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与“被说”的易位与主体重建
2024-06-23刘欣懿
① 贺桂梅:《丁玲的逻辑》,《读书》2015年第5期。
② 严家炎:《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桩旧案——重评丁玲小说〈在医院中〉》,《钟山》1981年第1期。
③ 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人民日报》,1957年6月19日。
④ 丁玲:《丁玲全集》(第10辑), 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4页。
“说”与“被说”的易位与主体重建——以《我在霞村的时候》中的贞贞形象为中心
摘 要:《我在霞村的时候》写作于丁玲思想改造的特殊时期,后因其间的叙事留白引发争论并形成舆论声浪。无所不在的“说”为文本的经典落定造势,也成了透视“丁玲逻辑”的微观窗口。无论是失节主人公贞贞还是丁玲本人,在“说”的同时也必然处在“被说”的境地,以言语为载体的异质性经验在双向流动中超越了简单的交互关系,演变为一种在相互观照中的复杂纠缠。各主体在多重话语的叠合下实现自我改造,乃至重塑精神结构。将“说与被说”作为文本阐释与经典认定的结构性装置,既能把握《我在霞村的时候》的内在性叙事和贞贞形象的嬗变,又可以此为径,探寻与贞贞血肉难分的丁玲如何找寻主体定位,弥合知识分子主体与革命政权间的复杂裂隙。
关键词: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贞贞;主体建构
作为“革命肉身形态”①的丁玲,其酷烈又跌宕的命运与共和国百年奋斗史具有同构性。她敏锐地把握着中国革命历程的嬗递,将中国社会现实的实践经验内化为文本生产,其间种种思想波动、身份重构与言说矛盾,落定了丁玲身上“不简单”的特性,也暗中影响其以更复杂多样的笔触完成人物形塑。丁玲一生几度落潮与荣显,在身心层面都遭受着剧烈的跳转,她难以克制的自我表达欲和被人议论不断的宿命感交织在一起,造就了非议与赞誉之间的言说困境。而“一些复杂的事物,往往需要人们反复研究,从各个角度加以探索,才能认识得比较清楚,比较准确”②,《我在霞村的时候》这部在“考验的时间”里“曲折地发展”③的作品就具备此特质,“香花”与“毒草”间论辩的精神搏斗,也暴露出了丁玲于言说上的压抑创伤。
《我在霞村的时候》作为丁玲笔下争议颇多的经典文本,创作于其“嵌入式”改造的震荡时期,其中言而未尽的可阐释空间,催生出非常态事件里的典型主人公贞贞。其因不堪遭遇陷入“说”与“被说”的双重危机里,无法弥合的舆论错位招致了苍白的沉默,也最终逼使贞贞出走霞村,完成从“缺德的婆娘”向“光明前途里的新人”的形象重构。但离去的贞贞所迎接的是否一派崭新气象,她身上的特质会怎样引发身份认定的纷争,又是如何作为丁玲的一部分进行主体建构的,这便是从《我在霞村的时候》文本内部延伸至接受场域里的舆论声势。贞贞这一人物实际正是在多声部话语冲突中,被重构着成为一种符号、甚至是经典的存在。从未说完的文本内到众声喧哗的文本外,远不止一个贞贞的存在,而贞贞们的各个侧面都有作者“心造的幻影”、时代语境的投射,她们在各方错位评价中分裂、互为参照,最终又能合意。本文以贞贞形象的嬗变为线索,剖析其在“说”与“被说”之间复杂主体性的建构,并对丁玲潜隐的自我教化心理进行阐释。曾直面现实里的言论攻歼而高呼“谣言杀人”④的丁玲,与失节人物贞贞存在着舆论境遇上的耦合,镜鉴式的书写里也内嵌有“潜对话”关系,即在言语中相互映证、为彼此赋形。“说与被说”这一具有“未完成性”的对话模式,将作者与人物都置于不断确证主体的焦灼关系中,有助于揭示“被叙事文本压抑在内部的历史潜在矛盾”以及“被压制而未言说的时代本源”①。从文本内的霞村舆论场延伸至文本批评的历史现场,也能够重新理解丁玲向革命主体转化的挣扎与动因,以及新旧语境中主体追认的复杂命题。
一、作为舆论场的“霞村”和风波人物“贞贞”
“看与被看”作为鲁迅的一类叙事模式被提出,是源于钱理群对《示众》的相关阐释。不同于“看”具有更为普适、赤裸的直观性,泛指个体、群体乃至社会面的原始凝视,使得无论何种阶层的个体都会受到无孔不入的审视,进而沦为“被看”的存在物。“说”与“被说”是被限定在言语层面的二元互动,即必须通过讲话这一行为确立主客体的在场,说者与被说者的思维在对话中碰撞,主体意识也于话语中互交互补。如拉康所言,“人总是在他人的话语中参证自己”,“说”从发生开始就隐喻着一种主体间的交互关系,主体既需要自我言说,又需要其他主体的评述参与其中,二者又时常在易位中置换身份,人与人之间正是通过不断的“说与被说”来“相互呼唤、质询和应答,每一天每一刻建构起主体”②。这样看来,“说与被说”这一模式将这种主客之间相纠缠的互动关系,放置在更为具体的话语实践中。那么“说与被说”作为“看与被看”的变奏、一种认识论的“装置”,更适合作为挖掘《我在霞村的时候》内在叙事与人物主体性的解读策略。
在索绪尔看来,有了整个的潜在系统,“人们才能获得构成符号所必需的对立”③。“说与被说”所置身的舆论场既是话语实践的具体场合,又在深层次酝酿着造成二重对峙的言说潜能。“霞村”正是一个被流言和谣言缠绕的公共空间,具备着发酵特殊事件的强烈张力,为说者与被说者在一定语境下产生对话提供可能。更值得注意的是,丁玲本人曾提到说,“掌握革命的武器——批评与自我批评”④,“说与被说”也正是延安文艺批评界的一大风向标。不管是丁玲还是广大的延安文人,他们一方面应着政治诉求、改造原有的话语体系,一方面又因自由心态、启蒙思想的残影时而闪现,主体性陷入自我裂解的精神危机中。而时下文艺批判机制规约着创作主体的思想动向,乃至“在延安文学和延安文人的发展历程中起了一种清道夫式的作用”⑤,使得丁玲不得不于异常激烈的话语环境里进行着主体表达的尝试。
对于文本而言,霞村之所以能够形成舆论场,影射着乡村中国在社会深层结构尤其是话语体系上的特性。乡土民众即便照拂到革命运动的新风,仍是长期濡染在以封建伦理为主的传统价值观里,内部话语秩序已然形成惯性。民间舆论场以狭隘单调的言论通道为特征,村民们所“说”的话语往往在随意判断下走向谬误、成为谣言。贞贞受辱之所以迅速发酵并成为霞村的热议事件,既是“失贞”为民间道德所不容,易受到伦理层面的谴责,更是因此类事件的“非常态性”,在死水一般沉寂的乡村骤然凸显,自然引发了孰是孰非的舆论震荡。当然,霞村内部仍有微弱的杂音,传统的价值观念虽然教化了大多数人,却也存在少部分内部清醒者和外来旁观者,他们虽无法产生抗衡,也不愿合力成为讥讽别人的说者。这些各有立场、彼此激荡的声音,在文本里呈现出了复调性的对话特征,也使得丰富的舆论声浪最终在“说与被说”里沸腾,为主体建构起更为整全的联动视野。
身处霞村社会活动中的主人公贞贞,在“被说”的热闹面前被迫失声,直到“我”作为外人来到霞村,一定程度上干预了单方面的话语压制,也带来言说的机遇,使其从话语的“沉默的螺旋”中突围出来,实现了一味“被说”的翻转。当贞贞逐渐在话语风暴里成为符号化的人物,让“文本符号在横组合层面上也呈现多元性特征”①,即“应该说”和“实际说”的紧张对峙所产生的叙事张力,“说者”和“被说者”之间由于信息量的不对等造成的评价错位,以及从“说”、“被说”到“主动说”的动态过程里展露出的各个群体的异质性经验。正如拉康所认为,人的主体性是在话语中诞生的,风波人物贞贞正是在被人言说、评价和自我追认里不断复现,由相互冲击的多重声音里建构起来的。
二、贞贞如何成为贞贞:文本演绎中的“说”与“被说”
(一)愚昧的审判与缺位的辩白:霞村人和贞贞
实际上正如冯雪峰所说,贞贞“原是一个并不深奥”的女性,她是一个在非常的革命和非常事件的遭遇中被建构起来的女性”②,这种建构是通过各人口中只言片语的叙述慢慢得以呈现,是被“说”出来。霞村人的“说”应当是这个对话结构里的急先锋,在故事开端形成一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朦胧气氛,只是此“声”并非来自贞贞本人,而是更为急迫地替人“出声”的好事者们。贞贞才回到霞村,“院子里发生一阵嘈杂的声音,不知有多少人在同时说话”,而这些人“想说什么,都又不说”③只留下一些意味不明的对话。他们尚说不出关于贞贞的所以然来,只是这种捕风捉影的议论热情,已在暗喻着谣言对贞贞的巨大攻势。自然也有更坦然地做着虚妄之言帮凶的说者,如杂货铺老板一般罔顾亲眼目睹的实证性,只是打着听说的幌子——“谣言可多呢”,贞贞便成了与一百个男人有染的“缺德的婆娘”。打水的妇人同样如此,话里话外皆急于指摘贞贞,从跛脚到金戒指再到鬼子话都作为不洁的罪证,直指向他们对贞贞的定性——“比破鞋还不如”④。村民们大声吆喝一个落入敌寇手中、丧失贞洁女子身上的“脏”,得意自身未经蹂躏的“圣洁”。乡土伦理话语的众多拥簇者,对苦难经历的赏玩大过同情,对贞操节烈的推崇大过对生存价值的重视。他们的“说”来源于李欧梵提出的庸众对独异个体的排斥,贞贞始终只能站在道德偏见的灰色地带里,成为“一个万恶不赦的汉奸妓女”⑤。
还有一层“说”来源于贞贞的家人。刘大妈等人口中以孝道至上的家庭伦理言语,近乎窒息地缠绕着贞贞,迫使她选择以沉默作抵,乃至两次离家而去。刘二妈站在亲友的立场上,看似同情贞贞落在火坑的悲剧,却总归认定失贞为污点,要不是夏大宝,谁能接纳自己这位丢了贞、得了病的侄女儿呢。在贞贞离开霞村的前夕,血缘亲情又掀起疯狂的围剿,刘大妈哭诉着贞贞再一次的反叛之姿,“你就这样的狠心,全不为娘老子着想,你全不想想这一年多来我为你受的罪……”⑥,其中潜在逻辑则是家长权威施加压迫,以亲情道德绑架子一代使其低头。贞贞被逼的疯态又由蜂拥而至的霞村人咀嚼着,村民们也非真心劝服,不过是帮着宣告贞贞的不孝——“你就不可怜可怜你的娘么”⑦,进而坐定了她逆伦不顺的名头。来自刘家人的“说”更像是控诉,贞贞拒绝盲婚的过分自由对亲缘关系造成严重破坏力,因此反过来利用民间伦理话语进行追捕,显示出更为激烈的纠缠力量。
在一片“失节”“不孝”的审判声中,作为“被说者”的贞贞始终失声。一是贞贞所说的不被他人所理解。她并不是没有尝试过开口,只是“说起鬼子来就像说到家常便饭似的”①,被认为是不害臊的行径。而得到诬蔑式的反馈后,贞贞便很难再燃起述说的欲求,由独语陷入了失语的悲惨境遇。在传统道德层面她没有被赋予言说的可能和空间,“不干净”的遭遇使她注定有缺,既失了贞又丧失了话语权,被人讨论来去却始终无法用自己的话锚定位置。二是有助于宽解自身的话,贞贞却不能说。在鬼子那里干了一年多全然不是只在受辱,可为组织做的情报工作因机密性无法吐露,“可是应该说的话,‘有时却不能够说,这其中的甘苦,决非‘无言之士所能领略其万一”②。“不说”当然也是贞贞不得已而为之的策略性选择,却导致她无法通过“说”来确立为主体,只能在单向度的“被说”里被塑造。同样也应注意到,那些粗浅短视的“说”本质虽是一种愚昧的审判。可若抛开文化精英主义的立场,霞村人对贞贞的污名化话语应归因于信息的缺乏,他们始终未被告知失贞背后的壮烈使命感,那些自以为的判定实际带着未被开化、启蒙的悲哀。可即便这种“说”实际是误解、误认之后的误言,也造成了“被说”一方有口难辩的压迫。加之贞贞在辩白上的缺位,“说与被说”之间本该健康交互的对话关系被异化,使得了不起的女英雄与丢人的军妓两种相悖的身份吊诡并存,却因主体间的隔阂难以互为参照,暴露出霞村话语结构无法弥合的裂隙。贞贞客观形象的追认始终无法来到前台,以至于她在生出自我言说的渴求后,只能被迫离开血肉相连的霞村,去往下一个治病又能发声的新天地。
(二)“被说”再到“主动说”:贞贞和“我”
《我在霞村的时候》在标题上就已点明,霞村人与贞贞无论如何两相对峙、交涉,都内嵌在“我”在霞村的所闻所述里,即贞贞的故事实际是借“我”的认知浮出水面的。“我”因组织部过于嘈杂来到霞村休养,以一个外来者的边缘视角旁观霞村的种种事宜,又因“搜集材料”和“写书”的需求与各主体展开对话,贞贞身上的遮蔽特性因此得以揭露。也正是“我”的到来,贞贞才逐渐从“沉默的螺旋”里被解救出来,完成了“被说”到“主动说”的翻转。首先“我”和“霞村人”之间也暗含着“说与被说”的关系,起初贞贞是通过他人之口“说”给“我”听的,只是霞村人的话语离不开“封建礼教的陈规陋习”那一套③,让“我”感到无解的苦闷,也决意亲见贞贞、听听她自己的声音。从与贞贞的对话关系来看,身为“客居者”的“我”本该是疏离的,与贞贞也客观存在“并非水乳交融,而是互相打量”④的关系,但贞贞却主动说了,且“声音清晰,不显得拘束,也不觉得粗野”⑤。“我”既顺理成章作为贞贞最直接的叙述对象,又能集合各方喧哗的话语,得以跳出流言的“虚”,更为真实地为贞贞言说——“我喜欢那种有热情的,有血肉的,有快乐、有忧愁、又有明朗性格的人;而她就正是这样”⑥,“我”所建构出的贞贞形象有别于道德的定调,真正开始长出“新的东西”。除此之外,“我”还让度出了一定的话语权,使得贞贞得到了发声的机会,借此找回自己在舆论里游移的主体性。这一扭转,得益于“我”身上革命色彩的正向性和知识启蒙的新奇感,为贞贞突破了蒙昧的包围,也没有刻意施予对受害一事的同情,以相对平等的对话姿态使倾诉成为可能。丁玲曾提到与群众对话并了解其人,需得“某种不同于众的身份帮助了她”⑦,才有得到真话的可能,这便是在新型话语关系里实践着何为到“群众”中落户。
与《新的信念》对照来看,都存在受害人讲述的环节,但比起老太婆将受辱经历述之于众、作为召集革命的力量,贞贞的述说偏于私人场合下的私语,可二者都因听众的存在而打破了单方面输出的闭锁。这也是丁玲有意地在规范言语传递的条件,“开口”需要倾听者对倾述者的共鸣和双向接纳,两位主人公才能“通过语言自立为主体”,在编排、整理和构造自己人生经历里完成生命赋形。贞贞所述的坚毅是“我”难以想象的,为更好工作掌握鬼子话,因经验娴熟三次往返敌营,强忍三十里路病痛传递情报,不到万不得已她还是“硬着头皮挺着腰肢过下去”。直接经验的陈述使得谣言里持久的悖谬被消解,且贞贞有意识地淡化革命者口中“了不起”的光环,也无意纠缠霞村人对她的妖魔化指认,却不掩饰自己与死亡相悖的、坚韧的求生欲。相比于祥林嫂那般在“说”里发泄受害的怨气,贞贞的这种自我袒露更像揭疮疤式地直面创伤,进而在言说里放下过去的沉疴——“一年多,日子也就过去了”①,以实现彻底的由话语权到人权的觉醒。值得注意的是,受害经历在贞贞话语力度上的“隐”,反倒映照出她对新生事物追求的“显”。在她追问读书一事、对“我”的革命生活超乎寻常的热情之中,可见“新的东西”已经不可阻挡地生长出来了。非常态的遭遇并没有搓磨掉她追求“新”的热情,更使其“不再转弯”,透露出置死地而后生的决绝。“说”在此终于显露出了真实且厚重的力量,贞贞不再作为被动的受害者来凸显,而通过明朗的阐述和积极的自立,成为一个“使人同情、激赏、感奋的新人形象”②。拒绝了“我”口中嫁给夏大宝的劝说后,贞贞才真正从被迫裹挟的话语编排里挣扎出来,凸显出自觉的、与革命合流的个体感受,因而“我”眼中的贞贞出现了新的光明。
(三)众声喧哗:革命话语的突围
当然,“说与被说”的对峙不止存在于具体对话层次,喧哗的民间话语、尴尬的启蒙话语和喑哑的革命话语同样渗入文本叙事里,或接续呼应,或对立交锋,以多姿态的互动关系为贞贞主体意识的生成铺路。其中,民间道德话语是霞村舆论场里最喧哗的存在,贞操观的审判无所不在,赏玩他人苦难的落后言论占据了舆论高地。但在暴露处理的策略上,并不采用鲁迅对看客那般痛之切的针砭,更侧重突出霞村人愚昧的好奇和无知的刺痛。因而“被说者”贞贞直面的更多是打量与躲闪的恶意,却少了以言语“吃人”的凶狠。丁玲虽然将这类声音推至前台,却因想打破知识阶层与庸众之间的壁垒,自觉皈依群众革命,透露出对落后性有意而为之的宽容。传统民间话语里藏污纳垢的一面得以自然呈现,也不刻意掩饰贞贞在展望前程里未甩掉的旧尾巴——“总之,是一个不干净的人”③。在民众落后根源的找寻上,丁玲实际已由“启蒙”转向“解放”的隐含立场,将劳苦大众的落后现象与觉悟问题归结于社会现实改造的“未完成性”,而不一昧在个体问题上究诘不止。这样看来《我在霞村的时候》中的粗鄙话语,不过是新旧社会转换之间客观存在的包袱,丁玲本人也只是在为未脱去的“沉重棉衣”④而叹息。特别是当“我”作为启蒙话语的代表者进入霞村,直面那些喧嚣的存在时,以失声的方式显现出了对不协调性的规避,而并不直接用一种话语批判另一种话语来表明立场,实现话语权威向下的征服。值得一提的是,两类话语也以单向度的言说方式,产生了认同感上的置换体验。这和同样携带着启蒙色彩来到延安的丁玲,同一众知识分子在改造中所受的自我震荡必然有所联系。怀揣着精神优势来延安的文化人,被要求抑制自身启蒙的特性,唤醒民本精神,“从‘启蒙者变成‘受教育者,特别是变成了失语者,他们的词汇、语法、言说风格连同背后的价值观统统失效瓦解”。在完成《我在霞村的时候》一年后的整风运动里,知识分子群体将会进一步被改造,体会作为“劳动人民附庸的伦理地位”⑤。在此之前丁玲面对以革命为潜在语境的霞村舆论场,那些不再作为启蒙对象,甚至拥有同样“被改造”命运的民间群众时,已渐感启蒙话语的失效,乃至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
那么不被启蒙者所掌握的话语权,实际让度到了革命力量的手中。与民间话语的极致暴露相对比,拥有话语权威的革命话语在霞村显得喑哑和模糊,它不直接与任何一种话语产生冲突,却匍匐在霞村的暗面,甚至是文本的潜话语里,作为“隐蔽的力量”对主体进行着潜在的精神上的渡化。这无疑是“意识形态腹语术”的存在,革命话语并不直接露面,“不过是成功地隐藏起了言说的机制和行为,成为某种不被感知的言说”①。虽在文本层面处于隐身状态,但“决非偶然”地展示出对迷惘者和落后者的游说,把村庄里觉醒的年轻人(如夏大宝)引向解放青年的队列,把处在启蒙话语挣扎中的“我”和民间话语冲撞下的贞贞,一并指到光明的大道上。但由于多重话语之间虽互动却不展开激烈对峙,丁玲在《我在霞村的时候》里有意设置言而未尽的“空白”,一定程度上框定了表意的限度,也造成了言说结构上的裂隙。当各有立场、各有暴露面的话语借舆论的错位切入,对失贞事件展开纠缠,使得身处其中的风波人物贞贞难以喘息,且无力给予她重塑自我、找寻道路的力量时,处于“喑哑”的革命话语就在此时发挥了它“无声胜有声”的力量。正如最初让贞贞从受辱的悲哀中寻到求生动机,也引渡与这些话语都融合不得的贞贞,去往一条改天换地的新路。“贞贞自然还只在向远大发展的开始中”②,这条新路该如何走,是丁玲留给贞贞以及革命新人的未完成的乌托邦设想。即便“光明”里带着超越现实的罗曼蒂克色彩,丁玲唯能坚信的是,那是革命新气象的所在,也是曲折道路所指向的必然。
三、贞贞走向贞贞们:文本之外的“说与被说”
(一)丁玲的自我言说:“喜欢在霞村里的贞贞”
《我在霞村的时候》于1941年6月发表在《中国文化》第2卷第1期,1947年被周扬编选入《解放区短篇创作选》。作为陕北时期的代表之作、“文艺座谈会讲话的方向在创作上具体实践的结果”,可以说得到了文坛乃至政治界较高的认可,主人公贞贞也以典型新人的身份进入大众的视野里。历史语境、政治话语及身份认定等多方因素的复杂斗争,使得此文本自问世就处在“说与被说”的舆论声势里,主人公贞贞也被不同历史语境的言说所建构,最终落定成为经典。
就丁玲本人而言,其和贞贞这一形象之间一直存在有微妙的同构关系。文本之中也多有暗示,“我”作为丁玲有意设置的传声筒,也带着介入者的使命感,与贞贞建立潜对话关系。初见时贞贞在“我”眼里那份接近圣洁的神态,可以视作来延安后的丁玲反顾往昔的一种内心对话隐喻。“这间使我感到非常沉闷的窑洞,在这新来者的眼里,即很新鲜似的”③,这无疑是给处在苦闷的自我斗争中的丁玲以初衷的召唤,使其重新将“新鲜的激情”组织进自我改造的结构中。经历上贞贞与丁玲都曾有着“失贞”后归来的遭际,而故事的尾声“我”回到组织部和贞贞前往延安,又预示着无论是思想游移还是身体离去都只是暂时的,终将殊途同归到光明的路上来。比起有学者谈到的自辩观点,丁玲与笔下的贞贞更像是一种相互言说的关系,丁玲试图拉开距离却又用内心喜忧互渗的笔触塑造着贞贞。丁玲在早期评价中坦言,贞贞“比莎菲乐观,开朗,但是精神里的东西,还是有和莎菲相同的地方”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贞贞为她继续言说莎菲式的主体困惑,而丁玲也为贞贞开掘出坦朗真挚、没有“病”的那份人性。这里“说与被说”的语境是混杂的,更像是同命运共呼吸的两个贞贞,她们无可抗拒地将生命一同卷入时代洪流,直面主体塑造过程里的不完满。
黄丹銮曾提到,“‘观照他者—自我反思—自我克服基本成为丁玲‘转变的常态循环模式”⑤。在创作之初,丁玲以一个“从日本人那儿回来,带来一身的病,在前方表现很好”①的女同志为参照,在“原型式”他者的感召下营构了贞贞这一形象。而在为贞贞塑形的过程之中,体察其在肉身与心灵所遭受双重磨难,真切地产生与人物的血肉关联。同笔下的他者共经历自我转变中的剧烈震荡,更在建构贞贞主体性时也融入自己作为“改造中”的革命者隐蔽沉重的生命体验。贞贞本质上并没有多少深奥的特性,使其不普通的既是非常态的遭遇,又是那份从受害的愤懑里站起来、向死而生的韧性,以及从未被掩埋、折损的对新生的追求。且丁玲虽然有意透露出革命话语在此转变过程的牵引,也仍然注重贞贞声音的独特性,“我这样打算是为了我自己”②,使得内发的主体性催生出了贞贞作为“人”而非任何话语附庸的觉醒。当然丁玲自身也得到过“召唤”。“我在懂事的时候,就先懂得了这社会制度的恶劣。后来就懂得一定要推翻这社会才有出路。可是只能自己挣扎,自己找出路,自己斗争。恰巧这时‘五四来了。”③朝气蓬勃又带着光明指向的“延安”之于贞贞,正如自由叛逆的“五四”之于小家庭里的丁玲,象征民族解放大业的“革命”之于被个人主义困锁的丁玲。这就得以验证,无论是贞贞这一人物还是丁玲本身,她们主体性的长成虽依托于自身在“主动说”上的自觉能动,也当借重一定的外部声音,即需要一种广阔而深入的社会机制提供可能,使得觉醒了的个体有路可走,进而成长为战斗的乃至革命的主体。也正是这种“崇高的”建立主体性的强烈欲望,才能让文中的贞贞被提议“去延安治病”后如当头一棒般觉悟,决心“再重新作一个人”,丁玲也甘愿“脱胎换骨”奔赴陕北。
有学者认为,贞贞对肉体受损的坚忍、精神困苦的豁达超过了“觉醒的可能限度”④,甚至将受害作为塑造新灵魂的必要环节过于顺畅、平滑。这正是冯雪峰在评论中所指出的“革命浪漫主义的色彩”,而这“恰正是最真实不过的战斗的现实”⑤。贞贞将自己全部交付给革命的这份决心,虽有超越现实的动能,却是于革命现实土壤之上生发出的可能性,“突出那些目前生活中虽然还不普遍、不完备甚至尚未出现而按照生活发展的必然趋向肯定要出现的新生事物……收到比普通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集中、更带普遍性的效果”⑥。这种饱和着共产主义理想的觉悟,才能让“我觉得非常惊诧”⑦,同样也让外置位上的作者丁玲意外“被启蒙”,成为被说、也被教育的人。丁玲似乎有意设置贞贞这个人物“受难—克服—彻底觉醒”的构想,反过来用底层人民坚韧的生命力勉励自己——“受罪的哪里只有我一个人呢?”进而实现对延宕的理想信念的超越。丁玲曾说:“我曾经向很多人说过,我是更喜欢在霞村里的贞贞的。为什么我会更喜欢贞贞呢?因为贞贞更寄托了我的感情,贞贞比陆萍更寂寞,更傲岸,更强悍。”⑧她的终极目的是要通过艰苦卓绝的改造斗争,去抗争“被说”的纷扰和“自我言说”的矛盾,像着贞贞那样出逃霞村去往光明的路,自己也能毅然回到自己人的队伍里、再探光明前程,不断弥合知识分子主体与革命政权间的复杂裂隙,成长为一个真正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的“革命文艺家”。
(二)被解构的贞贞:“复仇女神”到“假农民”
出于投入革命的激情与建设根据地的责任感,丁玲在写作《我在霞村的时候》以及系列在日后成为活把柄的作品时(如《在医院中》《“三八节”有感》),用理想又尖锐的笔杆指向目视的各处。从知识分子的局限性,到革命进程里的不完满,都显露出丁玲战斗的锋芒。只是这份直言进谏来得不合时宜,甚至引发革命政权对知识分子一系列警觉的改造,延安文艺体制也在主流方向的规约下“束手束脚”起来。丁玲“在雄壮的队伍里,当一名小号兵”①的虔信是无可置疑的,可文化人骨子里头的独立意识和批判精神却时时复燃,成为她一生颉顽互抗的主体矛盾。而丁玲在“本来写”和“应该写”间的犹疑所造成的舆论错位,留白出了太多争议的空间,免不了将自己掀进政治风浪里。《我在霞村的时候》这个意蕴暧昧的作品,便成了反右大批判中的靶子,有人曾把贞贞看作是丁玲自我的映射,认为其身上残存着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色彩。贞贞这一人物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作为丁玲的罪证而存在,被进行了一系列解构性的翻转,在千人千面的审视下从贞贞变成了贞贞们。
同霞村一样,1957年后的贞贞在政治舆论场里再一次失去了辩白的话语权。针对“丁陈反党集团”的批判如火如荼地展开,张光年将贞贞评为丧失了民族气节的复仇女神,并认定丁玲别有用心,“她美化贞贞,就是美化她自己。她替贞贞做辩护,就是替她自己做辩解。贞贞的哲学,就是丁玲自己的哲学”。②陆耀东认为贞贞是一名失节人物,从政治立场和阶级倾向出发的批评带上不容反驳的定调,“把贞贞这个失节的女人称作‘英雄,对她染上可耻的病,表示深深的同情,并荒谬地归结为‘女人真作孽‘女人真倒霉”③。王燎熒则把贞贞称作“莎菲类型的假农民”。在周扬盖棺论定,“把一个被日本侵略者抢去做随营娼妓的女子,当作女神一般地加以美化”后,贞贞和丁玲更是置身于一贬到底的舆论声里。“再批判”的怒火更从贞贞的失节经验累及丁玲的南京事件,“至于在敌人面前,那就完全不同了。她如果反抗的话,接着而来的将是巨大的痛苦,甚至有性命之忧,所以她就不顾一切,顺从地与敌人一块儿生活,像日本法西斯的军营里的妓女一样。爱国主义,贞洁,道德……,她都完全抛弃了……这还不是很清楚?为了苟延残喘,屈服了,投降了。”④落入敌营的贞贞在抗争上的模糊态度,成了《我在霞村的时候》自被批判以来遭受的最严重的罪状。在他们看来,丁玲“本来写”的贞贞的“幸存”丧失了民族气节,而“应该写”出的积极挣扎却没有体现,保持贞洁与政治清白的“死烈”总胜过“残存”。丁玲对反抗方式的温和化书写和幸存价值的放大,就成了对敌军残酷面目的一种故意忽视,是借有意的情节塑造开解自身的历史污点。国民党以优待替杀戮无疑是给丁玲留下自辩陷阱,无论她如何坦白地“说”,都从本质上被认定为是“一种政治上的自首变节行为”。主人公贞贞同样无从洗去屈辱的烙印,即便为组织做了再多的侦察工作,也仍要因失节行为受到霞村内外的非议。教条主义者们执着于民族主义暴露的强度,却无法回归生存本位的层面,正视“活着才能继续革命,表明心迹”⑤的现实价值,便“不过是重复着作品中杂货铺老板夫妇一类人的论调”⑥。
这一时期的文学史,对丁玲及其创作的论述都呈现出一致的失语现象,那么被遮蔽、被评说的丁玲同文中的贞贞,无论如何也只能沉默再沉默。同样被解构的还有结尾处乌托邦式的幻想,贞贞从血肉相连却舆论不断的霞村走出,却仍旧无法摆脱自证清白的需要,不断自证的痛苦最终成为丁玲晚年挥之不去的辩诬情结。
(三)归来者贞贞:重改与重评
1984年7月25日,中共中央书记处批准了《关于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丁玲获此讯息直呼:“这下我可以死了!”直到丁玲被平反,《我在霞村的时候》在解冻后被重新确立了经典地位。20世纪80、90年代对这一文本的研究主要从贞贞的形象入手来为它“正名”,以消除意识形态和政治语境对文本的粗暴解构,归来后的贞贞被再解读为难得一见的新人形象、忍辱负重的倔强女性、历经革命磨难的民族英雄。种种定位打破了20世纪50—70年代对贞贞这个人物单一的道德审判和政治归因,洗去她一度“被说”的污名,积极为《我在霞村的时候》这部作品与丁玲本人添上新历史语境的注脚。
比较微妙的是,“去政治化”的评论风气不断挖掘贞贞身上的“反封建、反传统”特性,认为丁玲通过贞贞与霞村的对峙所阐发的思想,正切合“回归五四”的主张。周晓明、王又平主编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就认为《我在霞村的时候》“写出了一个陷入泥淖中的不屈的灵魂”“使人清晰地听见五四新文学‘国民性批判的回音”①。而晚期的丁玲对作品进行修正时,却只是调整了《我在霞村的时候》的行文规范,那份对贞贞难掩的喜爱之情逐渐变得理智,并在访谈里强调了贞贞的政治色彩,否定贞贞身上的“个人特质”,表露出对20世纪80年代文坛所复兴的五四启蒙话语的疏远。丁玲似乎又和文本中的贞贞不谋而合,以“不识趣”的孤傲拒绝文艺界流行的话语,无论外人如何劝说“路走到尽头总要转弯”,她依旧坚持“长长短短”都不过是自己的路——“我知道自己在创作中的缺点和不足,但我也知道我正在依恃着什么,追求着什么来充实自己,来完成工作。”②与其说丁玲在改造自己、改造贞贞,不如说是40年代的丁玲在风波过后再归来,她为自己选定了“延安文艺工作者”的定位,也为贞贞选择了“民族英雄”的落脚点。比起将此认作是失贞过后的惶恐,贞贞与丁玲更像在经历一场艰难的身份自认拉锯战。置于“说与被说”之间的二者,她们的主体性认定并不仅是多重角色的排列组合,而是多种力量博弈和想象下的产物。丁玲在霞村中有意留出的阐释空间,使得外在力量不断借裂缝介入其中,在抢夺文学资源的同时解构又建构着文本里的贞贞和文本外的丁玲。
学界曾有流传着“两个丁玲”的说法,即认为丁玲的主体性产生了分裂,一个是作家丁玲,一个是政治化了的丁玲。但丁玲真的变过吗?她早就借贞贞的口应答过,“我变了么,想来想去,我一点也没有变,要说,也就心变硬一点罢了”③。这种对主体性断崖式的二元划分,实际罔顾了丁玲强烈的主体意识与内在的成长逻辑,若没有反叛家庭与社会、充满理想精神的“文小姐”,也未必会诞生在个人主义穷途末路之后、献身集体革命的“武将军”。只是当“五四”里长成的“旧的主体性”无法使她在新的社会现实立足,必然催生对“新主体性”的渴求,丁玲本人也曾感慨过“脱胎换骨”的“难”。置于嘈杂的环境里不断进行“自我的斗争”并不容易,而主体建构的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主体性对他性不断同化或不断排斥的过程。本来的自我会在舆论风波里有所丧失,而这部分的有缺又会与各方的评说拉锯、互补甚至融合,“说与被说”之间“又不断地生长出新的东西来”,最后达成足以自洽的认知结构。只是从现实层面来说,中国革命的复杂境况以及各类话语间的龃龉为丁玲带来了无可抗拒的波动,她既无法停止自身的精神搏斗,也难以彻底适配某一类特定话语,多重声音缠绕在其主体状态上,“并非呈现出一种简单的冲突式、清除式的对抗关系,而是在相互适应、妥协、调适中实现动态平衡”④,这一点也在贞贞形象的塑造上得以验证。
张灏曾指出,“对许多中国知识分子来说,这种秩序的危机不仅是一种政治危机,它还是更深层的和意义更深远的意识领域中的危机”⑤。于丁玲这位从亭子间转向革命根据地的作家同样如此,她被过度纠缠、放置于这种精神层面的困境当中,以至于“说与被说”关系本质上的未完成性,将最终导致主体自身的确证永无终结,丁玲也确实至死无法解开“革命情结”。但也不能消极认定此为知识分子必然的悲剧归宿,自有“开明绅士”审慎地考量着个人与集体的轻重,在革命式微、主潮分流后仍有退守的余地,便反过来将丁玲所坚持的信仰剖解成“政治功利”,判定其是特定历史语境下的牺牲品。诸如此类“去政治化”的批评热潮着急为丁玲述出“新左派”的定位,丁玲对此当然早有预料,她毫不客气地道出时左时右的真相——“我只晓得,现在骂我‘左的人,都是当年打我‘右的人。”①这些别有用心的“说者”始终不曾真正理解,在魍魉世界里被国民党的谣言几度围歼,到再批判里受着一贬到底的舆论声势,丁玲正是凭借着强烈的革命认同感得以自立,而不愿顺着“被说”的潮流服膺于外在的话语,这是比起审时度势更为坚毅的精神原力。如果将丁玲一生激烈又执着的写作事业认作是持续不断的言说,这些铺展开来的生命经验里,如何感受不到其熔铸在战斗精神里的主体意识呢?即便主体确证是难以真正实现的成长命题,丁玲也从未终止过这种“未完成”的尝试。正是因为她“经历了‘后五四时代革命落潮后的理想失位与价值空虚”②,意识到个人的超然姿态必将在时代发展中无所适从,才能在成为“革命螺丝钉”的自觉性诞生后,毅然将个人成长内置于社会集体和一定的历史进程中。个人化的主体斗争从孤立走出、向着崇高合流,使革命主体与民族共同体相嵌共生,才有可能最终消弭个人伦理与革命价值的二元对立,也正如她本人所述——“只有在不断的战斗中,才会感到生活的意义,生命的存在,才会感到青春在生命内燃烧,才会感到光明和愉快呵!”③从未动摇的实际上是成为话题前的选择、是“被说”前的自认,贞贞这一人物的姿态其实从来不是靠纷繁的话语来追认的,早在她失贞的最初、逃离封建婚姻时就已树立起来。正如丁玲本人,在灿烂又落潮后依然痴心不改,依旧是那个永远活在“底层潮流”中的丁玲。
结语
1942年丁玲写作《风雨中忆萧红》,预见性地慨叹瞿秋白兼顾的“战士”与“文人”两类二元身份所带来的纠葛与痛苦——“我常常责怪他申诉的‘多余,然而当我去体味他内心的战斗历史时,却也不能不感动。”④直到1980年她写作长文《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仍毫不掩饰地再次提及:“我也自问过:何必写这些《多余的话》呢?”⑤丁玲无不是借与精神同道的潜对话,向自己申问“何必写这些多余的话呢”,然而她真切地懊恼过或是质疑自己所作的多余吗?《我在霞村的时候》即便在落定为经典的路上毁誉参半,她又因其中袒露的复杂意识倾向而多遭磨难,晚年的丁玲依旧能笑称其为“毒草”,并坚持要接受大众的再解读再批判。而继承了这份强悍坚持的贞贞,这个在“说与被说”之间被塑造起的他者,实际上也成了丁玲的一种主体镜像,照映出其“飞蛾扑火,非死不止”战斗精神。贞贞投入光明,丁玲殉向革命。革命无论式微,无论千般模样,仍是抵在丁玲喉口的一股气,使她失节、受难犹不悔,只身扑向“光”的道义。
① 王晓平:《探寻现代中国文化主体性的“历史化”阐释学——论中国当代文学和文化研究的新趋势》,《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1期。
② 张一兵:《不可能的存在之真:拉康哲学映像》,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219页。
③ [瑞士]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80页。
④ 丁玲:《大度、宽容与〈文艺月报〉》,《文艺月报》1941年第1期。
⑤ 袁盛勇:《论后期延安文艺批评与监督机制的形成》,《文艺理论研究》2007年第3期。
① 张丽萍:《对话论视角下多模态商品警示语的艺术建构》,《俄罗斯文艺》2015年第2期。
② 冯雪峰:《从“梦珂”到“夜”》,《中国作家》1948年第1期。
③ 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丁玲全集》(第4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16页。
④ 同上,第219页。
⑤ 李华盛:《一篇深刻而有特色的小说——论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求索》1986年第5期。
⑥ 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丁玲全集》(第4辑),第228页。
⑦ 同上。
“说”与“被说”的易位与主体重建——以《我在霞村的时候》中的贞贞形象为中心
① 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丁玲全集》(第4辑),第221页。
② 张毓茂:《东北现代文学大系·第10卷(散文卷)》,沈阳:沈阳出版社,1996年版,第480页。
③ 袁良骏:《丁玲研究五十年》,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59页。
④ 李洁非、杨劼:《解读延安:文学、知识分子和文化》,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0年版,第220页。
⑤ 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丁玲全集》(第4辑),第224页。
⑥ 同上,第226页。
⑦ 白夜:《当过记者的丁玲》,《新闻战线(北京)》1979年第2期。
① 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丁玲全集》(第4辑),第224页。
② 冯望岳:《丁玲:最富现代品格的先进文化之杰出代表——为纪念丁玲诞辰一百年而作》,《唐都学刊》2005年第1期。
③ 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丁玲全集》(第4辑),第232页。
④ 骆宾基:《大风暴中的人物:评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抗战文艺》1944年第9期。
⑤ 李洁非、杨劼:《解读延安:文学、知识分子和文化》,第220页。
“说”与“被说”的易位与主体重建——以《我在霞村的时候》中的贞贞形象为中心
① 戴锦华:《电影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88页。
② 冯雪峰:《从“梦珂”到“夜”》,《中国作家》1948年第1期。
③ 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丁玲全集》(第4辑),第223页。
④ 丁玲:《生活、思想与人物》,《丁玲全集》(第7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7页。
⑤ 黄丹銮:《延安整风前丁玲的“自我克服”再思考》,《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9期。
① 丁玲:《谈自己的创作》,《丁玲全集》(第8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7页。
② 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丁玲全集》(第4辑),第232页。
③ 袁良骏:《丁玲研究资料》,第137页。
④ 袁盛勇、阮慧:《真实而脆弱的灵魂——论丁玲延安时期的话语实践及其复杂性》,《文艺理论研究》2008年第5期。
⑤ 冯雪峰:《从“梦珂”到“夜”》,《中国作家》1948年第1期。
⑥ 严家炎:《现实与理想的统一——对两结合创作方法的一些理解》,《文艺论丛》1978年。
⑦ 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丁玲全集》(第4辑),第232页。
⑧ 丁玲:《关于〈在医院中〉(草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年第6期。
“说”与“被说”的易位与主体重建——以《我在霞村的时候》中的贞贞形象为中心
① 丁玲:《〈丁玲短篇小说选〉后记》,《丁玲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68页。
② 华夫:《丁玲的“复仇女神”——评〈我在霞村的时候〉》,《文艺报》1958年第3期。
③ 陆耀东:《评〈我在霞村的时候〉》,《文艺报》1957年第38期。
④ 周扬:《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人民日报》1958年第28期。
⑤ 丁玲:《丁玲全集》(第10辑), 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 2010年版,第24页。
⑥ 李华盛:《一篇深刻而有特色的小说——论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求索》1986年第5期。
① 周晓明、王又平:《现代中国文学史》,湖北: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622页。
② 丁玲:《丁玲选集·自序》,《丁玲选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7页。
③ 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丁玲全集》(第4辑),第224页。
④ 马杰:《“文化磨合”视域下丁玲创作研究(1927—1949)》,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0年,第1页。
⑤ 张灏: 《危机中的中国知识分子: 寻求秩序与意义(1890—1911)》,北京: 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版,第8页。
“说”与“被说”的易位与主体重建——以《我在霞村的时候》中的贞贞形象为中心
① 王增如:《丁玲与“诬告信”事件》,《世纪》2000年第4期。
② 马杰:《“文化磨合”视域下丁玲创作研究(1927—1949)》,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0年,27页。
③ 丁玲:《战斗是享受》,《丁玲全集》(第7辑),第54页。
④ 丁玲:《风雨中忆萧红》,《北方文学》1980年第2期。
⑤ 丁玲:《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回忆与随想》,《文汇增刊》1980第2期。
作者简介:刘欣懿,西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