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山的身份政治理论争论及其批判
2024-06-25李亚军
摘要:通过分析身份政治对美国民主政治的理性话语、政治体制、社会整合和发展议题的消极影响,福山表明了对身份政治的反对态度,并提出构建以“信条式国家认同”为基础的统一身份。围绕福山的理论框架,塞兹等反对者仅从身份政治的进步性方面为其辩护,认为身份政治有助于增强政治民主和社会进步,因而其批判还存在片面性和局限性。从美国政治发展的历程来看,社会阶级斗争的范式和结构动态逐步强化,身份政治只是资本主义社会阶级政治范式下的一种暂时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西方社会民主主流价值和体制本身的内在缺陷,而要消除身份政治带来的消极影响,其关键是要正确认识和处理多元与统一之间的关系。
关键词:身份政治;福山;民主危机;信条式国家认同;民主政治
中图分类号:D73/77
文献标识码:A DOI:10.12186/2024.03.005
文章编号:2096-9864(2024)03-0041-09
身份政治作为一种重要政治现象,近年来再次成为欧美国家的政治实践和理论议题。其中,日裔美籍学者弗朗西斯·福山(F.Francis)基于2016年英国脱欧公投、美国特朗普民粹式民族主义[1]政党执政和叙利亚危机等国际事务,先后发表论文《反对身份政治:新部落主义和民主的危机》《新身份政治:右翼民粹主义和对尊严的要求》和著作《身份政治:对尊严与认同的渴求》,从身份和身份政治的角度对西方国家的民主运行现状作了相关探讨。F.Francis[2]认为,近几十年来西方的自由民主体系和民主制度正面临着严重的危机和挑战,这些除与全球化的经济和技术转变相关外,还植根于身份政治的兴起,身份政治已成为一个关键性的概念,可以解释全球正在发生的许多事情。从民主政治发展的统一“共识”需要来看,身份政治的分裂属性如果得不到正确的认识和处理,在一定程度上会对民主政治形成冲击和挑战,这是福山对欧美国家当前政治发展的趋势判断,也为广大发展中国家的政治发展和稳定提供了借鉴和启示。围绕福山的观点,《外交》杂志连载了对福山理论的部分争论,而福山与争论者的观点都深刻反映出西方国家社会民主价值和民主体制内在的缺陷。
一、福山身份政治理论的逻辑框架
2016年以来,右翼民粹主义崛起、特朗普政府上台,美国政治呈现出左、右翼政治两极分化的特点。基于此背景,福山从哲学角度入手,逐步说明了身份政治产生的根源、身份政治与民主发展之间的关系。F.Francis[2]认为,身份政治对西方自由民主制度和体系造成了威胁,并提出以“信条式国家认同”来塑造更为广泛和一般的公民身份用以克服身份政治对民主政治的危害。作为当代身份政治理论的阐发者之一,福山的分析与论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也为深入思考身份政治的当下与未来提供了一个不错的视角[3]。具体来说,福山的身份政治理论主要由以下三部分构成。
1.渴望尊严的激情——身份政治的哲学根源
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随着经济全球化的发展,各国的经济从整体上呈稳定上升趋势,世界范围内的贫困人口大幅递减。但在21世纪以来的全球性金融危机的影响下,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社会阶层结构发生了剧烈变化,同时社会不同群体之间的贫富差距增大,这使得很多国家面临各种次生危机,造成了严重的政治与社会动荡。对此类非理性现象的解释,福山从根本上否认了马克思主义所主张的经济学说,引入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学说,认为其根本动因是在民主自由价值的影响下由“怨恨的政治”而引起的不同社会群体对自我尊严的追求,因此,“渴望尊严和认可”是身份政治的哲学基础和根源。正是由于人类对于自我尊严的渴望和优越感激情的驱动,人们普遍存在被社会认可的需求,而这一现象经过社会化和政治化的过程,其规模和范围逐步发生转变,形成比较复杂和具有一定影响的身份政治及其附加形式的运动,如美国历史上对奴隶制、种族隔离的斗争和工人运动、妇女运动就是受平等激情的驱动。实际上,在西方自由民主国家,法律上的人人平等并没有带来经济和社会层面上的平等,正如米勒所言,“我们生活于其间的社会建立在对自由和平等的承诺之上,但对女性和来自少数文化群体的人们来说,到目前为止社会还未能实现这些承诺”[4]。在普遍主义的平等原则下,美国社会的边缘群体从要求主流社会的平等对待转变为要求对自己特殊文化和身份的承认,而这种政治现象在21世纪以来从边缘群体转向白人主流群体。福山[5]12指出,在近10年期间,随着社会和经济不平等的加剧,人们感受到经济地位受到威胁并被精英阶层所忽视,左翼政党不再围绕传统基于经济的阶级身份转而关注更多分散化、多样化的小规模群体,右翼政党则更加关注白人群体,如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中“共和党的蓝领工人支持者”现象就是这种身份政治的表现。白人工人阶层受到经济全球化和金融危机的影响,其经济地位的下降使他们感觉到身份的丧失和尊严被忽视,导致白人身份政治的兴起,由身份政治引起左翼和右翼的政治极化,影响了美国政治民主的健康发展。
2.民主政治的危机——身份政治的实践后果
在表明身份政治产生的根源后,福山从以下几方面具体分析了身份政治如何威胁民主政治、造成美国民主政治发展的危机。
其一,构成维持民主理性话语的威胁。福山认为,思想领域(包括对政治议题的言论自由)是民主制国家人们的权利,而过分关注和强调身份问题(例如美国社会长期以来形成的“政治正确”)与必要的公民话语产生了冲突,导致与某种特定身份主张不同的其他群体的正当民主话语需求得不到满足。另外,在一定时期内身份群体大多注重追求内在感性的表达和体现,对社会问题的理性审视构成威胁,最终使人们长期陷入文化或者身份问题而停滞思考如何促进经济社会发展和有效解决不平等的问题。
其二,加快民主政治体制的极化失衡。在福山看来,左翼身份政治激发了右翼对身份政治的接受。白人工人阶层经济地位的下降使很多白人认为自己也是受害者,是被边缘化的人群,这为右翼的身份政治铺平了道路。在20世纪50年代,左、右翼政党的选票比例基本相近,但在2016年和2020年的大选中,支持两大政党的选票呈现了明显的种族色彩。因此,以身份问题取代经济和意识形态,并作为政党选举的政治策略来赢得选民的支持,将成为美国政治的核心分歧,两党之间也会因身份问题相互否决而难以达成共识,从而引起左、右翼政党政治的两极分化,这将成为影响政治体制失衡与衰退的重要因素。
其三,造成民主社会的分裂走向。以多元文化主义为纲领性标签的身份政治使社会分裂成许多拥有独特经历的小群体,以及一些由不同的歧视所共同界定的群体,而且以尊严为基础的身份认同也不是对所有人的承认,而是对特定群体成员尊严的承认。而在政党层面,西方政客为了争取到选票而强化和夸大身份差异,加剧了西方社会不同族群和其他各种亚文化群体之间的对立。无论是左翼还是右翼,拥抱身份政治只会走向越来越自我化的狭隘身份,过分强调身份划分威胁到对整个社会的公共协商和集体行动的可能,进而导致国家衰微,最终走向分裂和失败[5]166。此外,身份政治在改变西方社会内部政治格局的同时,还对国际社会的政治秩序造成了一定的破坏,使得第三世界国家充满了矛盾冲突,无法完成团结统一,阻碍全球化发展进程。
其四,导致民主政治发展议题的转移。左翼政治以身份问题而不再以传统的经济(阶级)斗争作为推动政治发展的主要议题,换言之,这意味着推动政治发展的形式、动力和方向发生转变。20世纪的西方自由民主国家,其政治是围绕经济政策和公平分配资源展开的,身份政治将民主政治发展的议题从经济不平等的政治转移到以文化为中心的身份政治,“转移了进步人士的精力和注意力,使他们无法认真思考如何扭转大多数自由民主国家30年来社会经济不平等加剧的趋势”[2],传统意义上以推翻资本主义为根本的政治转向以关注民族、宗教和地区性问题的经济福利为中心的政治,右翼政党也以保护自由的企业制度为指向,使得福利国家的合法性认同遭到破坏。
3.统一的身份与信条——身份政治的替代方案
针对身份政治对美国民主政治发展带来的威胁,福山提出应对民主危机的补救措施——重新树立“信条式国家认同”和在此基础上的公民身份。在福山看来,美国必须重新树立内战以后出现的公民身份,以抵御来自左、右两翼政党的攻击,这种公民身份建立在核心价值观和信条之上。福山[5]161-167认为,国家应该鼓励公民认同他们国家的根本理念,同时采取公共政策有意识地吸纳新成员,这样既具有广泛的整合性,又能考虑到自由民主社会的多样性。在确定信条式公民身份的基础上,通过基础教育对公民展开同化工作,并要求公民以服兵役、社区工作等方式为国家服务,进而增强公民的美德和公共精神。但是福山[6]又指出,共和党正在成为白人政党,民主党正在成为少数群体政党,身份政治使制定这些雄心勃勃的政策变得更加困难。
总之,福山通过分析身份政治对民主政治的影响,认为身份政治给民主政治带来了严重的威胁,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美国政治民主发展的实际,但福山对身份政治造成民主危机的分析以及重新树立“信条式国家认同”的观点,以一种单一同化的态度和方式来处理身份差异的主张,为批判者留下了反驳的空间。
二、围绕福山理论的争论及其辩护
针对福山的身份政治理论,有学者特别从其性质与影响,即身份政治是否取代传统议题成为推动西方政治发展的方式、是否造成民主政治危机,以及是否构建统一的身份与信念的主张三个方面提出反对意见并做出辩护。
1.身份政治可以促进民主政治的发展
与福山的观点不同,反对者对比了历史和当前、聚合和排斥两个层面的政治实践,认为身份政治加强了民主,带来了社会进步。
其一,身份政治源于白人群体主导的压迫和隔离。在批判者看来,身份政治的分裂性首先是由白人主流群体对女性和少数文化群体的不公正压迫和种族隔离造成的。例如,S.Y.Abrams[7]认为,身份政治给民主社会带来的分裂性主要是由主导群体造成的,因为处于边缘群体的成员并没有自己创造身份,他们的身份是由占主导地位的群体强加给他们的,而政治是最有效的反抗方式,所以福山哀叹的“分裂”实际上是边缘群体经过很长时间的努力的结果,这将加强民主统治,而不是威胁民主统治。J.Sides等[8]也认为,与非裔美国人的民权运动相同,奴隶制、对黑人的歧视和排斥,是白人主流社会利用身份政治推动构建白人至上主义的运动,身份政治也首先界定了谁是和谁不是“主流社会”的一部分。简言之,正是白人主流社会对黑人、妇女和其他文化等边缘群体的歧视,促使了黑人运动、妇女运动等进步运动的产生,从而推进了民主政治的发展。
其二,当前身份政治的属性与作用发生明显异化。J.Sides等[8]指出,对于种族、伦理和宗教等身份的看法并不是现在才出现的,与之前的身份政治不同的是,现在的美国身份政治现象与党派政治紧密相连,而共和党人和白人的种族态度与其党派身份联系得更加紧密,对种族和移民的态度变得更加强烈。换句话说,J.Sides等在这里不仅反驳福山的观点——左翼身份政治刺激了右翼身份政治的产生,而且指明右翼势力(共和党和白人工人阶层)对种族和移民群体的恶劣态度。S.Y.Abrams[7]也指出,竞选活动旨在强调对每个独特群体的利益关切,而不是要创建一个由有色人种、农村白人、郊区居民和南方腹地年轻人组成的具有普遍错误形象的联盟,因为如果不涉及他们的利益话题,单独强调其特殊身份并不会赢得选票。
其三,左翼身份政治促进民主政治的进程和影响。在美国,诸如少数族裔、女性、LGBT社区等复杂身份被白人主流社会用各种方法排除在财产所有权、教育和政治选举权之外,利用身份的独特属性可以推进民权运动来获得平等地位和合法权益,推动国家法律的更新和态度的转变,而且可以扩大这一影响的人群范围。S.Y.Abrams[7]指出,正如女权主义者推动的家庭和医疗休假法案,最初是为了保障妇女生育的权利和保住她们的工作,而男性也受这一法案的影响从工作中抽出时间来照顾家庭。
2.身份并没有脱离经济而作用于民主政治
J.Sides等[8]认为,在美国历史上,并不存在一个与身份完全脱离的经济问题,他以新政时代社会福利项目中的种族歧视和罗斯福依赖于白人种族隔离主义者的支持赢得选举胜利为例,说明了身份认同,尤其是种族和民族身份认同,一直以来都是经济机会和平等的实质内容。在J.Sides看来,在美国政治史上,经济问题从来都是与身份相关联的,因此身份政治并不像福山所说的以文化议题代替了经济议题的政治,相反对身份的强调是以经济机会和平等为目的的。S.Y.Abrams[7]认为,仅仅关注阶级的简单建议忽略了美国人关于种族、性别和经济观念之间的复杂联系,因为广泛意义上的经济阶层忽略了阶层内部还存在着不同的身份差异结构,多样化的身份难以建立起一个广泛的联盟来为重新分配而战,人们因为身份差异难以在经济问题上形成共识,其言外之意即只有通过共同的身份(主导群体曾压迫他们的身份)来向社会提出要求,才能使之成为民主正义的工具。
3.多元身份的存在有其必要性和价值
在对“信条式国家认同”的讨论上,批判者通过说明身份政治与统一的国家认同之间的关系来反驳福山的观点。在他们看来,差异化的身份不仅能够满足人们多样化的需求,而且能够体现美国的信条价值,承认特定身份与构建统一的国民身份并不冲突。
其一,单一性的身份难以满足个体化的身份需求。J.A.Richeson[9]认为,人类有对于集体身份的心理和精神需求,无论是种族、民族、宗教、地区或国家,通常都能满足这种需求。但是统一的“信条式”美国身份不仅不能满足人们个体化的需求,而且假设了人们都能理解的统一原则,从而最终破坏少数群体的身份需求,所以J.A.Richeson不赞成福山以统一的信条式国民身份来消解个人多样化身份的主张。
其二,身份政治在美国国家信条中处于中心位置。在J.Sides等[8]看来,美国已经接近形成统一的“信念式国家身份”,而且大多数美国人实际上将身份政治置于美国信条的中心位置:绝大多数人认为接受不同种族和宗教背景的人对于美国人来说很重要;身份政治和美国信条之间并不冲突,而且从历史上看,身份政治有利于帮助美国政治信条的实现,因为接纳不同的种族与宗教能更好地体现美国信条所蕴含的价值。
其三,承认特定身份符合美国信条式的民主原则。“确认自己是美国人并不需要放弃其他身份。事实上,利用这些身份来培养和深化一个人的美国性是可能的。”[9]可见,J.A.Richeson主张既要承认特定的身份和不同的文化群体,同时也要追求一个统一的国家信条,允许美国人拥抱他们自己的身份,鼓励他们尊重他人拥抱的身份,以及共同的平等和正义原则,并认为这可能是通往一个符合其民主原则的多元化国家的唯一道路。S.Y.Abrams[7]也认为,不仅要承认多元身份,而且新的、充满活力的、多样化的声音是管理多元文化共存的成长痛苦的最有力的工具。在他们看来,承认多元身份是平等和正义原则的体现,而平等和正义原则是统一的美国信条的核心内容。
三、福山及其理论争论的反思
身份政治发展的不同阶段具有不同的政治主张和具体表现形式,其影响不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都凸显出西方民主制度和民主价值的内在缺陷,其发展也并没有代替传统的阶级运动形式。要克服身份政治带来的不良作用,正确认识和处理多元与统一的关系是关键。
1.身份政治凸显出西方民主体系的内在缺陷
福山关于身份政治取代旧有阶级政治的观点虽然不能得到佐证,但身份问题仍然是一个非常紧迫的亟待关注的问题,它为我们思考身份政治与民主政治的关系问题提供了新的维度。
从历史发展的视角看,身份政治经过了进步阶段、激化阶段和极化阶段三个时期,与之相伴随的是身份政治主体的转变。从进步阶段到极化阶段,身份乃至身份政治经历并结合了现代化的个人主义、民权运动、左翼激进主义、平等主义、多元文化主义、右翼民粹主义等多种思潮与运动,身份政治的主体由有色人种、移民、女性、少数族裔、同性恋人士等构成的相对特殊的边缘群体扩大到包括白人在内的主流群体(例如近年来新兴起的右翼茶党和民粹式民族主义群体)。与古希腊时期和近代社会身份政治现象的不同之处在于,现代意义上的身份政治更加体现了身份主体的主体选择性而不是完全被赋予和被规定,换句话说,现代西方民主政治使身份政治成为可能。
在身份政治的进步阶段,“民主开创了平等承认的政治,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它表现为各不相同的形式,它在当前政治中的表现是,不同的文化和不同的性别要求享有平等的地位”[10]。在西方民主政治的保障下,受社会现代化思想的影响,西方国家掀起“平等承认”的热潮,身份政治与民权运动相结合,少数边缘群体要求获得自己在社会中的平等承认,在一定程度上,少数族裔、女性权利等问题得到改善,因此,J.Sides等反对者是在此意义上坚持身份政治对特殊群体的积极作用和对民主政治的积极影响的。但是根据霍布斯鲍姆“直到1960年代,身份不确定所带来的问题还被限定在政治的一些特殊疆界里,并不处于中心地位”[11]的表述,我们反而可以发现,身份政治只是边缘群体进行斗争的工具,而正是白人主流群体所主导的社会对其他种族、移民等特殊文化群体的排斥才造成了他们的边缘性,主流群体所坚持的民主观念与价值以及社会民主体制只是少数人的民主、精英阶层的民主,是“把共同体与多数混为一谈的民主理论”[12]。而当前白人主流群体所掀起的“逆向身份政治”显然与边缘群体的身份政治不同,只是采用了与特殊身份群体同样的身份话语,旨在利用身份话语重新树立白人主导的社会机制和价值。
在身份政治发展的激进和极化两个阶段,“文化开始成为替边缘群体斗争的地带,同样也成了过度政治化的领域”[13]。这里的“文化”是从泛指意义上说的,是身份政治现象的统一表征。虽然身份政治的进步性在推进民主政治建设和争取特殊群体权利的实践中依然发挥着作用,但随着身份政治趋向极端化和白人“逆向身份政治”的崛起,在一定程度上造成福山所描述的政治极化与社会分裂的可能等危害,造成这些危害的影响因素主要有三个方面:首先,身份政治的畸形发展。不同文化群体因多元道德价值、宗教信仰、生活选择不再满足于被平等承认,而是追求成为社会的主导,种族、移民等问题逐步上升为一场“文化战争”。其次,政党政治的促使作用。以美国为主的西方国家,将身份问题运用到两党竞选的政治动员中,将基本的经济问题与各种不同的身份联系起来并将其政治化,使身份成为政治的工具,其目的偏离了身份群体本身,这在很大程度上促使社会政治秩序失衡。再次,美国民主价值与体制内在的危机。身份政治及其危机既显露出在美国民主价值观念指导下不同身份群体必然走向极化的结果,也凸显了美国民主诸多的矛盾与张力——民主价值信念与社会民主实践之间、虚假扩大的民主范围与民主体制的调适能力之间、政党政治与社会公共权力之间、政党与政党之间等。
2.西方社会阶级斗争的范式和结构动态强化
M.Bernsteir[14]认为,身份政治是一种通过创造、表达和确认集体身份来克服异化的政治逻辑。可以发现,他对身份政治的概念界定限于社会中身份群体内部认同和归属的构建;而身份政治是以基于特定身份的诉求为目标的,或以特定身份为优先考量乃至政治判准,或以特定身份的表达本身为动力的政治形态[15]。这一概念更加全面地涵盖了身份政治的主体与内容,更加符合当前西方社会流行的政治运动特点。上述两个概念的内涵在很大程度上符合西方国家身份政治发展的实践与历史过程。根据上述定义可以明确判断,涉及身份政治的群体及其身份是可以通过创造、确认和表达的,也就是说,身份可以为了某种动机而塑造和利用,身份政治经历了一个被社会化和工具化的过程。另外,对身份政治兴起时间的讨论也说明身份政治更多的是一个功能性的思潮和力量。例如,L.M.Alcoff等[16]指出,身份政治可以追溯到19世纪美国的废奴运动和基于身份的选举活动中。实际上,将身份引入政治或政治化的行动中从古希腊时期就早已存在。例如,古希腊城邦政治中就有以性别和居住边界等为条件的身份限制,如未成年男子、妇女和外邦人等不得享有城邦基本公民权和其他政治权利,而在柏拉图、伯里克利等思想家们的城邦政治设计中也明确规定了参与民主政治的条件。在近代社会的左翼激进运动中,政治发展主要是以经济为基础的阶级身份形式。而阿尔科夫、霍布斯鲍姆和福山所谓现代意义上的身份政治,其兴起“无疑是阶级政治学的危机所造成的”[17],它是一种以特定身份进行政治斗争、表达和谋求利益的政治形式,如20世纪60—70年代以来的民权运动、妇女运动、生态保护主义等进步运动,以及21世纪以来的各种白人极端主义活动和2016年右翼民粹主义的崛起等。
从当代西方历史发展的角度可以发现,除20世纪60年代现代化带来的对个人解放所引起的身份“认同政治”外,在各种思潮与运动的合力作用下掀起的“承认政治”是当前西方国家所盛行和激烈化的身份政治形式,而与之相伴随的除身份的承认本身外,还有相关群体的政治权利与各种利益问题。正如福山的反对者所言,身份问题从来都是与身份群体的政治和经济等诉求相联系的。不管是边缘群体还是主流群体,不管是群体成员还是政党组织,身份一直被作为实现特定目标的一种手段,身份政治是与阶级政治相联系、相结合的。因此J.Sides等人的阐述具有一定客观性,但他们没有进一步对身份与阶级之间的差异与作用关系进行说明,也没有就身份能否代替阶级议题发表明确的观点,从而对反对福山观点的论证不够充分,只是强调了身份政治在一定时期的积极影响。
那么福山关于政治议题发生转变的观点到底能否得到辩护?福山分别从左翼政党、右翼政党的社会政策和活动以及社会结构的转型几方面来证明,但是福山的论述存在下列不足之处:首先,不得不承认欧美国家的阶级政治议题陷入阶段性“危机”,无论是民族-国家还是传统的以阶级为基础的政党及其运动都在这样的转型中受到削弱[18]。由于战后西方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的发展缓和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各个国家、政党也采取了关于转变劳资关系和社会福利的一系列举措,调整了劳动者与资本家之间的生产方式,但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并未消除,阶级社会的性质并没有改变,社会剥削与压迫的阶级对立关系更加隐蔽和深刻,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危机、矛盾和冲突愈加激烈,身份只是斗争的一种暂时的方式,而阶级是更具有本质意义的存在,阶级关系并未从根本上发生改变。其次,福山结合当代资本主义的新变化,认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工人阶级不断上升为中产阶级,使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构成发生转变,因而导致阶级基础的变化。虽然到20世纪末传统产业工人占比下降,但在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之后,社会两极分化更加严重,中产阶级规模日渐萎缩,美国社会中不断产生新的工人阶层和边缘阶层,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的中下层群体始终处于被剥削的地位,而这则扩大了工人阶级的阶级基础。再次,近年来欧美国家左翼思潮和共产党组织再次兴起,各种反抗资本主义的形式和运动不断出现,在一定程度上说明阶级运动的形式并没有像福山所说的被身份政治形式取代。最后,右翼保守主义政党和民粹主义的结合,更显露出身份政治的工具性作用,但是我们需要进一步思考的是右翼力量是否会完全拥抱身份政治,以及右翼身份政治的发展规模、影响时限、未来趋势等问题,这对于回应福山的观点具有重要影响。
3.正确认识和处理多元与统一的关系
福山与J.Sides关于建立统一信条的争论,早在亨廷顿《我们是谁》一书中就已经作出过相关讨论。亨廷顿[19]217认为,由多样化的民族、文化、信仰等要素形成的“次级认同”与“双重身份”对统一的国家认同构成威胁,从而导致国家的分化和衰落,因此亨廷顿主张重新树立统一的“美国信念”。福山的观点与此具有极大的相似性,只不过福山将不同的要素都简单地用“身份”来概括。在对身份政治造成美国民主政治危机进行讨论之后,福山提出建立统一的信条来维护美国的政治稳定和社会秩序,但他对此的讨论受到争议与反对。基于福山与其反对者的争论,以下几个方面的反思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对其作出回应。
“不可否认,当今越来越多的社会已经成了不仅仅包含一个文化共同体的多元文化社会,这些文化共同体全都要求保存其自身特性的存续。”[20]当今世界上的国家,其社会内部大都由不同的民族、语言、宗教信仰、肤色等文化群体构成,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的社会生活选择也变得多样化,这已经成为一个不可争辩和不可逆转的事实。但是从西方社会的现实状况来看,多样化的特点其本身所蕴含的分裂性在一定程度上给社会稳定带来了威胁,因此建立和巩固统一的国家认同不可或缺,但同时也必须正确处理好统一的国家认同与多元文化要求之间的关系。这首先要求树立正确的处理统一与多元之间关系的认识,因此福山以“冲突论”为理论分析前提,试图以统一的信条完全替换多样化的需求而彻底消除多元身份的主张,会使得整体与部分之间的矛盾更加尖锐化,使得“多元群体和多重忠诚由此被抹杀,取而代之的是将每个人仅仅牢固地嵌入某一种社会联系之中”[20]。以统一的公民身份赋予人们普遍的公民权利,只是赋予每个人平等的机会,从而掩盖了美国社会的实质不平等,反对特殊身份的存在会使具有特殊身份的族群再次陷入不被平等对待和尊重的境况。而J.Sides等反对者将多元身份的正当性建立在以自由、民主为主要内容的信条的基础之上,只顾及特殊身份的需求而忽视了身份认同的群体排他性和对统一的国家认同的消解性。
福山所罗列的信条内容主要有:“宪政主义原则、法治、民主责任制、人人生而平等。”[5]151亨廷顿所罗列的信条是:“自由、平等、民主、个人主义、人权、法治和私有财产制。”[19]41这两者所列举的条目在内容上具有很高的相似性,而且其内涵也在不断丰富。那么,统一的政治价值信念能否再次促进美国社会形成共识,其程度如何?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受到主观和客观两方面的影响。在主观层面,信念共识的群体基础和态度发生了变化。在美国社会中,白人群体的共识明显高于其他文化共同体,而在某些信念激情阶段,特殊文化群体也只是以其作为融入美国社会和争取利益的工具。随着现代化的发展,人们越来越多地将自己的语言、宗教和民族等象征身份的元素视为首要选择,因此统一的价值共识必然受到冲击;随着信仰群体的代际发展,共识的群体基础也在一定程度上发生变化。从当前美国社会的现实来看,不同文化群体对于美国信条的基本态度都发生了转变,统一的信念只是他们用来实现自身利益要求的价值依据,满足多元需求才是他们选择这一信念的主要原因,因而将对美国信条的信仰置于次要位置。在客观层面,信条价值的承诺与现实之间的差距使其对美国民众的吸引力逐渐减弱,“只有信仰美利坚信条的人才是美国人,而信仰信条的美国人就必定要反对自我”[21]。由于信念内容本身具有理想主义和个人主义的特点,反权威与政治共识和政治稳定的价值又存在悖论,这对政治信念共识的解释和理论基础造成了挑战。
多元文化社会的社会结构,使得当前美国社会难以形成同质化的价值观、态度和观点,这就使得美国的信条式认同缺乏共同的文化和社会基础。在具有自由主义的反权威特点的美国信念指导下,不同身份群体的独立性与排斥性愈加明显,所以要解决身份政治的问题,除福山所提到的促进社会公平公正发展的建议之外,更关键的是处理和解决欧美国家社会长期存在的历史不平等问题,在建立起新的真正的平等地位基础上促进不同文化身份群体之间的交流交往交融,逐渐消除社会内部的“隐形屏障”,以增强不同文化群体的向心力和凝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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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亨廷顿.美国政治:激荡于理想与现实之间[M].先萌奇,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6:110.
[责任编辑:毛丽娜 王天笑]
收稿日期:2024-03-14
基金项目: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项目(2021SJZDA006)
作者简介:李亚军(1995—),男,甘肃省平凉市人,天津师范大学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民族政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