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便车
2024-06-25杰弗里·阿彻著李凌飞
〔英国〕杰弗里·阿彻 著 李凌飞 译
凯莉总是搭便车回学校,但她从来没有和父母说过,她知道他们是不会同意的。
她的父亲会在开学第一天将她送到车站,她便一直在站台闲逛,直到确认父亲已经返回,她便徒步几英里走到高速路上。
凯莉选择搭便车回斯坦福大学而不是乘巴士或火车,有两个原因。一年往返十二次,她可以节省一百多美元,她的父亲被自来水公司解雇后便难以负担这个费用。无论如何,为了确保她能上大学,父母已经做了足够多的牺牲,她不想再给家庭增加负担。
凯莉喜欢搭便车的第二个原因是,她毕业后想成为一名作家。在过去的三年里,从萨利纳斯到帕洛阿尔托的短途中,她遇到一些有趣的人,这些人总是乐于和一个不太会再见的陌生人分享他们的经历。
有人大萧条时期在华尔街当邮递员,还有人在卡西诺战役中获得银星勋章。但她最喜欢的那位和罗斯福总统钓了一整天鱼。
凯莉对于不搭谁的车也有一套黄金准则。卡车司机是首选,他们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其次是载有两三位年轻人的车辆。她避开了大多数六十岁以下的司机,尤其是开跑车的人。
第一辆减速的车上有两个年轻人,让人警惕的是,后座上还有几瓶空的啤酒瓶。凯莉坚定地摇了摇头,他们看起来很失望,轻浮地嘘了几声之后,就继续上路了。
第二次停靠的是一辆卡车,但她继续走着,甚至没有抬头看司机。司机最终开走了,厌恶地按了一下喇叭。
第三次是一辆皮卡车,一对夫妇坐在前排,看起来为人正派。但她注意到有一只德国牧羊犬躺在后座上,看起来有一段时间没有进食了。凯莉礼貌地告诉他们她对狗过敏。好吧,她只喜欢自己家的可卡犬黛西。
然后,她看到一辆战前款式的斯蒂庞克缓缓向她开来。凯莉对着迎面而来的汽车,微笑地竖起大拇指。车子放慢了速度,停在路边。她快步走到副驾驶门前,看到一位老先生侧过身来,把车窗摇下去。
“你要去哪里,小姐?”他问道。
“斯坦福大学,先生。”凯莉回答。
“我会路过前门,上来吧。”
凯莉没有犹豫,他符合所有要求:六十岁以上,戴着结婚戒指,谈吐得体,彬彬有礼。上车后,凯莉坐在皮座上,她唯一担心的就是能否对这辆车或这位老人了解更多。
老人看向左边,准备出发。凯莉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头发灰白,面色蜡黄,仿佛陈旧的皮革,唯一不满意的就是挂在嘴角的香烟。他穿着开领格子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灯芯绒夹克,手肘处有块皮补丁。
她的导师曾无数次告诉她,要想成为一名作家,就必须拥有一些生活经验,尤其是向他人学习。老人看起来并不像是能增长她阅历的人,她只有一种办法去发掘。
“谢谢您能停下来,”她说,“我叫凯莉。”
“约翰。”他回答,然后把一只手从方向盘上移开和凯莉握手。这双粗糙的手使凯莉想到农场工人。“你学什么专业,凯莉?”
“现代美国文学。”
“学习这个的可不多,”他说,“但现在时代变了,我以前在斯坦福的时候,校园里可没有女性,即使是晚上。”
凯莉很惊讶约翰竟然上过斯坦福大学。“您取得了什么学位,先生?”
“叫我约翰,”他说,“年纪大已经够糟糕的了,不想再被一个年轻姑娘提醒了。”凯莉笑了笑。“我和你一样,学文学。马克·吐温、赫尔曼·梅尔维尔、詹姆斯·瑟伯、朗费罗,但我退学了,没有取得学位,至今我仍在后悔。”
凯莉又看了他一眼,好奇这辆车能否挂上三挡,正要问他为什么退学时,他说:“我想问一下,现在美国文学巨匠有哪些?”
“海明威、斯坦贝克、贝娄和福克纳。”
“你有喜欢的吗?”他问,眼睛一直盯着前面的路。
“有的。我十二岁时读过《愤怒的葡萄》,我认为它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一。‘有一个自古以来就被证明的小小事实:镇压的结果必定徒然加强被镇压者的力量,使他们团结起来。”
“这句话我有印象,”他说,“但我最喜欢的是《人鼠之间》。”
“‘做一个好伙计不需要太聪明,”凯莉说,“‘在我看来,有时候倒是恰恰相反。一个真正精明的人是很难成为好人的。”
“我认为你一定不会挂科。”约翰笑着说。这给了凯莉发问的机会。
“你离开斯坦福大学之后做了什么?”
“我父亲想让我去他在蒙特利的农场工作。我在那里经营了几年,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离开了,在塔霍湖当导游。”
“那一定很有趣。”
“的确。女工很多,但薪资很少。因此,我和朋友埃德决定在加利福尼亚海岸沿线收集生物标本,但也并不是很赚钱。”
“你试过寻找更稳定的工作吗?”凯莉问。
“没有,我也不能假装做过。好吧,至少在战争爆发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在《先驱论坛报》找到了一份战地记者的工作。”
“哇,那一定很刺激,”凯莉说,“亲临战场,把战况报道给国内的民众。”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离战场太近了,结果背上挨了一枪,不得不被运回美国。所以我失去了报社的工作,还有第一任妻子。”
“第一任妻子?”
“我忘记提卡罗尔了吗?”他说,“我们在一起十三年,之后,我娶了格温。说实话,卡罗尔很不容易,她给我生了两个好儿子。”
“那么,你的伤痊愈之后发生了什么?”
“我开始和一些战后涌入加利福尼亚州的移民一起工作。我自己也来自德国,所以我感同身受,对他们深表同情。”
“从那之后你就一直在那儿工作?”
“不,不。当约翰逊总统决定发动越南战争时,《先驱论坛报》给了我之前的工作。他们似乎找不到太多愿意前往越南战场的人。”
凯莉笑着说:“但至少这次你活下来了。”
“好吧,如果不是中央情报局同时要我为他们工作就好了。”
“我可以问问你为他们做了什么吗?”凯莉进一步看着老人问。
“我为《论坛报》撰写关于越南战役的报道,同时要让中央情报局知道战场实况。我有一个只有中央情报局知道的优势。”
凯莉本想问为什么,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约翰就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的两个儿子——小约翰和托马斯——都在前线服役,所以我能得到其他记者得不到的消息。”
“《论坛报》一定很重视你。”
“恐怕并没有,”约翰说,“编辑一发现这件事就把我解雇了。他说我为中央情报局工作,失去了新闻工作者的职业操守,成了为政府工作的人,更何况我还拿了两份薪酬。”
凯莉听得入迷了。
“老实说,”他继续,“我无力反驳。我对越南战场上发生的一切大失所望,甚至开始怀疑我们是否还占据着道德的制高点。”
“那你这次回去之后做了什么?”凯莉逐渐觉得这趟旅途精彩极了,比得上遇到同罗斯福总统钓了一天鱼的人的那次了。
“回家后,”他继续说,“我发现我的第二任妻子和别的男人同居了,但我不能怪她。我并没有单身很久,随后我便同伊莱恩结婚了。凯莉,我只能确定地告诉你一件事,三位妻子对任何男人来说都绰绰有余。”
“那你接下来做了什么?”凯莉注意到他们快到斯坦福了。
“伊莱恩和我去了南方。在那里,我为报纸撰写文章,只要他们愿意发表。但不幸的是,我又给自己惹了麻烦。我同埃德加·胡佛争吵,拒绝和联邦调查局合作,并告诉他们我同马丁·路德·金和拉尔夫·阿伯内西会面之后就会得出结论。这让胡佛非常生气,企图给我贴标签。但这次他未能得逞,便让美国国税局每年对我进行审计,以此自娱自乐。”
“你见过马丁·路德·金和阿伯内西?”
“当然,还有约翰·肯尼迪。上帝保佑他。”
听到他真的见过肯尼迪,凯莉突然有了更多想问的问题,但校园里的胡佛塔逐渐变大。
“你的生活太精彩了。”凯莉说。但是可惜这段旅途即将结束了。
“我担心我可能讲得比实际发生得要精彩,”约翰说,“但是,一个老人的回忆并不总是可靠的。你以后要做什么呢,凯莉?”
“我想成为作家,”凯莉说,“我的梦想是,五十年后,在斯坦福大学学习美国现代文学的学生也会知道凯莉·拉格兰的名字。”
“这没有什么不对的,”约翰说,“但希望你允许一个老人提个建议,不要太急于写伟大的美国小说,而是在坐下来动笔之前,尽可能多地去了解这个世界和世上的人。”他把车慢慢地停在大学门口,继而补充道:“我向你保证,凯莉,你不会后悔的。”
“谢谢你送我,约翰。”凯莉说着下了车。她快步走到驾驶室一侧,在老人摇下车窗时向他告别:“你的生活经历真是太有趣了。”
“我也很喜欢和你聊天,”约翰说,“只希望我能活得更久一些,能读到你的第一部小说。尤其是你提到你很喜欢我的作品,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你第一次读到我的作品时只有十二岁。”
原载《译林》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