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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豪苏擅胜场

2024-06-20闫晓铮

名作欣赏 2024年6期
关键词:词体叶先生叶嘉莹

闫晓铮

2020 年,《叶嘉莹手稿集》问世,全书共十二册,收录叶嘉莹先生1938 年至2008 年间的手稿五十五种,涵盖学生时代的习作及后来所作论文、杂文、诗词等各类手稿,此书由采薇阁动议,获叶先生授权,经巴蜀书社出版。编辑之初,叶先生即命我全力协助,书中所收除少数早年习作及2013 年入藏台湾大学图书馆的十二种手稿外,其余1200 余页均由迦陵学舍所存资料中搜集整理并扫描,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有幸亲眼见到这些跨越七十年时光的手稿。此书由熊烨师兄主持出版,他以为“这些七十年间的手稿,对于先生而言,有不少因缘、往事和心谊值得追叙。对于读者而言,这些七十年间的手稿,更有其足以反映先生之学问才华、品格修养乃至志意理念,而所反映之深微切近,又绝为其他任何著作所独无者”。

惜《叶嘉莹手稿集》卷帙浩繁,一般读者不易获见。2023 年,《叶嘉莹论苏轼词》一书的出版,或可稍解此憾,本书收录叶先生《论苏轼词》一文的全部手稿,以“左右对照”的形式排版,翻开此书,左侧页面是手稿原貌,右侧页面是排印文字,经过精心结构,左右内容基本对应,方便读者比照阅读。此外,还在右侧页面增补注释,补充文中出现的历史人物的生平介绍及所引诗文词的原文等背景资料,无须读者翻检查阅,更适合于大众阅读。

叶嘉莹先生《论苏轼词》一文,系其与四川大学缪钺教授合著《灵谿词说》中的一篇,二位先生相识于1981 年在成都杜甫草堂举行的杜甫研究学会第一届年会,因先有“互读彼此著作的了解与倾慕,所以初逢如旧识”,又因“二人论词都推重王静安先生,尤其有针芥之合”,所以“互相勉励,计划合作有所撰著”。

“百年身世千秋业,莫负相逢人海间。”1983 年5 月缪钺先生在《相逢行赠叶嘉莹教授》这首长诗结尾所说的“千秋业”应该就包括二人此番研读治词之合作。1983—1986 年四年的暑假,叶先生都留居成都两个月左右,与缪先生商拟计划、研讨文稿,共同撰写完成包括前言、后记在内的四十一篇文稿,辑为《灵谿词说》一册,于1987 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该书在撰写体例上亦是一次新的尝试,“将旧传统中‘论词绝句与‘词话等体式与近代之‘词学论文及‘词史等体式相融合,在每篇论述之文稿的前面先以一首或多首论词之绝句撮述要旨以醒眉目,然后再附以论说之文字做深入之探讨”。

此后,二位先生又陆续撰写多篇论词文章,结为《词学古今谈》,于1992 年、1993 年由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和岳麓书社分别在中国台湾和大陆出版。2014 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将《灵谿词说》与《词学古今谈》合为一册,题为《灵谿词说正续编》,一编在手,更可见二位先生“依时代先后撰写以沿承词史发展之顺序的原意”。缪、叶二位先生此一段合作早已成为学林佳话,缪钺先生自言“这是天壤间的一种非常可宝贵珍惜之遇合”,今略叙如上,介绍《叶嘉莹论苏轼词》一书之前尘往事,以见前辈学者订交治学之情谊。

《论苏轼词》一文写于1984 年6 月,手稿以“四川大学历史研究所稿纸”誊写,每节一本,加白纸为封面、封底,装订为三本,三本的落款分别为“一九八四年六月三日写毕此节于成都”“一九八四年六月十二日写毕此节于四川成都”“一九八四年六月廿一日写毕此节于四川成都”,由此紧密的日期,亦可见二位先生当日对此番合作的全力投入。二位先生十分重视学界的反响,故而每成一篇即随时发表,本文首刊于1985 年第3 期的《中国社会科学》。

缪钺先生阅读叶嘉莹先生《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迦陵论词丛稿》《迦陵谈诗》三书后,在1981年6 月2 日致叶先生的信中以“知情兼胜”“中西贯通”“思想开拓、态度平允”“论析诗词艺术,精微透辟”“谨严密栗”五点总结叶先生治学为文之特色。 这五点特色在叶先生的文章著作中可谓一以贯之,《论苏轼词》亦不例外,此次重读手稿珍藏版《叶嘉莹论苏轼词》,窃以为或可由缪钺先生所言“知情兼胜”一点中的“情”说开,叶嘉莹先生论词之精妙酣畅,盖其不但对所论词人之遭际有“深挚的感情”,且对词之为体的发展演进亦同样蕴有深情,或曰其论词乃能置身其中,由内观之,故而切近精当。

“揽辔登车慕范滂,神人姑射仰蒙庄。” 我国文学批评素来重视知人论世,《论苏轼词》中,叶先生并未详细梳理苏轼的生平经历,而是以《宋史》中记载的两则苏轼早年故事论析其天性中所禀赋的两种重要特质,即“用世之志意”与“超旷之襟怀”。其一生中,面对诸般遭际所做之抉择与反应,盖亦皆出自此两点特质。叶先生指出苏轼之生命历程与词体之发展演进历程是相互交融的,在词体诗化的过程中,苏轼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一直到了苏轼的出现,才开始用这种合乐而歌的词的形式,来正式抒写自己的怀抱志意,使词之诗化达到了一种高峰的成就。这种成就是作者个人杰出之才识与当时之文学趋势及社会背景相汇聚,而后完成的一种极可贵的结合。”“在词的发展史上,苏轼就正是这样一位天性中既具有独特之禀赋,又生当北宋词坛之盛世,虽然仅以余力为词,而却终于为五代以来一直被目为艳科的小词,开拓出了一片高远广大之新天地的重要的作者。”或许可以说苏轼的人生和词体的演进是相互成就的。

关于苏轼词对前人的承继以及对后世之影响,叶先生均有细密之论述。对苏轼影响较大的主要有欧阳修、柳永二家。

欧阳修的影响体现在“疏放高远的气度”和“遣玩游赏的意兴”两个方面, 不过“欧词之内容仍大多只是以写景抒情为主,而极少写及哲理或直抒怀抱之句;而苏词则于写景抒情之外,更往往直言哲理或直写襟怀。” 所以苏轼能“从欧词之‘疏隽,发展开拓出另一条更为广阔博大之途径”。

表面看来,苏轼与柳永词风迥异,其实“苏轼对于柳永的词,实在非常重视,所以才斤斤欲以自己之所作与柳词相比较”。“苏词中此等兴象高远之笔致,却原来很可能正是有得之于柳词之启发和灵感。” 面对有“腻柳”之称的柳永词,苏轼“致力于变革柳词之风气,而独辟蹊径,自成一家。在这种开径创新的拓展中,苏词之最值得人注意的一点特色,就是其气象之博大开阔,善写高远之景色,而充满感发之力量”。

词史上常常将辛弃疾与苏轼并称,以为词风接近,叶先生专门分辨其不同处,曰:“虽然二人皆有其能‘放之处,而其所以为‘放者,则并不相同。一般说来,辛词之放是由于一种英雄豪杰之气,而苏词之放,则是由于一种旷达超逸之怀。这便是我之所以舍弃‘豪放二字而以‘超旷称述苏词的缘故。”

对于词,苏轼“既具有为之开拓的资质,也具有意欲为之开拓的理念”,“所以在苏词中,除了由其本质所形成的超旷之主调以外,他便也还曾做过各种不同风格的多方面的尝试”。 叶先生以为,苏轼对于词所做出的开拓,要分为“后人可以学习及后人不可以学习的两类来看待”。后人之资质、理念不同,对苏轼词之继承发展也有不同的结果。苏轼词中不乏“率意之笔及游戏之作”,是其于词体有过之处,“就苏轼本人而言,若将其小疵与大醇相较,则他的这些小的疵病,原是可以谅解的。只不过若就其对后世的影响而言,则有一些庸俗浅薄之辈,对苏词之佳处所在,往往并不能真正地欣赏了解,而只能以浅拙之笔写一些粗率之作与游戏之辞,而自以为源于苏轼,则始作俑者,苏轼亦不能辞其咎矣”。

在置身词体发展演进的轨迹之中,做出如此纤细绵密的论述后,叶先生专门指出:

唯其苏、辛有相似之处,所以才要分辨出其中相异之差别,这与我们论及苏轼与柳永之关系时,曾提出二人在兴象高远之一点有可以相通之处,也是因为柳苏二家之风格迥异,所以才要在其相异之中分辨出其可以相通之处的道理一样。这正是有才识的大作家之善于汲取及变化的本领,也是论文学之演进者所不可不注意的观察角度。

同中见异,异中求同,是对词史上柳永、苏轼、辛弃疾三家词的辨析,更是授人以渔,将金针度与后学。

《论苏轼词》一文在成稿近四十年之后以手稿珍藏版《叶嘉莹论苏轼词》的形式与读者见面,又焕发新生,令人为之击节。白璧微瑕,编校方面尚有两点遗憾之处。首先,此书虽已为适于影印手稿设计了开本,可惜比之手稿原稿还是小了一些,未能以原大小将手稿呈现出来。其次,手稿上多有增删修改之处,第一节第10 页、第18 页,第二节第13 页,第三节第5 页四处增补内容较多,笔迹靠近稿纸边缘,呈现在书中,分别是第22、38、86、124页,可惜裁切图像时稿纸边缘保留过少,部分字迹丢失。

另外,书的第99 页末尾“然若指实其为有不忘朝廷的忠爱之意,则反似不免有沾滞之嫌矣”,粗看似通,余再三比之98 页的手稿,以为先生手书内容,当为“然若指实其必有不忘朝廷的忠爱之意,则反似不免有沾滞之嫌矣”,即“必”字因手写字形相近误作“为”字,参考上下文文意,亦是“必”字通顺。不过这个字在最初发表时及后来《灵谿词说》《灵谿词说正续编》书中所收皆作“为”字,校书不易,此或一例。希望今后重版相关著作时能有机会恢复这一句之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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