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沈从文杂文的经世致用之思
2024-06-23李晓静
摘 要:新发现沈从文四篇佚文《拥护领袖》《利己或爱他》《谈统制》《新年希望》,均为沈从文战争时期评时议政的杂文,虽然创作时间跨度较长,但在写作形式和思想观念上具有内在一致性,是其创作转向后尝试与时代对话的重要作品。这些作品既是沈从文对抗战所引发的具体刺激和问题做出的文学回应,也是他试图在重新清理自我,重新结构自我与历史、自我与现实关系的基础上,探索和创造一种“经世致用之文学”,一种在内容与形式上更具包容力和涵纳力的文体与文学的有益尝试。它们既集中凸显了沈从文的“杂文家”身份,也补充和丰富了沈从文战时的文学创作图景。
关键词:沈从文;佚文;战时杂文;经世致用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后,沈从文自北京南下,辗转天津、烟台、南京、武汉、长沙、沅陵等地,最后抵达云南昆明。切肤可感的战争体验与地域空间的挪移转换不仅诱发了沈从文感时忧国的复杂情绪,更促使沈从文重新思考文学如何“有用”于现实,文学家“怎样才配活下去”,①什么样的文学能够直接而有效地与时代对话等重要问题。对他而言,“写什么”和“怎么写”此时重新成为急需解决的难题,因而在致张兆和的信中他写道:“要写文章,不能写。”②在长沙短暂停留期间接受长沙《力报》记者采访时,他更明确表达了此时的感受:“不想写,一则写不出什么东西,一则写出来于国家于个人都没有什么益处,倒不如干点小事,或者更有益于大众一点。”在他看来,“现在的文字很不容易写,战事未发生以前,可以来几篇有刺戟(激)性的文字,使人家兴奋兴奋,可是战事发生后,这种东西已经抓不住读者的心灵了”,并建议作家应该多写通讯,读者看“一篇结构精密的小说,倒不如看一篇通讯来得痛快”。③虽然沈从文此后并未创作通讯类作品,但是他开始以杂文的形式书写“时评”与“政论”,迅速由“纯”文学作家转变成为一个“杂”文家。
笔者新近发现的四篇佚文《拥护领袖》《利己或爱他》《谈统制》《新年希望》均为沈从文战争时期评时议政的杂文,虽然创作时间跨度较长,但在写作形式和思想观念上具有内在一致性,是其创作转向后尝试与时代对话的重要作品。这些作品既是沈从文对抗战所引发的具体刺激和问题做出的文学回应,也是他试图在重新清理自我,重新结构自我与历史、自我与现实关系的基础上,探索和创造一种“经世致用之文学”,一种在内容与形式上更具包容力和涵纳力的文体与文学的有益尝试。它们既集中凸显了沈从文的“杂文家”身份,也补充和丰富了沈从文战时的文学创作图景。
一、“拥护领袖”:地方重造的一种路径
沈从文于1937年8月15日从北京出发南下,于1937年12月下旬抵达长沙①,在长沙滞留期间,他在长沙《力报》上发表了两篇杂文《学生下乡》和《拥护领袖》,均署名沈从文。其中《学生下乡》已被披露,②而《拥护领袖》仍散佚在外。该文刊载于1938年1月6日长沙《力报》第443期“论坛”栏目,是本期的“头版头条”,足见主编之重视。长沙《力报》创刊于1936年9月15日,发起人有康德、严怪愚、雷锡龄等人,是湖南颇具名气的大报,翦伯赞、吕振羽、郭沫若、田汉、孙伏园、向培良等人曾在该报上发表过文章。1938年11月,长沙《力报》因“文夕大火”被迫停刊。1938年12月15日,《力报》在邵阳复刊。此后《力报》随着战争形势、人事调动、党派纷争等复杂原因分化为桂林《力报》、衡阳《力报》、沅陵《力报》。③整体而言,虽然《力报》分散于湖南、广西等多地发行,但它们都秉持“文化抗战”的宗旨,坚守“视文化事业如生命”④的信仰,因而办报思想具有内在连贯性。
《拥护领袖》写于湖南省政人事新陈代谢的背景之下。1937年底,湖南省前主席何健在“抗日革屯”的武装起义中被迫下台,新主席张治中从抗战前方调至湖南接替何健主政湘西。沈从文在致大哥沈云麓的信中写道:“湘省主席换人,也许有点改革。希望这主席对湘西问题多明白一点。”⑤在长沙停留期间,沈从文曾拜访中共党员徐特立、湖南省主席张治中等政要,并且十分关注张治中在湖南施行的各项改革,对这位新接手省政的主席充满好感,因此《拥护领袖》有着极其鲜明的现实指向性。
沈从文在1938年元旦节这天看到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拥护领袖”标语,于热闹中生出时局艰难与民族国家前途未卜的凄凉之感。他认为战时群众“若无信仰,不服从,便毫无前途可言”,但是“拥护领袖”应仔细区分不同群体在“态度”与“行动”上的差异化以便因势利导。就湖南省而言,前主席何健是本省人,熟悉湖南省的“公私利弊”与社会情形,因此民众保持“缄默”是“拥护领袖的最好表现”。但是新来的张治中主席既非本省人,对湖南省问题并不清楚,又身负重大军事责任,认识和改造湖南较为艰难。沈从文以“家乡人”的身份劝说三湘父老对湖南问题改变以往“缄默”之态度,“来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拥护张治中为共同建造新湖南出谋划策。他还列举此前湖南省教育改革的例子,三湘父老由于对本省教育部长朱经农在教费分配不均的问题上保持“缄默”,从而导致湖南的教育迟迟得不到良好改善。在沈从文看来,湖南改造问题“务必明朗化”,湖南民众应该“从大处看,永久处看,竭力排除偏见、私欲,和因苟安畏难而养成的容忍态度”,解决湖南的实际问题。此后不久,身处沅陵的沈从文也向家乡父老表达过相同的意思:“家乡人责任重大艰巨,务必要识大体,顾大局,尽全力支持这个有关国家存亡的战事,内部绝对不宜再乱。……团结所有湘西十三县的社会贤达和知识分子,共同努力把地方搞好……”⑥
沈从文的“拥护领袖”并非旨在劝说同乡拥护主席张治中,而是潜藏着一个重要思考,即在抗战的大变动下,如何进行“地方重造”,建设新湖南。正如此时他的自述:“我恰恰于这个时期到了湘西,离乡本已太久,许多问题当然不免隔膜,惟大处却看得清清楚楚。”⑦“大处”即整体局势,或者说是湖南省在全国抗战中的关键占位以及湖南省在战略布局和战术上的重要性,沈从文呼吁三湘父老“拥护领袖”之意并不在谄媚地方长官,而是希望“负责者宜如何认识湘西,湘西人——正当士绅,青年学生,在乡军人,应如何共同努力,来重建一湘西”①,他希望借此地方长官换任和战争爆发的契机,让湖南得以重造,改变其“匪区”的坏名声。沈从文在沅陵时回忆:“去年十二月,我回到长沙,有朋友请我吃饭,就被人称为‘湘西土匪。当时以为只是无意中的笑话。后来又听几个同乡前辈说起家乡年来种种,我觉得很痛苦。”②湘西是沈从文的故乡和创作灵感的源泉,而朋友交谈中的湘西现状却冲击了沈从文记忆中的“乌托邦”形象,“匪区”一词更是激发了他强烈的地方重造意愿。换言之,沈从文的“地方重造”思想应源自他抗战初期身处长沙和沅陵时萌生出的崭新的社会感知与情感体认,而非有些学者曾指出的“‘地方重造是沈从文重造思想家族中生成得最晚的一名成员”,直至“1947年8月才首次出现”。③
整体而言,《拥护领袖》等同时期杂文是沈从文文学创作的新起点,在战争语境下,一路辗转南下经历南京轰炸的沈从文,其社会体验与文学视野从“窄而霉书斋”之中逐渐向更广阔的现实世界不断拓展,这唤醒了沈从文对于改造湘西、建设新湖南的实际责任感。这种责任感既来自“听”与“闻”,同时也源于短暂的现实参与。于沈从文而言,战争带来的天翻地覆的变化给予他创作上新的动能,他在时代之“变”中寻找到创作上“新的触发”。
二、“利己”“爱他”与知识阶级的反省
《利己或爱他》刊载于1939年1月1日《云南日报》“星期论文”栏目,署名沈从文。《云南日报》创刊于1935年5月4日,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担任董事长,龚自知任董事,该报强调“救亡图存”④,在云南省颇具影响力。1938年4月底,沈从文抵达昆明,担任西南联合大学教师,并“继续进行国文教科书的编辑工作”⑤。在昆明教书写作期间,沈从文曾在1938年10月15日《云南日报》“来论”栏目发表《知识阶级的反省》⑥一文,该文发表后,沈从文又于10月23日“应《云南日报》社邀请,参加晚餐会”⑦,与该报建立了一定的联系。
《利己或爱他》从一个中学校长不知购书只知买房的行为切入,引出沈从文对“利己”“爱他”观念的思考。沈从文认为“利己”与“爱他”源于“人类自然平等的爱”,只有学会爱自己才有能力爱他人,反过来说,“羞言利己”与“怕言爱他”造成的结果是“不肯自爱”与“不会爱人”。爱心的缺乏导致民众“遇事即必然十分马虎”,“真正的人生观,永远消极”,“战时人数虽多,并不中用”。同时,一味压抑“利己”又会导致部分人“极端狭隘的自私”,而国家亡就亡在这种人的“自私”上。沈从文借用梁启超的观点辨析了“利己”与“自私”的区别,并指出“能利己爱他”和“会利己爱他”对于个人国家均有好处。沈从文看似在谈利己,实际上旨在讽刺国民“混”的特点,并刻画出如“敷敷衍衍”的“社会行动领导者”、“营私舞弊”的“公务员”、“独善其身”的“专家”等三类缺乏爱心、自私自利的形象,从而提出自己的核心政治观:国家发展需要抒表意见的专家,且“理想的社会”必须由专家来执政。
《利己或爱他》一文糅合了沈从文对于战时社会的独特认识,他提炼出社会三类“混”的知识阶级形象延续了《知识阶级的反省》一文中的思考。《知识阶级的反省》写于日机飞机轰炸昆明之后,该文描述了昆明经过轰炸后,各类人“每天出城避难”,四乡繁荣而昆明城内却死气沉沉。乡间庙宇村落之中,“可以发现公务员,大学教授,学生,商人,土娼,王八”,沈从文认为多数市民逃生可以理解,但是“受过相当教育,在社会上负有责任的人”实在不该如此。在此文中,沈从文清晰地勾勒了三类群体:一类是“教授、学生、公务员”组成的知识阶级,一类是以“商人、土娼、王八、车夫、小贩”等组成的普通市民群体,一类是战场英勇杀敌的官兵。沈从文通过赞扬官兵沉默壮烈的牺牲,反衬知识阶级的怯懦和无用,但同时他又认为知识阶层在战时理应担负起比普通市民更重要的责任。他在杂文《给青年朋友》中指出这些知识阶层“活下来实在不知为什么活。对生存竟像是毫无目的可言,……这些人活下来传世诀,竟仅有一个混字”①。《利己或爱他》与《知识阶级的反省》两篇文章都揭露了战时知识阶级得过且过的精神状态,沈从文认为这种“混”的外在表现辜负了国家对他们的精心培养,于他们“知识仅仅变成一种‘求食工具,并不能作为‘做人的张本”。②
沈从文的批判隐含着知识分子如何“做人”、“怎样够配活下去”的重要思考,“知识”固然重要,但是做人的自尊心、自信心同样重要。这一反省在沈从文其后的杂文《狂论知识阶级》《明天的“子曰”怎么办》《中庸之道》中均有体现,其间“凝注了他作为一个忧国之士的道德情操和不甘沉埋而思进取的‘狂者情怀”。③可以看出,沈从文已不同于早期采用“乡下人”的旁观视角批判城市中的知识分子,此时他替战时庸庸碌碌的读书人感到羞愧,这种表述隐隐显示出沈从文已将自己置于知识分子群体之中。换言之,战时的独特语境使得沈从文超越了“乡下人”与“城市知识者”二元对立的思考模式,而转化为对知识阶层内部的审视与反省。正是由于身份占位的转换,沈从文战时形成的“士大夫”式的担当精神激励着他以讽刺批判的方式唤醒知识分子的国家责任感,同时这批判又多了一层对“自己人”怒其不争的愤慨。
沈从文身份占位与思想立场的转变迫使他寻找一条合适的出路以解决战时社会的难题和困境,由“利己”与“爱他”之辩引出的“专家议政”“专家执政”则是沈从文给出的解决社会弊病的良方。这一思考路径显然受到梁启超《利己与爱他》一文的启发:“近世哲学家谓人类皆有两种爱己心:一本来之爱己心,二变相之爱己心。变相之爱己心者,即爱他心是也。”④梁启超将二元对立的“利己”与“爱他”概念统一到“爱己”这个概念中来,并勾连了爱己、爱民与爱国,建立了一条从“利己”通向救亡图存和社会改造的“爱国”之路。然而沈从文借鉴梁启超对“利己”和“爱他”的思路并不完备,或者说沈从文引用了梁启超的某些结论,但是忽略了梁启超在论证“利己与爱他”时的过程和论证思路,因而沈从文在《利己与爱他》中对“利己”与“爱他”这两个核心概念缺乏准确阐释,论证“利己”与“自私”的区别时更是语焉不详,难以对二者进行有效区分,同时文章最后得出的“专家执政”的结论并无论据支撑,甚至可以说突兀。也即沈从文看似在辩论“利己”与“爱他”的观念,实际上只是借用这两个名词谈自我对社会与政治的深入思考,并不顾及文章论证过程的学理性和逻辑性。而在“利己”和“爱他”这两个概念和概念外延中得出的“专家执政”等相关结论仅是沈从文自我对社会理解和认知的重复性阐述。
三、反“学术统制”的“谈统制”
《谈统制》刊载于1940年10月6日《云南民国日报》“星期论文”栏目,署名沈从文,该报是“中国国民党云南省党部主办的机关报”,“1930年4月6日在昆明创刊”①,1946年4月更名为《民意日报》。抗战期间,闻一多、朱自清、冯友兰、贺麟、雷海宗、陈序经等诸多西南联大著名学人都曾为该报“星期论文”栏目撰文,议政论学,一时蔚为大观。据现有资料显示,沈从文的杂文《变变作风》也发表于该报1941年1月1日元旦增刊,且早于香港《大公报》与重庆《大公报》的刊发时间,因此应为首发。②
1940年8月下旬,心理学家郭任远在西南联大作学术演讲,其演讲词《世界学术的趋势——郭任远博士昨在联大演讲》刊登于8月24日、8月25日《云南民国日报》,不久之后,郭任远再次在该报上发表《再谈学术统制》,申述其关于当前学术统制问题的看法。他认为在战争形势下,“中国国家眼前建设之需要计,为调整人力,财力和物力计,学术的统制,实为当前之急需”。接着他进一步指出,学术统制并非钳制人的言论与自由,而是在三民主义信仰下“对于学术实行有计划的指导与鼓励”。③此时沈从文正任教于西南联合大学,他的《谈统制》一文正是看到郭任远的演讲词之后,对“学术统制”这一话题的积极回应和深入思辨。
“统制”问题由来已久,国民党于20世纪30年代就曾提出“政治统制”“经济统制”等系列口号,“学术统制”是其统制思想在知识界的延伸,这一提法很快引起广泛讨论。直至1942年,《读书通讯》杂志还特意开辟“问题笔谈”专栏,讨论“学术统制与自由”,郭任远、张东荪、贺麟、李长之、柳无忌等学人均从各个角度抒表个人见解。但他们关注的重心集中在“统制之范围”与“学术是否应当自由”等问题上,唯有沈从文从群体身份的角度切入学术统制话题,充分展现出其思维上的独特性。
在《谈统制》中,沈从文首先肯定了郭任远提出的“统制理想”,但是他认为“统制”得“分个先后轻重”,因为中国“目前是个党治国家”,所以最应该被统制的对象不是专家学者,而是党员和公务员,这些群体应首先接受一种“特殊教育”,从“寄食小公务员地位,变为宗教徒的素朴虔诚”,服务于国家和社会。其次,大小公务员需接受“心理改造”,“从混饭吃办公文习惯,转而为有效率能尽职”,遵循“民治主义中的法治”。再次,沈从文还建议郭任远从其擅长的心理学角度对“其他社会行业的法规运用”设计心理改造方法,调动广大群众积极抗战,只有这些问题圆满解决之后,“学术思想”的统制问题才可以提上议程。实际上,统制有实施者与受施者之分。谈统制,自然是从上层谈如何管理知识分子,如何规约他们的思想。沈从文则翻转了这一“主动/被动”的固有身份,他认为反而是实施统制的国民党党员、公务员、宣传者和“运用统制者”等群体最应该先接受统制,接受“心理改造”,而知识分子因其思想清晰、拥护国家,其统制问题应该放在最后来谈。这一统制与被统制身份的翻转暗含了一种反讽,表达了沈从文对国民党统治的党政公务人员和管理者的不满。而这一不满也体现在同期的《变变作风》《谈英雄崇拜》等杂文中,他指出“国家只图统治,统治只注重集权,因此老式亲亲主义与人情主义抬了头”④,“公务员之不讲效率,对生命无目的,无理想”⑤,最应进行思想改造。
在沈从文的认知体系中,“专家”是抗战时期解决实际问题的重要群体,专家应在“专门问题”上拥有充分的研究自由,少受限制。沈从文眼中的“知识分子”“读书人”就是指“在技术上和文化思想上一切的专门家”。⑥换句话说,“专家”“读书人”“知识分子”都可以看作同一类人,他们“生活在实际政治以外,无名,位,财,利害得失私心夹杂”,拥有“于国事从大处看远处看的清明头脑”,因此不必被统制。正如沈从文在《读英雄崇拜》中所言明的那样,这些“专家”在文化事业上的分工,能够“把国人带点原始迷信的‘权力崇拜转成为理性抬头的‘知识尊重”,这“正是任何国家安定与进步必由之路”。①
沈从文貌似赞同郭任远提出的“学术统制”倡议,却在论述过程中隐晦地质疑了在知识领域中施行统制的有效性和合理性。《谈统制》展现了沈从文一贯的主张,即知识分子应保持独立性和思想的自由,社会需要“制度化与专家化,民治主义与科学精神”②。但如果将《谈统制》与《知识阶级的反省》进行对读,则可清晰地看出沈从文对知识分子的矛盾态度。一方面,他将知识分子视作解决国家现实问题与社会发展的关键性力量,并以此提炼出“专家治国”的核心理念;另一方面,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知识分子的精神动态,批判他们“中庸”“守常”“混日子”“自暴自弃”,缺乏“做人气概”。此时沈从文似乎在矛盾中找到了自洽与平衡,重新确证了自我与时代、与国家之间的关系,既显露出身为知识分子的优越感与责任感,又时刻反省自身及其所在的群体,并在知识阶层内部的边缘位置保持着冷静与客观。
四、“新年希望”:以“和平”“重造国家”
沈从文的杂文《新年希望》刊载于汉口《大美周报》1947年第3卷第5期。汉口《大美周报》创刊于1947年5月18日,终刊于1948年10月31日,创刊人曾英士和同人“服务新闻事业十有余年”,秉持“趣味又不低级”的发刊宗旨,试图“以建议代替批评”,“在沉闷的空气中引起一阵共鸣”。③该报于1947年底特意组织了一期“学者话新年”栏目,邀请朱光潜、朱自清、毛准、魏建功、王平陵、沈从文等人做新年寄语。《新年希望》是此栏目中篇幅较长的文章之一,也是沈从文1948年前后系列文章中重要的一篇。
此时任教于北京大学的沈从文一方面尝试着各种文体实验,试图在死气沉沉的北京文艺界“打开一条生路”。另一方面,他也遭受到内外夹击,北京城外的炮火日益迫近,而左翼作家对他文学创作和政治立场的批判也愈发激烈,这都令他的处境日益艰难。但他仍坚持以“文化思想运动更新的综合”来“重造国家”。在《新年希望》中,沈从文开篇便指出北京城之所以是一座“文化城”,是因为“大学校的集中”“古文玩的保存”“出版物的活动”。他重点从学校和出版活动两方面进行探讨。沈从文首先希望政府能够将用于战争的费用改成学费,支持生活艰难的学生继续求学深造。其次,他指出,一方面,大多数报纸在党政机关指导下发行,缺少编辑、作者和读者,是“无结果的浪费”;而另一方面,教师印不了讲义,学生买不起书,一般读者购买新书大受限制,北京城的专家没有报纸版面讨论新年公布的宪法,年轻作家更是找不到报纸发表文章。沈从文希望出版行业的部分“印刷力”可以支持专家学生等人发表言论,让文学创作发挥作用。这两点希望旨在化解北京文化界萎靡不振的现状。更进一步讲,沈从文重视出版活动和大学教育的背后潜藏着他对于“人的重造”“社会重造”“国家重造”等问题的深入思考。同期杂文《一种新的希望》《从现实学习》《两般现象一个问题》中,他曾表达“国家重造,应从‘人的重造开始”④,通过更新年轻一代的知识和头脑,即可达到重新改造社会和国家的目的,同时也可恢复北京文化城的活力。北京之所以被称为是文化城,正是因为“许多人能思索,且能将知识和理性有效注入于年青一代健康头脑中”⑤。学生群体与出版行业关涉着国家的前途命运,因而沈从文的新年希望也是对国家未来的展望。
文末频繁使用的词语“那个”应指的是“武力”,“放下那个或不使用那个”指的就是“放下武力或不使用武力”。文末还同时提到“塔塔木林老洋人”和“司徒大使”,前者是指萧乾小说《红毛长谈》中主人公西方访华者“红毛”(也是萧乾的自喻),而沈从文所提到的“陆军部长的兴趣玩字书”对应的是“红毛”梦境中的一幅未来图景,即“我亲眼看见当今军政部长(二十年前一名伙夫,凭能力升起的)在太平路上一家字画店里玩赏一幅宋人画卷,出神得几乎忘了阁议”,①这幅图景昭示着政治的和平清明与社会文化的繁荣。后者则是指“司徒雷登”,“司徒大使的看法”对应的是司徒雷登所提出的中国应以“温和的自由”“越过此纷乱争斗的可悲”。②沈从文借用二人的言论表达的是对战争的否定与对和平的向往。
1948年前后沈从文不顾舆论的压力持续强调“国家重造”问题,根本原因正是对于和平的渴望。沈从文在《性与政治》《五四》《欢迎魏德迈》《一种新的希望》等杂文中揭示了错综复杂时局中的个体对战争绵延的深恶痛绝,“看看国家种种,不免痛到心上”③,他痛苦地描述道:“半夜中还常可闻远处隐约炮声连续,使人想象的出:每一度钢铁崩裂过程中,必然有人流血有人死,挣扎于生死之际的呼喊呻吟,亦彷佛有些脆弱亲切悲哀沉痛乡音可闻。”④沈从文对战争带来的死亡和破坏深有体会,他极力呼吁“都不依赖那个(武力),来寻找重造这个国家的方法,和平或民生的信仰,才能够生根”!他期望以和平重新“变革”国家,期望用“爱与合作来重新解释‘政治二字的含义”⑤,期望“青年有个更新的看法”从而结束“内战继续中的种种悲剧”,⑥但是这些单纯的期望既撼动不了政治现实,亦难以解决个人的精神困境,因而沈从文的坚持发声显得越来越不合时宜,此后他的文学观念与政治论见招致了郭沫若等人的批评与攻击,沈从文逐渐陷入更深的危机之中。
五、杂文新变与写作危机
战时沈从文南下途中经历了南京轰炸,至昆明定居之后又经历了多次日军空袭,地域空间的转换与战争的实际体验刺激着沈从文现实体验的驳杂与文学观念的更新,这也诱发他重新思考社会、政治与文学之间的复杂关系,同时衡量着“文学家”与“文学”如何作用于现实等具体问题。这些深入思考促使沈从文逐渐调整自己的创作方式,试图创造一种真正的“经世致用”之文学,即文学作为一种“方法”能够通达政治,重塑人心,再造社会,大量具有现实针对性的时政类杂文正是他的有益尝试。事实上,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在青岛大学任教的沈从文曾写下过一篇名为《文学无用论》的杂文,旨在通过文学反思中国的民族性,反省中国积贫积弱的原因。然而在这篇文章中,沈从文更着重强调的是“文学我以为是不必要的一种东西”,“这个民族的堕落处,从物质的,从思想的,两部分所中的毒,加以详细的考察,就可证明全是为文学所支配,负责的也应完全由于文学”。⑦换言之,此时沈从文虽强调文学无用,但是这无用是建立在文学有用于民族性基础之上,文学作用于民族性是20世纪30年代初沈从文的重要思考路径。显而易见,与1931年相比,1938年之后沈从文对文学与社会、文学与政治之间关系的思考已经逐步形成了更完整的框架和结构,拓展了其原有的文学阐述空间和范围。
括而言之,沈从文的战时杂文更侧重于文学的经世致用,其构思路径与叙事方式具有内在统一性,且呈现出互文的特点。沈从文不发空论,擅于摄取现实中存在的社会现象、言论和行为,并将这些现象与生活中闪烁的灵感结合置于杂文的开头,作为引言吸引读者,在文章营造的极富生活化的氛围中深入思考。同时,沈从文又直陈其事、针砭时弊,对社会弊病提出具体而微的建设性意见,这些零散的意见在战时长期创作过程中逐渐形成体系,成为具有沈从文个人特色的政治—文学观念。如《拥护领袖》中谈及的“地方重造”思想与《新年希望》中以“和平”“重造国家”的理念相类似,同为沈从文“重造”家族中的一员。《利己或爱他》与《谈统制》批判了社会某些知识阶层“混”“马虎”的现象,但同时又提炼出“专家执政”“专家治国”政治理念。可以看出,沈从文试图打通“文学”与“人的重造”“地方重造”“国家重造”之间的关系,以“文学”濡养教化“人”,通过“人”重新铸造地方与国家。而“人”的重造与更新又和知识分子与专家息息相关,这样以人为中心串联起文学与社会、国家之间的宏大命题,折射出沈从文在战时介入现实、参与政治以及“以文学重造国家”的热情,同时也是沈从文力图突破创作瓶颈,对文学该“怎么写”“写什么”的有力回答。
然而,正如张兆和在信件中批评沈从文的那样:“你不适宜于写评论文章,想得细,但不周密,见到别人之短,却看不到一己之病,说得多,做得少,所以你写的短评杂论,就以我这不通之人看来,都觉不妥之处太多。”张兆和进一步道:“你放弃了你可以美丽动人小说的精力,把来支离破碎,写这种一撅一撅不痛不痒讽世讥人的短文,未免太可惜。”①沈从文的杂文呈现出“细”而不“周密”的特点,他的切入点具体而微,叙述过程缺乏必要的论证,往往停留在揭露社会现象的层面,难以提炼出真正行之有效的方案和措施。更深入地看,沈从文的杂文看似在思考不同的现象与问题,也看似从不同层次或角度切入,但经过一系列演绎和推导之后,结论往往会落回到其自身的知识框架中来。正如研究者所说,他“可能受制于自身社会位置上形成的感受结构,‘见到别人之短,却看不到一己之病。因而,一旦形成判断,便反复申张、高调表态,能在自我认知之中达成系统的自洽,却不具备一种突破固化感受结构、与历史对话的能力”。②整体而言,从沈从文的个人创作脉络看,其战时杂文的书写是对其前期诗化小说与散文的一种拓展和扩张,但丰赡的创作成果背后也潜藏着危机,即思维方式和行文逻辑的趋同与固化,这也是沈从文1940年代末甚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的写作难以获得突破和进展的重要原因。
① 张兆和:《1937年12月14日张兆和致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8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78页。
② 沈从文:《1937年11月6日复张兆和》,《沈从文全集》(第18卷),第261页。
③ 《沈从文回到故乡》,长沙《力报》1937年12月27日第3版。
① 据《沈从文年谱》显示,沈从文曾于1937年10月下旬抵达长沙后不久又返回武汉,约12月下旬至1月中上旬在长沙停留。
② 参见唐东堰:《略说沈从文三篇佚文的背景与意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3期。
③ 陈艳辉:《湖南〈力报〉(1936-1945)研究——基于文化抗战视角的考察》,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5—6页。
④ 雷锡龄:《本报两周年》,长沙《力报》1938年9月15日第1版。
⑤ 沈从文:《1937年11月26日复沈云麓》,《沈从文全集》(第18卷),第271页。
⑥ 沈从文:《〈湘西散记〉序》,《沈从文全集》(第16卷),第392-393页。
⑦ 沈从文:《〈湖南地西北角〉序言》,《沈从文全集》(第16卷),第354页。
① 沈从文:《莫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报国机会——给湘西几个在乡军人》,《沈从文全集·补遗卷》(第1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191页。
② 同上。
③ 罗宗宇:《论沈从文的“地方重造”思想——沈从文重造思想研究之四》,《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
④ 春水(龚自知):《唤起民众与打开出路》,《云南日报》1935年5月4日第1版。
⑤ 吴世勇编:《沈从文年谱》,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06页。
⑥ 《知识阶级的反省》一文刊载于1938年10月15日《云南日报》“来论”栏目,署名沈从文。该文没有收录进《沈从文全集》《沈从文全集·补遗卷》,但闻黎明在其论著中曾首次提及(见《抗日战争与中国知识分子——西南联合大学的抗战轨迹》,社科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张国功循着闻黎明的线索找到了该文,并有过一定程度的分析与讨论(见《“全集”古难全》,载《出版广角》2014年第Z1期),但也没有将全文披露于世。
⑦ 吴世勇编:《沈从文年谱》,第211页。
战时沈从文杂文的经世致用之思——以四篇佚文为中心的考察
① 沈从文:《给青年朋友》,《新动向》1938年第1卷第10期。
② 沈从文:《一种态度》,《今日评论》1939年第2卷第1期。
③ 解志熙:《感时忧国有“狂论”——〈战国策〉派时期的沈从文及其杂文》,《现代中文学刊》2014年第2期。
④ 梁启超:《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梁启超全集》(第1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31页。
① 王作舟:《云南新闻史话》,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0页。
② 《沈从文全集》(第14卷)据1941年3月15日香港《大公报·文艺》第1051期收录该文。
③ 郭任远:《再谈学术统制》,《云南民国日报》1940年9月3日第2版。
④ 沈从文:《读英雄崇拜》,《战国策》1940年第5期。
⑤ 沈从文:《变变作风》,《云南民国日报》1941年1月1日第5版“元旦增刊”。
⑥ 沈从文:《读书人》,《北平晨报·风雨谈》1937年7月8日第11版。
战时沈从文杂文的经世致用之思——以四篇佚文为中心的考察
① 沈从文:《读英雄崇拜》,《战国策》1940年第5期。
② 同上。
③ 曾英士:《发刊词》,《大美周报》1947年第1卷第1期。
④ 沈从文:《两般现象一个问题》,《人民世纪》1947年第1卷第9期。
⑤ 沈从文:《从现实学习》,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1946年11月10日第6版。
① 塔塔木林(萧乾):《红毛长谈(六)——漫游二十年之后之南京》,上海《大公报》1946年10月10日第14版。
② 司徒雷登:《向中国人民致贺》,上海《大公报》1946年10月10日第6版。
③ 沈从文:《1947年10月20日致林蒲》,《沈从文全集》(第18卷),第479页。
④ 沈从文:《新党中一个湖南乡下人和一个湖南人的朋友》,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1948年2月21日第6版。
⑤ 沈从文:《从现实学习》,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1946年11月10日第6版。
⑥ 沈从文:《五四》,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1947年5月4日第3版。
⑦ 甲辰(沈从文):《文学无用论》,《反日特刊》1931年10月12日第3版。
战时沈从文杂文的经世致用之思——以四篇佚文为中心的考察
① 张兆和:《1937年12月17日张兆和致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8卷),第282页。
② 姜涛:《“重写湘西”与沈从文40年代的文学困境——以〈芸庐纪事〉为中心的讨论》,《文学评论》2018年第4期。
作者简介:李晓静,西南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