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
2024-06-24
快有十多天就过春节了,山城还没有一点过节的气氛。
阿勇在自己的小理发店里忙得脚尖不沾地,柜台微信收款的声音频频响起。这一天他剪了五十二个头型,烫了七个波浪,顺便还帮洗头小妹洗了十五个头。他腰酸背痛,连口烟也没来得及抽。
“感谢嬢嬢们,欢迎下次光临。”阿勇把几个VIP客户送到门口,顺便弯腰致意。回到店内,刚把地上的头发打扫干净,又有几个顾客推门而入。
“欢迎光临。请问剪还是洗?”
客人走到里面,一眼就被墙上的东西吸引。
阿勇的店分上下二层,二楼洗头、按摩,一楼理发、结算,正对门的柜台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不少彰显他身份的东西:上海一所重点美发学院的毕业证书,沙宣国际班到日本东京的交流合照,各种美发比赛的冠军证书……
“肯定是剪噻,专门开车来找你的。”一个顾客较劲地说。
“欢迎,欢迎,来把三位帅哥带到二楼洗头。”阿勇招呼了个人,等那几个顾客上楼后,又给刚下楼的一个胖子吹头发。
吹风机吹干了胖子为数不多的头发。阿勇开始给胖子理发。
“帅哥,没想到你还是个人才哦。”胖子用粗肥的手指夹着中华烟,烟雾缭绕在他发黑的牙缝和肥溜的圆脸上。
“哎,有才不如有钱,这些都是虚的。您挣的是大钱,我们这些只有靠力气,挣点渣渣钱咯。”阿勇右手使着剪刀,左手使着梳子,转过头说话时,剪刀在右手中指上转一圈,然后滑进他腰间的绿色皮革腰包。他用两根手指头在胖子头上推了个发型,从不同角度看看镜子,又立即抚平。
“啥子大钱小钱,这年头,狼行天下吃肉,狗行天下吃屎,要想挣钱就看个人本事。”胖子的说话声震得理发店内嗡嗡响,他自己却不以为然,甚至在吞云吐雾时满不在乎地抖落一地烟灰。
这种人阿勇见得多,知道他们目中无人、极度狂妄的底气来自哪里。他表情迎合着,内心揣摩着,嘴上简单应付,看胖子影响到店内其他顾客,阿勇剪完胖子的发型后,立即招呼洗头妹,适时把胖子请到二楼按摩去了。
“老板儿,您再去按摩一下,二楼的好好按哈。”
“我说的你记住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楼上请。”
门再度被推开了。这时,走进来几个穿着打扮时髦的年轻人,看模样应该都是富二代官二代之流。阿勇来山城之前,在沿海城市做过夜场,每天遇见形形色色的人,他练就了一眼就能判断对方身份的技能。这是带他推销酒水的师傅教给他的。比如:近距离看人要看他的眼睛,远距离看人要看他的手上动作,一个人的面部表情可以装,他的眼睛和手上动作骗不了人。阿勇看着几个年轻人,脖子上挂着新兴的电子烟,手里玩着iPhone14,嘴上我操我操地说着某款游戏里的征战故事。他没有轻视,直接走过去,轻声询问他们的需求,给他们安排了两位理发师。
离春节还剩三天,阿勇还是一如既往地早早来到店里,开灯,系上黑色的围腰、戴胶手套,开始从里到外搞卫生。他先用扫把和拖帕清扫一遍地板,然后用吸尘器吸尽每个角落,再用干净的毛巾和消毒水,擦拭每个工具,将它们整齐地摆放在工作台上。等店员们上班时,他们看到的是神采奕奕的老板和令人发指的洁净。
“哇塞,老大你真man!”
“嚯嚯,老大你真牛!”
“老大,早安!”
店员们鸡一嘴鸭一嘴表达着敬佩,陆续换上浅黑色工作西服,开始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发型和妆容。阿勇从招募这些人的第一天开始就要求他们,想为别人打造好的形象,首先得把自己打扮好,让别人有进你这家店的欲望。店员们也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这个宗旨,没有客人时他们也会相互理发,试验新的发型。
电视新闻里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的彩排花絮,几个洗头妹补完妆,坐在洗头椅边玩手机,边小声地交谈着。几个理发师看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春晚没意思、春节不热闹的话题。阿勇在柜台下埋头拆开吹风机,清理卷进机子里的头发。一个洗头妹拿着手机,从洗头房走出来,嘴上说:“这印度人真搞笑。”
“我看看。”几个人围过来。
一个瘦瘦的理发师看了后说:“这挺有意思,阿东,来。”
另一个个子稍矮、留着非主流发型的理发师走过来,看了眼视频后,不安地说:“这怕是有点吓人哦。”
“没得事,快坐到。”
“看一眼就学会,你龟儿怕是把自个儿当成天才咯!”
“呵呵,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矮的理发师有点不相信瘦的,可他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一动。瘦理发师先朝矮理发师头上喷水,再用毛巾拧干上面的发胶,然后又用吹风机吹他的头发,用梳子把头发都往后梳。做完前面的铺垫,几个理发妹和理发师都拿出手机准备记录最精彩的一幕。瘦理发师拿出酒精,就往矮理发师头上喷,等他头上的每一根发丝都浸染上酒精后,他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矮个理发师的脑袋。只听见理发店里嘭的一声,矮个儿头上的火苗蹿出去一米多高,瘦个儿喷酒精的手也立马就被点燃了。
瘦个儿慌不择言喊了句我操,接着疯狂甩手,想把掌心的火焰甩掉。他手里的酒精瓶子砸在地上,火苗也随着液体在瓷砖上流动起来。几个脚上沾火的人尖叫着跑了出去,吓破胆的矮个儿,从凳子上起来后,头顶二三十厘米高的蓝色火焰,在屋子里又跳又喊。
阿勇抬头看见正被火烧的矮个儿,精神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在火中挣扎的外婆,在一声声喊他,请求他的帮助。“哥哥,哥哥,快拿水,快拿水来!”外婆绝望的叫喊和矮个儿的叫喊几乎重叠在一起,他的双腿几乎失去了站立起来的力气,软得像装满棉花的布袋。
“勇哥,勇哥,救救我,救我!”矮个儿近距离嚎叫着,像头落入陷阱的野猪,向他求救。阿勇上半身弯曲着,剧烈地向前摆动。矮个儿掀开门帘,准备朝洗头房钻。阿勇明白矮个儿想用水灭火,记忆深处的惨状刺激着他的心,他的手,他的双腿,他每个颤栗的毛孔,他蹦起来,一脚侧踢,踢倒了矮个儿,接着取出柜台下的灭火器,拔出拉环,呲在矮个儿的头上、身上、地板上。白色的干粉像浓厚的蒸汽,瞬间塞满大半个店子。
火被呲灭了,理发店内一片狼藉。
瘦个儿陪着矮个儿去医院后,几个店员拿着湿拖帕,开始打扫。几个消防员在弥漫着毛发烧焦气味的店里,对整件事情做完记录后,说:“你小子运气好,第一是打开了灭火器,第二是酒精瓶子是塑料的。要是瓶子打碎了,火势可能会更大,那样损失也就大了。”
“哦。”阿勇浑身发软地应了一声,便走过去,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出现在对面镜子里脸色刷白的自己。
爱修眉的理发师看到阿勇的状态,赶忙推着消防员的肩膀,一边说麻烦你们了,一边将他们送了出去。他扭扭捏捏地驱走了门口看热闹的人,等那些人走远了,他才慢慢回屋,从包里取出一瓶香水,对着天花板喷了起来。
“阿香。”
“勇哥?”
“你去医院看看他们吧。”
“你怎么样?脸色不对哦。”
“我没事。”
“你今天怎么了?勇哥,好像很怕火哦。”
“没事。”阿勇咬牙从沙发站起,走到柜台后,打开抽屉,取出一沓崭新的红包后,递给爱修眉的理发师,说:“这些发给兄弟们。告诉他们,今天开始放假,初七收假,初八按时上班。”
“勇哥,今天才二十七。”
“按我说的做吧。”阿勇摆摆手,打住了爱修眉的理发师的话,“去吧。”
理发店外一些人还在朝里指指点点,阿勇关了电灯,挂上了春节放假的牌子,这些人像蚊子一样始终不肯散去。他只好坐到柜台后面,组装起那两个吹风机。等他认真装完最后一颗小螺丝,外面的天已经快黑了,用来照明的手机也显示电量不足。阿勇转了转僵硬的脖颈,闻着残留在角落里的焦味,走到卫生间,旋紧了水闸,又到洗头房,打开电箱,关闭了所有电路的开关。在屋子里不放心地走了两圈,确定没有安全隐患后,他才走到门外,开始锁门。他拉上玻璃门,将U型锁穿过把手锁紧,然后把卷帘门拉到底,用脚踩着门边,拧两圈钥匙,再把钥匙拔出来。做完这些步骤,试试卷帘门是否锁死,他才放心地回家。
阿勇转过身,走出去几步,走到刚才人们看热闹的大概位置,一回头看见了写着店名“艺剪坊”的招牌以及一盏熄灭的转花筒灯。那扇卷帘门封闭了他的理发店,里面的一切似乎都在暗处变得冰冷了。他裹紧衣领,向主街走去。斜穿过一条漆黑的小巷,耳边人声鼎沸,眼前面色惨白的女孩头上戴着发红光的发夹,依偎在老男人的怀里走了过去;几个身材丰满、双腿裸露的长发女孩匆匆从他旁边经过,像是去赶场;许多人提着购物袋从灯火华丽的店门口走出来,又有许多人从不同的进出口,不同形状的大楼,走进走出,他们购物、吃饭、看电影,一群群微醉着,簇拥而去;一个神情茫然的中年男子在翻垃圾桶,他提着个空饮料瓶,往嘴里灌了灌,又捡起别人刚丢在他脚下的烟嘴,抽了起来。阿勇的眼光与男子的眼睛对视了一下,他没有丝毫怜悯地移开了。快要走出步行街,走向地下停车场时,他看见了两个康巴人,男的头上绑着红穗头,藏袍长袖拴在腰间,手上拿着念珠,女的头发分成了许多小辫子,肩上扛着一个黄色的蛇皮袋子。两个肤色黧黑的人,在夜色下显得很黑,闪烁的眼睛紧张地盯着那些同样盯着他们的人。也许是来看病的,阿勇看到罗圈腿的男人时,内心没有动静,但看到身材消瘦的女人凹陷的脸颊和垂在耳畔的绿松石时,内心深处动了一下。他知道长期放牧的女人都患有严重的风湿病,她们的病往往比男人重,而且都是等快死了,男人才会不情愿地带着女人,像治牲口一样到大城市随便转一圈,买点药,就回去了。那个女人眼窝里黯淡的光,让他的心再次咯噔一下,像是从高岗滚进深谷河水里的石头,炸开了个波浪。
阿勇走进大楼的电梯口,康巴夫妇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走进电梯,下到地下三层,把车开到大路上,脑子里却始终惦记着那个康巴女人。也许是去拉萨朝圣的吧,好多康巴人都爱到山城坐飞机到拉萨,阿勇在等红灯时,看着翻动的数字想到了贡嘎机场,他第一次去拉萨还是坐飞机去的。在上海夜场跟一伙人动刀子,进看守所出来之后,他买了飞机票,到拉萨待了几个月。那时,他才知道许多藏族人临死之前都要去布达拉宫和三大寺磕头、点酥油灯,为自己和家人,还有那些死去的人祈福。那个康巴女人被她男人带着,无论是去医院,还是去拉萨,都只有一个解释:她快要死了。
我为什么咒一个不认识的人死呢?为什么想这些跟自己生活无关的人呢?阿勇懊恼地拍了拍方向盘。晚高峰,原本几公里的路程硬是要拖上十几二十分钟。如果放在平时,他会打开车载收音机,听山城交通广播的女主播用动人的嗓音播报交通信息,然后缓缓开动车子。今天,一个素昧平生的康巴女人扰乱了他的心绪,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胡思乱想。他的家乡在安多,不在康区,老家人到城里来,也不会穿藏袍,不会戴念珠。虽然,他们的肤色还是能让人一眼看出就是藏族人,但他们到了城里,不会说藏语,也不会跟同胞打招呼。山城里几乎看不见安多人,可能是地处省外的缘故。安多人基本都活跃在四川首府成都,而不来咫尺之遥的山城。这也是阿勇喜欢山城的原因。
到了小区,锁好车门后,阿勇取出存在储物柜里的几个快递。上楼,回到冷冷清清的家,他烧开一壶水,给自己泡了碗面。在等面泡开的时间,他拆开两个快递,看到给阿爸买的保暖衣和给婶子买的超轻羽绒服质量还行时,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撕开下一个快递,一封法院的判决信件戳进他的眼里。
那是成都市某区某法院的专用信封,阿勇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他不生气,只是有点轻微受挫的失败感。阿勇把信放在一边,用筷子把面搅拌均匀,一点点送进嘴里,喝汤嚼面同时进行。面吃完了,他才拆开信封,默读起来。信的内容看似复杂,其实关键点一目了然。
被告人索朗才让,因持械伤人,被判服刑一年零八天。
案件描述中,这个在成都闹市持刀砍人的索朗才让,就是阿勇的亲弟弟阿南。
阿南这个名字,取自香港电影《古惑仔》。两兄弟一个在成都,一个在山城,都没用过真名,连假身份证也不是在一个地方办的。
阿勇从某个小县城的技校毕业后,弟弟也从老家的初中学校跑了出来。两个人先到成都,最后在浙江出了事。他为了弟弟不受牵连,一口气带着他跑到了拉萨,在那里生活了几个月,花光了所有积蓄。
现在,从拉萨回来都七年了,这七年他努力挣钱,两个人也一直在用假身份生活。虽然没见他们的“仇人”来寻仇,但弟弟已经进了几次牢了。他每次戴上“银镯子”,坐进铁笼子,判决书就会在三个月内送到阿勇手上。
阿勇知道弟弟是不会让判决书寄到老家去的。他们的阿爸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整天不是玩牌,就是吹嘘两兄弟的事业。阿勇厌倦阿爸,也没法让阿爸闭嘴。他取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出了一个叫王哥的人。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存在王哥底下的号码,就是他阿爸的号码。他拨出电话,响了几秒钟后,电话通了,阿勇刚开口喊了声阿爸,电话那头的人就吼开了。
“阿爸,我看你是我阿爸吧!这么久一个电话都不打,我生病死了,被村里人埋了,你们两兄弟也不会到我坟前来哭两声吧?”
“你别叫了。弟弟被关了。”阿勇打断阿爸。
“那个狗啃的货,又给关了?”阿爸有点不可置信。
“谁被关了?”阿爸旁边出现一个女人的声音。
阿勇知道那个女人就是他叔叔的老婆,他叫她婶子。叔叔在城里当保安,阿爸和婶子好上,转头就跟叔叔离了。他们两人厮混的故事早就传遍了整个村子,传到了叔叔的耳朵里,还有阿勇的耳朵里。阿勇不惊讶,阿爸也显得若无其事。
“闭嘴。”他喝止女人后,问,“判了多久?”
“一年零八天。”
“关就关吧。关了反倒让我心安。”听到结果,阿爸反倒显得平静了,“你今年回来过年吗?”
“我还不知道,店里事情多。”阿勇说着想起了今天酒精理发引起的火灾。
“什么不知道,我的死活你就不管了?开了店,有了钱,就不管你爸啦?”阿爸突然暴躁地埋怨起来。阿勇想好好解释,阿爸却不依不饶地补刀:“不回来可以,给我转五万块钱来。我要买年货,你婶子要打一对金耳环。”
阿爸喜怒无常、毫无遮拦的说话方式激怒了阿勇。他朝电话里大喊道:“我没说不回家过年啊!可我是不是要在年前多挣点钱?手底下八个员工,不给他们开工资,他们就会为我干活吗?我每月给你打生活费,你以为那些钱都是我印刷出来的吗?我回来,是不是该去看看那个没脑子的弟弟?他在牢里不用牙膏牙刷吗?他不要内衣内裤吗?我早早地回来谁给他擦屁股?”
一阵歇斯底里地质问后,阿爸的气势弱了。
他像个无赖,又像个受害者,用博取同情的声音说:“你骂我干什么?我没坐过牢,我怎么知道他要什么。现在我挣不到钱了,你给我点生活费不是应该的吗,怎么啦?你忘了当初你妈抛弃了你们,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拉扯大的吗?”
“把我养大的人是外婆,我是吃她的糌粑长大的,我们在牧场饿肚子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们在林班被人欺负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好意思说我妈,你不赌博,不打她,她会跑吗?”
阿勇急了,想到那些该死的回忆,他直接跟阿爸针锋相对。
“你……”阿爸噎住了。他挂了电话,屋子里恢复了平静。
阿勇把电话丢在茶几上,仰面朝上看着吊灯,灯芯晃得人眼生星星。他把视线转到灯罩上,发现灯罩上新添了几丝蛛网。一只冬季的漏网之虫,不小心被蛛网挂住了,阿勇眼睛不离那只倒霉的黑虫子,想看看蜘蛛如何吃掉那只黑虫子,久而久之眼睛开始酸疼了。蜘蛛出现在眼前时,他眨动几下眼皮,蜘蛛又不见了。那个黑虫子粘在蛛网上不动弹,阿勇猜想它知不知道自己今晚会被活活吃掉?假设它知道自己会被吃掉,那么它的心情是怎样的呢?阿勇靠着沙发睡了过去,满脑子是那只黑虫子,梦里一只长着六只铁钳和两个西瓜大的眼睛的巨型蜘蛛,在疯狂地追击他。阿勇拼命地跑啊跑,快要逃出蜘蛛猎杀范围时,一坨黏糊糊的丝线飞到他的背上,蜘蛛一抽线,猛烈的扯背感让他一下惊醒。他翻了个身,再次进入那个梦,蛛丝缠住了他的四肢,蒙住了他的眼睛和耳朵,在它快用消化酶溶解他时,外婆举着竹火把来了。外婆大骂蜘蛛,用火把点燃了蛛丝,结果燃烧的不是蜘蛛,而是阿勇和外婆。阿勇来不及拍打自己腿上的火,举起一茶壶水朝外婆泼去,火焰噌地淹没了外婆。天很阴暗,四周非常寂静,阿勇来到空旷的室外,坐在一根腐烂的圆木上,望着伸进黑天里的巨型杉树,嘴里不停喊着外婆,难过地哭着,他听见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跟小时候一样稚嫩,一样无助。
梦中剜心的疼痛使他的身体在沙发上不停抽搐,泪水打湿了他头下的抱枕。他听到了工人锯倒老松后砸地的巨响,树皮油脂爆裂与汽油混合的气味,充斥在他的鼻孔里,这一切几乎让他梦魇。
农历二十八,阿勇把收拾好的行李搬到车上,又开着车去了趟店里。他打开店子,简单打扫一遍后,在门口贴了副对联。跟左邻右舍拜完早年,阿勇就开着车,马不停蹄朝成都驶去。
路上的四个小时转瞬即逝,阿勇到了关押阿南的成都市某区某监狱。
他停好车子,背上皮包,到监狱侧面的超市买了些日用品,又到监狱侧门办了探监手续。狱警看了看他的身份证,又对了对表格上填写的内容,厌恶地说:“你们这些人真讨厌,尽惹事!”
阿勇说了句麻烦警官,也就不再说其它的话。因为,他害怕惹麻烦,他曾为了自己和别人的事情,蹲过一次号子,就算没有案底,跟警察说话心里也有些发虚。他给警察的真身份证上面写的民族是藏族,出生年月是1985年12月,家住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可是,包里的假身份证上面写的民族是汉族,出生年月1986年5月,家住四川省彭州市龙门山镇……阿勇走进监狱大门后,才想起包里的假身份证,他有些后怕警察会检查随身物品,但还是有惊无险地见到了阿南。
穿过重重高墙,转过好几个铁门,阿勇才在钢化玻璃窗前,看见了正在等他的弟弟。
“哥,你怎么来了?”阿南脑袋大、肩膀宽,灰白脸颊上的高原红早已淡去,如今挂着的是玩世不恭的笑脸。
“你为什么砍人家?”阿勇劈头问道。
“为什么?”阿南把戴着手铐的双手,举到腮帮子下面,用手指搓了搓耳垂,接着吸了吸鼻子,说,“他太狂了,要弄张哥,我就弄了他。”
“喂,说汉话,别说你们少数民族的话。”狱警嚷道。
阿勇向狱警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后,看着弟弟一时不知怎么开口。他知道那个张哥,为人重情重义,他和弟弟初上成都时,张哥给过他们钱,还带他们干过工地。可阿勇那时想到干工地,累死累活一年才挣几万块钱,还不如干夜场推销酒,运气好一晚上就能挣几万。他带着弟弟离开张哥,去了浙江,揣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子,两兄弟卖了很多酒,两年差不多存了二十万。那时候,他才二十二岁,弟弟也就二十岁,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二十万,胆子就会大上很多倍。于是,最后搞得钱财散尽不说,还丢了那边的市场。两兄弟从拉萨回来,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重拾技校学来的理发手艺,到山城打工,而弟弟没有手艺,只能待在成都,跟各种各样的“哥老倌”。阿勇知道他所谓的哥老倌都是没什么本事的混混,今天这个被抓了,明天那个被打进医院了,总之没一个有正经生意做。他时不时还要给弟弟打生活费,以此救济他,让他过他那毫无意义的江湖亡命生涯。
前两年,弟弟又跟事业日渐壮大的张哥接上了线,张哥让他考驾驶证,给他安排了司机的活做。可能正因为这样,弟弟才会帮张哥动刀子。
“张哥呢?”阿勇问。
“也关了,不过已经放了。他只被判了两个月。”弟弟回答。
两兄弟沉默着,这时候他们心里都是空白的。不像有些时候对待别人时的沉默,各怀心思,各怀鬼胎,以不变应万变或赌博的心态,暗自跟别人较劲。
“我今晚准备回老家去。”阿勇打破了沉默。
“回去过年,喝青稞酒,唱歌跳舞,巴适得很哦。”阿南继续玩世不恭地说。
“我想去给外婆上坟,这段时间一直梦到她。”阿勇说。
“外婆——,帮我烧根香,磕个头,谢谢。”断断续续地说完这句话,眼泪在阿南眼窝里打转。
“我想给她立一个水转经桶。”阿勇说。
“好,好,挺好的。”阿南故作镇定地仰起头,片刻后,他一下子站起来,看着阿勇说,“走吧。路上慢点,阿哥。”
阿勇看着弟弟走进那堵墙一样厚的铁门后,缓慢站了起来。听着一扇扇铁门打开、关闭的冰冷声响,他能感觉到弟弟被狱警推进监狱深处时的心灰意冷。金属之间撞击的咣咣声,一下下刺得人身子发颤,阿勇没有等到最后一扇铁门的关闭声,就转身离开了那间令人压抑的探监室。
五六个小时的漫长跋涉后,阿勇开着车离开国道、省道,在漆黑一团的夜色中驶入那条坑坑洼洼的乡道。沿着乡道跑十几公里,他就到了村口。他和阿南小时候生活过的村子坐落在半山腰,从山脚能看见山上零星的灯光。上山的水泥路弯弯曲曲,已有十多年光景没有翻修过,有的路段地基塌陷、水泥崩裂,有的路段刚过弯,路中间就堆着夏天垮下来的大面积泥石流,村里人没钱请大型机械,只能靠铁锹、锄头挖。现在,冻硬的泥石流上车子可以通过,但也只能缓缓爬行。
阿勇避开凹凸的路面和陷在泥里的石子,让轮胎尽量轧着坚实的路面跑。当山下的热务曲河水流声愈发变小,快要消隐时,他把车开进了村。村道比记忆中更加狭窄了,那些路灯和树影下挂着彩灯的房屋,也显得更加矮小简陋了。密实的柴垛几乎把小小的村子围成了战壕,围成了山洞。
亲戚们在阿勇家的大门口等待着,当阿勇的车大灯扫射在他们身上时,他们一个个眯起眼睛,连忙用手挡起了光。
“啊呀呀,终于回家了,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累惨了吧?侄儿子。”
“尽说些废话,肯定累,快进屋,孩子。”
“从成都到这儿,也肯定饿了。我们来搬东西,走走。”
“弟弟呢?”
“他生意上有事走不开。”
“哦,哦。”
“舅舅、表叔、大姐夫、表哥、表姨夫……”阿勇把亲戚们挨个叫了个遍,又给进监狱的弟弟找了个借口。他的眼睛在婶子和阿爸身上停留了一下,又迅速移开了。家里灯火明亮,桌上还摆起了菜和酒水,他觉得有些过于夸张,便用眼神盯了下阿爸,阿爸像是没看见似的端来热水盆,殷勤地让他洗脸、洗手。他到走廊擦洗完,返回热烘烘的屋子,亲戚们热情地劝他入座,不等他说几句话,就拿起茶杯往里面倒啤酒。阿勇想吃点东西,却挡不住几个亲戚的热情,把那茶杯里的啤酒一口干了下去。
酒劲有些上头的阿勇,脑袋轻飘飘的,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人群中的婶子,他发现婶子一口菜没吃,一直在他眼前忙来忙去。她一会儿端菜加水,一会儿又往火盆里加煤炭,忙不迭地扮演女主人的角色。阿爸撸起袖子,拿着茶杯,一杯杯给亲戚们敬青稞酒,还时不时讲个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他认为阿爸无非是在配合婶子,扮演慷慨的男主人角色。两个人一唱一和,人群中一举一动都好像提前预演过一样,反倒他像个尴尬的客人,夹在亲戚之间,被这人敬酒,被那人劝烟,屡屡被他们提起来谈论一番,而毫无招架之力。他记得自己吃了几口菜,后来因为醉了,就忘了什么滋味。他记得自己说过些什么话,后来还是因为醉了,彻底忘了对谁说,又说了什么。
阿勇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穿过窗户,停留在他房间的海报上。他眨了眨眼,使劲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下顿时感觉房间天旋地转。他下了床,走到窗户前看着对面雪白的山脊和铁蓝色的天幕,晃了晃脑袋,眩晕感减轻了些。他捡起裤子、衣服,坐在凳子上穿,眼前被阳光照亮的海报上,有他上初中时挚爱的周杰伦、林俊杰、科比。可早已褪色的人物画面,无法在他心里泛起半点回忆。
窗台前的旧木桌上,他、弟弟和外婆的合影,倒是让他一阵伤感。他记得那是阿妈阿爸离婚那年的“六一”儿童节照的。那天上午,学校所有活动结束后,各村的孩子被父母带着到学校后山的草坡上野餐,外婆牵着他和弟弟,在草坡上花开得最好的位置占了一席之地。外婆打开那个沾着不少污渍的背包,从里面取出一份猪排、一卷葱油饼和一瓶健力宝饮料。当别的孩子依偎在父母身边吃冰棒、玩喷水枪时,外婆切开猪排,撕下两块葱油饼递给他和弟弟,然后打开饮料,往碗里倒一半,让他和弟弟先喝。他记得他啃着猪排,吃着葱油饼时,看到外婆笑着抿嘴唇,他忍着馋意,让外婆先喝碗里的饮料。六岁的弟弟看到他的举动,伸出腿不停地蹬地,哇哇乱叫表示抗议。他刚骂了弟弟两句,外婆就把碗举到弟弟嘴边,让他先喝下一大口饮料。他不理解地喊了声外婆,外婆转过头,偷偷给他一块钱,让他去买冰棒吃。
外婆对他和弟弟的疼爱是公平的。他不知道外婆那时候哪里来的钱让他买冰棒,他也不知道那一块钱对可怜的外婆来说意味着什么。那天,野餐快要结束的时候,外婆看见别的家庭都在照相留念,她背过身,打开自己挂在脖子上、藏在胸口衣领里面的钱袋子,从里面取出十块钱,请照相师傅给她和两个外孙照了一张照片。这是他们两兄弟和外婆唯一的一张照片。阿勇细细端详起这张彩色照片,发现他们三人笑得很开心。在满是鲜花的草坡上,他和弟弟站在外婆的左边,弟弟举着他在儿童节上获得的奖品铅笔,外婆两手拿着那张小奖状,他有些羞涩地侧着身子,右手压着红领巾,左手比了个耶的手势,强烈的阳光和短暂的幸福让他们高兴地眯起了眼。照相师傅就在那一刻摁下了快门。
阿勇记得那天早上下了雨,每年的儿童节都要下雨,从外婆的村子走到学校,这一路他都要担心弟弟的衣服、鞋子会被泥水打湿。可是,每年都是外婆背着弟弟去学校。上了小学六年级,他们两个人被阿爸接到如今的村子以后,弟弟每年儿童节都要哭,他也过得很累很辛苦。
阿勇走下楼,来到院子,中午的阳光不再那么强劲有力,凛冽的冬风在太阳被云遮住的间隙吹起来。大门上的小红旗随风摇曳,风中不时传来邻居们放送的咚咚响的蹦迪音乐。
“吃饭吧。”
身后传来婶子的声音,他一转头,婶子已经进屋了。
他伸了个懒腰,进屋洗了把脸,喝了碗早茶,又吃了两个馒头和一些菜。这时,婶子已经准备好了上坟的东西。她把所有东西都装在竹背篼里,放在走廊里。
“我去趟家,你叔叔值班不回来过年,我给他寄点东西。”婶子吞吞吐吐地勉强着说完这句话,不知道是不是想征求阿勇的同意,她站在门口不动。
阿勇抬头看见婶子的眼睛,她布满红晕的脸颊,还有眼角的皱纹,让他心中生起了可怜她的心思,于是低头说:“你去忙你的,我一个人去给外婆上坟。”
婶子点点头,像是得到什么重要的指示一样出门了。阿勇暗自一想,他猜阿爸可能去村里的小茶馆打牌去了,婶子也许一直在等我起床。
他来到走廊,翻了翻竹背篼里的东西,然后背上竹背篼,拉好门,走进小巷。巷子里不时冒出几个小狗一样的小孩子,他不知道是谁家的,只能向他们致以笑脸。猪、狗、羊之类的家畜肆无忌惮地在巷子里走动,阿勇打小就知道它们的粪便也是巷子里的特色,在闻不见这些家畜粪便味的城市生活打拼,他有时也怀念夏天苍蝇围着粪便转、脑子里睡意沉重的那些日子。
阿勇走到村头的水源地,几个老人正围着一座大的水转经桶在转经。老人们看见他很激动,他看见老人们也很惊喜。村里的许多老人都已经死了,这几位老人在他和弟弟小的时候,给过他们不少的关心和照顾。他和老人们聊了会儿天,向其中一位老人打听了立水转经桶的价格,并将钱直接交给其中一位手脚稍微灵便的老人,请他以阿勇外婆的名义立水转经桶。老人们都比着大拇指,称赞阿勇的孝心。
阿勇离开了村子,走了一段山路,开始往土黄色的梯田上一层层爬。他感到后背有些热,额头上出了汗,呼吸逐渐急促,喘了起来。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到对面山上冻结的白色瀑布,顿时感到口干舌燥。
头顶的太阳越过了云层,此时正悠闲地悬在高处。飘在那几座山头树林上的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动着。阿勇深吸一口气,背着竹背篼,向外婆的墓地走去。半个小时后,阿勇终于到了外婆火化的地方。
离远了,看不出这是块墓地。走近了,才能在荒草荆棘中看见一个平平无奇的石堆。码好的石块颜色呈深紫色、黑色,那是火化的时候裂开后熏出来的。阿勇放下竹背篼,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石堆上,打开方便面、挂面、饼干、糖果之类的包装袋四处挥撒,将几瓶酒水饮料也倒在石堆四周,接着把一沓沓的冥币塞进石堆里,用石头一沓沓压好,留出一部分在石堆前,用打火机点燃了。
泛黄的火苗烫到手时,外婆被汽油烧着时的惨象一下子涌入阿勇的脑袋,他猛地向后跌倒,匪夷所思地盯着把冥币一点点变黑的火焰,慢慢回忆起了那一晚。
外婆摇醒了正在熟睡中的阿勇,他睁开眼睛,看见外婆穿着奇怪的塑料袋子,手上拿着他们打水用的绿色塑料桶。在隐隐约约的火光下,他问外婆,天亮了吗?外婆悄悄地告诉他,穿好衣服,跟着外婆去做件事情。他问外婆,什么事儿?外婆眼看瞒不住他,就告诉他说,去偷森工局的油。阿勇一听清外婆要做的事情,既紧张又害怕,他胆怯到不敢穿衣服下床。
外婆夏天放牧的地方位于森工工人伐木的深山林班下,工人们在林班下搭了许多简易木棚子,其中一个棚子里堆满了两百斤装的汽油、柴油桶。外婆那会儿不知道汽油和柴油的差别,她看见森工局的工人,雨天用油生火,又简单又方便,她也想偷一点油来储存,目的仅仅就是在雨季上山回来后,好生火熬茶。
外婆拿着弯刀和塑料桶走在前面,阿勇跟在外婆身后,他们走出自己的木屋时,月亮已经下山,外面过于黑暗,紧张过头的阿勇还不小心撞在外婆身上。他们偷偷靠近工人们存油的棚子,蹑手蹑脚地打开写着“油库”两字的木门,外婆用弯刀尖上弯曲尖锐的部分,扣开了其中一个铁桶的盖子。她让阿勇把挂在门背后的胶管子拿来,一头插进油桶,一头放进嘴巴使劲吸。她堵住插在油桶口的管子缝隙,让阿勇再猛吸一口,阿勇被突如其来的油呛了一嘴。外婆让阿勇赶紧把那一头放进塑料桶里,阿勇忍着满嘴油味,死死抓住噗噗响动的管子,不一会儿油就灌满了那个差不多五斤装的塑料桶,打湿了阿勇的手臂。外婆盖好油桶盖,把管子挂好后,先到外面看有没有人。她在黑暗里发出呼呼的声音,让阿勇提着油桶溜出棚子。她把木门关好后,接过阿勇手里的塑料桶,牵着阿勇朝木屋一路快速小跑。
阿勇觉得那几百米的夜路,是他这辈子跑过的最长的路。他和外婆跑回木屋,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接倒在了床上。天快亮的时候,不幸的事情就发生了。由于外婆把用油生火的步骤搞错了,她直接把油倒在已经有火苗的火塘里,火顺着油星子,直接点燃了外婆。阿勇只听见一声尖叫,就看见了被火烧的外婆。他跳下床,举起火塘里冷了一晚的茶水,泼到外婆身上,没想到火势更大了。外婆把他当成大人看,喜欢叫他哥哥,那天清晨外婆喊了几分钟哥哥后,最终倒在了离木屋不远的工人们修筑的泳池边。阿勇和弟弟跟着外婆跑到泳池边后,他们的木屋发出了一声闷响,大火从里面吞噬了整个小木屋。
阿勇无法忘记那噼啪爆燃的火是那样猛烈,导致任何想用水灭掉它的人都无法靠近,他与木屋隔着十多米依然能感受到它的烈焰。
后来,昏迷不醒的外婆被工人们抬上拉木材的车,运走以后,他和弟弟在烧毁的木屋旁站了许久。弟弟被一个女工人带进木棚子吃饭,阿勇坐在那根腐烂的长着大块霉菌的圆木上哭了很久,很多人来劝他别哭,他还是忍不住哭。他害怕外婆会死,也害怕工人们发现偷油的事情,把他抓起来。万一他被抓起来,他的弟弟谁来照顾?那天,他边哭边这样想。
几天后,陌生的阿爸来接他和弟弟,阿勇不愿意跟他回去。阿爸告诉阿勇,外婆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她的儿女们把她带到很远的大城市治疗去了,阿勇这才同意跟着陌生的阿爸回他的家。
阿勇上了初中,又过了一个寒假和一个暑假后,他才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外婆。那时候,外婆形象大变,半张脸上的皮肤都已经黑了,皮肉紧紧地缩在一起。她的眉毛和头发也没了,两只手上的十根指头,也被那场火烧得弯曲了。
阿勇握着外婆的手,不停地哭。外婆问他,是不是外婆变成了老妖婆吓到了你?阿勇说不出话,他摇了摇头,那时他心里其实想问外婆,你疼不疼?但那句话,在外婆冷漠的儿女们面前,他还是没有说出口。在他们眼里,他和弟弟就是外婆晚年生活的累赘,要不是他和弟弟,外婆也不会烧成那样。那些咄咄逼人的眼神在阿勇脑海萦绕了很久,在他成长过程中,很多事情用不着说破,他很容易就能猜到那些大人肚子里的想法。那么多亲戚,只有外婆才最疼他和弟弟,外婆走后,这片土地上已经没有值得他念想的人了。
冥币烧成了灰,香也快要燃尽了。阿勇朝石堆磕了三个头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阿勇用藏语对石堆说:“外婆,我走了,明年再来看你。”
午后,云遮住了太阳,河谷温度骤降,阿勇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就驱车离开了村子。他走后,凛冽迅疾的寒风把山村搅得鸡犬不宁,白色垃圾四处纷飞,土灰色的山村石墙根上,一个晒太阳的盲人老头忍不住喊:“都快立春了,还这么冷啊?这他妈的鬼地方,就是地狱。”
作者自叙:我想展现被生活禁锢的人
我出生在四川阿坝一个山区农村里,生我那天,家里人出门到远山的开荒地里打青稞,阿妈一个人在漆黑的灶房里生下了我。为了把脑袋硕大的我从子宫里挤出来,她的肚皮都裂得像干涸的土地。后来,家里人给我取名的时候,年仅十多岁的叔叔梦见一个小摇篮里,有个雪白雪白的婴儿,有人告诉他,婴儿的名字叫占巴,家里人就一致同意叫我这个名字。但随着年龄增长,我发现四川人都喜欢把zhàn读成zàn,还骂人占领子,意思为爱多管闲事的人,我就非常讨厌这个名字。
过了那么不短不长的二十六年,我接触到文学,学习藏族人文历史后,我才知道苯教文殊菩萨的化身,古象雄国王的王子,象雄国八十大成就者之首占巴南喀,小时候的名字也叫占巴。占巴意为回忆或觉悟。学到这个,我顿感自己也能像贤者一样获得天空一样广阔的学识和正见。然而,三十岁后,在藏地边缘日复一日的白开水一样的生活,却让我感到困恼、迷茫。我并不能像同年龄人那样去看待一些问题,有时会在不同的问题上,与他人争执不休,并让别人觉得我是个固执的“傻子”。
常常,我看问题就会跟一般人出现很大区别。一个疯子,一个酒鬼,一个惯偷,一个为情自杀的年轻人,一个无缘无故跳河的残疾老人,各种各样的人和故事会让我产生千奇百怪的想法,有时让我噩梦连连。
特别是当我读过一百本好书,看过一百部好电影,留心过一百种不同的人后,我的噩梦愈发频繁,醒来后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那一张张活着的死去的熟悉面孔,那一个个听起来相似而又千差万别的故事,渐渐让我产生了尝试创作的冲动。
我想展示一个个被生活禁锢的人,比如一辈子与土地与牛羊打交道的人的亲情世界,还有试图逃离家乡,在城市里游荡的那群人的奋斗世界……想着想着,《草地上的黑白电影》和《冬风》就那样在电脑上打出来了。我想,这一切冥冥之中是上天注定,一个对各种事物天生敏感的人,无须指引,就会把自己所处的世界自然而然地写出来了。这是天性的流露,原始欲望的流露,这个过程并没有多么的高大上,它就是最纯粹的一次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