸透,吸口气,呛得肺疼,朝前往后看,能见度不过几米。

我站在天桥上,数那些白天开着的车大灯,送殡似的,在空气里淤塞着,建筑物的轮廓从风沙中浮现,庞大、静默、诡异,像某部末日电影的场景。

一开始没能认出来,葛姐在连帽冲锋衣之外还捂了张纱巾,半透明,应该不大影响视线,只是那艳丽的色彩,扭曲的线条,让我莫名想起扮上了的京剧脸孔。

嗐,你就这样出来了,也不说戴个口罩啥的。葛姐快步跑到我跟前,掏出块帕子,拿这个捂着吧,多少挡一挡。

我不想用她的帕子,谁知道揩过多少汗和鼻涕,无奈她盯着看,很坚持的样子。这鬼天气,又是工作日,旧书摊没什么生意,我请她一起去看房,帮忙参详参详,人家换两趟地铁,巴巴地跑来了,总不好驳她的面子。

我把帕子抖搂开,虚掩着。

葛姐很得意似的,挎住我胳膊,看房嘛,得演一对夫妻,至少也得是情侣,才有说服力,咱就演姐弟恋好了,还挺合适的。

简直了,我硬着头皮说。

不过,你这小老弟有点情况啊,一般不都是丈母娘闹腾,男生赶鸭子上架才不得不去看房嘛,你女朋友是上班抽不出时间,想自个儿先筛选一轮,再喊她来看吧?

听这一连串发问,我悄悄把发僵的胳膊往外抽了抽,抽不动,她那双干惯了体力活的手,比镣铐还箍得紧。

我苦着脸,难道国家出了新规定,没结婚没谈恋爱就不能看房啦,还是单身犯法?

当然犯法啦,得判无妻徒刑,京剧脸孔靠住我肩头,兴高采烈地说,走吧。

我们走了很久,才看到售楼处的镀金穹顶、大理石罗马柱,在这种奇异氛围的烘托下,当真有几分异域风情似的。十来栋楼房建到了二十几层,在园林尽头呈扇形排开,脚手架都还搭着,油绿的防护网裹着,混凝土搅拌车正从围墙尽头的铁门慢慢倒着开进去。

看网上说,这以后得建成全亚洲最大的小区,光地铁就规划了好几个站,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心虚起来,网上看图没觉得,到了现场,这未免也太气派了,还没到跟前,已经自觉矮了一大截。

哎哎,葛姐拽住我,他们这儿单价多少啊,知道你最近在潘家园挣了点钱,离凑够首付只怕还远着吧。

我撇开帕子,挺直了脊背,至于嘛,就先看看,人家又不查银行卡余额,难道还会绑了咱,不当场缴费不让走?

也对,听市场上的人说,最近房价涨得凶,是得看看。

葛姐把纱巾扯下来,和帕子一并塞回口袋里,又把冲锋衣脱了,让我帮忙背着,光穿里面的一条黑色针织连衣裙。

我这才留意到,她今儿竟特意打扮了一番,裙子底下是一双带跟的小皮靴,脸也比平常白净,只是口红没抹匀,越了界,睫毛膏还有了融化的迹象。

早知道也该收拾一下自己,我有些懊恼。身上还穿着平常的旧绒线衫牛仔裤,背双肩包,像个老学生,不是买得起房的样子。

当心。葛姐拽我一把,原来是有人驾了辆大奔SUV,哗一下车尾荡过去,在售楼处前急刹,熄了火,下来一男一女。男的剃了个板寸,戴着墨镜和比李老板还粗的大金链子;女的袒胸露腿,搂着块皮草,不知到底是怕热还是畏寒。

啧,有钱有什么了不起,粪土当年万户侯呀。不过不怕,这个范儿咱也装得来。葛姐帮忙正一正衣领,重新挎住我胳膊,我们踢着正步也迈上了台阶。

这样糟糕的天气里,看房客们竟也都没闲着,大厅正中,水晶灯下,四四方方的沙盘模型周围,完全挤得满满当当,穿衬衫一步裙的售楼小姐们一个个正手持激光笔,扯着嗓子卖力讲解。有意向的客户被带往看房通道,至于算价钱、签合同,则被安排在左手边的VIP区进行。

我和葛姐你看我、我瞅你,都有种一脚踏空的失落感。虽然这里热闹过农贸市场,可明明我们看到,那对男女走在前头,立刻就被售楼小姐接引过去了,而我们呢,左顾右盼了半天,却压根儿没人搭理——难道她们一瞥就能瞥出来,我们不像买得起房的?

哎你好,我们想……葛姐好不容易拦住一名售楼小姐,那姑娘漠漠地打量了她一眼,顺便扫视了我一下,不好意思,二位还是找其他人吧,她扬了扬手里的激光笔,您看我正忙着呢。

一连碰了好几个软钉子,都推说自己忙,直到终于截到一个刚好送走了客户的,葛姐赶忙说,你好,我们第一次来,对楼盘情况不太了解,可以给介绍一下吗?

这姑娘露齿笑了,我们这儿均价五千,前个月刚开的盘,剩下房源基本一百五十平往上走,起步价大概七八十万吧。

她甚至懒得介绍区位规划配套设施容积率绿化率那些林林总总,直接报价格范围,一下把我俩都整蒙了。

她立马瞧出端倪,又笑了一下,随手取过几张户型图,喏,您二位先看看,考虑一下,我那边还有点事儿,失陪了。

我解嘲道,葛姐你说得对,首付都没备好,是不该来的,既耽误人家时间,还自讨没趣。

葛姐却很生气,叉着腰,大声嚷嚷起来,堂堂一个大社区,号称要建成什么全亚洲最大,哼,全世界最大又怎样,就这么对待客户、看人下菜碟吗?告诉你,老娘不差钱!老娘就看不得你们这副嘴脸!什么玩意儿!

我赶忙拖住她,算了算了,别置气了,犯不着。

她倒不依不饶起来,门牙暴出,细眼珠瞪得晶亮,颧骨两边也泛出难得一见的绯红,他们这帮人,欠收拾!经理呢,经理在哪儿?我要投诉,狗眼看人低,都钻钱眼里去了!没人管是吧?逼我叫北京电视台来采访报道是吧?还是想上人民日报啊?告诉你,这些媒体,老娘全认识,老娘上头有人!

我索性也不拉扯了,由得她闹去。很快,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劈开人群挤了进来,先前的售楼小姐跟着他,两个人是点头又哈腰,诚恳道歉说,疏忽了,招待不周,对不起,太对不起了。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他领我们到了沙盘边上,详细解说了一遍,那股子热络劲儿,恨不得把国际局势中东油价宏观经济走向和房屋升值空间统统掰扯透。接着,他又领我们去看样板间,清洁工阿姨在门口发鞋套,他都要斥退人家,差点蹲下亲自帮我们穿。

这俩厨房有什么必要,中国人谁家不炒菜,油烟到处窜,整什么开放式,脱了裤子放屁嘛。

葛姐一路挑刺,再有,客房也忒小了,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们的床都是定制的,根本不到两米长。要换正常的床,但凡想走过去,都得提着口气儿,不然这走道剩这么窄,怎么过得去?

还有我说啊,这抽水马桶你留一个给主卫就得了,客人来,还是得蹲坑,卫生、实用。

是是是,您的宝贵意见我们都记下了,回头向上级反馈,争取整改。

男子亲自送我们出去,门童两腿一夹,敬了个礼,把我们唬得一愣。男子又说,老祖宗说得好,不打不相识,还请您二位高抬贵手,媒体就不要报了,回头过来签约,我们直接给贵宾折,成吗?

再说吧,我们得回去商量一下,别家也都得看看,比较比较,货比三家不吃亏。葛姐摆摆手,撂下这话要走,先前那售楼小姐一路小跑着,送了纸袋过来,里面除去楼书、户型图,还很贴心地备着矿泉水、口罩、纸巾,和一些打包的水果蛋糕。

闹完这出,我俩一路顶着风沙,默默走向地铁站。过闸机时,葛姐忽然若有所思地说,贱,可真贱。

我点头表示同意,葛姐却说,不只他们,我自个儿也是。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把手收在牛仔裤口袋里,独自走回家去。回到这间租住的三平方米,才发现葛姐的冲锋衣还塞在双肩包里,包因此变得额外鼓胀。转身关门的瞬间,它毫不留情地,把盥洗池上的牙刷、口杯、肥皂、剃须刀全部扫荡到地上。

哗——砰——啪。

顿时,我的心口被射穿了好几个大窟窿。

在北京这样一个地方,如果生来没有背景,就得想办法挣大钱,根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钱是一个男人的底气,没有钱,什么都无从谈起。

那年冬天我们去爬野长城,瑟瑟山谷里,环抱着一个不知道名字的湖,湖不大,有点像个心形,水应该很深,呈现碧绿色,显然已经结了厚冰,冰层给湖面覆上磨砂的质感,又开了裂,闪电般巨大的裂纹向四面八方延展,一直钻进岸边的枯草里去。

这比全世界所有宝石戒指加在一起还美啊,何可乐叹气了。

我们再往上走,路越发崎岖得不像样子,有些地方可能经过多次塌方,砖石滚落,黄泥裸露,而且没有护栏,旁边就是峭壁,我们只能蹑着脚,手扶城墙,借助那一点点粗糙的摩擦力,胆战心惊地通过。

就这样走一路都累够呛,难以想象,当年修长城的那些人有多难。稍微平坦些的地方,我鼓起勇气牵她。

她体力不错,甩开我的手,一级级青砖台阶往上蹦跳。所以才有了孟姜女哭长城啊!她回过头,大声冲我喊。

隔段距离就会有烽火台,其实是个方形的碉楼,四个方向均设有瞭望口,可供藏身、投掷和射箭,传递消息的狼烟应该就在楼顶上燃烧。不过,这段野长城显然比八达岭寒碜得多,有些烽火台已塌去半边,有些还顽强矗立着,却也无人维护,更不见其他游人。

随着海拔的缓慢抬升,我们越发清晰地看到,华北平原上,骤然隆起的这一大片崇山峻岭,像早起后未及时摊平的被褥上的褶皱,长城就是这褶皱顶端的一道勾线。

高处风劲,把我们的衣角、裤管刮得猎猎响。我帮她重新绑好围巾,她的脸小小的,陷在松软的织物里,眼是琥珀眼,鼻头粉红色,好像一只猫。

喂,你可不要喜欢我哟。她皱着鼻子笑了。

铅灰色的云一层层堆叠过来,天光暗去,风里有了雨意。臭美吧,我很响地擤鼻涕,现在下山,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大巴。

原路返回,那多没劲!她忽然拖过我的手,发疯似的朝着另一个方向猛冲。因为是下山,这样简直可以说不要命,可她不管,还一路迎着风大喊,张雪碧,你这人简直没劲透了!

后来回想那段疯狂的疾驰,画面全是虚焦,不断逼近又退后的青砖、垛口、绵延不绝的山峰、山谷、枯萎的草、结冰的湖,风是透明的云,云是灰色的风,一切都在高速运转中陷入混沌,只有她,是一团热气腾腾的色彩,在我追不上的前头跑,在时间深处跑。

从野长城上下来,我们看到一条大河,贴着大地流淌着。因为没有高差,它显得十分宁静,加上这枯索的季节,欲雨的天气,岸边成群结队的鹅卵石,如果拍下来,应该会是一张构图很好的黑白风景画。

这时候,有个牧羊人闯入画中,扬着鞭子在驱赶羊群。他身上披挂着旧毡布,脸脏得要命,头发也打绺了,却显得眼睛格外亮,牙齿也格外白。

你们,他大声吆喝,从哪儿来的?

我们向他问路,才知道附近并没有大巴停靠点,想进城的话,要么冒险到国道上拦车,要么走回之前的大巴终点站——离这边有十几里,显然,今天的末班车是赶不上了。

没看天气预报吗?要下雨了,大暴雨。他双手往怀里揣了揣,一只羊头从毡布缝隙钻了出来,是只很瘦的小羊羔,耳朵大得出奇,它认真打量着我们,眼睛一眨也不眨。

于是我们决定跟他走,事实上,是何可乐下的决心,我负责赞同。她说得对,我就是个没劲的人,尤其在喜欢的姑娘面前,我简直没劲透了。

那一夜,果然风大雨大,幸好,牧羊人有一爿小小的石头垒成的羊圈,几十只羊围在栏里,我们坐在栏外。雨水从木板门底部的缝隙不断侵入,气温越来越低,牧羊人总算踢出个搪瓷盆,生起一小堆火,我们在火上烤一种古古怪怪的粗粮饼子吃。

饼子是牧羊人从怀里掏出来的,他怀里简直啥都有,除了先前那只小羊羔,还有一保温壶热水、奶粉、奶瓶。他给小羊羔冲了奶,就着手上喂,小羊羔完全像人类婴儿那样,嘬着嘴,吧唧吧唧吃起来。

我背倚一捆秸秆,她把头枕在我腿上,打了个呵欠,讲讲你的故事呗,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你爸爸妈妈是怎样的,你应该多讲讲。

我摇头,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真没什么好讲,我就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瞎说。她换了个方向,侧躺着,继续枕着我的腿,离天亮还早着呢,快讲吧。

我只好讲。

八岁时,临近过年,我们那里一对很平常的夫妻,进回来很多原材料,打算自己加工炮仗挣钱。一硝二磺三木炭,每个炮仗里面,上面三分之一装的是烟花药,下面三分之二装黑炸药,点燃后,先冒一阵烟花,然后炸响,很受小孩子欢迎,腊月一到,供不应求。

那天夜里,刚吃过饭,他们接着干,而我到同村的外婆家看电视去了。记得那天演的是武侠片,《倚天屠龙记》,我自己家的有线电视没缴费,停了。主题曲还没唱完,听到轰的一声,屏幕黑了,窗玻璃碎了,然后腾起很亮的火光,一直烧透了半边天。外婆拽着我就跑,拖鞋都跑掉一只。

一秒钟的时间,我爸妈给炸没了,家成了平地,旁边好几户跟着遭殃,包括一辆路过的公交车,都成了空壳。你,还想知道什么?

啊,她呼地坐直,仔仔细细盯着我,直到确信我不会笑起来说这些都是现编的。那你怎么办,怎么办啊?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能怎么办。没两年,外婆也走了,我跟着舅舅、舅妈过,他们都嫌我。挨到十六岁,读高中,读不进去,索性就不读了,出来找事做,做过很多工种,现年虚岁二十四,在送快递。讲完了。

我心里松快了些,本以为讲不完的,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其实,也只有几句话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哭了,捂着脸,一直抽噎。你这个坏家伙,她说,可真能让人心碎啊。

要么你把自己嫁给我好了,我解嘲地笑笑,没房子,回头也给你垒个这样的羊圈,能遮风挡雨就行。

她却没有回答。火把她的影子投到石壁上,我扭转身,看我们的影子好像紧紧抱在一起的样子。

良久,火燃完了,炭也成灰,牧羊人把小羊羔拢进怀里,瞌睡得一啄一啄。雨什么时候停了,风没了消息,她也睡着了。看她那样子,披纷了头发,手托住脸颊,有很多话想讲,但完全开不了口。

四野一点点重新亮起来,羊儿们开始咩咩叫,迫不及待要出圈,要找草吃。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再次拜访高爷时,我没有麻烦葛姐,自己拎着两听奶粉一只榴莲直接就登门了。

转眼一年过去,我已经从一个木讷的毛头小子,变得和李老板越来越像——不是指肚皮,而是脸皮。不夸张地说,只要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可图,我现在大概也可以当场下跪,对着杀父仇人喊爸爸,并且面不改色心不跳。常听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也不去问现在的自己到底是赤还是黑。

高爷却是更瘦了,两只眼窝深深陷落下去,光头剃得锃亮,大热天穿件粗麻布的对襟衫子,里面还套着中高领棉毛衫,照样不苟言笑,说声来啦,就在矮桌前预备开饭。我看他把青菜、鸡蛋、面条,一股脑下到电饭煲里煮软,搁上点粗盐、香油,顺手给我也盛上一碗,往我面前推时,动作俭省得像个修道的僧侣。我只得客随主便,同他对坐吸溜,可惜连瓶辣酱都没有。

吃完饭,我帮忙把碗拿到盥洗池冲干净,立在置物架上。他已经斟好茶,拿本线装书,歪在捆成一卷的被褥上读了起来。其实上次来就觉得好奇,他平时都睡哪儿,这才想明白了,这个榻榻米式的细木台,兼具会客、进餐的功能,到了休息时间,铺盖卷儿摊开,又成了床。

太阳斜进西窗,百叶帘在他身上割出道道光影,线香燃得袅袅,灰尘无声地舞,一切归于沉寂,这个人好像在这样的沉寂里待了几百上千年,而且还可以继续这样待下去,千秋万世,亘古不变。

终于他抿口茶,闲闲地问,小葛没来,你是找我有事儿,不想她知道吧?

我忙擦干手,赔着笑,指指他的书,您好研究易经?

易经是个好东西啊,而且这个版本少见,稍微有些虫蛀,回头修补一下就成。他仍然没多少表情,只因聊到古籍,瘦脸呼一下亮了起来,上周鬼市,刚从相熟的书贩那里淘来的,网上没见过卖这版。

我凑过去看,扉页上竖排印着大大小小三行字:嘉庆甲子春镌,易道入门,本衙藏版。字旁有一方小小的朱砂印,弯弯绕绕的篆书,完全认不得。

您这本还有藏书印,不会是假的吧?

也不是没可能,高爷示意我到写字台抽屉取了放大镜过来,印嘛,其实容易仿刻,难的是印泥也都要找那个朝代的,不然内行一看,露马脚。

这易经里面到底写的啥?都说研究透了可以帮人算命,是不是真的?

高爷撂了放大镜,指给我看一些黑白圆点组成的四方形矩阵,矩阵中间还穿插了些数目字,有点像人家下围棋的棋谱,又不是很像。

这是远古星图啊,说是宇宙魔方也不为过。你看,所谓在天为象,则三垣二十八宿,在地成形,则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明堂。这些排列成阵的黑点白点,我琢磨着,是由昼夜演化来的,四象既生,两仪乃立,然后有八卦,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搏,水火不相射。先天之理,五行相生,后天之理,万物相克,这就是一生一死……

我实在听不懂他唠的什么嗑,不由得心猿意马起来,好不容易逮着他停下喘气的工夫,赶紧说,您研究这个到底可不可以算命?算算我多少岁可以发财,是要看手掌心吗?

高爷叹口气,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而已。人活一世,怎么能痴迷于金钱那种再庸俗不过的东西,却对天地间最伟大的谜题毫无兴趣呢?你还这么年轻,安身立命应该不会太难,但如果没有追求和信仰,钱再多又管什么用,徒增烦恼啊。

虽然古文听得半懂不懂,但我知道他不大愉快了,只得勉强转换话题,高爷,庙里的观音不都在莲台上打坐吗?手里拿个瓶子,洒点甘露水,您这观音咋跷着二郎腿?

斗柜上那幅观音像,上回我就留意了,面容恬静,左脚踏着莲花,右脚跷起二郎腿的姿势,双手抚膝,也不看人,只笑微微斜望上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事。

这叫倒坐观音。顿了顿,高爷回答。

哦,倒着坐。我随声附和。

咳,哪是头下脚上倒着坐的意思。只不过,平时观音塑像多半都坐北朝南,而这尊塑像被发现的时候,是坐南朝北,背对众生,就被称为倒坐。我这幅,是倒坐观音的照像。

屁股冲着人可不礼貌,难道有什么说法吗?我不明就里。

高爷咳嗽了几声,缓了好大一阵子才接着说,鸡鸣寺有副楹联,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可能,这是观音菩萨对世人的一种慈悲告诫吧,不要将正邪颠倒,转身即是正道。

我点头表示明白了,酝酿这么久,终究还是要把话题引向正途,那您这屋里挂的几幅字,刚刚我也仔细比对,怎么能写得一模一样,连钤印也都一模一样?

高爷见我对易经和佛理都不感兴趣,也不勉强,他自己继续翻着书,嘴上漠漠地答,这本来就是同一幅字。

我摆出一脸懵懂,不会吧,东西南北,明明有四幅。

是同一幅。高爷抬起头,双目微眯,视线越过我肩膀,望向墙上的卷轴。打个比方,北京故宫和沈阳故宫各藏有一幅赵之谦的《牡丹》图,两幅几乎完全一样,经过鉴定才知道,沈阳那幅,是揭下来的第二层。

揭下来?我大惑不解。

你知道宣纸吧,宣纸制作时一次成形的,但厚薄难免不均匀,所以必须先造一层薄的,再根据价格去加层。普通宣纸一般有两三层,厚的则有四五层。练过毛笔字的都知道,在宣纸上用墨,特别容易渲染,几乎每层都可以浸透。所以,宣纸上的书画,只要手艺到家,分揭成好几张,是没有问题的。

原来是这样,我感叹着,小时候我倒是用过那种复写纸,多铺几层的话,力道弱了,字迹就会模糊不清。

高爷打了个微不可察的呵欠,揭层越多,笔墨越淡,这也是不能避免的。揭下来之后,先用空白宣纸裱够层数,墨迹轻淡的地方,再重新填墨、润色,然后装裱,加盖印章。要是新墨看得明显,用熏旧法让它变老变暗,就可以了。从前有些不知情的人哪,把古旧书画送去给裱工装裱,最上面一层笔墨最好的都给揭走了,他们还蒙在鼓里。

听您这样讲,当真是再容易不过。我分别凑到那几幅字跟前,细细研究了一圈,这些字,哪个是第一层,哪个是第四层,完全瞧不出来。

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揭、裱都必须恰到好处才行,稍不留神,弄巧成拙了,不但揭下来的书画失了精髓,连原迹都可能毁掉,那损失可就大咯。高爷摇摇头,这些是古书旧画行当人人知道的,你问来做什么?

我赶紧垂了手站好,毕恭毕敬地说,这不,想给您当个学徒,使唤几年,自个儿也长点见识,还不知您看得上看不上呢。

高爷连忙摆手,不敢当,这一两年,眼也花了,手也抖了,功夫都还给师傅了,哪还好意思再对外收徒,你别听小葛瞎咧咧几句就当了真。

话说到这份上,我也就不再掩饰,高爷,不瞒您说,我最近和朋友合伙,收了一批字画珍品,想照着行规操作操作,又怕别人手艺不精,想来想去,还是得请您出山……

谁知话音未落,高爷已经脸色骤变,他两手在矮桌上支撑着,艰难起身,跨下细木台,拖鞋都来不及穿,就开始像轰苍蝇似的轰起人来。

说什么呢,弄虚造假的事儿是我能干的吗?这屋里从今往后都不欢迎你,走吧走吧,以后甭来了。说着,他剧烈咳嗽起来,头皮涨红,整个人躬下去,成了一只熟虾。

李老板只说让我来碰碰运气,哪料到会有这一出,我吃了一惊,赶紧觍着脸使劲恳求,高爷高爷,您别动气,气坏了身体可犯不着,咱好好商量,不成就不成嘛,高爷。

高爷压根儿听不进去,仍只是挥手驱赶。我倒退三五步,已经到了门口,高爷瞥见奶粉和榴莲,顺手提溜过来往我怀里一塞,消受不起,心领了,快走快走,不送。

就这样,我被连推带搡赶出了门,哐当——高爷把防盗门从里头摔上了,啪——他竟然还上了倒闩。

说变脸就变脸,一点儿情面不留,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我气闷得紧,沿着墙根疾步走出胡同。没一会儿,葛姐打电话过来,声音也很不高兴,怎么都不吭声,自己跑去找高爷,还把他气坏了,你当真犯大忌了知道吗?

我冷笑,不帮就不帮,都是出来混口饭吃,清高个什么劲儿。

葛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猜他为什么要把那四幅字挂家里头?

这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

因为,那是他儿子揭的,为这事,花大价钱买到伪品的不服气,喊来一伙人,把他儿子打成重度植物人,十来年了,现在还在密云的康养中心住着。他太太怪他不该教儿子手艺,气得离家出走,也不知所终了……

呆站在牛街的人潮里,我想,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是全中国的人都跑这儿来了吗?大家撕着、咬着、嚼着、咽着,为一口食物,吵着、闹着、跑着、跳着,把我撞过来撞过去,竟完全迷失了重心和方向。

想起第一次见面,高爷煞费苦心跟我讲的话。想起他那把年纪,孤家寡人一个,吃饭就煮一锅青菜鸡蛋面,平常大概连个开口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谁问他,他都愿意讲那么一大篇。可能,他儿子比我长不了几岁吧,算一算,如果我的父母还活着,也差不多快他这个岁数。

我心头翻涌的愤恨慢慢消停下来,拨电话给李老板,我说,高爷还是不肯,想办法另外找人吧。

李老板咒骂一声倔老头,把电话撂了。

干吗骂他呢?我想,另外找个人不就得了,这北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人,各式各样的人啊。

各式各样的人再多,为什么我偏偏只看见一个她呢。

某次她跟我说,假设你到王府井,商场里各种各样的衣服任你挑啊挑,终于挑中了一件,完完全全是符合你心意的。一看价钱,哎哟负担不起,可正是这样,你觉得这件衣服更好了,更合心意了,啊,简直是百爪挠心,非得拥有不可了。于是你的脑子拼命计算,打双份工行不行,只吃一顿饭行不行,坐车改走路能省多少钱,要多久才攒够……你说,这就是爱吗?不,这不是。

你不爱我,她说,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你就想占有,仅此而已。

我问她,什么才是爱呢,爱不应该是一种本能吗?

她的笑在脸颊周围形成一团微小的风暴,照你说的,动物的爱最充沛不过,交配、繁衍,那都是本能,本能怎么会等同于爱?

她托着下巴想了很久,最后她说,爱是一种宗教,只能信,不能问。

这简直让我费解。

看着我气恼的样子,她又说,现在这个世上,可能已经没什么人懂得爱了。你别难过,我自个儿也一样不懂,我们都是被放逐的人啊。

我一路走,一路曲起指关节揉太阳穴,不允许自己软弱,再去想这些虚无缥缈有的没的。她走后,有没有爱,是不是真正的爱,都不重要了。我得去收书、贩书、找人揭字画,物色几个可靠的托儿,上拍卖会。我得挣钱,吃饭,穿衣,搬家,攒钱,买个房,装修,进家具家电,最好能开上一台面包车,方便运货。我得找个踏实的女人,生儿育女,循着本能,把这辈子过下去。这样到我死的那一天,想想跟命运搏击一场,身边不会一个人都没有,就可以闭眼、落气,安心去死。

那天忙得连轴转,回到家,简单洗漱后,已经接近凌晨一点,我想着这又到了周六,三点前还得出门去鬼市,索性就不睡了,倚在床头继续看信。

那个不知道姓什么、名叫芳川的退休老教授,终究因为定制的边框延误了工期,没能赶回去过年。连续好几封信,他都是写对家人的思念,写内心的凄楚,还有就是问从这边托运回去的山货香菇木耳野生蜂蜜那些收到没。到了除夕那夜,听着外面稀稀拉拉的炮仗声,又下过一场大雪,将门都封住了,更是想吃太太做的红烧狮子头和疙瘩汤,想得眼泪都快掉下来。

一直到元宵过完,看着边框安装到位,灯光调试好,一幅林海雪原的巨型壁画呈现在所有人面前,他和助手小李才拖着行李,回到北京去。可刚开了春,他又背井离乡,南下深圳,去帮罗湖区一处新开业的大商场画壁画了。

慧贞如面:

你真该来看看南国风光,实在是特别得很。咱们不是常说,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现在北京才刚刚河开,没到燕来,深圳的木棉花就已经开满了。

这边的朋友告诉我,木棉是先开花再长叶,在它玄铁样的枝丫上,一大朵一大朵,小火炬似的,毫不掩饰地捧出来,远看简直像托着一大团火烧云,美得强悍,难怪木棉又叫英雄花。这种树得有二三十米高,隆起的树干长满尖刺,没法爬上去采摘,我早晨散步的时候,捡了刚掉下的一朵,夹在书里做成标本,回头给你寄去。不确定干枯的标本能保存它几分姿容,改天或许抽空给你们画张小画,一看就知我没有说谎。

对了,他们广东本地人竟然用这种花煲瘦肉汤。他们是什么都要拿来煲汤的,老火靓汤,有些还放什么五指毛桃、节瓜、龙骨、江瑶柱,听也没听说过,味道倒很清甜,想请你一尝。

我停下来看了看信末尾的落款,一九八七年二月,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可能像一粒小花生米,正躲在姆妈肚子里,一天天长大着,哪想象得到外面的天地。

海边我们去看过了,说是马上要建港口,还没动手,只看到蓝宝石般的海,沙滩上很多巨石,都是米黄色的。这里的太阳大概有十倍于北京那么猛烈,要不是捂着遮阳帽、墨镜,脑袋只怕会晒融。不过,海边的亚热带植被才真叫植被哪,厚海绵一样,覆在红土地上,椰子树槟榔树我分不大清,一行行,一列列,风吹得哗啦啦鼓掌。

小李闹着要去中英街,我们也就去了。之前以为是个多大的地方,到了那儿一看,就不到十米宽,一眼望到头了,没有一种特殊的通行证还进不去呢,因为对过就是香港。中英街两边都是小店铺,卖菲尼卡彩色菲林、荷兰牛栏牌婴儿奶粉、花王染发膏之类,玻璃丝袜也有,一打一打的,还有电视里外国女郎穿的那种比基尼,全都鲜艳得不得了,大胆得不得了。

这小街上人挤人,人挨人,大着舌头讲我们完全听不懂的白话,还有夹英语单词的。香港那边过来的青年,一看就知道,他们喜欢穿亮面短夹克、牛仔裤,运动鞋做成高帮的,像靴子又不像靴子,倒时髦得很。他们的头发也垫很高,不知要抹上去多少胶水,任凭风吹,屹立不倒,好玩得很。

深圳这边的打工仔打工妹普遍穿得朴素,的确良衬衫,哔叽上衣,都算常见。我尤其注意到本地那些大爷大妈,还改不了做农民的本色,一根扁担挑了两只大网兜,兜住各式各样的东西,裤脚挽起,踏双解放鞋,走得飞快。

到了这里,日光猛烈,海风涤荡,人人自在开朗,连蟑螂都长得额外肥大。我自己的心态也跟着起变化,所有色彩恨不能全从颜料盘里蹦出来,下回跟你细说。

近期可能会去香港看看,需要带些什么活络油薄荷膏之类,下封信请附清单。

芳川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十三日

我仿佛感到一阵骚动的南风,从字里行间肆无忌惮地刮过来。合上了笔记本,在床上瘫成个大字,很快三点钟,又该出发,敌不过眼皮涩、身体沉,床成了黑洞,吸住我往下堕,这一天天的东奔西走,究竟为了什么,我却并不知道。

实际上,潘家园就是个占地接近五万平方米、四面透风的巨型大棚,跟菜市场的规制完全一样,冬天穿再厚的羽绒服,不出一小时,人都冻成冰棍了。夏天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大型蒸桑拿活动免费赠送。

混迹在这大棚底下久了,不论卖旧书字画的、卖石雕的、卖仿古家具的,还是卖古玩瓷器的、卖留声机苏绣紫砂壶的,我是闭着眼都不会走错道。四千来家商户当中,我认识了绿松石摊位的湖北小妹,苗族服饰摊位的贵州大姐,天珠摊位的西藏大叔,和田玉摊位的新疆小哥,走过路过,大家都会招呼一声:您吃了没?吃了;您吃了?还没呢。

春秋冬夏,我们从租住的房子出来,沿路咂摸一夜暴富的传说,吸进去北京东三环的雾霾,咽下去十五块的盒饭,然后,在看客询价时,统一拿捏好那副爱买不买的淡漠神色。

每个清晨,我们虔诚地摆好自家物件儿;每个傍晚,再用报纸、气泡袋、破袄、瓦楞纸盒装上,反复倒腾,从不懈怠。

没人来时,我们或用柳条编织小篮,或画扇面,或雕刻寿山石,或开青皮核桃,或趴在桌前反复临摹某个签名——因为我们坚信,潘家园不养闲人。

自从葛姐跟我闹了别扭,很多天没见到她,卷闸门一直落着锁,我想打个电话过去解释,又想不出有什么可解释的。做咱这行,谁不想发财,走正道难,才去捞偏门,这她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虽然我自己从没买过那些个塑胶蜜蜡、假金刚菩提、染色的玛瑙、酸腐蚀出来的所谓出土古玉,但我也绝对不会去揭穿阻止。所谓行有行规,古董文玩行当不就是全靠自己掌眼?买错了只当交学费,捡了漏也没人找你补偿,买定离手,各行各路罢了。

至于高爷的儿子被打那事儿,我也琢磨了,只能说买家没本事,还玩不起,这样的人是极少数。多半就算发现买错,也绝不会声张,甚至还要大肆宣扬自己买到了了不得的好东西,把假货再加价忽悠出去,才是聪明的做法。

高爷不答应,我们后来另找了个人,揭书画的手艺差不了多少,像李老板说的,有钱还怕鬼不推磨,很快,事情就给办成了。

李老板那样精明,当然不会急着一次性出手,那不等于把造假二字贴脸上吗?他先拿了一批出来,送相熟的拍卖行,立刻赚得盆满钵满。作为跟班的我,也分到一笔还算可观的跑腿费。

听市场传闻说,李老板向来好赌,这回赚了大钱,立刻又去买马,手气却坏到极点,不仅现钱输光,开在高校边上的那几家旧书店都陆续抵押给人家了。

我想,这是他的家务事,跟我没多大关系,他不说,我也不问,看他脖子上的金项链和手指头上的玉扳指消失了,高壮那个什么时候也不再缀在他身后,我都没太往心里去。

这天李老板召我上古建区,那条街清一色全卖的是高档古董文玩,我平常很少过去溜达。经他一叫,我立刻化身飞毛腿,一路穿街过巷,冲着古建区疾走过去。

推开雕花门,一股强劲的冷气先激得我打了个寒噤,定睛一瞧,这屋里算得上轩敞,大白天一溜儿射灯烧着,玻璃柜顶天立地,摆满大大小小的梅瓶、天球瓶、太白罐、将军罐、大盘小盏、茶壶茶杯,有斗彩的、有青花的、有鎏金的、有素色的、有冰裂纹的。除此之外,又有各种香炉、镇纸、笔洗、砚台、鼻烟壶、怀表、自鸣钟之类。总之我是看也看不出个名堂,只觉得富丽堂皇,两只眼睛全不知道往哪边搁才好。

小张,过来,到这边来。李老板坐在店铺尽头的八仙桌边,一只粗短的手掌向我招了招,我才注意到,那桌上还立着一尊关公塑像,不知是乌木还是紫檀,总之黑黑沉沉,足有半人多高,全盔全甲,手握一柄青龙偃月刀,一圈供品三支香围绕,神气活现。

关公胯下另坐着两人,李老板向我介绍,一个是这间古董店的老板,另一个是电视台的栏目编导,李老板让我叫唐老师。我叫了人,规规矩矩地在关公边上站着,看他们喝茶,就拿起茶壶,给三只紫砂小杯都添过一遍。

愣着干吗?你也坐嘛。李老板说,我们刚商量着,想派你出征,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胆色。

唐老师上上下下打量我,然后用中气十足的播音腔说,很多人第一次面对镜头会嘴瓢,话都讲不利索,那就麻烦。至于其他的,只要把台词背熟,流程记清楚,NG个几遍,加上后期剪辑,问题也还不大。

我正纳闷,李老板说,小张,你先说说看,咱平常都是干吗的?

贩、贩书的。我不提防他忽然发问,磕了一下,有些懊恼,转头见唐老师仍在留神观察,赶紧补充说,我们的职业是旧书商,周一到周五,我们通常都会去到小贩家里,挑选他们从废品站约来的旧书旧文件旧信札,把我们认为有价值的买下来,到周六的潘家园鬼市上来进行交易,赚取这中间的价差。

好的,唐老师应声说,那给我们说说,你觉得这个贩书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和价值?

我一愣,不就为了挣几个盒饭钱,咋还转上大词了?可想上台面就得转大词,这时也顾不得许多,张口就来:

我琢磨着呀,贩卖旧书可不只是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更是对文化的打捞、抢救和保护。怎么说呢,从前我就在一家杂志社的废弃文件里,发现过王小波亲笔签名的稿子。至于李老板,他更经手过林徽因的建筑笔记、沈从文没发表过的手稿,还有其他很多名家的信札。如果没有干我们这行的人存在,这些文稿的命运,应该是进资源回收站,被打成纸浆,然后就从这个世界永远地消失了。所以我觉得,贩书,实在应该算得上一个伟大的职业。

从小到大,我基本上都是一个沉默的人,到了这会儿,撒起自己都不信的谎来,竟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难道从内心深处,我当真这样信着吗?想想那个什么芳川写的信,如果不是她买下来,谁会知道这世上曾有过那样一个人,经历过那样一些事儿。这样说来,倒还真有些道理似的——咳,谁知道。

唐老师在桌上拍了一掌,成啊,有这口条,外形也不赖,还愁什么呢!李老板,这分明是关帝老爷在给你送入场券啊。

李老板赶紧起身,对着关公塑像拜了三拜,关圣帝君显威灵,保佑我们几个财源滚滚哪。

把话说开才知道,他们是想让我上一档古董鉴定栏目,带着我们收来的字画,当场向专家团、嘉宾组和全国观众展示。

我跟李老板再三辩驳,那档节目我看过,一旦被鉴定为赝品,是要给当场砸碎、撕烂的,咱的字画什么情况,自个儿心里是一清二楚,就算嘉宾和观众都不懂,又哪里骗得过专家?

李老板哈哈大笑,真要撕就撕了,不碍事,你好好表现就成。

我还要反对,唐老师拍拍我肩膀,小张,看来你对电视栏目的游戏规则是一无所知,过些天彩排一次,你就懂了。

一直没开口的古董店老板接过话,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啊,别想那么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你就去试试,也是一次难得的人生体验嘛。

我只得勉强应承下来。

到了约定的日子,李老板领着古董店老板、老陈头还有其他十来号书贩,齐刷刷出现在观众席,给我加油鼓劲。

可是,当我走到话筒跟前,在和主持人一问一答间,讲完了自己的职业及其意义之类一大篇废话后,推荐的却不是李老板精挑细选出来的那幅古画,而是一只和合二仙竹雕笔筒。

先前唐老师跟我单独沟通时,发现我身上那种不着四六的特性,照他的话说,是意外地具有戏剧性、表演性和观赏性。总之他当场拍板,把这只重头戏的笔筒换给我来讲解,至于古画,就交给另一位老太太去说。

这会儿,唐老师凑到李老板边上耳语了几句,李老板犹豫半晌,冲我比了个OK的手势,我就一鼓作气地背下去:

大家好,今天我向大家推荐的,是这只清代竹雕和合二仙笔筒。它高为14.7厘米,直径11厘米,以浮雕技法雕刻的和合二仙,面目慈祥,喜笑颜开,寓意着和谐友睦。

请大家看,二仙的衣饰线条柔和、自然,旁边这棵松树曲折遒劲,枝叶披纷,松下的岩石层次分明,立体感强,整体刀法真是剔透洗练,充分体现了高超的雕工技艺。我们转过来,再看这边筒壁上,还刻有武文西制四字款识。总体来说,这只笔筒用料精良,器型完整,包浆醇厚,经过网上查找资料多方比对,我认为,它应该属于清嘉定派风格。

听我绘声绘色讲完,主持人故作惊讶地说,你刚刚不是给我们介绍说,你的工作是贩旧书吗,怎么推荐起笔筒来了?

我轻轻一笑,这也算缘分吧,有一次我到小贩家里收书,书收完了,他又掏出这只笔筒,说是从个老先生家里收的,老先生珍藏多年,去世后,被家人给连同旧书报纸一起处理了。他说自己不识货,我要的话,就便宜点给我。这方面并不是我本行,但回去又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所以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那你怎么认定是清代的呢?主持人继续表演惊讶。

因为有资料表明,和合二仙的形象,是清代以后才出现的,所以我推断,这个笔筒不可能是明代或更早时期的作品。

编导和主持人停下来进行一轮沟通,负责灯光和音效的工作人员各自调试,李老板挨到舞台边上来,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们说,打算把那幅画鉴定成赝品,把你这个笔筒列为真品,说是为了什么节目效果,咱也不懂,行吧,就当买入场券了,你好好发挥。

我当真不明白,他大费这个周章,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环顾四周,忽然点指着舞台一侧专家组的三个空位,听说,正式录节目那天,博物院的院长,文物鉴定中心的主任,还有个著名的收藏家都会来,到时候,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跟他们仨建立联系,尤其是那个院长,懂吗?你放心,唐老师也会帮忙引荐,他答应好的。

原来,所谓的买入场券,是这么个意思。不过那时,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哪里猜得到李老板努力巴结大人物的真正意图。说白了,我不过他的一粒过河卒子,做好自己的本分,大概就是卒子存在的意义。

我点点头,没往下问。

彩排继续,我按照台本要求,回答了几个嘉宾的有意刁难。比方有个嘉宾说,包浆看着不自然,我要坚持己见,表示用牙刷用力刷洗过,褶皱处的包浆都非常坚硬,根本不可能是人为糊上去的。

接下来另一个嘉宾说,很多刮痕方向一致,明显是人为做旧的。我就微微一笑,抛出撒手锏:据查证,这种竹雕作品完成后,因为年代久远,热胀冷缩,竹肉的纹理会呈现分布不均匀的现象,我用放大镜仔细研究过和合二仙的头顶部位,纹理确实不均匀,是完全符合判定标准的。

争执不下之际,主持人请专家们写下鉴定意见,然后故弄玄虚地舞起一把大锤子,扬言一旦鉴定为赝品,就要当场砸碎这只笔筒,问我害不害怕、心不心虚?现在,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要不然,还是选择抱着笔筒落荒而逃吧,一、二、三……

我懂,我会适时沉默,用抿嘴、眨眼、皱眉等一系列微表情,表现出内心的起伏挣扎,但最终,我会挺直胸膛,义正词严地宣告,不,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观众们翘首以待的结局终于到来,鉴定书被打开的一瞬间,伴随着金光四射的特效,女士们,先生们,鉴定结果为,真!

嘉宾组齐齐捂住嘴,做惊讶、惊喜、惊魂不定状。台下掌声雷动,切现场观众面部特写。主持人兴奋到几乎失声,恭喜,恭喜我们今天的第一位幸运儿!

笔筒保住了,不仅估值四到六万元,我还将获得由某某品牌冠名赞助的巨额奖金。礼仪小姐卡着点上前,送证书、赠鲜花,而我鞠躬、挥手,满足离场。到了后台,再来归还笔筒、耳麦、鲜花和证书。

那证书可是需要重复利用的道具,繁体字和阿拉伯数字分别印着:人民币十万元——当真有从天而降的十万吗?不不,一切无非节目效果。

不要信,也不要问。

事后葛姐说,她在电视上看到我了,可真行啊小老弟,还以为你是个很好的小朋友,没想到我看走眼了,难怪有句话说,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不能信男人那张破嘴。

我其实也有些郁闷,问她这段时间都干吗去了?她说,高爷病了,她在医院守了半个月,好不容易出了ICU,还得住院,现在白天由护工照看,晚上守夜还得她去。

我一惊,什么病这么厉害?

肺癌,三期,早先切过半边肺,今年初还是骨转移了。葛姐说,干咱这行的,霉菌厉害,好多都英年早逝,你最好也戴个口罩啥的。

我当然闹着去探病,葛姐再三说,去也没用,情况很不乐观,各种药扎进去,人一直迷糊着,清醒的时候少,吃不进东西,讲不出话,医生说,他身体状况太糟,拖不了多少日子了。

完全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软磨硬泡到晚上,终于还是跟她一起去了医院。

原来医院生意这么好,半夜三更还是灯火通明,挂号的、缴费的、取药的、做检查的、拿结果的,各路人马顺着楼梯跑上跑下,一忽儿又听救护车呜里哇啦,担架床吱吱轧着水磨石地板,一路推进电梯里去。

葛姐带我横穿大厅,直接奔后头的住院楼去,上三楼,右拐,这里倒安静得多,长长的甬道散发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儿,路过值班室,听到两个护士在办公桌边唠嗑。

一个说,最近死的人多,太平间都腾不出地儿来了。

另一个说,打电话叫丧葬公司拖走啊,堆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儿呢。

不成啊,家属闹呢。前面那个说。

动不动就撒泼打滚,谁闹得凶谁有理是吧,那咱这工作还干不干了,真他妈的要命。

就是。

葛姐一脸肃杀,领着我走向甬道尽头,推开一扇小门,三张病床躺满,床边各有家属陪护。靠近窗户那张床,高爷的瘦脸陷在枕头里,一根透明小管从鼻孔穿出,连接墙上的塑胶瓶,瓶里有水,正咕嘟咕嘟冒泡,摆在被子外面的手扎了针,三只吊瓶才空出一瓶。

护工伸个懒腰,简单交代几句,起身走了。我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只觉得无力,呆站在床尾,不知道如何是好。

看吧,说了你不用来。葛姐摸摸高爷的手背,把被子掖上去些,又凑到耳边轻声说,高爷,小张来看您来了。

自然是没有反应,葛姐转身对我说,还是让他睡吧,每回醒来都痛得很,衣裳床单全要汗湿。

她直起身,收拾完床头柜上散落的病历单据,给我寻了张凳子坐,自己就倚在窗沿上,望向玻璃外面。我也跟着望,却一颗星星都望不见,天是烂牛肉般的那种颓败的暗红,在这盛夏夜里,高烧不退。

很少见她这样沉默,再看,竟然已经流下眼泪来,我不由得也跟着难受。

葛姐用手背蹭去泪痕,勉强笑笑,其实,高爷早交代过,真到恶化那天,不必治,能活一天算一天,死了,也不过进入新一轮的循环。他常常挂在嘴边一句,说什么,明白了昼夜的道理,就懂得了生死。只是太突然,我自己看不开,怕天黑了就不会再天亮,是我悟性不够,我蠢。

说着说着,她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我内心煎熬着,想抱抱她,觉得不好造次,就这样瞧着,又恨自己无动于衷。终于,她在陪护椅上睡过去,我也靠着墙盹着了。

中途闹铃响,迷糊中看她起身,叫护士来拔针。护士见了我,嚷嚷起来,同一个病人怎么能有两个家属守夜!正要把我赶走,警铃大噪,护士急吼吼跑了出去,很久没再进来。不久高爷呻吟起来,葛姐忙着擦身换衫,而我睡意昏沉,又眯瞪过去。

天快亮时,同病房的人默默死掉一个,家属哭声响亮,边哭边扇自己,骂自己为什么会睡着。殡葬公司的人很快涌进来两三个,腻着问,需不需要身后事一条龙服务,价格实惠,便民无忧。

好不容易熬到八点,同护工交接完,两个人脚步发飘,飘出了病房,葛姐说,吃个早餐再回去吧。医院门口有那种小摊,卖鸡蛋灌饼咸豆花的,我们各叫了一套,却都没什么胃口,相对坐着发闷。

路上越发热闹起来,开车的、骑车的、奔跑的、疾走的,壅塞、吵闹,北京城成了一口热锅,所有人都是蚂蚁。

最后还是葛姐强打精神说,接下来我打算歇业一段时间,陪高爷走完最后一程。李老板那事儿,我断断续续听市场上的人说了些,只怕难收场。你听姐一句劝,尽量别掺和进去,免得招来大祸。钱财啊,都是身外之物,除了生死,哪还有什么大事。

我到底还是没忍住,起身虚抱了她一下。

那么强悍的一个人,在我并不健壮的臂弯里,抖成一片纸。

慧贞:

这边刚刚发生了泥石流,从听到轰隆声,到跑出屋外察看,不过十几秒的时间,我和小李就眼睁睁看着,一摊赭黄从墨绿中间喷涌而来,先只是小小一截,但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变得宽大,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一路向着谷底狂奔。瞬目间,树木折断,房屋推平,我们的所有行李物品都被吞没。

这便是大自然的笔法!

你放心,我没事,一根毫毛没伤着,但着实吓得不轻,小李说,他腿肚子一直抽抽,胃也差点痉挛。听说,车站那边有人员伤亡,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打电话是不可能的,线路中断了,电也没有。我现在是在隔壁老乡家中,借小孩子的作业本和铅笔,就着煤油灯给你写信,手抖个不停,从字迹你应能辨认出来。

老乡两口子说,贵州这边的山太陡峻了,雨水又多,每年夏天基本都要发生好几起这样的天灾,当地人早习惯了,连他们的狗都知道预警。房子垮了嘛,再竖一栋,如果是在半夜里,人来不及逃生,死了也就死了,活着的无非哭一场,继续活下去。我很欣赏他们的随遇而安,自己却还不能做到。

其实,生我们的大毛、二毛时,你已经比我更早明白了这个道理,生和死原来真的只有一线之隔,我们所有人,一辈子都在这条生死线上摇摆不定,稍有不慎,就会彻底滑向死亡的深渊。

真到了那刻,我脑子里大概会哗啦一下,电影倒带似的,把这大半辈子快速倒放一遍。从二十岁到六十岁,我的人生有你出席,你的人生也都有我参与,是无论如何舍不下这羁绊呵,别的一切却都成了过眼云烟。

尤其记得1947年的春天,中央大学艺术系前广场上,我们的相遇。那时候条件多差,红砖房,泥巴地,百废待兴,可拦不住的,春天毕竟就是春天,桃花、杏花、梨花、李子花都开疯了。记得你穿一件月白的袍袄,前襟扯破了,用同色的线细细密密抿住,绣上一枝海棠。十八岁的你,齐耳短发使发卡别住,书本夹在腋下,带襻的布鞋使得脚步轻快,你整个人笼在金色的光晕里。

我不由自主地上前,请问,可不可以当我的模特儿。那个时候临近毕业,专攻油画和壁画的我,已拿过一些重要奖项,自认是校园风云人物。没想到你并不识得我,只望住发笑。你身边的女生才泼辣,指着鼻子骂我下作。

后来常想,多亏了当日的下作呵。上天对我何其恩宠,才指派了你来。而你为着托举我,这许多年,自己承受了太多,舍弃了太多,竟从未怨过。即便再过去四十年,我们已经老到严重痴呆,总也不该忘掉——春天,毕竟就是春天。

我记起葛姐说过,她也是南方人,怎的我老家就没这么多讲究,还是我那时年纪小,没有留意吧。

她边说边打着打火机,将香烛一一点燃了,插在近水的淤泥里。

我们那里最讲究祭品,必须六碗以上,鳝鱼海鱼猫狗肉都犯忌讳,不能上桌,蔬菜不用茄子丝瓜南瓜苦瓜,必须宰杀鸡鸭牲畜,鸣炮擂鼓,请祖宗入席,从早到晚,香火必须绵延不绝。送给祖宗的财包才好玩,我小时候最爱跟着大人,用各种颜色的纸裁衣裤,叠金箔做元宝首饰,纸钱也全部按规矩剪好,到了七月十五夜里,一起拎到江河边去焚化。

说话间,葛姐已经把纸钱点燃了,小小一堆,底下铺着枯草,舔出暗淡的橘舌。她跪在火边,双手合十,对我说,你也来拜一拜高爷吧,虽然没条件那样讲究,他老人家心善,一定会保佑你平安顺遂的。

我两手托着河灯,举也不是,放也不是。葛姐接过一盏,摆在自己膝前,然后毕恭毕敬地磕了三次。我赶紧学她的样子,磕头如捣。

河边泥土潮湿,火并不至于向外扩散,不一会儿,纸钱燃尽了,我们向下游方向走几步,看准了冰面化开的位置,将河灯轻轻往远处平推。

河灯借助推力,去了不过二尺,很快碰到冰层,挣扎了两下,终于定住,再不动弹。四周全然是黑暗寂静,肮脏的冰河里,开出这样两朵人造莲花,真是艳丽又诡异。

我们那儿的说法,魂魄会附在河灯上,一路漂向冥界,然后转世投胎,可怜高爷……葛姐讲不下去,别过脸哭了。

我惊异地发现,两盏河灯中的一盏,可能是浸水短路,一闪,又一闪,竟就熄灭了,于是只剩一盏顽强地亮着,并在它周围,漾出一圈淡淡的微光。

我们起身,又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找到块大石头坐下了。寒气从冰面升起,缓缓浸透了每一根骨头。

小老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葛姐说。

想在潘家园送快递挺好,我说,最近网上交易多起来,以后大概会越来越多,做几年,自己盘个快递站,再请两个人。

挣不了多少钱吧,累得狗一样。

嘿,蚊子腿再小也是肉。

孺子可教呀,那旧书呢,打算放弃了吗?

哪能呢,好不容易入了行,就接着做呗,鬼市上收货,拍照传到网上卖去,足不出户,能做全国的生意,多好。你呢,打算怎样?

我嘛,还那样,高爷的儿子你知道的,隔三岔五得去看看。

跟你什么关系?

从前,高爷看我实诚,开玩笑说想收我做干女儿。紧接着我犯了错误,不怕跟你讲,卖了些不让卖的手稿,差点儿就进去了,多亏得高爷四处托人情,我欠他哩,总得还。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蓦地一看手机,唉,不知不觉竟到了凌晨三点,赶鬼市开门可得尽快了。我转头看葛姐,她仍背对我坐着,一条腿微曲,架在另一条腿上,两只臂膀松松地团住膝盖,她那脸孔微微仰起,迎着月光,镀出一线银边。

这姿势,分明,在哪儿见过。

原载《江南》2024年第3期

原刊责编  李慧萍

本刊责编  周美兰

创作谈

春天毕竟是春天

邹谨忆

2021年6月19日,清楚地记得是从这天开始,我接下了一份兼职工作——帮老板拍照上传旧书旧文件旧信札到孔网,然后根据拍卖、付款的情况,逐一查找、包装、下单、发货、填写快递单号。全程几乎不需要动脑,却丝毫不能出错,所有资料都是独一份,彼此间价格可能天差地别,一旦弄错,大概率无法追回。在此期间因为辛苦和压力也曾数度崩溃,以为自己坚持不了三天,然后是一个月,半年,一年,没想到一干就是三年。

某天,给几封家书拍照时,普蓝墨水褪得很淡,字迹也潦草难辨,然而鬼使神差地,我竟拿在手里读了起来。那是某位美术学院退休教授写给太太的信,信中谈及自己去齐齐哈尔帮火车站画壁画的过程,事无巨细地写到路遇风雪,对抗严寒,到站谁人迎接,颜料出现缺失,画框工期延误,等等。翻开下一页我就开始哭起来,因为他写道,干完这份工作可以结算到多少钱,然后广东、贵州那边又有新的邀约,明年再努力干上一年,满打满算可以收入多少,邀功请赏的可爱样简直跃然纸上呵。紧接着他又写,临近过年特别想家,预备哪天抵达北京,倒也不必接站,带了很多山货土特产,行李自会分一部分请助手帮忙拿好,只是很愿意进门就吃上一口家里的热汤面……

因为写信者名不见经传,这些信札后来只拍出了三五十元的价格,但在我心里却一直都是无价之宝。当我打算以此为灵感构思一篇小说,我的兼职老板——江湖人称“小书商”的高晓刚同志和他太太黄莹女士争先恐后向我讲述了很多潘家园的典故。不仅包括疫情前的鬼市交易、拍卖行内幕、文玩类电视节目录制、古籍修复等等,还有2004年他们刚到北京时,租住的床位,在旧书店打工的收入,包括寒冬腊月骑自行车去各大高校糊海报的经历。他们的勤劳、宽厚和坚韧,是激励我把这份兼职干下来的主要原因之一。

从试图以自己的作品有限度地影响他人,并最终有益于社会人心这一点上来说,我肯定自己是一个失败者。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我的写作凝固了一种不屈的姿势:我就是想对你做春天在樱桃树上做的事。

因为,春天毕竟是春天。

邹谨忆,湖南人,生于1982年,上海大学中文系现当代小说专业硕士。近年作品散见于于《江南》《芙蓉》《湖南文学》《莽原》等刊,并获得2022年度《莽原》文学奖,入围《青年文学》城市文学榜单,入选《中国文学佳作选·中篇小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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