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上的黑白电影
2024-06-24占巴
这时她下了马,慢慢徒步行进,柔软的湿地很快就把马蹄和靴子泅湿了。
她眯着细长的眼,凝望远处青黄色的丘陵草原,斑斑驳驳的阳光漫到眼里,就像无数银针在翩翩飞舞。她往那光上看去,一窝窝幽绿明亮的水坑,深深浅浅在蓝天下散开,触须般铺展于沼泽,好像大地的血脉经络。
这是玛曲(黄河)众多的源头之一。她在什么地方听过,玛曲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她文化程度不高,但她知道这是个极美的比喻,她想她此刻也正沿着母亲河,追赶她的阿妈,这不是很巧的一件事嘛。她打起精神,扯动缰绳,深一脚浅一脚往沼泽中央走去。
穿过这片宽宽的沼泽,需要耗费很多的体力。她和马结伴而行,相互保护,马走着走着,仰脖咴咴叫了两声,栖息于不远处沼泽里的百灵噗地惊飞一群,而后又像滑溜溜的黑水珠,滴落在另一片草滩。
雨季里,常有牲口在这片日益干涸的古湖里失踪。眼下咕噜冒泡的泥水中露出几根牲口的白骨,她看见骨头上长着紫色的小花或褐色的霉菌。随即,闻到了晒热的牧草和腐朽的湿土气息。这两股气味一阵阵刺激着鼻腔,叫人恐惧不安,心口有一腔热血直往上冲。
昨夜,那个带口信的人在对讲机里说:你阿妈病了,病得有点厉害,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这两天,你阿妈很着急,大伙儿都还没准备好,她就独自赶牛往冬牧场方向走了。赶紧去追吧,迟了——怕是……
夏天里我不是给过阿妈一大包藏药,那包藏药足够我阿妈吃到来年春天呐?她又惊又怕地问。
你寄来的藏药,你阿妈一吃就吐。你阿妈常常在帐篷前打滚,就像皮毛里有寄生虫的病牛一样,滚来滚去浑身都是泥土。那人形象地比喻道。
她不信。我阿妈身子那么差的话,还能把牛群迁到冬牧场吗?
那人以三宝的名义起誓道:贡觉松,我咋会拿一个母亲的性命开玩笑!
昨天半夜间,她躺在皮褥上一字一句反反复复咀嚼着、思考着,掂量话里话外的意思,帐篷外狗连连狂叫,扰得她心烦意乱。最终在拉巴老人的善意催促下,她才骑上借来的马,冲出牧场,从黑夜追到了白天。
她在沼泽里迟钝地移动,每跳到一块新的草皮上,单薄的身子就摇晃不止。她岔开步子,踩着草皮,看了眼马,马的半个身子已经泥泞不堪。那双忧郁低垂的眼睛,似乎是在无声地责怪她,不该这么轻浮,不该拿命来抄近路。她没有办法,要是阿妈死在这渺无人烟的荒野上,她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她抬抬缰绳,示意马继续走,然后再次收脚,往下一个草皮迈去。
双脚越来越沉,她感到行走十分艰难。有几步草皮下陷,膝盖以下全都滑进水坑,她拼命拉扯缰绳,才侥幸爬了出来。跌跌撞撞中,她有种想哭的冲动,可她忍住了。立秋后白日慢慢变短,她没有多少时间浪费在这里。
几个月前,她带着托人从县城买来的藏药,去了趟阿妈的夏牧场。两人见面后,阿妈一时错愕,眼眶深深凹陷,喉咙突突鼓动,半天发不出声。回过神后,阿妈问她,大老远来,是不是牛跑了?她说自己是专程去看她的,阿妈不信,转过头又落下了泪。晚上她俩挤在一张床上,悄悄说了好多话。她难过地察觉到阿妈不仅耳朵背,记忆也有些错乱了。阿妈脱了衣服,瘦得不像样,嶙峋的骨头硌疼了她,她没有躲开,而是紧紧抱着阿妈。夜风不停碰撞着帐篷,阿妈的记忆在呼呼的风声中苏醒。提起天葬已久的阿爸,阿妈说那男人死得早,听不见看不见也是福,不像自己命苦,像牛一样苟活着。自从她嫁人后,阿妈就赶着牛群上了牧场,一直没回过家,如今连孙子孙女长什么样她都不知道了。她很愧疚。她知道阿妈不能回家,原因在于她。婚前,家里还因为能不能拿那头花牦牛给她做陪嫁,发生了争吵。主意是阿妈提的,阿爸咒骂阿妈是女魔,一肚子鬼主意,变着法想拆散这个家。大哥含沙射影地嘲讽,家里的牛还不够几兄弟分呢,不知道有些人怎么想的?阿妈捂嘴落泪,不敢说只言片语。夜晚,她发现阿妈不在睡房,一家人村子里外四处寻找,这才在村后一棵树下,找到了正欲上吊的阿妈。
精疲力尽地走出沼泽后,她瘫倒在草皮上,摸着胸口喘息,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眼睛睁开。她看见马对着自己,往脸上喷着潮气,马唇上蓄着白沫,双耳也软软耷拢着。
坐起来后,她看到马的毛发里汗迹斑斑,立秋后发狂的马蝇,在马屁股上起起落落,但它似乎累得连甩动尾巴的力气都没了。
这匹马是昨夜收到消息后,拉巴大叔急匆匆牵来的。拉巴大叔告诉她,别心疼马,不听话就使劲抽马屁股。马跟她跑了一夜,没有乱跑,也没把她摔下来。她知道这匹马虽然老,但是匹好马,脾气温顺得像花牦牛。在牧场上她没少骑这匹马,马的年纪同她的花牦牛一样老。拉巴大叔还嘱咐过她,做儿女的没有孝心,父母就会受尽苦难。牛群放心交给他们,让她一定要把阿妈的病治好!
起身离开沼泽,走到山丘高处,她回头看了眼沼泽,阳光在那里蔓延,搅动着潮乎乎又闷人的气息。她忽然觉得有许多生命在沼泽底下挣扎,这个念头让她感到惊悚无比。
走过几道山口,山谷开始开阔,最远的地方平平坦坦。路不再陡曲,她上了马背。可她并没有夹马肚子,只是帮它赶走了一些蚊虫。早先她看到马肚皮在抽搐,她不想这匹借来的马死在半路上。这些年在她手里死去的、卖掉的牲口太多了,她害怕自己又多一份罪孽。
唵嘛呢叭咪吽,这是婆婆嘴边常念叨的六字真言。她边走边念诵了几遍,脑海里又想起了婆婆。婆婆把念珠磨得油光发亮,六字真言早已念诵千百万次。婆婆的罪孽兴许早已赎够了。她的两个孩子在河谷乡的小学里读书,他们在公婆的照顾下,长得像两匹结实的小马驹,她每次一回到家,孩子们就会从书包里拿出奖励给她看。她不识几个字,只好笑着一遍遍摸着孩子像麦穗一样拔节的脑袋。那年,她生下第二个孩子后,就跟丈夫商议,让公婆下山带孩子,自己换他们,到牧场上管牛群。瞎了只眼的公公感恩她的好,自己老得站不住了,却常常惦记着她,让婆婆上山帮她。她可怜两个老人,请他们不要担心自己,安心在家养老。两个老人一个抚着胸口,一个揉眼睛,各自自责起来。
我们不中用了,多活一天就是多浪费一口糌粑。
是时候死了,却总死不掉,真是拖累你们。
想起善良的公婆,她在马背上获得了短暂的安宁。大概已到午后,她看见太阳往西边偏了。草的颜色变了,变得更深更密。前方的山峦开始像波涛般起伏,积蓄了一年牧草的冬牧场上,风在四处奔跑,草浪稠密,一浪拱着一浪。她裹紧衣服,往远方望去,天穹下看不到一顶帐篷。
她就是在无数次的草原黄绿之间长大的,她有点悲伤地想。时间像风一样快,转眼十几年过去。她记事早,哥哥们去乡里上学,她就开始光着屁股跟在阿妈身后赶牛。这片广阔荒凉的草原上没什么玩伴,她童年的伙伴有时候是一株草、一朵花、一只屎壳郎,有时候是一棵柳树。那时阿爸偷懒,常常下山喝酒鬼混,家里的牛群全是阿妈在照看。她懵懂天真,每天追着阿妈问,什么时候我能有自己的一头牛?阿妈总说,不要急,马上会有的。这话说了几个夏天又几个冬天后,她就真有了一头属于自己的小牛。那头牛就是花牦牛。
花牦牛刚刚出生,暴风雪就夺走了它母亲的性命。阿妈可怜花牦牛,用自己的袖子揩干花牦牛身上的污血,用自己的藏袍将它紧紧包裹,抱回帐篷。又是阿妈用装满鲜奶的可乐瓶,一点点将花牦牛养活,喂大。花牦牛五个月后,阿妈跪在被牛粪烟火熏黑的度母相片下面,点亮酥油灯,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好话。阿妈跟度母说完话,又对她说,你是个好女儿,所以度母才给了你这头可爱的小牛,该叫它什么名字呢?花牦牛,她脱口而出。阿妈大笑后称赞,真是个好听的名字,以后它就是你的小牛啦。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取那样的名字,也许是她喜欢花,才会那样取名。她笑了,想起了阿妈那时总爱唱的歌。
在山上的长角花牦牛
你的母亲已毁在猎人的陷阱里
而你还在用角尖嬉戏蜜蜂
请不要这样长角花牦牛
……
她浅浅地唱了几句,觉得并不好听。阿妈长得美,嗓子也是河谷乡出了名的好,二十出头时曾去区里表演过。拉巴大叔就因为阿妈的歌声,而深深暗恋过阿妈一段时间。她尽兴地高声唱起剩余的段落,颤颤的嗓音忽高忽低,陡然旋停又直直往上,情感和胸腔共振。唱到最后一句时,她眼前突然眩晕不止。她勒住马,抬腿下了马背,还没站稳就感到心脏和太阳穴狂跳。
黑夜和沼泽耗去了她太多的体力,她现在饿得身子乏力,急需食物和水。昨晚走得太急,什么东西都没带。本来她想,从自己的牧场到阿妈的冬牧场之间,也就一天的路程,路上渴了饿了,随便找一户人家要点吃的喝的就行了。然而,她碰上的几家人都是刚刚搬离不久,帐篷拆掉的痕迹还在。冬牧场这边人们还没正式迁过来,赶牛群的人都走大路。但她一直走小路,走近路,走难走的路,所以没碰到一个人。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走过的险路,使她心里有根弦紧绷着。现在到了这青草丰茂的地方后,这根弦松了,她真的有些坚持不住了,再不休息可能站着都要摔倒。她松开缰绳,任马儿垂首啃草,慢慢地躺了下来。
阿妈没日没夜地忙碌着,活儿似乎永远也做不完。喂牛、赶牛、挤奶、打酥油、圈牛回营地……牧场里的琐碎桩桩件件压着阿妈的身子,衰老了阿妈的容颜。她倒是无忧无虑,牧场里的那些日子像新出的牛奶一样洁净香甜,花牦牛和她的感情也在一天天加深。为了不让花牦牛在外面过夜,她经常用绳子把花牦牛拴在帐篷里面。花牦牛匍匐在她枕边,火光在花牦牛的眸子里闪耀。她缓缓闭上眼睛,辛劳一天的阿妈,看到花牦牛和她惺惺相惜的模样,就会轻轻哼起那首歌,为她催眠。她一直以为花牦牛是她的,直到婚前,阿爸和大哥夺走了它。
一阵凉风吹来,耳边响起草叶嗖嗖的抖动声。几缕云在低空中相互缠绕,迅速向这边滚动。几朵萎靡紧缩的蓝色花朵,在阴影下苍白地挺立着。她伸伸发麻的双脚,歪斜着坐起来,从昨夜到现在她饿得太久,胃里酸水一阵阵翻涌。
阳光穿过云层,停留在远处的草山,她知道那几座相连的草山,她曾在那里待过两个月。她从少女变成女人的最后一个夏天,就是在那里度过的。她和阿妈在那儿挖贝母,那几座山上的贝母花开得好,很容易辨认,而且贝母颗颗宛如洁白的珠子,从泥土里翻出来那刻非常诱人。她的嫁妆和首饰,就是那次挖药置下的。
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那最高的山顶上,用望远镜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浓绿的群山中,会出现一些不全的村镇轮廓、成片的红瓦、尖尖的铁塔,还有盘山的公路上慢慢移动的货车。当然,她听不到声音,她只觉得陌生的村庄很吸引人。除了村子,令她久久不能放下望远镜的,还有蓝天下一座座银色的雪峰,形似海螺,直至天际。她知道其中最高那座就是夏旭东日(雪宝顶)。雪山上有没有雪怪,有没有终年打坐的瑜伽士,他们会不会偶然相遇?小时候听过的传说,会令她产生天马行空的联想。天空出现一条云线,她会急切地把望远镜交给阿妈,兴奋地用手指给阿妈看:画出那条云线的铁鸟叫飞机,上面可以坐很多人,可以从天上看地下。阿妈眯着眼睛,缩着脖子,在空中寻找飞机的痕迹,忽而惊讶道:上天啊!那是个什么神物啊?她快乐地解释:坐飞机从成都到拉萨只要两个钟头。佛祖啊!阿妈再次震惊。她对阿妈说:以后我就让你和阿爸坐飞机去拉萨朝圣。阿妈放下望远镜,揉着泪眼汪汪的眼睛,爽朗地笑道:算了吧,我可不敢坐那个东西,飞那么高,想想都觉得害怕。
人家河谷村的老人都坐飞机去拉萨朝圣,你怕什么?这话是丈夫同她约会的时候,给她说的,她那时又把这句话又讲给了阿妈。阿妈虔诚地诵了一句六字真言,然后严肃地说:朝圣不光心要虔诚,身体也要经受苦难,不然没有福报。她却厌烦道:我还是觉得坐飞机好,走路去,何年何月才能到拉萨啊?阿妈再次严肃地告诉她:磕长头的话,需要两年零三个多月,走路的话,可能要一年的时间。阿妈腿脚不行,磕长头,这辈子怕是到不了拉萨。要是有生之年能朝拜一次大昭寺,我就是死在回来的路上也值了。阿妈动不动提死亡,让她心烦,她转过身不理阿妈。阿妈却摸着她的长辫,笑着自语道:我的百灵鸟长大了,要飞走了。
天阴了下来,身子也变成沉重了。从冬牧场方向吹来的风,斜着吹动她的长发。她内心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感到自己阿妈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她的心口一阵作疼。
上马继续往冬牧场走,走向那几座草山,沿路她没看到新的牲畜蹄印。弯曲的小路细细的,盘亘在山腰,连向山谷,往很远很远的地方伸去。她看不清那里的景物,山和天空都浸在一片灰蓝色里,浪花状的云铺向更远的地平线。她记得有人说过,那种云是大海在天空的倒映。真是个美丽的说法,她想。她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她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她的男人去过。她男人坐着飞机,去西藏的那曲、日喀则打工,两个春节都没回来过年了。她在电话里哭过,一个人睡不着的时候也哭过,她有时想自己真要一辈子守在这儿?像阿妈像拉巴大叔那样,放上一辈子牧?她想不出什么答案。也许两个孩子长大了,有出息了,她就可以把牛全卖了,去城里生活,但她又马上否决了自己的想法。孩子有出息,不见得就有孝心。拉巴大叔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识字会说汉话,年轻时当过大队书记,辛苦半辈子把儿女都送进城里工作、做生意去了。如今,他们老两口上马背都费劲,城里的儿女们还是没打算把他们接下山。在牧场里,老人们毫无顾忌地说着这样的话:曾经一句话就能镇住全村人的拉巴,老了不如一坨牛粪。《兔子洛丹》《阿克登巴》——拉巴肚子里有说不完的故事,可见口才太好也是非常危险。那种时候,善于辩论的拉巴大叔不说话了,只是一遍遍喝着水壶里辛辣的白酒。她可怜拉巴大叔,可又感到无能为力。
不多时,阿妈的冬牧场营地日贡卡,慢慢出现在一片向东的山坳里,一大群牛散漫地聚在那里,光里有许多蚊虫在飞扑。她下了马,把缰绳扔到马背上,往下走了几步,心里渐渐产生了一种畏惧。不过,她还是鼓足勇气,往山坳里走下去。
到了柳树林边,她发现这些牛,她都认不出来。她不知道阿妈是不是已经到这里了。小时候她跟着阿妈来柳树林放牧。阿妈常常剥开树皮,往里面放上糌粑和猪油,给她烤糌粑吃,还把细的柳树枝干,从树皮里完整地抽离出来,然后捏泥丸,让她把泥丸装进树皮,吹着玩。牧闲时刻,阿妈给她梳头,在她蓬乱的头发里捉虱子。阿妈一边用坚硬的指甲挤虱子,一边给她唱歌。
哦——谁家的女儿脏兮兮
乞丐家的女儿脏兮兮
问乞丐家的女儿为什么脏
因为头上的虱子比牦牛多
……
牛大多趴在地上,看到生人走过来,瞪起眼睛,警觉片刻,看到她没有敌意,随即又把硕大的脑袋放在前蹄上。林子里弥漫着一股阴森的寒意,她打了个寒颤,轻轻唤了声阿妈,声音很快被一片反刍声淹没。推开一挂垂落的树枝,地上出现几个零碎的胶靴印子。她沿着不规则的脚印,又走了十多步。终于在一棵枝叶垂地的柳树下,她发现了几口牛皮袋子。袋子有几块补丁,看针线是阿妈补上去的。阿妈曾在她的旧衣服、裙子上,缝过许多这样的补丁。
她喊了几声,四周无人回应,一片死寂。她想到了阿妈身上的酥油味,急得大叫了起来:阿妈,阿妈啊,你在这里吗?你干吗不出来见我?我追你快一天一夜了。你躲我干什么呀?你快出来,我带你下山,我有马,是拉巴大叔的马。我带你下山去治病,去县城的大医院看病,治好了你就到我家去,再也别回哥嫂的家了……
她突然停住,觉得自己的话语过于唐突。阿妈不在这里,阿妈会不会去附近的什么地方取水去了。刚才,那行不规则的脚印,从她脚下走开,消失在林子一侧。
她绕着柳树林走了一圈,没有看到阿妈的身影。脚印好端端的就那么没了,她找丢了,又不得不回到了刚才的地方。此时,她打开一口袋子,在里面翻找半天。阿妈的碗、阿妈的糌粑褡裢、阿妈的筷子,这些东西都在,但阿妈究竟去哪儿了?她坐在地上,抱着阿妈的东西,等着阿妈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她胡乱想象:阿妈佝偻着腰,提着茶壶,走几步就攀着树枝,歇一口气。阿妈看见她,肯定会惊讶地失手放掉手里的茶壶,放任辛苦取来的水流淌一地。她会连跪带爬跑过去,一把扶住阿妈,然后扯开嗓子,委屈地大哭一场,央求阿妈跟她下山治病。阿妈会轻拍她的额头,小声说,阿妈没事儿,没事儿。
她又想到,也许是那个带口信的人故意骗她,阿妈着急到冬牧场,不是因为病,而是为了占个好位置,好把牛群养得膘肥体壮,冬天卖个好价钱。说不定阿妈还会责怪她,被别人几句话骗到了这里。迁草场那么重要的事,随意托付给了别人。牛要是走散了或少了一头,那都是天大的损失。她不知道阿妈会怎么说她,只要阿妈出现,骂她打她咬她,她都心甘情愿。
天快黑了,那些好看的云不见了。阴影从山丘上下来,盖住了山坳,树林的光线慢慢黯淡。她饿得烧心,低头扯了把酸草塞进嘴里,闭了会儿眼。
往后,她听到了一个声音。她在听到声音前,看见了那顶帐篷。阿妈叫醒了她,她掀开厚厚的皮褥,揉了揉眼睛,帐篷外弥漫着淡蓝色的光,帐篷里一堆火忽明忽暗。石灶上放着那个黑茶壶,火灰在茶壶上飞舞。阿妈往茶壶里倒鲜奶,又捏了下她的脸。她闻着茶叶和牛奶煮熟的香味,看见了趴在火堆前的花牦牛。憨头憨脑的花牦牛正在睡觉,宽宽的脑袋一下下垂落。她朝花牦牛丢了什么东西,花牦牛醒了扑过来,毛茸茸的脑袋在她胸前摩擦。帐篷外还有牛群相互拥挤顶角的响动。她笑了,而后又觉得不对。花牦牛不是早就被阿爸卖到县城的屠宰场了吗?
阿妈熟练地把落下来的头巾甩到后背,用塑料瓢舀茶锅里的奶茶。她冲过去,抓住阿妈的手,问阿妈,病了吗?阿妈在她脸上抹一小块酥油,慈祥地笑着说:傻孩子,你说什么胡话?她惊叫着:阿妈你怎么变年轻了?阿妈快速盖上茶壶,俯身往灶口吹,火苗滋滋烧旺了。她摇摇头,蹲下来对阿妈说:阿妈你真得病了,再也不能放牧了。阿妈微笑着,嗔怪道:一场大雨把我的傻女儿淋糊涂了。
是拉巴大叔让我骑马来找你的。
啊——她尖叫一声,想起来所有的事。从昨晚到现在,她已经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途中还差点陷进沼泽。这一路她和马都累惨了,这些年她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累。奇怪的是,这会儿她并不感觉到累,一切都像泡在水里一样清凉。
阿妈不理会她,自顾自地说着牛群转场的事情,又说阿爸和哥哥们躲在家里偷懒的琐事。酥油融进奶茶阵阵溢香,这气味就是阿妈身上的味道。她站起来,在黑帐篷里走了一圈,摸着中间的柱子,上面的小钉子上挂着一面小镜。她翻开镜子,看到了搔首弄姿的女郎,女郎的脸上滋生着几个霉点。镜子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宝贝,这个宝贝是阿爸上县城,唯一一次给她买过的礼物。她喜欢用镜子的反光逗花牦牛。她把镜子光射在阿妈脸上,阿妈毫无反应。
阿妈,阿爸不是死了吗?你瞎说什么呢?我们下山去医院吧。
她刚说完,阿妈就生气了。阿妈对她吼道:你不是嫁人了吗?嫁到河谷村去了吗?牧场上的牛群不用照看吗?来这里找我干什么?我是个没孩子的女人,我生的孩子都被狼叼了去。她再次告诉阿妈,是拉巴大叔让我骑马来找你的,你病了。
拉巴这个多嘴的家伙,自己的儿子们管不好,还有心管我的事情。阿妈骂着骂着,眉头又紧紧拧在一起,倒了下去。塑料瓢打倒茶壶,奶茶咝咝浇灭了火堆,帐篷里烟雾呛人。
她扶着阿妈来到帐篷外,她们一走出帐篷,黑帐篷便轰然倒塌,她回头看了看,花牦牛淘气地奔向了黑夜。
阿妈忽然感到虚弱,眼睛里的亮光正慢慢消失。
她痛苦起来,不停地求道:阿妈你别死,你死了,我会自责一辈子。
阿妈声如游丝地问:我的女儿,你怎么在这里?
她以为阿妈病好了,忙不迭擦去泪水说:我来接你去医院。
医院——阿妈猛烈地咳了起来。
她急切地问阿妈,你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不早点给我说?
阿妈说:我没事,吃上几包你送给阿妈的藏药,病就好了。
我大哥泽旺呢,他怎么没来?她问。
阿妈说,他们都忙啊。
阿妈,你跟我去河谷村,再也别回那个家了。她气愤地说。
阿妈细细地抚摸着她的脸,说,我走不动了,哪儿也不想去,就让我在你怀里躺一会儿,这样我就是死也能闭眼了。
她擦去泪水,对阿妈说:阿妈这次你就听我的吧。走,起来,我们走……
这时,她感觉有些冷,手里的阿妈慢慢变成了袋子。
她醒来,身下的裙子已被泥水打湿,太阳快要落山了。
她趔趄着起身,往刚才来时的方向走。走到山丘顶上,再回头看柳树林,牛已经看不清了。
她的马也不见了。
也许是她刚才睡着的时候跑了。她走到山丘背后,努力往那几座草山上爬去,她想从高处看看马在哪儿。
黄昏来临时,她走不动了,脚下草山一座连着一座,仿佛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宫。她站在半山腰,看到夕阳的光亮映着远处那些起伏的山川,最后一点点缩小,慢慢离开山尖,在天地间停留刹那,天就彻底黑了。
现在,草原正在死去,人和牲畜几天后才会迁到这里。她准备就这样走着去找阿妈。她在心里默念:阿妈要是你往生了,一定要投胎变成我的女儿,你这一世我没能尽孝,来世让我变成您的阿妈,用我的一辈子来呵护你!
想到这儿,她再也坚持不住摔在地上。
占巴,男,藏族,1991年10月生,现居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松潘县。曾发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