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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相对论与认知语言学:语言—思维相关性的两种立场

2024-06-20蒋国辉

外语学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认知语言学范畴语言

提 要: 语言和思维、语言和人能够认识的世界有什么相关性,是认知语言学和语言相对论都在关注的研究领域。只是这两个理论对这种相关性的解释,是对立的。认知语言学认为概念在语言之外形成,语言只是表达已经形成的概念;语言相对论则认为,概念只能在语言中形成。在没有大脑神经科学直观实验数据作出最终检验时,这两种解释都不过是假说。在这个前提下,将它们放在一起对比研究,我们至少可以比较这两种理论的观察充分性和描写充分性。

关键词: 认知语言学;语言相对论;思维;语言;范畴;假说

中图分类号:H0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0100(2024)02-0092-6

DOI编码: 10.16263/j.cnki.23-1071/h.2024.02.013

Linguistic Relativity and Cognitive Linguistics:Two Positions on the Languagethinking Correlation

Jiang Guohui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Harbin 150080, China)

The correlation between language and thinking, language and the world that people are able to grasp is a scientific topic which cognitive linguistics and linguistic relativity are both engaging in. However, the explanations of this correlation from the two theories are largely opposite. Cognitive linguistics holds that thought is formed outside language, and language only expresses already formed thought; linguistic relativity postulates that thought can only be formed in language. In the absence of reliable intuitive experimental data from neuroscience which could conclusively exam this correlation occurring in the final analysis in human brain, both explanations are not more than hypotheses. Under this premise, by putting them together for a comparative study, we can at least compare the observational adequacy and descriptive adequacy of these two theories.

Key words: cognitive linguistics; linguistic relativity; thinking; language; category; hypothesis

1 语言相对论关于语言和思维和相关性

语言相对论(linguistic relativity),也被称为“萨丕尔—沃尔夫假说”,迄今在语言学领域已有百余年历史。就传统的语言相对论研究而言,它与在20世纪80年代前期才初步形成的认知语言学,除名称上都有“语言”外, 似乎并没有能够引起关注的共同点。语言相对论被当成语言对比研究,对比不同语言的词汇—语法特征,推测以不同语言为母语的人在思维方式上有怎样的差别。当然不能断言,语言相对论传统研究是一个错误的研究方向,但是,如果从本质上理解语言相对论的倡导者沃尔夫(Benjamin" L. Whorf)关于“相对”的思想,我们就可以看到,传统研究的误区,粗略地说就是将沃尔夫倡导的语言与思维、语言与真实世界的相对性,置换成一种语言文化特征与另一种语言文化特征的相对性。不认同语言相对论的研究者,其实也是在这个误区中挑战和批评语言相对论。

不能否认,这个误区在很大程度上肇始于沃尔夫自己的论述。他在阐述什么是他倡导的语言相对论时指出:“ [……]‘语言相对论原则’,通俗的讲,就是使用明显不同语法的人,会因其使用的语法不同而有不同的观察行为,对相似的外在观察行为也会有不同的评价。因此,作为观察者他们是不对等的, 也势必会产生在某种程度上不同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是朴素的、未经概括的”(Whorf" 1940b:221)。在语言和思维相关性的问题上,认知语言学的倡导者之一莱考夫(George" P." Lakoff)尽管并不认同语言相对论的立场,但他也是从对比角度理解语言相对论:“赞同不同语言有不同的概念化体验方式的人们,可能会不同意这个差异由什么来决定。一些人认为决定性的因素在于‘语言’[……] 另一些人则认为差异在于思想”(Lakoff" 1987:317)。

不过,对沃尔夫的这段话作一些逻辑的思考,我们就会看到,他表述的思想其实已经导致一个关键的问题:语法和观察行为、语法和对观察行为的评价、语法和世界观这些被视为相互关联的观察对象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关系,以致语法的不同,就会导致这些行为的不同。

“相对性”的真实含义,沃尔夫在他后来的一些论述中比较明确地表达出来了。比如,他对所谓“自然逻辑”的批评,指出语言和思维的相对性:“自然逻辑认为说话仅仅是与交际活动相关的附带过程,与思想的形成没有任何关系。说话、或者叫运用语言,仅仅是‘表达’本质上在非语言过程中已经形成的东西。这样的形成过程被称为思想或思考,它是一个独立的过程,被认为在很大程度上独立于任何语言的属性。语言的语法被认为仅仅是一些约定俗成的正确性的规范,而语言的运用,更多地是被正确的、理性的或者 睿智 ①的思维、而不是被语法引导”(Whorf" 1940a:207-208)。对这种相对性,他的另一段表述是:“事实上,思想是最神秘的。投向它的最明亮之光,我们是通过学习语言看到的。这项研究表明,一个人的思想形式的模式受到他无意识的必然规律控制。这些模式被他自己的语言错综复杂地系统化”(同上 1941:252)。

沃尔夫的这两段表述看似包含了一种无奈:在观察和思考语言和思维相关性时,不论研究者怎样努力,“思想”这个观察对象是不可能被直接观察到的。我们(人)能够观察到的,只是已经被 “说出来”的思想,即言语活动的输出。于是,就语言和思维的相关性,人们就可以有两种假说:一是思维在语言中完成、思想在语言中形成;二是思维是在语言之外的另一个大脑神经活动过程,思想在语言以外的形成,语言只是用来表达思想。后一种假说,就是认知语言学的基本立场。比如“用于将我们的思想组合在一起的结构概念系统源于身体经验,并根据身体经验有意义; 此外,我们概念系统的核心直接基于感知、身体运动以及身体和社会特征的体验”(Lakoff, Johnson 1999:xv)。

2 认知语言学关于语言与思维相关性解释

正确理解语言相对论真正需要和能够解释的问题,并对照a、b两种假说后,我们就会看到。如果从语言和思维、语言和人对世界的认识角度来讨论语言相对论,那么,语言相对论和认知语言学在这个领域内有同一个研究对象;而且在这个领域内,两种理论的大前提竟然是一致的。这个大前提,粗略地说就是:我们对自己身处其中的客观真实世界的认识,并不是我们通过感觉器官接收到的来自客观世界的物理信息之和,或者说,不是对真实世界的镜像反映。人对真实世界的认知,或者说,人关于真实世界可能产生的思想,即对它的观察、理解和描述,是相对于人的眼中、而不是上帝眼中的真实世界。前一种立场,被认知语言学称为“客观主义”;后一种立场,尽管并没有人相应地将其称为“主观主义”,但是它实质上是说,人在主观上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即他关于真实世界的思想,取决于他作为人类成员的一种内在特质,是他从人类成员的角度能够在什么程度上认识到他身处其中的那个物理世界,或者说他怎样看到人的眼中那个真实的物理世界。

兰盖克(James" R. Langacker)的一个观察事实,形象地解释了为什么在人对真实世界的认识中需要排除客观主义的影响。也就是说,人怎么认识世界,不由客观事物本身决定,而是被引导(guide)的。而根据兰盖克的表述,这个引导是由语言来完成的:我们看见若干长方形的木块。它们可以被称为木板(boards)或木材(lumber)。 尽管它们指称的是同一些真实世界片断,但复数的语法形式使得被称为“木板”的对象被看作若干个体,而没有复数形式的“木材”,则抑制了这些对象的个性化,或者说,我们将这种没有复数形式名词的指称理解为同质的物质。于是,我们面对同一个真实世界片断,在我们的观察中就可能是“这些木板”或者“这种木材”。“不同的解释成为被这些形式包含的内容的组成部分,这是一个共同的语言惯例问题。我们具有概念上的灵活性,能够以任何一种方式解释一个场景,并选择其含义最适合我们的交流意图的形式……这不是别的,就是一种严格的词汇对立,使得给定的名词明确属于这一个或另一个类别。我们对内容的解释形式作轻微的调整, 就足以改变其分类 ”②(Langacker" 2008:131) 。兰盖克这段诘屈聱牙的表述,通俗地讲就是,人怎样用语言解释真实世界,真实世界对于人就是怎样构成的,这并不取决于真实世界的物理状况。

语言相对论主张“我们用语言切分自然”,表述的就是这样一种认识真实世界的方式。只不过一些认知语言学研究者,以其学术造诣,让人不能不怀疑是为了批评,刻意地将语言相对论这一思想,扭曲成语言从自然本来就存在的“接合处”(joint)划分自然(Lakoff" 1987:309)。

3 语言相对论与认知语言学:两个假说

认知语言学将人的这种认知世界的内在特质解释为“认知能力+认知结构”;而语言相对论则解释为“语言能力+语言结构”。换言之,语言相对论主张,在人对真实世界的认识中,如果我们尚不能断言语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至少也可以认为它起着引导的作用;认知语言学的观点则是,在这个认识活动中,认知结构起着引导作用,语言只是这种结构的一种表现形式。在这一点上,两种理论可以说是对立的。这种对立,如果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在某种程度上延续了语言相对论和沃尔夫批评的自然逻辑的对立:先有思想,还是先有语言。

这本质上是“鸡生蛋vs.蛋生鸡”那个千年哲学难题。不过,从科学的角度探究语言和思维的相关性,并不是纯粹的思辨,因为这两个神经活动过程,归根到底不过是发生在大脑细胞层次上的电化学反应,以大脑神经科学发展的水平,我们或许可期待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大脑神经科学可以用直观实验数据向我们展示这两个、抑或就是同一个神经活动过程是怎样发生的。如果从这个角度观察语言相对论和认知语言学,我们或许不能不同意,这两个领域在对语言和思维及其相关性的研究中,并没有优劣之分。唯一的区别在于,认知语言学研究领域,显然远远大于语言相对论能够涉及和需要解释的现象,前者几乎涉及了人类语言的全部,是以语言作为研究对象的语言学研究;后者并不是以语言本身为研究对象,它可以说是对语言的认识论研究,即研究语言在人认识世界的理性行为中的作用。因此,语言和思维的相关性,几乎就是语言相对论假说的全部。

对于语言和思维的相关性,在大脑神经科学直观实验数据阙如的今天,任何从推理、思辨得出的结论,都只能是假说。然而,莱考夫的观点“语言首要的功能就是传递意义”(同上:583), 在认知语言学的研究中,却几乎被所有研究者不假思索地当成公理性的结论在使用。对相反的观点,比如语言相对论的主张,在认知语言学的阵营内,甚至没有认真地展开过辩论。认知语言学(认知科学)对几个重要领域,比如认知语法、隐喻理论、原型理论和方位的辨识等研究,归根到底都循着莱考夫的立场,将思想(概念)看作独立于语言的实体,语言的功能就是将思想表达出来。这样的立场,似乎可以追溯到维果茨基(Л. С. Выготский)对语言和思维相关性的观点:“言语和思维的发展是不平行且不平衡的。它们的发展曲线反复地收敛、发散、交叉、在某些时期趋平、并行,甚至在某些部分合并、然后再次分支”(Выготский" 1934:76)。

在我看来,认知语言学这个立场,似乎略显草率地忽略了一个根本性问题:它的研究对象,归根到底是我们所说的I语言,即言语—思维作为其产品输出的那个被相关科学解释为大脑神经活动的语言。I语言涉及的是在其中发生言语—思维活动的大脑神经机制这个黑箱,黑箱内部的状况 是研究者无法接触也不能直接观察到的。研究者能够直接观察到的,只有这个黑箱的输入和输出。依据黑箱的输出,就断言在黑箱中产生的状况是“语言表达(包装)在一个独立的神经活动中产生的思想(概念)”,因此也只可能是假说,需要用关于这些神经活动的直观实验数据来检验。

在这一点上,也是假说的语言相对论,虽然在科学发展的现阶段也无法真正得到检验,但是它在观察事实方面,比认知语言学更具优势,因为它的主张和论述,都是基于我们可以直接观察到的语言,它的结论虽然不能说比认知科学的结论更可信,但是至少在推论的逻辑上更理据充足。这是因为,认知语言学研究者能够直接观察到的,也只是黑箱的输出,即语言现象,但是他们的推论“思想(概念)在语言之外产生”,却是基于已经被语言包装(表达出来)的思想(概念),并由此论证思想在语言之外形成,语言只能表达它们。这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循环论证:语言只能表达已经存在的概念,是因为概念是在一个同语言无关的大脑神经活动过程中产生的→我们知道概念怎样产生、以什么形式存在,是因为我们能够观察到表达它的语言现象。

我当然不能判断,所有研究认知语言学的人,是否都真正了解、或者愿意了解在I语言的研究领域中与他们的研究有实质上共性的语言相对论;我也不能说,当认知语言学的研究者们努力探讨和证明认知语言学的倡导者们提出的那些目标时,除“语言表达思想”这个因循的思维定势外,他们是否还从不同的角度,认真思考和论证过语言和思维的相关性。不过我们看到的是,一些认知语言学研究者确实注意到认知语言学和语言相对论的联系,尽管他们观察语言相对论的角度并不完全正确。莱考夫在他的《女人、火与危险事物》(Woman, Fire, and Dangerous Things)一书中,用整整一章讨论语言相对论,阐述他对语言相对论的理解和评价,这可以被视为代表了认知语言学研究者从整体上对语言相对论的立场。然而莱考夫对语言相对论的这种解读,依旧是从语言对比研究的角度,他的理解和评价,归根到底依旧没有触及语言相对论真正需要解释的问题。

还有一些认知语言学的研究者明确地意识到,认知语言学与语言相对论在很多方面都关注同样的问题。尽管他们对语言相对论的理解依旧没有脱离语言对比研究的窠臼。比如斯克雷布佐娃(Скребцова Т.Г.)指出,兰盖克在他的认知语法中,用象征性和意向性来解释词汇意义和语法意义,由此不同的语言对同一内容有不同的表达方式或者叫意象创造手段,但是“这些看法并不具有任何原创性,因为这种现象早在兰盖克和认知主义者之前,人们的注意力就集中于美国语言学中传统的心智主义的杰出代表萨丕尔和沃尔夫的理论”(Скребцова 2011:130)。我们可以为斯克雷布佐娃的这个观点提供一个佐证:在探究范畴和范畴化这个认知语言学的核心问题之一时,莱考夫认为,“人类的范畴并不客观地‘存在于世界中’、不存在于人类之外。 至少有一些类别是被体现出来的(embodied)”(Lakoff" 1987:56)。莱考夫的这个观点也基于他对认知科学范畴理论的立场,因为这个范畴理论认为自然界中存在着由“自然中断”而产生的“自然范畴”。关于这个问题,在(蒋国辉 2016)中有详细的讨论。“[……]人类的类别与人类的经验密切相关,任何试图在不考虑此类经验的情况下对它们进行解释的尝试,都注定会失败”(同上:206)。在这个表述中,我们似乎听到沃尔夫在上世纪初关于这一现象的论述:“我们从现象世界中分离出来范畴和类型,并不是因为它们自己凝视着每一个观察者。相反,世界对观察者呈现为万花筒般变幻的印象流,这个印象流是在我们的头脑中被组织起来的。这就意味着主要是被我们头脑中的语言系统组织起来的”(Whorf" 1940a:212)。这是沃尔夫倡导的语言相对论的一个基本思想。

比较这两段表述,除了莱考夫不承认或有意忽略语言在范畴化行为中的规定性作用,我实在看不出当前认知科学的范畴理论以什么思想,从本质上区别于沃尔夫的思想;也看不出当前的范畴理论比沃尔夫的思想、或者说基于认知科学范畴理论而不是基于语言相对论对范畴化问题的研究 ,除了一些在沃尔夫时代不可能通过大脑神经科学实验观察到的现象、和不可能根据这些现象得出的一些新的结论,在总体上有什么开拓性的新发现。

4 若干观察事实

事实上,我们可以从认知语言学研究者提供的很多观察事实和得出的结论中,切实地看到两个理论之间的联系。尽管认知语言学研究者可能并不真正关心语言相对论假说,也可能不认可、甚至反对语言相对论的思想,但是在他们的研究中,很多时候都(或许无意识、却必然地)站在语言相对论的立场。认知语言学的这种倾向,当然也不能用来作为检验语言相对论假说的观察事实,但是我们似乎可以看到,语言相对论倡导的语言对思维的形成力作用,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研究人的言语—思维活动,它都会以某种形式被观察到。

我们来看认知语法的倡导者兰盖克为论证认知语法的思想而提供的一些观察事实。

一个观察事实是人称代词“我”和“你”(我们还可以加上指示代词“这”和“那”)。它们是比较典型的、由语言创造的真实世界片断。兰盖克的解释是:“代词‘我’和‘你’没有恒定的现实世界指称。 根据谁在与谁交谈,他们在不同的使用事件的背景下,指的是不同的个人。 然而,它们确实与言语行为的情境相关,他们的指称对象是说话人和听话人,无论谁在特定场合,都可能进入这些角色”(Langacker" 2008:277)。指示代词“这”“那”也是这样,离开对话这种交际场合(内心独白之类,实际上也是对话),真实世界中没有任何片断,可以用它们来指称。认知语法的结论是,这类词语在真实世界中没有明确固定的指称对象,它们的指称对象只存在于说话人的言语行为中,或者更确切地说,它们的指称对象,离开人在实时的交际行为中说出来的话语,在真实世界中并不存在。但是,人们确实能够根据接收到的语言信息,在真实世界中经验到它们指称的对象。

把人称代词和指示代词的这种功能,称为语言创造真实世界片断,当然不是说,人们在交际活动中,说出一句带有人称代词或指示代词的话,真实世界中就物理性地出现一个新的片断(事物),语言当然不可能以这样的方式作用于真实世界。语言是作用于人对真实世界的认知,换句话说,语言为人创造的,是认知的对象。事实是,我们可以在世界上看见一棵树,但是如果我们要对某一棵树完成一些思维活动,比如要说出关于它的一句话,我们就用“这棵树”来指称它,将这一棵树从“树”这个词指称的一个范畴中凸显出来,使我们关于“树”这个名词引导出的心理形象不再是一个范畴的总体轮廓,而是某一棵具体的树。这棵具体的树的形象,是不可能仅仅由“树”这个名词引出的,因此我们说,“这棵树”在我们对真实世界的认识中,创造了一个新的心理形象。这个心理形象对应着一个真实世界的具体事物,但是这样的对应,只能在使用了指示代词的言语行为中实现。我们或许可以将语言的这种创造,称作“准真实世界片断”。

除人称代词和指示代词外,还有一些人能够认知到的真实世界片断,被认知语言学用认知能力来解释;从语言相对论角度看,这些片断都是语言的创造。比如,真实世界中并没有物理性存在的范畴,范畴是被语言“说出来”的。再如,我们都习以为常的那些时间片段“今天、明天、昨天、星期日、这个月、去年、明年”,空间位置比如“左、右、前、后”,等等,并不是我们通过感知觉就能经验到的真实世界物理状况。这些时间片段和空间位置的存在,仅仅是因为语言描述了它们。是语言把人并不能在感知觉层次上感受到的“时间”这个维度或者并没有物理性存在的空间位置,划分成人可以对其完成思维操作的片断,构建人的认知中的世界图景。

另一个观察事实是认知语法对“事件”的观点:“事件在概念上是相关的。如果不概念化构成它的相互作用的参与者,就无法概念化它” (同上:104)。兰盖克指的是,我们感知觉经验中的一个情境并不是一个事件,必须将一个情境中的那些(被认为是)事件参与者的事物概念化,事件才能成为我们的思维能够操作的认知对象。如果站在语言相对论的立场,主张概念只能在语言中形成,将“如果不概念化构成它的相互作用的参与者”置换成“如果不用语言来构成它的相互作用的参与者”,那么,认知语法关于事件的观点,在很大程度上就同语言相对论吻合了。这种吻合当然需要一个前提,即:概念和语言(词)的相关性,能够真正得到检验。

兰盖克为自己的论述引用的的例子是:

① 新郎拥抱了新娘;

② 新娘拥抱了新郎;

③ 新婚夫妻拥抱。 (同上:115)

兰盖克对这个现象的解释是:这是从不同的角度讲述同一个事件,不同的角度就是突出事件不同的参与者作为观察和描述的焦点。但是,认知语法的这种解释,似乎有本末倒置之嫌。这是因为,一个事件中哪一个参与者可以被突出为焦点,并不是观察这个事件的人的身体经验,不是他凭着感知觉就可以确定的。人们显然不能认为,当他们把目光投向新郎时,就会说出例①来描述这个事件,等等。

就这个现象,语言相对论的解释似乎更加理据充足:人们将事件的某一个参加者突出为焦点,前提是他们已经将自己感知觉经验中的某一个真实世界片断视为一个事件的参加者,因为一个情景中能够进入人们视线的事物,或者更一般地说是能够成为人的感知觉经验的物理现象,是源源不断的。将感知觉经验中的一个片断凸显出来,作为一个事件的参与者,然后以同样的方式确定事件的其他参与者,已经是在语言中完成的思维活动。这是因为,人们首先必须用词语来给这个被它们凸显出来作为事件参与者的真实世界片断称名,才能够将感知觉经验中的一个情境,构建为一个可以被作为信息传递、并成为公众知识的“事件”。

兰盖克的另一个观察事实是: X frightened Y ( X曾经惊吓了Y )与X was frightening Y ( X曾经在惊吓着Y ),从“内部角度”(internal" perspective)来看,讲述的并不是同一件事。他对此的解释是“因为(被各个凸显的描述对象在事件中的)参与,对言语过程强加了特定的视角(即“内部角度”)”(Langacker" 2008:126,括号内容是笔者的理解)。抛开英语动词的时体形式,我们能够说的是,认知语言学仍旧回到在解释上边那个观察时遭遇的困境:被语言描述出来的这些“事件”,在人们过去某个时刻的身体经验中,是同一个情境。他们怎么凭着感知觉,从某种内部的角度,把这个情境观察为不同的事件?

对于这样的现象,认知语法的观点是同一个事件可以被不同描述,语言相对论的观点是同一个感知觉经验中的情境,可以被语言构建为不同的事件。

综上所述,我们看到,虽然语言相对论和认知语言学这两种理论看上去尖锐对立,而且在大脑神经科学直观实验数据阙如的现阶段,它们共同关注的语言和思维相关性这个问题,不可能真正得到检验。但重要的是,两个理论对它们关注到的问题,都试图依据自己的理论作出解释。因此,我们有充足的理由,将认知语言学和语言相对论作对照一起来研究,在它们都不能真正检验的时候,观察和比较它们的观察充分性与描写充分性。

5 结束语

语言和思维、语言和人的认识的相关性,其实是俄国和前苏联语言学一直没有脱离的一个基本研究方向。语言和世界、语言和人、语言和思维这些话题,一些我们熟悉的语言学家都在这个领域中作出自己的贡献,比如:沙赫马托夫(Д.Н. Шахматов)、波捷布尼亚(А.А. Потебня)的民族语言学、韦列夏金(Е.М." Верещагин)和科斯托马罗夫(В.Г." Костомаров)的语言国情学、梅里丘克(И.А. Мельчук)的功能句法理论等,可以说都是从人怎样认知世界的角度,分析与解释相关的语言现象。特别是阿鲁秋诺娃(Н.Д." Арутюнова)、沃罗比约夫(В.В. Воробьев)、克拉斯内赫(В.В." Красных)、马斯洛娃(В.А. Маслова)、斯捷潘诺夫(Ю.С. Степанов)和杰利亚(В.Н. Телия)等人倡导的莫斯科文化语言学派(Московская лингвокультурологическая школа)的4个研究方向,至今仍旧在这个领域内继续探索,并提出和讨论了当今热门的认知语言学关注的若干语言学问题。

莫斯科文化语言学派的一些基本思想,其实就是认知语言学现在的论题:“认知其实就是获得知识的过程或者知识本身,而这个过程是人在思维活动中完成的”(Рудакова" 2004:10);或者:认知科学研究“知识表示系统和通过不同渠道到达人的信息处理”(Кубрякова 1994:34)。由此我们看到,当今引领潮流的认知语言学,对于俄国语言学界并不是什么全新的思想。因此,从俄罗斯语言学的角度来研究认知语言学,是对认知语言学和俄国语言学研究的一种综合的、创新的思考角度;而这个领域,也是语言相对论需要观察和讨论的范围。

注释

①着重号为原文所有。

②笔者标记着重号。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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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 谢 群】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俄罗斯当代认知语言学研究”(23JJD740001)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电子邮箱:ghjiang1203@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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