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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碎影与乡土人生

2024-06-20郭景华

湖南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二妹客轮三宝

郭景华

《农历才是历》是戴小雨的中短篇小说集,共收了《瘤槌》《你家小鸡归我》《酒令》《空空荡荡》《三个人的故事》5个短篇以及《守旗》《一辆车的公路》《农历才是历》《国家树种》4个中篇。这9篇小说的故事背景,除了《瘤槌》写的是“极左”年代,其他都是以改革开放以来的年代为背景。9篇小说塑造的人物,都不是各自时代里叱咤风云的人物。作者用颇为抒情的笔调,给我们提供了一幅幅时代的剪影,这些剪影,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在细腻的描摹中表现普通生命个体在各自的生活场域里品咂和体验着的离合悲欢等不同人生况味。这些小说篇什,既有在荒唐岁月中绽放的人性光芒,也有在市场经济环境中随着生存境遇改变而显示出的小儿女的忧伤,还有在城镇化建设大潮冲击下新农村的伦理关系变迁,以及农民对土地的那份眷念和深情。

戴小雨的小说有一个特点,就是在故事讲述时不会把故事发生的年月讲得很详实,而是尽量把故事背景虚化,把时代背景推远,有时只留下淡淡的背影,甚至有时连背影也难得见到,读者只能通过故事中人物的叙事声音才能推断得出故事发生的时代。在《瘤槌》中,叙述者以儿童视角和第一人称,给我们讲了一个发生在乡村小学的故事。小说开篇并没有交代时代背景,而是对乡村小学的环境进行描写,通过这段环境描写,我们知道这是一所相当偏僻的乡村学校。周末留下来的只有孤独和寂寞。通过一堂语文课,老师布置“右”字开头的组词游戏,读者才恍然大悟,原来作者讲的是一个发生在“极左”年代的故事。周老师是戴罪之身,小学中的人谁都可以支使他,随时都有人喊他代课。周老师上得最多的就是体育课。他的课是如此与众不同:体育课,除了叫学生绕篮球架子转圈圈,还亲自领队带着学生在操场狂跑;文化课,自创组词游戏,每在黑板上写一个字,就要求学生同时组四个词上来,如果组不成四个词就得受罚。“周老师的惩罚是将那个用来敲钟的瘤槌,从楼上抛到操坪中央,然后叫学生在规定的时间内捡回来。如果超过规定的时间,需要重新再来。”小说的结尾,在已成为危房的教室即将倒塌的瞬间,周老师让全部学生急速冲向操场,从而躲过了灭顶之灾。这篇小说的亮点在于,作者尽量淡化了特定岁月留给人的悲伤,转而深刻地揭示了,即使是在一个非正常的荒唐岁月里,人性中的善也会放射出它耀眼的光芒。

小说是时间的艺术。一般来说,作者通过对故事时间的延展来刻画人物形象。戴小雨有些小说叙事,却在有意压缩故事时间,通过择取对比鲜明的场景或画面来表达人物精神、情感。在《三个人的故事》里,作者围绕二妹、陈有为、三宝这三人的感情纠葛来讲故事。最初,陈有为和二妹这对夫妻,受创业激情的感召,热情邀请在县里开客轮的大副兼机修三宝喝酒,希望能跟三宝学习开客轮的技术。为了早日实现这个愿望,陈有为默许甚至暗示妻子可以和三宝玩暧昧:“你戴我的绿帽子,我端你的饭碗子。”市场经济的竞争性让人们对传统伦理道德观念的态度发生了深刻变化。陈有为学到了三宝开客轮的技术,却失去了妻子二妹;三宝赢得了二妹的情意,却在工作上一再失意。生活穷困潦倒的三宝夫妇被陈有为招到小客轮上帮忙。三宝和有为的生活状态刚好前后对换了。作者非常用心地用两个男人对比鲜明的喝酒场面来反映二妹的心理变化。一次是陈有为还没有买小客轮时跟三宝喝酒的场景:“三宝喝酒,红光满面,汗气腾腾,而且喜欢豪言壮语。丈夫有为却不同,喝酒时,面容发紫,须眉微蹙,其实这是心脾郁结,气血不通所至。二妹不懂,只觉得这形象:霉。她喜欢看三宝喝酒的样子,看着就有些春心荡漾。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照城里的说法就是三宝喝酒的样子很性感。与往常一样,她的目光慢慢地就滑到了三宝的领口上。她不明白,三宝的衬衣为何如此地白。白得晃眼,白得炫目。”一次是端午节,当了小客轮老板的陈有为留三宝夫妇吃饭的场面:“二妹静静地坐在旁边,看两个男人喝酒。喝着喝着,有为的脸就泛起了红晕,且汗气腾腾。再看三宝,却须眉微蹙,面容发紫。二妹心里说:‘怎就倒了过来哩。她的目光最后停留在有为的那件白衬衣的领口上,仿佛陷入了沉思。”不过,小说并没有落入俗套,把女性写成见利忘义水性杨花的人。当陈有为准备再次靠近二妹的时候,二妹毅然拒绝。她要再次做激发男人斗志的女神。

戴小雨的小说,有相当部分题材,是写新时期以来农村生活的变迁,以及由此带来的农民精神世界的矛盾冲突。这些乡村故事,作者讲述的角度有差异,表达的主题也各有侧重。《你家小鸡归我》中的农村少妇毛豆有些残疾,左腿比右腿短一寸,但也挡不住她对外面世界的无穷幻想。为了不让在外打工的儿子当“王八”,公公梅宝田经常跟踪媳妇毛豆,防范着退休回乡养老的邻居刘西荞,甚至还联合那个来山里放松脂油的外乡人共同对付刘西荞。不过,后来的故事发展颇有戏剧性:毛豆并未跟刘西荞有什么暧昧,倒是和外乡人多次在那简陋的棚子里苟合,最后毛豆干脆带着女儿跟外乡人私奔了。如果说《你家小鸡归我》写的是青年农民对农村的逃离,那么《农历才是历》写的就是老农民满怀深情的驻守。水牯坳的那片良田见证了田生老汉的出生与成长、青春和爱情,他的生命节律和那片稻田上生长的农作物的节奏有着自然的默契。然而,随着青年农民的逃离,水牯坳成片的稻田已被野艾蒿与狗尾草占窝,昔日秋收的一片金黄已成田生老汉们的记忆。小说结尾写田生老汉秋收的喜悦,如果放在《农历才是历》整个故事背景上去看,颇有点以乐景写哀情的意味。《农历才是历》是不是作者唱给即将消逝的乡土文明的一曲挽歌?青年农民对于生养自己的故土,是不是一定要逃离后才会过上理想生活?在《一辆车的公路》中我们分明看到,农民改变生存现状的愿望总是被一些外来的非正常的因素所干扰所打断,读后不由得引起我们深深的感喟。同样的主题在《国家树种》里也有所体现。学林业的副乡长郭燕发现了借母溪沟谷原始次森林带以及国家一级保护树种珙桐树,西陵县领导借此推出“旅游兴县”的发展战略。借母溪的旅游开发项目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感到振奋。长期以来,贫穷让借母溪的女孩都被来此地挖药材的汉子的山歌勾了魂,也让借母溪的男人因娶不上老婆而每天丢了魂。借母溪旅游开发的火是郭燕点燃的,但借母溪旅游开发中的滑道规划却遭遇郭燕的激烈抵制——因为实施这个滑道规划需要砍伐珙桐树。直到两个鲜活生命的毁灭,才让郭燕终于明白,“自己对植物树种的了解远远超过了对人的了解,特别是对生活在借母溪这样被现代文明遗弃了的底层人群”。小说最后,郭燕不再为保护珙桐树而坚持滑道改道。

戴小雨的文学创作,在当代湘西作家群中是个“异数”。当其他的湘西作家一个劲地书写着湘西近现代历史的野蛮和雄奇,表现着当代湘西人遭遇到的生存困境时,戴小雨却把自己的文学视野放在一个个非常普通的人身上,写他们在非正常年代的人性光芒,写他们在新时代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巨大的城乡差别映照下,他写新一代农民对故土的逃离,却把对乡土的眷念,留给了老一代农民,聆听他们的叹息,描画他们内心的悲欢。戴小雨这种写作的路向,连同他小说的抒情笔调,让我们仿佛听到了沈从文抒情小说在当代的回响。戴小雨的新乡土小说作品,透过时代的背影,竭力表现出底层普通人的复杂人性。作家对这些底层普通人,也许有善意的揶揄,却很少看到恶意的贬损,他就像沈从文那样,笔底只有温情。戴小雨通过对系列小人物的塑造,继续镌刻着湘西普通人在新的历史进程中所展现出来的人性美、生命美。戴小雨带有强烈乡土气息的抒情文字,为我们新时期以来的山乡巨变进程留存了一幅幅生动的图景。这种新乡土表达,是当今文学界追求时尚浮华书写潮流中的一股清流。它让你觉得,只要贴近土地,做最深沉的呼吸,文学的真善美就能在这呼吸中氤氲而出。

责任编辑:罗小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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