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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喊”与“彷徨”

2024-06-24邢依墁

名家名作 2024年10期
关键词:小序果戈理呐喊

邢依墁

[摘 要] 鲁迅的《狂人日记》明显借鉴了俄国作家果戈理的同名小说,借鉴突出表现在形式层面,而人物塑造和批判力度方面则超越了原作的局限,对当时中国封建残余势力及先觉者进行了强有力的批判;同时小说也暴露出鲁迅内心的彷徨与苦闷。

[关 键 词] 鲁迅;果戈理;《狂人日记》;呐喊;彷徨

世界文学之林中有两篇《狂人日记》:一篇来自俄国作家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理·亚诺夫斯基(1852),另一篇则来自中国人家喻户晓的鲁迅。学界对两篇《狂人日记》早有研究,大多认同鲁迅对果戈理《狂人日记》的借鉴更多表现在形式层面,而在思想内容、人物塑造等方面都体现了鲁迅的深刻性。但鲁迅《狂人日记》中文白夹杂的艺术魅力、象征意味较少被人关注,且大多学者仅关注鲁迅《狂人日记》的革命性,而忽略其内心深处呐喊与彷徨的矛盾性与撕裂性。其实,悖论式的双重结构、深刻的自我剖析,都是作者内心激烈冲突的暗示,鲁迅真正做到了内容与形式的圆融。本文在部分继承前人观点的基础上着重分析鲁迅“呐喊”与“彷徨”并存的深层心理动因,并结合作家所处的时代环境进一步论证二人批判力度差异形成的原因。

一、形似神异:文言与白话夹缝中的彷徨

“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是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的重要文本理论, 指任何一部文学文本“应和”其他文本,不可避免地与其他文本相互联系的种种方法。这些方法可以是公开的或隐秘的引证和隐喻、较晚的文本对较早的文本特征的同化、对文学代码和惯例的一种共同积累的参与等。[1]两篇《狂人日记》明显构成了互文关系。

两篇小说虽然都采用日记体,但仍有细微差异。果戈理的《狂人日记》共写了20则日记:前11则主要写主人公波普里希钦作为九等文官处处被瞧不起。他到部长家里为其削鹅毛笔,暗恋部长的女儿。但因职位卑微,家里的仆人都看不起他:坐着敬烟、不肯服侍他穿衣服,连头也懒得向他点一下;办公室里的科长得知他暗恋大小姐之后,怒斥他不害臊、窝囊废、没脑子;他在美琪与另一条狗的通信中发现连狗都瞧不起他,还把他比作“一只装在麻袋里的乌龟”。受到种种打击之后,他愤恨不已,幻想能立刻被钦赐官衔;处于崩溃边缘的他恰好得知西班牙王位空缺,于是寝食难安,终于疯了。后9则写波普里希钦发疯后的情形。他将自己西班牙皇帝的身份告诉了玛夫拉,在本应由部长签字的地方签下费迪南八世,而后自己缝皇袍,傻傻地将疯人院管理者当成宰相和使节。总体来看,前11则日期清晰,思路正常;后9则日期混乱,与主人公发疯的状态相吻合。果戈理通过20则日记完整地记录了“小人物”波普里希钦如何一步步被官僚制度逼疯。

而鲁迅的《狂人日记》则“不著日月”,写狂人从周围人的眼神、语言、动作和神态中推测出“他们想要吃我了”,接着又从大哥为他找大夫看病推测“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而后他劝大哥改过自新,但最后却从妹妹身上认为自己也参与了吃人,“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他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号。黑格尔有言:形式就是内容,鲁迅的《狂人日记》没有特别标注日期定有其用意。因为没有日期,故只能根据笔墨的痕迹推断不是一时一日所写,真实地表现了狂人精神错乱的状况。此外,第六篇日记第一句话“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可谓点睛之笔,隐喻了中国20世纪初黑暗的社会现实。

单从形式看,有无文前小序是两篇《狂人日记》最显著的差异。果戈理的《狂人日记》并无序言,而鲁迅的《狂人日记》却有异于文章主体部分通篇白话文的文言文序言,也正因如此,鲁迅的《狂人日记》有了独特的艺术魅力与更深刻的思想内涵。文言小序主要交代了狂人病愈之后的情形,他在发出“救救孩子”的呼号后,竟“赴某地候补矣”。这暗含着作者宣布狂人的病已经治愈,也就取消了日记中所叙一切的有效意义,也包括最后那句“救救孩子”的呼号。鲁迅采用“文本套文本”的双重结构奇妙地将悲观与乐观并置,显示出高超的反讽意味。[2]这意味着狂人不复发狂,重新又回到那个吃人的社会中去了!痊愈之后的狂人与先前的自己划清了界线,那个大声疾呼“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的狂人,那个大胆质疑“从来如此,便对么”的狂人最终还是向旧势力低了头。文言文小序与白话文日记构成了巨大的张力,狂人的形象也出现了极大的反差。正如鲁迅那著名的“铁屋子”[3]441寓言,他将中国几千年的由礼教和封建制度统治下的社会比作“铁屋子”,这“铁屋子”绝无窗户、万难破毁,里面的人早已熟睡。即使狂人作为少数较清醒的人,他也难以以一己之力对抗这几千年的顽固势力,最终还是回到 “铁屋子”中。

由此观之,鲁迅的《狂人日记》仅从形式上就颇具象征意味。文言文是上层社会和知识分子的交际工具,代表着规范和正统,是中国古代封建思想的载体,艰深难懂,具有多义性,易造成人与人之间的阻隔,尤其是上层与底层百姓的断裂。[4]因此,白话取代文言绝不只是一个文学语言的变革,更是几代知识分子为了传播新思想而发动的整个书面语言的变革,本身就带有强烈的社会启蒙意味。[5]292故而,文言小序象征着中国几千年的旧势力和封建糟粕,白话则是少数具有反抗性与进步思想的先行者,狂人病愈后补缺恰恰暗喻革命先驱在“铁屋子”的压制下逐渐窒息。这表明鲁迅时刻具备“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6]的敏锐性,他深知革命道阻且长,即使革命先行者们奋力奔走呼号,可是最终也免不了向黑暗势力妥协。然而即使小序的存在导致全篇流露出浓厚的悲观色彩,也不能遮盖鲁迅对封建礼教和封建家庭制度的有力批判。

综上,鲁迅通过“不著日月”的日记和文言小序的设置,在形式上已与原作有了较大差异。此外,文言小序与白话日记的“套式”结构已流露出他灵魂深处的挣扎:虽然尽力呐喊回应新青年友人的盛情邀约,但仍难以压制内心的“鬼气”,在早期作品《狂人日记》中就已暴露出沉重却又无力的彷徨感。

二、忧愤深广:批判礼教及审视自身的呐喊

鲁迅《狂人日记》的批判力度明显超出果戈理,他曾提到过“一八三四年顷,俄国的果戈理就已经写了《狂人日记》……但后起的《狂人日记》意在暴露家庭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却比果戈理的忧愤深广”[7]。果戈理身为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在《与友人书简选》中强烈地抨击了现实社会的种种丑恶:落后、疾病、痛苦、等级制度对人的迫害等。他也富有洞见性地看到了阶层内外的冷漠和纷争:“我国的贵族们彼此之间就像猫与狗,商人之间也像猫与狗……相互之间也像猫与狗。”[8]此外他对于官僚制度的讽刺更加一针见血,如《钦差大臣》《涅瓦大街》和《外套》等,他深刻地揭示了官僚制度对人性的压抑和异化,以及官僚体系本身的腐朽。但果戈理本质上是个改良派,“反对激烈、骤然地改变国家秩序,而是寻找着革命的‘恐怖和灾害以外的‘出路、办法和途径”[9]。他把社会改造的希望寄托于开明君主、基督教和教会,反对暴力革命,主张个人灵魂的净化和道德完善。

这种思想的局限性自然会表现在他的作品《狂人日记》中,导致波普里希钦控诉社会仅仅是为了改变个人命运。波普里希钦是个处处被人侮辱和损害的“小人物”,甚至连狗都嫌弃他丑陋、地位低下,于是他愤怒地控诉等级制度,质疑“为什么人要分成许多等级”,也发出了“可怜可怜患病的孩子吧”的呼号。然而从本质上来说他并不是反对官僚制度本身,他控诉的仅仅是自己身处体制的下层,任意被上层人作践和羞辱,批判的目的也仅仅是妄图改变自身命运,而非变革整个封建官僚制度。

相反,鲁迅笔下的狂人则是革命先驱者的象征,他对封建礼教和家庭制度的批判并非单纯地出于个人命运。鲁迅的《狂人日记》开篇便写了赵家的狗看狂人两眼他便害怕;写了因有人张着嘴对他笑,他便“从头直冷到脚跟”;写了因小孩子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叫我纳闷而且伤心” ……通过种种描写,一个被迫害妄想症的形象跃然纸上。但自第三篇日记,狂人通过翻开历史就发现:“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3]447他终于发现周围人合谋想要吃他,按正常逻辑他更应该感到害怕才是,但自此以后他却充满了“义勇和正气”,再未表示过一丝害怕。不过他仍弄不清为何要吃人,直到有一天一个比他大哥还小很多的年轻人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而后狂人便气得“直跳起来”,愤然地说:“从来如此,便对么?”之后他想劝转吃人的大哥,可他的理由并非个人的安危,而是:“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吃。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人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说是不能!”[3]452从这里便可看出鲁迅笔下的狂人并非果戈理《狂人日记》中的利己主义者,他渴望彻底改变人吃人的局面,呼喊人本该有的真善美。

第十一、十二则写狂人深入地剖析自己,发现“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发现自己也“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这里可看出狂人有波普里希钦所缺乏的自我反思意识。更重要的是,狂人的追问: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而后他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号。由此可见,鲁迅意识到自己“中了旧习惯旧思想的毒太深了” ,意识到自己身上背着过于沉重的“因袭的重担”,于是坚定地把自己定位为“历史中间物”,决定“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从此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3]135。狂人抑或鲁迅自己将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还放声高呼“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这反映出他渴望彻底打破旧制度和旧道德,呼唤一个更加光明和美好的新社会的到来。

此外“忧愤深广”还体现在对启蒙者的批判上。鲁迅的小说创作由双驾马车[5]318驱动:启蒙大众和排解苦闷,在同一篇作品中也常会存在相互抵牾的观点,《狂人日记》也不例外。小说中狂人重返“铁屋子”并非杜撰,而是具有浓厚的现实主义色彩:“狂人”章太炎由革命家堕落为“文学巨子”,甚至向袁世凯献策;“好汉”章士钊创办《甲寅》,鼓吹复古,反对新文化运动等。[10]反水者加深了鲁迅对启蒙和启蒙者的怀疑:启蒙者是否有资格启蒙大众?《狂人日记》中敢于对“庸众” 宣战的“独异个人”,最终没有成功启蒙大众,自己也堕入“旧营垒”中“归于毁灭”。这里恰恰暴露出鲁迅思想的矛盾:坚信启蒙,对包括礼教在内的封建残余势力深恶痛绝,大喊“救救孩子”;深刻意识到启蒙的艰巨性,启蒙者的“历史中间物”性质,预感到“难见真的人”。“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的无力发问本身就代表了信念的动摇,提问只发生在心思困惑的人身上,发生在能感觉到生存困境、感觉自己的生存基础被抽空了的人身上。[11]因此,鲁迅对“孩子”能否被拯救、未来是否会出现“真人”都心存怀疑。

综上,果戈理本质上是改良主义者,而鲁迅则渴望革命,故二人对社会的批判力度必定有别,但也不应忽视鲁迅在呐喊中的彷徨与犹疑,这并不是消解呐喊和启蒙的意义,而是呼吁全面理解鲁迅,拒绝平面化、简单化倾向。

三、结束语

鲁迅《狂人日记》受到果戈理的影响尤其体现在形式方面:小说的命名、日记体的采用等,即便是形式方面,鲁迅已显出伟大文学家的自觉,通过文言小序和“不著日月”已经实现了对果戈理的超越。鲁迅在批判力度方面则远远超出了原作的改良倾向和利己主义者的局限,表现出改革家的反叛精神与不妥协的意志,同时将“投枪”对准启蒙者自身,深入剖析先觉者的灵魂,出色地完成了从借鉴到超越的跃升。此外也应注意鲁迅《狂人日记》中暴露出的为启蒙呐喊与难以排解的彷徨之间的矛盾。

参考文献:

[1]刘俐俐.外国经典短篇小说文本分析[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112.

[2]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M].尹慧珉,译.长沙:岳麓书社,1999:63.

[3]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王雨海.启蒙的艰巨性与言说的多向度:《狂人日记》的叙事策略研究[J].鲁迅研究月刊,2014(2):33-43.

[5]王晓明.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292.

[6]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07.

[7]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46-247.

[8]伊·佐洛图斯基.果戈理传[M].刘伦振,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112.

[9]汪海霞,马红刚.论果戈理的社会思想和改造规划[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6(4):115-118.

[10]罗以民.中俄两篇《狂人日记》创作意图探源[J].中国比较文学,1986(1):81-116,10.

[11]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修订本)[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130.

作者单位: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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