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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影子

2024-06-20萧耳

湖南文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小霞小琴青龙

萧耳

1985年,冬。某日傍晚,天微微黑,阴寒。海宁县长安镇上,小琴跟明明在一条狭窄的小弄堂里撞见。小琴穿一件半新旧的红色灯芯绒两用衫,脖子上围了一条彩条的毛线围巾。脚下黑色丁字皮鞋,单薄的样子。明明穿得也单薄,高领毛线衫,深蓝色上衣,喇叭裤,拱缩着肩膀,两只手插在裤袋里,裤腿空荡荡的,四处漏风。明明咳嗽一声,跟小琴打招呼。你不是小琴吗?怎么会在长安镇上碰见你的。小琴笑着说,是明明阿哥呀。我到海宁舅舅家来喝喜酒的,我表姐明天结婚。明明说,我叔公家就在长安镇上,我昨日来的,到老屋里一起拜祖宗,今年轮到我叔公家张罗。小琴晓得,拜阿太是冬至前后这一带江南人的风俗,小琴就说,那真是太巧了。明明又说,我今朝吃过夜饭无啥事情,到公庆街那边一个朋友家去打老K。

明明和小琴都是栖镇人。明明是小琴小学同学也是隔壁邻居吴慧贞的表哥。明明是刘家最小的儿子,从小长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皮肤也白,有几分美少年卖相。

小琴看一眼明明,低头不语。明明也打量了一眼小琴,眼梢便风流起来。笑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我表妹慧贞的同学。小琴笑道,我也认得你的,你比我大不了几岁吧,怎么是看着我长大了。明明笑得很明亮,小琴欢喜起来,就说,我以前听慧贞讲过,你家也有一只鹦鹉,比我家鹦鹉小一岁。明明说,是的是的,你都晓得。

鹦鹉就像是接头暗号,小琴腼腆地说起自家八哥是她孃孃养的,很会讲话。明明说他家的也是八哥,就是木一点。明明问小琴家八哥是男人家还是女人家,小琴说,女的啊。明明说,我家八哥是男人家。小琴嗔怪道,八哥还分男人家女人家呀。明明忽然用普通话说,我应该说雌的雄的。世界上所有的活物都是分雌雄的。就像我们,你是雌的,我是雄的。小琴觉得明明说话俏皮,哪怕冷飕飕的弄堂风吹进裤管里,也愿意站着听他说话。明明见小琴摆弄毛线围巾,就问小琴,你很冷吧。小琴说,不冷,还好。明明说,你现在要做啥去?小琴说,我也无啥事体。我回栖镇就是看看我爹爹孃孃。明明说,等回栖镇了,你有空去我家白相。小琴答应着,明明又问,你是回杭州读书了吗?小琴有点幽怨,说我阿爸姆妈一定要我回杭州读初中,我真不想回杭州,我喜欢栖镇。明明笑嘻嘻地说道,那你就不要回去了,就在这里吧。在这里读书,上班,嫁老子好了。小琴说,我没想过嫁老子。明明笑说,我说错了,应该说你在栖镇挑个女婿好了。小琴被明明说得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小琴还发现,明明说话自带鼻音,听起来有种特殊的魅力。明明又耍嘴皮子,说那你先挑个称心的毛脚女婿。小琴忙说,勿要乱讲呀。

他们两个在长安西街的弄堂里笑来笑去,不觉说了很多话,弄堂里静悄悄的,一时无人走过,他们仍然站着,看着路灯下两条修长的影子拉得老长,交会在一起,也觉得有趣,也不觉得弄堂风冷。看了一会儿影子,小琴回过神来,想起她到街上来是要找弄堂里的裁缝铺改条裤子,明朝喝喜酒时要穿的。小琴说,我去啦。明明忙说,再会再会。我本来明朝也要回栖镇了,但我朋友叫我再多住两日,好跟他们打老K。小琴问,打老K这么好白相吗?明明抖抖裤腿,清了清嗓子,说,我们输赢来点小刺激,这就好白相了,我真想赢一点钱回家。小琴说,你要小心联防队,要上门抓赌博的。明明说,不会不会,现在不比过去,小搞搞的,联防队不管了。

这时弄堂里一只黑猫慢慢走过,明明吹起了口哨。小琴听着明明的口哨声渐渐远了。黄昏时分,他们的声音都落在了西街这条弄堂里,又流进西街边上的上塘河里。

小琴六七岁,明明十来岁,两人就认识了。明明去西横头外婆家,老是看到隔壁的小琴跑进跑出,有时候小琴同明明的表妹慧贞一起跑进跑出,就碰到了明明。因为明明哥哥长得好看,人也清爽,完全不像栖镇西横头一带的愣小子们,小琴就多瞟他几眼。小琴记得慧贞孃孃讲过,明明小时候,王家白地一带的大人都叫他善财童子。

珍芝每次回娘家看爹妈,都会坐在门前运河边,珍芝是从西横头嫁过去的。整条街上,上了年纪的街坊邻居都相熟。她一边跟姆妈说话,诉婚后不幸,一边见到了老街坊就堆起笑来,亲热地打招呼。明明就在街上跟街坊的孩子玩耍。夏天的时候,小琴和几个小孩子曾经跟大几岁的明明一起下河,摸螺蛳,捞小螃蟹。冬天下雨的时候,小琴跟明明阿哥一起跪在美人靠上,用烟屁股钓癞蛤蟆。明明14岁学会吃香烟,这一点是继承了他母亲。他妈珍芝也是14岁会吃香烟。那时也没讲究。男孩子迟早是要吃香烟吃老酒的,这样才像个大人。早一点学,就像掌握了一项社会本领似的。

此时明明是个二十出头的待业青年,像镇上大多数待业青年那样,整个夏天无所事事,整个一年也无所事事,一日日不过是荡发荡发,偷鸡摸狗,跟几个小兄弟厮混。

小琴寒假回栖镇,偶尔找以前要好的小学女同学玩耍,时常无所事事。老同学们跟她渐渐疏远了,都有了自己的小圈子,现在小琴回栖镇,成了半吊子客人,时常感到寂寞,不回栖镇又十分想念。后来听一个女同学讲,人家嫌她这个杭州客人太小气。小琴发窘,她是真的没有闲钱请客。小琴也想充一回手头阔绰的杭州城里人,让栖镇的女同学们高兴,比如夏天请大家吃冷饮,冬天请大家一起看电影,老同学们的感情自然就回暖了。在杭州时,家里几乎不给她零用钱。

小琴这趟难得出来喝个喜酒,就在长安镇上碰上明明了,她为自己身上的旧衣裳感到羞愧。新衣裳是有的,要第二天正式喝喜酒才能穿上。

这一面之后,小琴觉得明明什么都好,明明在长安弄堂里远去的影子都是好看的,就是明明是慧贞表哥不好,因为小学三年级小琴跟慧贞就反目了,两个小姑娘此后多年不相往来。

次日中午,小琴在长安镇,跟随家人同一干亲戚,热热闹闹奔赴大表姐海珍的喜酒。小琴新奇的是,大表姐的嫁妆里有一只篾箩,里面放的是一株小桑树,听说海珍姐到了夫家,要把这株桑树种在门前,这样新成立的小家庭才能兴旺发达。小琴喝完喜酒,晚上继续跟着海珍姐的娘家亲戚一起吃饭,又一起到了饭店边的一处老宅里,大家看海宁皮影戏,说是新郎倌家请来的影戏班,从周王庙镇过来的。小琴以前没有看过皮影戏,只觉得新鲜热闹。影戏班一连演了几出戏——《白蛇传》《闹龙宫》《点秋香》,小琴一连看了好几出,觉得那些小人儿跳来跳去,锣鼓铿锵,只是唱的什么不甚明白。不过这几出都是耳熟能详的民间戏文,小琴大致也知道剧情。又听表姐家的人说,这些皮影以前是用牛皮纸做,现在改用猪皮羊皮做,更考究了。小琴听着稀奇。

锣鼓声中,伊一时出神,偏偏想起明明来了。脑袋里都是昨日弄堂里,明明朝她笑嘻嘻的样子,明明眼梢风流,和她心目中模糊的唐伯虎重叠了。若是明明戴上古代的那种帽子,也活脱脱一个栖镇唐伯虎。小琴想,明明阿哥到华太师家里当个书童倒蛮像。小琴想入非非,伊苏州也没去过,不知什么时候能去苏州白相,最好明明哥哥带伊去,去最好白相的虎丘。

小琴瞧不上表姐的新官人,不过是长安镇上的一个工人,听说是一个厂里的六级钳工,上一代还住在乡下。伊见到新郎倌,皮黑黑的,个子不高,身材敦实,一双手上都是老茧,很普通,长相还老气,心里就失望。

小琴其实更想看电视,电视里有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但乡下没有电视看,就跟着大人小孩们看了一晚上的皮影戏,嗑了一地的瓜子花生碎壳,小琴最喜欢看《点秋香》,热闹的乐声中,白幕布上的唐伯虎在作揖,就恍如明明阿哥在作揖。小琴想秋香命好,能嫁给唐伯虎为妾享福,她要是有秋香的命就好了。唢呐声中,剧团收箱,堂屋里热气腾腾摆开点心,馄饨面条糕糕团团,小琴好奇地看了他们几眼,原来躲在幕布后表演的,是这几个村里村气的男女,她愣了一愣,一脚踏空似的。有一个干干瘦瘦的男的,看上去是一个小老头。主人给他敬烟,递茶,颇为尊重,也不知他是什么人。

小琴这趟在长安吃完喜酒,第二天晚上就跟着大人回了杭州。一路上坐长途汽车,小琴想明明阿哥今天可能还在长安打老K,也不知风头可好。

明明不走寻常路,不想当工人。在镇上待业了两年后,想去外地学戏。只是,明明除了长相是英俊小生,一点学戏的底子没有。从小又娇生惯养,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百无一用,又不是书生。

明明兄长桐哥落实了知青政策后,一直在县城上班。难得回家,见弟弟整日里游手好闲,就数落明明,真是绣花枕头烂稻草,不长本事,长一张小生脸孔,有啥用?明明白一眼桐哥,我绣花枕头,就你顶顶聪明。桐哥冷笑一声,不再理会弟弟,自己钻到小阁楼上去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镇上居民到了招工年龄,街道会来关心每户待业青年的就业情况。明明经街道介绍,到钢丝绳厂勉强做了一个月临时工,领到了一个月工资,很快跟朋友们吃吃喝喝就花完了。第二个月,工资还没领到,有一天干活不利索,一大捆钢筋砸到了脚指头,压坏了指甲,脚指头痛了好几天。明明走路一跷一跷,跑去镇上医院包扎。珍芝肉痛儿子,哭哭啼啼说明明太可怜了。明明爸刘青龙托了关系,开出了工伤证明,明明在家养了两个月伤,工资照拿。明明回到厂里上班,觉得自己委屈,工厂生活太吃力,熬到又领一个月工资,不想回去做工人了,就游来荡去,仍当待业青年。青龙骂儿子吊儿郎当,珍芝护犊,青龙骂了几句,也只得由他去了。

明明在朋友家打老K时碰到一个大哥,开他玩笑,说阿明你长得标致,像个小姑娘,应该去戏班子学戏。这个大哥,好几次带上明明等一班小弟去镇上戏院看戏,明明看台上风风光光的小生,衣旌帽靴里都是风流,不觉动了心思。越剧是有男小生的。可是关于戏文,他只晓得生旦净末丑。戏文戏文,要么唱,要么做。不是文做就是武做,明明没有学过唱,做要的是童子功。明明都不会。

有一日,明明又跟着大哥看了一出《珍珠塔》,一激动就跟大人说,我想去戏班学戏。没想到刘青龙没有劈头盖脸骂一顿,而是点头说好,你就去我老家当学徒,反正师傅饭总是管吃饱的。好的师傅,过年过节,还有零用铜钿给你。珍芝见青龙赞许,也连忙帮腔,学戏好的,好好学也能出山。

那时候社会上已流行香港明星,明明的小房间里张贴了很多张明星画报,有香港无线五虎将,还有很多女明星。明明喜欢照镜子,照了又照,越看自己越漂亮,原来自己长得像香港小生汤镇业,眉毛眼睛都特别像,只是小了一号。但当明星小生的梦太遥远,明明只是用木梳梳头时模仿梳汤镇业的小分头。当明星,他一个小镇待业青年不敢想。眼下够得着的,就是去戏班子试试。

刘青龙是海宁人氏。从小长得俊朗,人见人爱,又是刘家独子,长大后青龙成了吃喝嫖赌无所不为的公子哥儿,对谁都出手大方,就是打发叫花子也比别人大方。青龙年纪轻轻,穿得体面,烟花柳巷中浪里浪荡,人称龙少。只有养鸟遛鸟一桩,算不得邪气。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青龙已经随父迁到了南边的栖镇。青龙23岁成亲,米行老板的公子配鱼行老板的小姐珍芝,也算门当户对。送亲队伍吹吹打打,一路从西横头送到王家白地,赏心悦目,风光体面。珍芝比青龙小五岁,青龙见新娘子相貌端正,皮肤微黑,算不上江南美人,性子也不风骚,又不识字,也就没有上心。蜜月未满,还像从前那样管自己出去白相,天天到半夜三更回家。青龙在镇上,相好的女人家有好几个,有堂子里的客人、有钱人家的寡妇,也有未出阁的风流大姑娘,个个都比珍芝漂亮,狐媚功夫也好。比他大的女人,贪图青龙的俊脸蛋;比他小的姑娘,贪图青龙的甜言蜜语,风流倜傥,一心想嫁青龙。等青龙娶了亲,还是放不下,朝思暮想,藕断丝连。青龙几日不上门,女人们就要哭要闹,做出一番郎情妾意。青龙偏偏就吃这一套,乐得消受女人们的缠绵悱恻,给女人花钱也大方。背地里,人家叫青龙“卖腰子的”。青龙自己说,女人家不过是搞白相相。女人们喜欢青龙,也假装听不见。珍芝过门后不久即受青龙冷落,悲悲凄凄。珍芝时常为青龙晚归或不归吵闹。珍芝娘家近,走路就十来分钟,于是隔三岔五,跑回娘家去倒苦水。珍芝爹气愤起来,就骂一句女婿:卖腰子的畜生。

几年时光,年轻气盛、吵吵闹闹的两口子繁殖力也强,不料头上的两胎,养到三岁,都夭折了。

接着天地翻覆,解放了,新时代来临了。青龙家中有人给国民党政府做过事,他父亲听到几里外镇上花园坟那边的枪声,吓破了胆,很快就病死了。青龙当年不好好子承父业开米行,败家子行为一桩接一桩,到底父亲还在世,忧虑归忧虑,还能强撑着家业。解放后,青龙家的米行收归了国有,青龙成了粮库职工,倒也没怎么吃苦。珍芝本来可以去棉纺厂当工人,但青龙不叫她去,不然厂里三班倒,家里就没人管了。他还是少爷派头,虽然不喜欢老婆,但觉得珍芝出去工作,他这当家人没面子。青龙屋里人丁兴旺,一个人工资要养全家人,幸好当时青龙母亲还在世,因为家里人口多,自家私房总算保留了下来,而且没有让外人住进来。青龙上班吊儿郎当,做啥都做不像样,连仓库都管不好,或者嫌麻烦,或者嫌管束多,或者嫌要开会,迟到早退,骂骂咧咧,拍桌摔凳。栖镇人心平,不喜欢将事闹大,新旧社会交替之际,想想青龙毕竟是旧米行的少东家,现在不灵光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就手下留情。珍芝见坐吃山空,一味勤俭持家。幸亏青龙姆妈待珍芝不错,时常拿出私房钱来贴补家用,一家人的日子才不至于山穷水尽。只是青龙又酗起了老酒。老酒一吃醉,走在街上就狂躁起来,看不顺眼他就去跟人打架,时常挂彩归来。在家里时,青龙跟珍芝一言不合就操着长条凳砸过去,骂珍芝扫把星。珍芝的头被打破三次,去医院缝了两次针。这时珍芝已无娘家可以投靠。新时代了,珍芝娘家也彻底败落了,日子过得愁云惨雾,自顾不暇。青龙姆妈年纪大了,在厅堂里设了佛堂,一天到晚念阿弥陀佛,想替儿子消业,珍芝一有空也去佛堂跟着婆婆念阿弥陀佛。后来破四旧,街道人员上门通知,阿弥陀佛不让念了,青龙姆妈也就撒手了。临终前拿出最后的私房钿,金耳环金戒指玉镯子几件,全都交给了珍芝,叫她不要让青龙知道,要珍芝看在孙子们面上,好好当家。母亲闭眼的那天,青龙还在外头吃酒打牌,珍芝派出大儿大女在街坊上连着找了几户人家,才把青龙喊回了家。

明明是珍芝最晚生的男孩,也是心里最苦的时候身上掉下来的肉。这时珍芝生下的孩子,夭折了三个,剩下老大阿荣,二女凤华,老三桐哥,幺儿明明。珍芝当家庭妇女,除了靠青龙的工资、婆婆留下的私房钱,她自己还给人做衣裳做鞋子做被套枕套翻丝绵被丝绵袄,一天到晚手里的活计忙个不停,贴补家用。

明明3岁,珍芝抱在手里,去找一个传说中很灵的乡下瞎子算命,瞎子说明明是童子命,会犯五关,说不好听的就是孽债未还,投胎来讨债。一年后,珍芝又抱着明明,去找镇上的一个瞎子先生。这瞎子先生只说好听的,说这小人是侍奉天上神仙的童男子,犯了错误被贬到人间,但中途可能被召回去。明明小时候的样子就像个漂亮童子,到弱冠之年,长成个漂亮的小伙子。只是人挺单薄,个子不太高也不太矮,细皮嫩肉。珍芝听了,又喜又忧,一颗心就是落定不下来。

明明小时候经常会梦见一些灵异的事情,老是听到老宅子里有人说话。明明是半夜三更,家里人都睡了,就有人叨叨咕咕,有时候是一男一女吵架,有时候是一老一少吵架。明明心烦,白天父母吵架,半夜还听到男男女女吵架声,就把头整个蒙进被子,明明就养成了蒙被子睡觉的习惯。他又看见一个长得很像自己的小男孩挂在梁上,吓得哇哇大哭。珍芝说明明阳气不足,鬼来压床,才一直要她陪着睡觉。

珍芝每年去水南娘娘庙的废址上烧香,敬三支香后,三拜九叩,求告菩萨放过她家这个小童子,因为他是她的命根子,没有他,她也活不了。虽然她上面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但她最爱明明。有了明明,对其他儿女就淡了。明明怎么偏偏是个童子命?珍芝听人讲,如果不是童子命,香灰弯到45度时就会掉下来。如果是童子命,香灰会全部向里侧弯曲,不会断掉。那日清早风大,香灰弯到不到45度时就掉了。珍芝心里想,我家明明不是童子命。

明明长得更像青龙,但青龙对小儿子比较淡漠,总感觉他不是自己儿子似的。青龙年轻时从海宁到栖镇,都是镇上有名的潘安。相貌好,人凶狠,人称青龙星。他觉得明明只是皮相跟自己像,骨相一点不像,没一点男子的狠劲,平常腔调倒有三分女相。

那一带街坊都知道,珍芝最宠这个幺儿,明明和珍芝睡一张床,一直睡到了18岁,母子才分床。明明看着聪明伶俐,却不是读书材料,一读书就犯困,趴在桌上打瞌睡。有一日,明明上课时间犯困,睡着了,做个梦,在别人家里打老K。梦中赢了牌,开心地大叫一声:哎呀妈,一把顺子,我赢了。正上数学课,全班同学都听到了,哄堂大笑,遂给明明取绰号,叫顺子阿明。读了两年初中,明明读得脑壳疼,就不再读书了。那个年代,相对富庶的江南镇上,明明的哥哥姐姐们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后来又回到镇上招工,各自成家,一个家里受宠爱的男小人,稀里糊涂就混大了。

回到海宁老家后,游荡了一段时光,明明准备出门学戏。跟镇上朋友告别,朋友们打趣他,顺子阿明,不当工人,要当戏子。有一个最时髦的小青年,说明明其实是想当明星,不是当戏子。朋友们都给明明递烟,他一一接过香烟,点上一支“新安江”抽了一口,一支“雄狮”夹在耳朵上,剩下几支放进西装口袋里。大家一起打老K,说笑。明明高兴起来,问朋友们,你们看,我长得像不像香港明星汤镇业?朋友们也都知道香港小生汤镇业——画片上看到过,就定睛细看明明,说还真像,顺子阿明相貌堂堂,不要说还真像汤镇业。没准明明是将来当明星的命。

一个朋友说,明明你明朝要出发了,今朝我们来大一点的,送一送明明。玩了一天,到晚上10点多,明明说我明朝要去海宁,早点回家了。这时已经输光了口袋里的零钱,还欠了赢钱的朋友,明明有些为难,说我没有钞票了,不晓得来得这么大的。朋友说,不要紧的,下趟回来翻本好了。明明“喏”了,带着朋友们的吹捧,吹一声口哨,开开心心地回家了。

次日一早,珍芝给明明打点行装,又备了云片糕、绿豆糕、酥糖、椒桃片等四样糕饼,点了红纸,又包上一只栖镇板鸭当礼物,喊明明起床,一一交代好,要明明送给长安堂亲,不要失了礼数。青龙又关照明明,先去看一看,实在不喜欢学戏,青龙的干娘家新开了打金店,可能也需要学徒。明明嘴上应着,心里想,打金师傅有啥意思,金子又不是自己的,他也不想去打金店当学徒。

午饭吃过后,明明出发去长安。临行,珍芝又私下塞零花钱给儿子。师傅管吃用,就是没有工资,学徒期间也不能常回家。就这样,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刘青龙家的几个孩子,都出门谋生活去了。

此长安非彼长安,此长安乃是江南小镇,属于嘉兴辖地海宁县。明明先坐汽车从栖镇到临平,再步行到临平火车站,乘火车到海宁长安镇。到了长安,经老家亲戚介绍,去了孙师傅家里,才知自己要学的是皮影戏,不是他想当然的越剧戏班。明明一想,来都来了,皮影戏就皮影戏吧。

“长安镇,宋元时优人所集。”老底子艺人戏班多,海宁皮影戏也曾繁荣一时,明明父亲刘青龙是长安镇人,小时候喜欢看皮影。刘青龙在长安有孙氏远房老亲,介绍明明去孙家班学皮影戏,说是孙家祖上的看家行当。明明少时,每年都跟爹娘去海宁长安、峡石走亲戚,过节时看过好几本皮影戏。他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觉得有趣。懂皮影戏的长安堂亲叔公坐在八仙桌边,细细端详明明,说明明长得像青龙年轻时候。青龙曾是长安镇上有名的俊俏公子哥儿。

当学徒头一课,孙师傅讲些皮影戏的来龙去脉。皮影戏是一门古老的民间艺术。西汉文帝刘恒时,有一个宫妃抱着太子在窗前玩耍,巧手剪下梧桐叶作人影,印在窗上表演。明明听得云里雾里。又跟着大人小孩一起看孙家班的皮影戏。师傅又给明明几个学徒讲海宁皮影戏。师傅最津津乐道的皮影戏,演的是汉武帝与李夫人的后宫故事。汉武帝爱妃李夫人染疾身故,武帝思李夫人心切,时常神情恍惚,不理朝政。一日大臣李少翁出门,路遇孩童手拿布娃娃玩耍,影子映于地上,栩栩如生。李少翁心中一动,用棉帛裁成李夫人影像,涂上色彩,并在手脚处装上木杆。入夜,围方帷,张灯烛,恭请皇帝端坐帐中观看。武帝看罢,龙颜大悦,就此爱不释手。这个载入《汉书》的帝王妃子的情事,被认为是皮影戏最早的渊源。孙师傅讲,他师傅曾在长安镇米市边的一座戏台上看过,看官最叹息李夫人红颜薄命,汉武帝金屋藏娇的正宫娘娘陈皇后阿娇,在冷宫也是长夜漫漫,红颜薄命。长安小老百姓,跟栖镇小老百姓同一个爱好,最喜议论帝王家的后宫之事,几乎人人同情陈皇后阿娇。明明小时候也听青龙讲过,长安镇上出过一个皇后娘娘,姓全,可惜结果不好,偏偏投胎在南宋末年,南宋灭亡后流落北方,后来出家当了尼姑。虽是这么说,长安全姓族人,蔓延到长安镇上人,都觉得祖上有光。青龙不姓全,算第二代栖镇人,每每吃过酒,跟朋友吹牛说我老家长安,老底子是出过皇后娘娘的。

明明到长安当学徒,一连数日,煞是热闹,长安的亲戚们纷纷来看明明。这些老掌故明明听得云里雾里,一遍又一遍,耳朵起茧,瞌睡连连,远不如顺子炸弹红桃黑桃有意思。明明初识皮影戏,对唱腔陌生,听着荒腔走板,但那些皮影小人在幕布上跳来跳去,还是觉得新奇。《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结束后,明明就去看白幕布后面,奇怪这皮影戏里的小人是怎么做出来的。孙师傅告诉明明,以前皮影最早是纸糊出来的,后来又改成用羊皮雕刻出人物的形状,还要制作成彩色的,工序也复杂。

第二日,又听师傅讲。话说海宁这地方,南宋时是由临安管辖的,皮影戏传到海宁,有千把年的历史了,如今海宁人婚嫁、寿庆、节庆、祈神,皮影戏都是必备节目,就跟京戏、昆曲、越剧班子唱堂会一样。孙师傅的皮影戏班子也是祖上传下来的,号称可以追溯到南宋。听着听着,明明又打起瞌睡来了。

第三日,一个来看明明的远房堂姐讲,你没看过蚕花戏吧?阿拉这里每年要祈蚕神求蚕花,蚕宝宝养大了,吐丝结茧子,好制成丝绸,皮影班子来演蚕花戏时,特别热闹。明明说,没有看过。阿姐说,阿拉最喜欢看状元戏,《双珠花》。明明说,我喜欢看武打戏。阿姐说,武打戏也有的。明明奇怪地问,他们为啥不唱越剧呢?阿姐白他一眼,为啥要唱越剧?阿拉皮影戏唱的阿拉腔。“阿拉腔”,明明笑了,连忙奉承道,阿拉腔也好听的。阿姐高兴了,就说,就是海盐腔和弋阳腔,懂哇?后来混一起了。明明说,阿拉腔滑稽的。阿姐问,滑稽啥?明明说,长安人就是阿拉,伊拉。跟栖镇土话有点不一样。阿姐笑。阿拉周王庙芳田村有皮影戏班子的,下次我带你去看伊拉唱堂会。这日,明明撑到了晚上八点多钟,“阿拉伊拉”了几个钟头,打了几个哈欠,只想睡觉。

在长安过了还算热闹的两个礼拜,明明回了趟栖镇,青龙和珍芝都问明明,定了没有?想不想好好学戏?明明答,学就学吧,反正也没事情做。歇了两日,明明又跟镇上朋友们打了一夜老K,输了点钱,将口袋里的钱都掏光了,于是又“两袖清风”了。

珍芝打点好过冬的被头铺盖,这次再赴长安,明明正式拜师,当了皮影戏班的学徒。初进班子,旁观师傅的孙家班子跑来跑去演出,才知海宁皮影戏不简单。除了蚕花戏,还有小孩子生日时演的周岁戏,结婚时演的做亲戏也叫暖房戏,还有老年人做寿时演的寿戏,花样经不少。

一个星期后,明明分清楚孙师傅自己是领班、上手,大徒弟是翻箱、下手。其他有正吹、副吹、点鼓,还有唱戏的演员,明明也不知该学点啥,新人主要就是打杂。明明不会唱戏,也不会吹笛子,师傅让他吹唢呐试试,说这个学起来简单,但明明鼓起全肚皮的气也吹不出雄壮的调子。师傅说,你吹得瘪塌塌的,吹唢呐,图的是个热闹、喧腾、有劲道。明明你太文气,不来事的。明明听了,使出吃奶的力气,涨红了脸吹,还是吹得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师傅就判定明明先天不足,不适合吹唢呐,要会做田庄的后生小子,虎头虎脑的,吹唢呐才有声势,就教他的另一个徒弟阿忠吹唢呐。师傅说,我早看出来了。要不你试试开口。明明说,开口唱阿拉腔,我也不会呀。师傅倒是不急,脾气也好,看得出师傅有几分喜欢明明,说明明长得像戏文里的哪吒。明明就说小时候,栖镇街坊叫他善财童子。师傅说,像的像的,你就是善财童子。定睛看了看明明,又摇摇头,说童子一旦长大了,麻烦就多了。明明很想说,师傅你看我长得像香港明星汤镇业吧,终究不好意思说出口。师傅又问明明读到什么文化程度,明明说,我小学毕业,初中肄业。师傅问,怎么不读书啦?明明说,我阿哥最要读书,妄想读大学,结果下乡当知青,天天挑粪桶。我不是读书的料,一读书就要打瞌睡。

师傅交给明明一本残破的海宁皮影戏脚本,让他认认真真抄一本。

明明抄戏本,字写得歪歪扭扭的,但抄得还算认真,几日下来,抄得手酸,不敢懈怠。他抄的定场诗:

命里穷来总是穷,

手里黄金变白铜,

日里开个山药铺,

人参变成麦门冬。

明明想,我命里也不知是穷是富,我打老K总是输,人家叫我善财童子,大概我命里就是送财童子。

又抄一首定场诗:

望夫望得两眼穿,

想夫想得肝肠断;

两眼穿,肝肠断,

我夫何日转回来。

明明忽然想起了小琴水汪汪的眼睛。去年冬天,明明在长安西街的弄堂里碰到了小琴,小琴羞涩的秋波,撩动了明明的心思。

后来,暑假小琴回栖镇,两个人就时常在一起消磨时光。小琴暑假结束回杭州,明明送伊到轮船码头,临别,汽笛响了三声,得登船了,小琴眼泪汪汪,希望明明哥哥能去杭州看她,明明答应了。明明在抄戏本,却想此刻小琴会不会想到我呢。想夫想得肝肠断。明明想,我不就是小琴的夫吗?明明抄着抄着,更想小琴,但小琴在杭州,小琴说过明年可能上职高。明明就一笔一画认真抄戏本,想等当学徒挣得一点钱,就去杭州看小琴,带小琴去解放路百货商店买新衣服。

孙师傅家就在塘河附近,长安一条深巷边上的一个墙门里,也是孙家的老宅,墙门里空间很宽敞,明明和另外一男一女两个学徒住天井边上的两间小厢房,边上一间,是服道间,堆放各种皮影戏的道具物料。孙师母很忙,每天乐呵呵的,慈眉慈目,不演出的时候,每天要管皮影班子七八个人的三餐,烧好饭给大家吃。饭是可以吃饱的,师傅另开小灶,加一两只小菜,徒弟们粗茶淡饭,时间长了,明明的嘴巴淡出个鸟来。

到中秋,戏班子忙着跑来跑去演出,明明也忙着打杂,学了一点点鼓、敲帮。师傅自己年纪大了,唱得声音嘶哑了,希望明明学唱腔,明明觉得阿拉腔不好听,怪里怪气,学得敷衍。明明自己最想学吹笛子,家里桐哥无师自通学会了吹笛子,有时夜里在天井里吹,时常吹得得意忘形,明明就有点羡慕。但明明不用功,师傅自己的笛子吹得一般,也找不到特别合适的人教他。

歇了两天,在街上和小兄弟们游荡,又去朋友家打老K。珍芝心疼明明当学徒伙食太差,早早用黄泥加盐卤腌制了一钵头的咸鸭蛋。明明临行时,珍芝装上五十只咸鸭蛋,一大块酱肉,叫儿子嘴淡时用饭盒蒸着吃。

明明再回到长安镇,依然觉得生活太清苦,时间长了,对皮影戏的好奇心也所剩无几。

长安孙家隔壁的墙门,是收羊皮毛的老铺子,明明进进出出闻着臭气,忍不住要捏着鼻子,有时还要在鼻子边挥一挥手,他实在讨厌这种羊毛的膻味。有一次被师兄阿忠看到,笑话明明捂鼻子的样子像个大姑娘。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民间皮影戏班还不时有生意,需要补充新鲜血液。阿忠和小霞是孙师傅的另外两个徒弟,比明明早半年到皮影戏班子。师傅新招三个徒弟,是因为孙家皮影戏班子有几个人老了,就快演不动了。班里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叫阿秀的女人唱得好,娘家本是周王庙镇的,嫁到了长安,去年跟人跑去了广东,从此再无消息。有说跟一个老板私奔的,有说去南方夜总会打工的,各种说法都有。师母善心,总说阿秀人机灵,是寻好生活去了,做皮影戏总没啥出息。阿忠和小霞两人本是一对,又是同乡,来自周王庙镇下面一个叫上林村的地方,据说是定过亲才一起来拜师学艺的。小霞一头茂密的乌发,面皮黑里透红,身材丰满,胸脯高挺。阿忠五短身材,小眼睛黑皮肤,其貌不扬,看着精明能干。两个人时常形影不离。小霞进皮影戏班子前,养过蚕。蚕要养三簇:春蚕,夏蚕,秋蚕。回娘家看蚕宝宝,带上枇杷和松花糕、粽子、眼镜糕。娘家人在春蚕采茧后送一担粽子去女儿婆家,此是蚕讯粽。三簇蚕,自然是春蚕的蚕茧质量最好。小霞会包蚕讯粽,用箬叶包裹糯米,里面一块夹精夹肥的猪肉,少许酱油,烧煮几小时后,蚕讯粽就做好了。对付这些日常生活,小霞都是一把好手。阿忠除了学戏,平时时常回家去干田地的活。

不料时间一长,小霞开始厌烦自己的对象阿忠,老是对师弟明明献殷勤,经常以帮助明明学皮影戏为名,同明明待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明明本来同阿忠同住一屋,小霞是女的,另住对门的一间小厢房,本来阿忠更喜欢去小霞屋里,闲时两个人待在一起,但小霞时常去明明和阿忠的屋里进进出出,也不避嫌,于是他们业余活动的主场变成了阿忠和明明的宿舍。小霞有时喊上师傅的女儿,四个人玩牌。师傅师娘的房间在楼上,很少能听得见楼下的动静。师傅和师母为人闲散,总说做人学艺都靠自觉,逼不出来的,也很少管后生们的闲事。另有几个孙家皮影班子的演员和后勤人员,就住在镇上,他们有自己的家庭生活,也另有糊口的营生。明明平时见不着他们,要到有演出时才聚集起来。

有一日黄昏,阿忠从上林村回来,拎了一串从稻田里捉来的田鸡,还有肥大的泥鳅。小霞见了,说今朝晚上我们有好吃的了。到了晚上,小霞去师傅家的厨房将田鸡和泥鳅剖好洗净了,又找来咸菜生姜,到灶头上,炒了一盘田鸡,又炖了一大盆的生姜春笋泥鳅,端到阿忠的房里一起当夜宵,小霞热情招呼明明来一起吃。他们五点钟吃过夜饭,年轻人容易肚子饿,到外面皓月当空时,又饱餐一顿。明明直呼小霞烧的田鸡比他妈烧的还要好吃,明明说,只差了一把毛豆。小霞笑道,我刚才也想着毛豆呢。毛豆不是没有。下次去附近菜地里偷一把来,剥了就是。阿忠笑话明明,你这个人吃白食还要求多,下次毛豆你去偷,我这回打了手电筒捉田鸡捉泥鳅,是因为小霞到夜里老是嘴馋。我一捉就捉到三更天了呢。阿忠又对小霞说,下次我要吃酱爆田鸡,那个浓油赤酱的香。小霞就说,你们一个要吃咸菜毛豆田鸡,一个要吃酱爆田鸡,我怎么办呢?下次有了田鸡,你们猜拳,我只管来烧。话音一落,阿忠有些古怪地看了小霞一眼,小霞也不觉。

一个多月后,阿忠的祖父去世,回上林村奔丧了几天,阿忠也在那边的皮影戏班子帮忙。这厢小霞和明明两个好了。虽说阿忠不在,小霞依然每天晚上去阿忠和明明的屋里,跟明明厮混。天气渐冷,小霞说手冷脚冷,明明也觉得冷,就去灶头间灌了一个汤婆子回来。小霞脱了鞋子上床,两个人就躲进被子里,滚烫的汤婆子焐在脚边,真的碰到了又烫得弹开,推开了,明明又用脚去钩回来。两个人为汤婆子嬉闹了一阵,被子不再是冰冰凉的,一点点暖和起来。小霞拐弯抹角问明明懂不懂男女之事,明明就大了胆子,把手伸进小霞的棉袄里去摸索。小霞笑,看不出明明是个流氓。明明的手就更放肆起来,掀起小霞的衣服,就把嘴凑上去。明明离开家有一阵子,此刻就想在小霞这里做回小孩。这本是明明小时候记忆里时常有的动作,他吃珍芝的奶,吃到了5岁,硬是把珍芝丰满的乳房给吃得没精打采。小霞痒痒的,吃吃地笑,说明明是“轻骨头”。明明又用鼻子拱一拱,说我就是“轻骨头”。小霞觉得,阿忠不在的晚上,反倒比阿忠在的晚上快活,她真想持续这样的夜晚啊,有汤婆子,有明明的嘴,明明绵软细白的手。乡下女子,一出生就苦多乐少。小霞家中兄弟姐妹五个,她排行老三,父母都是农民,种田种桑养蚕,小霞10岁不到就开始劳作,要养蚕养鸡,双抢时要下地劳动,除了过年,一年里都是粗茶淡饭,冬天还要到水塘里洗一家人的衣服。稍不勤快,手脚慢了,就要挨大人的骂,有时来月经,腰酸肚痛也只能忍着。年年冬天,手上冻疮都要开裂。她觉得当农民做不到头,死路一条。刚好阿忠家跟孙师傅家是远亲,他们从小在上林村也耳濡目染,跟皮影戏亲近,两人就一起到长安当学徒,就当多学一门技艺。阿忠的说法是,学会了皮影戏,以后逢年过节演出就多一份收入。

小霞这些年所有的人生快乐,都不及这几天晚上灌了汤婆子,跟明明腻歪在一起的快乐。明明会拿起她的手来,对着她的手背呵气,轻轻抚摸,说你要用面油多擦擦,手就不会开裂了。小霞听着,眼泪就滚下来了,猫在明明的怀里,抽泣个不停,说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话。阿忠是粗糙的,平时颇能吃苦,他和她一起是两个人一起吃苦,去挣一个好一点的未来。明明问,阿忠呢?小霞说,他自己是个劳碌命,他说冻疮年年冬天裂开,到春天痒过之后就好了。

听小霞说打毛线衣,毛线勒到手背和虎口开裂处,会刺痛一下,明明第二天就去买了百雀羚面油给小霞,要她打毛线的时候手上多擦一点。小霞高兴地揭开面油盖子,说闻起来真香。

因为上林村那边办丧事,有皮影戏班子缺人手,要阿忠去有偿帮忙,阿忠又耽搁了三天才回到长安孙家班。后来的每一晚,小霞都等到晚上9点,见阿忠没影子,就知道当晚阿忠不会来了,但阿忠第二天没准就回来了。每一晚都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奖赏,他们都比前一晚更大胆。阿忠回来时,小霞和明明正情热,一时刹不住车。

几日不见,晚上阿忠迫不及待去小霞房里找她亲热,小霞推三阻四,让阿忠感觉小霞比以前冷淡了。

还有一件事让阿忠心里别扭。他以为小霞平时有空时在打的毛线是给自己打的,结果元旦前,小霞拿出两件毛线衣,一件咖啡色的是给他的,还有一件枣红色的,是给明明的。咖啡色毛线衫穿在身上很合身,但阿忠仍然不高兴。以后看到明明穿着小霞织的枣红色毛线衫晃来晃去,整个人精神又漂亮,他就莫名来火。后来又暗中比较发现,小霞给明明织的毛衣,花式图案要比他的毛衣复杂,小霞一定花了更多的工夫。阿忠心里更加不高兴。

元旦后,阿忠跟师傅出去买东西,回宿舍晚了,不见明明,觉得奇怪,就留了意。再一个晚上,阿忠故意跟小霞说师傅找他说戏,要晚一点回宿舍,让她先睡觉不用等他。等他晚上回到宿舍,又不见明明,就悄悄走到小霞窗下,站了一会儿听动静,果然就听到了动静。原来明明在小霞屋里,两个人正小声说话。听到小霞说阿忠回来了,你要小心点,他很“结棍”的,蛮凶的。阿忠忍住满腔怒火又听了一会儿,听到小霞和明明亲热的声音,阿忠怒火中烧,一脚踢开了门,把明明和小霞两个从床上拖起来,一顿拳打脚踢,扬言要把他们捆在一起,奸夫淫妇游街,再送派出所,再去小霞娘家退亲,要回定亲的礼金。小霞慌了,跪着抱住阿忠的腿,哭天抢地,披头散发,喊,阿忠哥,我这条命在你手里,你要我死,我只有去死。说着拿根绳子就要去上吊。明明却木在那里,一言不发,也不知道阻止小霞寻死。阿忠毕竟是个老实人,一把把小霞拉住,扔了绳子。小霞紧紧抱住阿忠号哭,孟姜女哭倒了长城。小霞哭得阿忠心软了,说不要哭了,我不抛弃你,只要你痛改前非,清白做人。小霞呜咽着答应,两个人和好。其中桃色风波,师傅也不闻不问,师傅和师娘这时已是50多岁的年纪,男女之事越发看得淡,大概都是这么从年轻人过来的。倒是师母私下里把小霞叫去,劝了劝她,说你太年轻,只是贪图明明的脸孔漂亮就嫌弃自己对象是不对的。女人家不要见了小白脸就轻骨头了,看戏文也不要看坏了脑子。师母教诲,选男人家,脸蛋最不重要,第一要看将来有没有本事,是否本分,成家立业,女人家好有个靠山。小霞听着,委委屈屈地点头。

明明对小霞,其实是被动的。那时城镇户口和农村户口有别,他从没有想过要小霞这个乡下姑娘当老婆。只是明明已初晓男女事,小霞比明明大一岁,主动对他好,远水解不了近渴,明明就暂时忘了小琴。等阿忠回来了,小霞冷落自己,明明也没有几分在意,于是小琴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心尖。

师傅师娘年纪大了,很想培养一文一武,否则戏忙时节回回都要自己上阵,体力上渐感不支。小霞手巧,跟着师娘已经学会了一般皮影的制作,加上嗓子也不错,学唱努力,一年半载,已学得有模有样,深得师傅师母器重。阿忠虽不算聪明,但晓得苦学功夫,两人初学《水漫金山》,小霞演白蛇,阿忠演法海,努力学武打戏操作,倒也学出几分模样。师傅想让明明学文戏、学高腔,明明的声音原也不错,海宁话同栖镇话本来区别也不大,方言唱腔学几天就会了。但明明不喜欢,老是记不住。师傅于是又摇头,数落明明,你这个人啦,自己不要好。又数落讲,明明啊明明,命里穷来终归穷,手里黄金变白铜啦,没办法的。师傅手里有将近100本皮影戏戏本,自己一儿一女,儿子学做厨师,女儿考上了中专,都不学皮影戏。师傅总是摇头讲,看样子要烂在我肚皮里了。

明明学皮影戏未成,桃色纠纷先起,师傅摇头的次数更多了。

孙家班时常将《哪吒闹海》当开台折子戏演,师母嫌原来的皮影行头老了,就跟小霞几个一起动手,打算重新制作一套新的行头。师母起稿时,开玩笑说要按明明的脸来制作一个哪吒。明明帮忙打下手,从起稿、选皮、过稿、剪形、清洗、勾墨、上色,再上油、缝接、缝翎管,最后装竹签,明明觉得这一套流程蛮有意思,只是孙家班需要翻新的行头并不多。很多戏的行头很旧了,因为不怎么演,也就将就着用。

小霞还是喜欢明明,老是想象明明是戏文里的俊俏公子,想着想着就生出一种痴迷心。明明性子又比阿忠温和多了。有一日,小霞在白幕布后唱《花神歌》:“正月花神柳梦梅,银花满树带雪开;南风一阵吹腊去,几朵梅花报春回。三月花神杨六郎,桃红柳绿小村坊;游春才子登舟去,村姑踏青挑才郎。”柳梦梅、杨六郎、游春才子,小霞眼浅,能想到的人,唯有跟阿忠同屋的白面小生明明。小霞嗓子不错,师娘说小霞唱得有感情。除了绕不开的活,明明私下不再同她搭腔,小霞心里难过。后来跟师母讲,我觉得我不可能同阿忠演《牡丹亭》,明明演个柳梦梅,还有点像。师娘笑,哪里来的《牡丹亭》,从来没演过,你瞎想想,白日做梦。小霞说,《点秋香》《失金钗》《西厢记》。师娘又笑,皮影戏都是躲在幕布后面,“暗箱操作”,长得俊不俊又看不到。小霞说,还是不一样啊。师娘说,关键是画得俊不俊,不是长得俊不俊。小霞也笑了,说,我当然知道。小霞又讲,明明就是懒了点。师娘说,明明人不笨,就是每天都轻飘飘的,不知道心思在啥地方。

这厢小霞跟阿忠重归于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一对青年一文一武,一生一旦,大半年后,可以演的戏目已经学会了三出。庙会时节,观潮时节,又一起表演过几次,有了默契。明明依然只能打个杂,跑个龙套。虽是如此,阿忠还是视明明为眼中钉,看着他偷懒就来气,只碍于师傅情面,不便发作。

到大寒节气,演出结束,天气冷,夜里有人请戏班子吃夜宵,大家喝了点绍兴花雕,阿忠见明明没啥功劳,都是他和小霞在卖力,他吃酒还吃得心安理得,心里又要冒火。众人散了后,阿忠回到屋里,借口老酒吃多了耍酒疯,要小霞过来陪着。小霞只好待在阿忠和明明的厢房里。两张眠床,虽然都挂着蚊帐,但阿忠不管明明已经睡下,一把把小霞拉到床上,要同小霞亲热。阿忠力气大,小霞根本拗不过他,阿忠为了出口气,也不管明明在屋里,就强迫小霞亲热。小霞心中羞愧,不敢声张,也没有力气推开吃了酒的男人,总算挣扎着,摸到了床边的开关,关了电灯。阿忠似醉非醉,口里骂着海宁乡下的下流话,也可以说是醉话,也不知是骂给小霞听的,还是骂给明明听的。到后来,小霞憋不住,哭出了声。明明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身出去,但夜里快11点钟了,外面零下五六度,实在太冷。明明想坐起来,又没有勇气,犹豫之间,打了五个喷嚏,遂缩进被窝,努力装睡。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忠打起了呼噜,才听见小霞窸窸窣窣地穿衣裳,屋子里黑漆漆的,明明听到小霞绊了一下,又好像小霞在他床边定定地站了一会儿,明明一动不敢动,只听得小霞悄悄离开了,关上了门。明明翻了个身,总算松了一口气。第二天早上,阿忠醒来,跟明明打照面时面色和气了,像没事人一样。

小霞家中兄弟姐妹多,自小就慕强,也懂生存法则。她跟阿忠本是自由恋爱,现在铁了心要跟阿忠比翼双飞。也似乎梦醒,本想找的是能依傍的大哥,怎么被没用的小后生迷住了?小霞很后悔自己一时迷乱,从此心里连根拔除了明明。

过了农历年后,徒弟们又都回到孙师傅这里,这时小霞和阿忠已定下明年国庆结婚。师母问小霞要不要她和阿忠住一间,让明明单独住一间,小霞却说,过门前就住一起会被人议论。于是阿忠依然和明明住一个宿舍。

有一天下午,外面雨夹着雪落下了,明明正要进屋找伞,耳听得屋里有响动,阿忠和小霞两个正在兴头上,阿忠气喘吁吁说,明明这个十三点,你讲有啥好的,你说你说,明明有啥好的?小霞也气喘吁吁,说,明明一点不好,绣花枕头一个,阿忠哥才好,阿忠哥结棍。阿忠说,我结棍,你叫出来啊,最好叫明明这贼骨头听到。明明赶紧蹑手蹑脚走开了。在雪中转了一个时辰,才敢再回来,回来后就感冒了,发烧,躺了两日。小霞猜到原委,心里过意不去。经阿忠同意,烧了红糖姜汤给他。明明望小霞一眼,默默喝下了姜汤。

此后,三个人和平相处。有时演出后,夜里收工回去,小霞发现阿忠有意无意地踩走在前面的明明的影子,小霞心里不舒服,就故意拉着阿忠,走到明明前面去。回去后,阿忠恨恨地对小霞说,你还想护着他。

在乡下,定亲事大。定了亲的男女,所谓贞操不过是一层纸,乡亲也会网开一面,反正迟早是要进一个被窝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如果女方等不及婚礼,大了肚子,就匆匆觅个吉日良辰,完婚了事,但女方家拿到的彩礼会马虎点,所以男方巴不得这样,可以在经济上占女方家的便宜。如果这一对风平浪静地按计划摆酒结婚,那么男方家庭要做好了全部准备后,提前话亲,行聘,再挑黄道吉日,才让一对青年拜堂完婚。

风波三个月后,小霞发现自己怀孕了。阿忠算算日子,不能确定小霞怀的是他的种还是明明的种,阿忠说他不养野种,要小霞先去海宁县城医院打掉,再选大婚日子办酒。小霞知道是阿忠的,但没办法证明,只能照做了。从医院出来,阿忠现在认为,小霞完完全全是他的女人了,认为自己大仇已报,于是殷勤伺候小霞坐小月子,一有空就下田捉泥鳅捉甲鱼,炖了给小霞进补,小霞身体恢复得很快。

这次事情之后,小霞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端庄稳重,不再有一点点风流轻薄的样子,眼神也不飘起来了。明明依然是俊俏后生,经此变故,甚至比之前更俊俏,眼神也不似从前轻佻,有了几分成熟青年的样子,小霞却不再多看他一眼,只把阿忠当个天。

国庆节期间,小霞和阿忠回上林村,正式拜堂完婚了。孙师傅带了孙家班去为两个学徒的婚礼助兴,没有带明明去。

明明不想学戏,又不敢回家。只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出戏也未曾学全。戏班子有演出时,叫他在门口招揽生意,明明又脸皮很薄的样子,不敢大声吆喝,被孙师傅骂过几次,你当自己是少爷啊,跷跷二郎腿,有吃有喝,铜钿进账?明明脾气还好,心说我又不喜欢两根棍子舞来舞去。倒也不敢回嘴。

小霞和阿忠结婚后,双双到了周王庙镇的一家皮革厂打工,孙家的皮影戏班子有演出时,才回来入伙,算是挣外快。听回来的阿忠和小霞说起,皮革厂里活重,又脏,三班倒,相比之下,比皮影戏班艰苦多了,但是收入还可以,有加班费,有奖金,每个月能存下钱来,为以后养孩子做准备。小霞和阿忠年轻,身体壮,觉得苦点却有奔头。明明听了,心里“哼”了一声,想我就是不想当工人才跑到这里来。这时明明和小霞阿忠一桌吃饭,再看小霞,皮肤和手变得更粗糙了,头发也毛糙了,好像失了神采。为小霞的手,明明心里叹息了一声。

师傅见明明这小伙子对皮影戏一点领悟也没有,只能打打杂,就想干脆找个日子打发明明回家算了。师母心软,帮明明说好话,师傅一直不好开口。

又有一次春节前后,孙家班最忙的演出季,小霞和阿忠也回来参加演出。演出结束,临走前,小霞私下送了明明一双羊皮手套,说是自己工厂车间里的二等品,一般人看不出瑕疵。明明戴上,手套大小刚刚好。明明心里暖了一暖。不一会儿,阿忠收拾好东西,推自行车来叫小霞回去,明明看着小霞跳上了阿忠的自行车后座,一溜烟不见了。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小霞。

长安隔壁峡石镇上,有个越剧戏班子,班头是孙师傅的发小,这时在民间发展得不错。孙师傅问明明要不要去那边学戏,或许那边的师傅更会教徒弟。皮影戏演员都在后台,手里舞动着两根棒子,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孙师傅说,明明你皮相好,学皮影戏有点浪费,不妨去试试学越剧,或许你喜欢呢。人就怕喜欢,就可能学得好。孙师傅心知明明学戏没基础,只是想打发他,眼不见为净。明明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依然迷茫,现在回家吃老米饭,怕父亲骂他。再去工厂当工人,他不想。

过了两个礼拜,孙师傅又问明明想不想去试试,说机会难得,那边正需要人手。明明只得答应了,临走时,师母替明明备了礼见新师傅,送了一送,叫他有空再来白相。

峡石是青龙的老家。青龙的祖上也算峡石好人家,家在上东街,有一大宅。青龙的祖父曾在峡石开米行,当年峡石是江南鱼米之乡,水陆交通又发达,商业繁茂,成就了下三府最大的米市,后来形成了米市街。青龙小时候曾见峡石运河边的河埠头,粮船日以继夜地进进出出,搬运工人船上船下,吭唷,吭唷。其热闹处,比栖镇的米行边河埠头有过之无不及。青龙闲来看野眼,就在码头看米船,也看花船。到青龙的父亲手里,三兄弟分家,青龙父亲和他弟弟两个沿运河往南走,看中了栖镇的繁荣,就在栖镇开了米行,携家人定居下来。几年生意红火,一开始租的小房子,换成了王家白地的大房子,房子买下了,房契收好了。青龙的二叔在峡石的生意蒸蒸日上,后来青龙二叔去长安镇上开辟新天地,在长安开了家米行,又在长安开枝散叶,独立置屋。

第二年春,明明从长安到了父亲青龙的老家峡石。小时候常来峡石做客,也没有陌生感,无论长安还是峡石,都是跟栖镇差不多的大镇,生活习惯相似,同栖镇一样,有河边小弄堂的生活。稀奇的是,长安峡石都有火车,同临平一样。长安峡石的老亲,似乎因为有水路有铁路,心气也要比栖镇人高上一截,有到大码头求出息的,有上一代早早留洋学的,有徐志摩有金庸,有乾隆皇帝有陈阁老,峡石的身价也看涨不少。明明峡石老家的同龄小伙子,有一门心思想去外面闯荡的,可惜当年户口死死限制了人们的形迹。明明以前最多是坐轮船,走水路,现在却喜欢临平中转乘火车,因为火车快,轮船太慢。

明明再到越剧班子当学徒,岁月蹉跎。学武生不行,腿脚太僵了,练不出来了。学文戏小生,定妆一看,扮相真是风流,班里的头牌旦角凤巧还特地叫人拍了一组明明小生扮相的照片,可惜明明不会唱,嗓子也吊不起来。凤巧可惜道,要是我的搭档扮相有这么好就好了,我唱做起来,发挥都要更好一些。当时越剧改革,各剧团也有男小生。剧团为了招揽观众,演出的招贴画上用了明明扮小生的照片。

明明每次走过有自己小生照片的演出招贴时,都会定定地凝视自己几眼。但他心里觉得自己是学不出山的。师傅见明明不用功,教了半年,说了句“聪明面孔呆肚肠”,就放任自流了。

但明明有一个好处,他脾气好,谁叫他打个杂,他都答应,不紧不慢。渐渐地,大家并不讨厌他,甚至有几分喜欢明明,觉得剧团养一个打杂的小后生也不是养不起。明明还跑过几个龙套。戏学不好,混在服装道具后勤组里,埋在戏服堆中拣拣挑挑,修修补补,描描画画,倒是自在。这也多亏了之前在皮影戏班时,师娘曾带他一起制作皮影,当时他跟小霞有说有笑的,跟着师娘学,也不觉得厌烦。

明明也不完全无用。他慢慢无师自通,能帮人改戏服。凤巧就讲,明明你手是巧的,我看改得蛮好,以后要改戏服的事,都交给你了。明明又无师自通,学会了给演员们化妆。凤巧那年三十岁,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太好看了,简直风华绝代,真像个娘娘,演起娘娘来就更自信了,演起小姐来就更风流俊俏。特地来看她的观众比以前多了,明明就成了凤巧的御用化妆师。凤巧说明明给她画的眉毛,最像二月的江南柳叶。凤巧讲笑话,明明你前世是什么人呢?有时看像小姐,有时看像风流书生。有凤巧提携,总是带着这个小弟不离左右,明明在戏班里的地位也有了一点提升。

1989年元旦前,明明在海宁的越剧戏班发了点薪水,就去杭州看小琴。小琴又撒了个谎,要明明带她去苏州,她想去虎丘玩一趟,这是小琴多年前的心愿。

明明和小琴在苏州只能住旅馆,而且只能找那种管得不太宽的小旅馆,这样才能住在一个房间里,不用多交一间房的钱。

在苏州待了三天,玩得很开心。苏州有一条古色古香的街,街上首饰店琳琅满目,小琴看了一家又一家金银首饰的各种样式,依依不舍地离开。小琴跟明明说,有些老式样的,可能是以前的大户人家小姐太太用过的。明明说,你最喜欢这些东西吧。小琴说,只能看看,喜欢归喜欢,买不起的。明明安慰道,以后结婚总归会有的。小琴说,那不知道要等多久呢。明明不响,心里盘算着下次回去问问姆妈,家里还有没有这些东西。明明知道家里以前是有的,后来被珍芝卖掉,一点一点贴补家用了。有时听到珍芝跟青龙在屋里吵架,青龙问珍芝要东西,珍芝都不肯,每次都带着哭腔说,都败光了,总归得留一点,给几个小的办事情用的。

苏州晚上户外冷,两个人不想出去逛了,就早早地在被窝里互相取暖,又经历了一次身体的亲昵。他们越来越舍不得对方了。

临别时,小琴小声道,明明阿哥,我的金项链呢?你又给我开空头支票?明明就说,我下次一定给你买。两个人认真地拉了勾。

小琴回去没多久,明明所在的剧团却要解散了。头牌凤巧跟了一个温州男人,姓钱,据说祖上是海宁人,上一代就迁到温州了。这钱老板长得威风,穿得派头,以前时常来捧她的场,请吃夜宵。钱老板有个亲哥哥在意大利做皮鞋生意,钱老板准备带凤巧去意大利,说开中餐馆一定发财。凤巧虽是有夫之妇,却跟钱老板来往频繁,最后半年时常请假,没心思在戏班里混了。

戏班吃散伙饭的那天,在峡石镇上最大的一家饭店摆了一桌,大鱼大肉很是热闹。那日凤巧感伤,不时地边吃酒边唱几句,一桌人敲着筷子头,一起哼着应和。凤巧吃醉了酒,吐了边上的明明一身。凤巧平时老是喊明明化戏妆,也让他改过戏服,对明明很是亲热,喊他阿弟。对人家也说,这是我阿弟。明明去换掉了衣服,又回到席上。凤姐嫌手上的戒指勒得紧不舒服,就摘下来,放在台面上。明明见着心里一动。桌上狼藉,凤巧起身去厕所,去了不短的时间才收拾好了,回到席上,明明已悄悄将戒指藏进自己裤兜里。凤巧回席,明明关切地问,阿姐你还好吧?凤巧说,无啥,无啥。我还想吃酒。明朝就要散伙了。说毕眼眶红了。明明问,阿姐要出国去发财了?凤巧说,钱老板说外头都是机会,我要试试。明明听了,捏了捏袋里的金戒指。

凤巧第二天酒醒,才想起来找戒指,但回想昨天大家都醉得颠三倒四,戒指肯定难找回来了。凤巧肉痛却也没有声张,正准备离婚后投奔新生活,戒指丢了,仿佛是旧日子终结的天意。

明明回栖镇后无事可做,以前的朋友们个个都很忙的样子。几个有招工名额的工厂都不想去,他想去文化馆或者电影院工作,但家里没有门路,况且他只有初中肄业。明明24岁,虚岁25,再打骂也不管用了,青龙和珍芝只能叹气。

他在栖镇闲得发闷,晃荡了一些日子,想想快到小琴的19岁生日了,就坐了轮船去杭州看小琴。小琴的职高在杭州艮山门,明明去小琴学校传达室门口,谎称是小琴老家亲戚,家里有事,打电话把小琴叫了出来。明明带小琴去市中心的奎元馆吃了寿面。吃完宁式虾爆鳝面,拿出一只金戒指给小琴戴上。小琴摆弄着金戒指,说稍微松了点,我下次去打金店改一改,不过我怕去打金店里,金戒指分量会变少,还是缠几股红丝线好了。明明说,我想你会吃胖点的,明年戴着,就刚刚好了。小琴问,为什么不是先送金项链给我呢?我更喜欢项链。明明说,你再等等,等你毕业我就送。小琴在职高,还要半年后毕业。小琴对明明说,你真要没地方去,去打金店学手艺也好的呀,不是当工人。明明说,我再看看吧。

明明回了峡石一趟,戏班解散了,还有被头铺盖要取回来,最后再结一次遣散费。他又写信去杭州,问小琴要不要跟他去玩。小琴宁愿跟明明再去一趟峡石,好单独玩上两三天。小琴已经撒谎成精,早就不怕跟家里跟学校撒谎了。

这一趟是初春,柳枝抽条,桃李杏次第花开。明明带小琴坐火车去了峡石镇,又去了长安镇,又带小琴去周王庙镇。小琴这杭州城里人,觉得乡下是有趣的,到处有鸟语花香。乡下的油菜花艳黄艳黄的,大片地开着花,小琴就当和明明补上小时候春游的课了。到周王庙镇,正好看了一场孙家班演的皮影戏,开台戏就是《哪吒闹海》。明明抄过这本子。陈塘关总兵李靖家三公子哪吒自小有神功,一日去海中洗澡,挥混天绫,扰动龙宫,龙王差三太子巡察,三太子见一小孩洗澡,呵斥他上岸,哪吒知三太子性恶,不理会。三太子怒,上前打。哪吒用乾坤圈套住三太子,将其打死,剥皮抽筋。演的都是新人,只是不见师傅师母。明明想起以前师傅师母说他就像哪吒。

小琴说,幕布上面哪吒的脸,还真是有几分像你。明明说,以前师母说,就是根据我的脸来画的,大概是开玩笑寻我开心。小琴说,哪吒有什么好,刮肉还母,刮骨还父。我看你不像哪吒,戴顶纱帽,最像唐伯虎。明明被说得开心起来。

他们住在明明在峡石的宿舍里,一排戏班的宿舍基本上已人去楼空。明明的宿舍还可以住一个月。明明在峡石无事可做,也不愿去青龙说的长安老亲的打金店当学徒,就想回栖镇再说。

两个年轻人把这里当成了世外桃源,好得难舍难分,就这样度过了小琴的19岁生日。他们又在周王庙镇看了一次潮水。看一线潮。小琴奇怪道,原来潮水不是八月十五才有的。明明说,我爸是这里人,他最懂潮水,他说小时候调皮,观潮时差点被潮水卷走。我小时候也来看过很多次潮水,没想到你这么稀奇呢。小琴笑说,是稀奇的,我才看两次呀。明明说,潮水也不是一定要到盐官看,长安镇老盐仓看的回头潮,周王庙镇也可以看。回头潮、一线潮、交叉潮……花样经很多。小琴赞叹不已。

看完潮水,明明又带小琴抄一条近路,两人说说笑笑,唱着歌,一路走到了长安镇。明明说,现在我带你去看我原来学皮影戏的地方。小琴想起她跟明明在长安镇上碰到的那一次,正是那一天他们种下情根。一路上,他们看到了野地里一大片盛开的桃花。明明摘了一朵桃花,插在小琴的短发上,说小琴像仙女。

明明带上小琴,去孙家皮影戏班,他是想来跟师傅师母道个别。师傅不在,师母留他们吃夜饭。师母说,你师傅给一家皮革厂当顾问,现在时常跑码头。明明说,我们刚在周王庙镇看到孙家班了。师母说,现在我跟师傅不怎么操心了,都是阿忠和小霞他们在弄。明明庆幸没有跟阿忠小霞碰面。师母问明明在峡石越剧班如何,明明说戏班解散了,自己是回来拿东西的。师母也感叹今非昔比。明明谎称小琴是他的峡石表妹,帮他一起搬东西。天色已晚,师母怕他们赶不及末班车,就拿了被褥让他们住下,两个人就在明明原来当学徒时的宿舍借宿了一晚。现在师傅皮革厂的事忙了,不再亲自授徒,孙家班原来的两间宿舍都空着。

小琴说,我晓得了,原来你就在这里住。明明说是的。

那个小霞也在这里吧。小琴说。

你还记得啊。明明笑了。

当然记得啦。小琴噘嘴道。

过了一夜,师母又留他们吃了早饭,两个人告辞,坐车又回到峡石。

小琴真不想回去上学,她想跟明明哥一起去天涯海角,做一对神仙眷侣。他们玩了海宁的几个地方。到了第五天,小琴哭丧着脸说,我再不回学校要被开除了,我爸妈会打死我的。明明吓了一跳,对小琴说,小琴你是我老婆,我们从长计议。明明准备第二天一早就送小琴回杭州。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小琴想好说辞,说自己回栖镇看爷爷奶奶,临时得了阑尾炎。明明冒充小琴家长,写了张病假条,让小琴交给学校。

他们在峡石火车站依依不舍地分手,明明带上了全部家当不方便,小琴不要明明绕道杭州。于是明明经临平回栖镇,小琴直接回杭州。小琴说,我毕业前你不要来找我了,我6月份就毕业了。

小琴在杭州未能如期从职高毕业。因为旷课太多了,留了一级。在家里,父母对她更是恶声恶气,骂她不学好,轧坏淘,女小人变成了留级坯。小琴每在家里受一次气,就会捅破一块手帕出气。

现在明明在镇上碰上的熟人,都叫他顺子阿明,这绰号里,隐含着轻视,明明也只好应着。顺子阿明风头时好时坏,有阵子赢了点钱,就想买好礼物去杭州看小琴。动身前两天,几个牌友又喊他去玩,没料到那几个联手做局,明明连输了两天两夜,输得伤筋动骨,也没钱去杭州看小琴了。

为还赌债,明明听了朋友的劝告,一个星期六下午,四个男青年一起坐船,到杭州去找小琴。小琴奇怪,怎么明明带了这么多人来找她。明明说,他们跟我来杭州白相。他们带小琴去了延安路的一个迪斯科舞厅,其中一个朋友请客跳舞。小琴不知是局,出来玩还挺高兴的,小琴在职高,同学间也正流行跳舞,和几个同学正学交谊舞和迪斯科。后来又跟着去了一个宝石山防空洞里的娱乐场所,明明的朋友要了一瓶酒,说他请客,吃酒吃个高兴。小琴被几个男青年围着不停地劝酒,她只得喝了一点,很快就有点晕了。明明也喝得半醉了。这时一个朋友说,他可以介绍小琴去温州当公关小姐,公关小姐只要陪人喝酒,一晚上可以挣很多钱。小琴一听生气了,说我才不要当公关小姐。另一个朋友说,我听我舅舅说,公关小姐都有名片的。名片,你们晓得哇?蛮高级的。那个朋友就说,小琴你晓得哇,明明欠了我们很多钱,他还不出,你是他女朋友,替他还了债,你们就可以逍遥快活了。明明听了,两眼盯着酒杯,不敢看小琴,也不吭声。那个朋友继续对小琴说,如果你愿意去温州我一个表姐那里当公关小姐,明明欠的钱我们就算了。

小琴在职高读书,也知道公关小姐其实是什么意思,一听叫她做这种事,委屈地摇头不肯,说我爸爸妈妈不会叫我做这种事情的。有人说,算了吧,女朋友都不肯救明明,明明就要倒霉了。小琴吓得哭了。明明到底是心肠软,见小琴哭,就对她说,你不要哭了,我死蟹一只了,也不想让你为难的。我再想办法。那个朋友说,要么小琴喝一杯酒就算一百块钱,明明总共欠我们两千多块钱,你看着办。小琴端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但灌到第三杯,小琴就吐了,整个人天旋地转。明明夺过了杯子,抱住了小琴,眼泪流下来。那几个明明的朋友觉得无趣,谁打了个响指,三个人站起来,马上就走掉了。明明和小琴来不及走掉,被要求付酒钱,一共花费200多块。两个人都没有钱付账,人也不能离开。娱乐场所领班留下明明,要小琴回家取钱。小琴哭丧着脸,没办法,转了两趟末班公交车,又步行了半小时,慌慌张张才到家。回家时,家里人都已经睡了。小琴把自己存的钱全部拿出来,又把父母放在客厅一个茶叶罐里的小菜钱偷偷拿出来,还是不够,只好再硬着头皮,把弟弟放在一个抽屉里的零用钱悄悄拿走了。

夜深了,不敢再出门,小琴躺在床上睡不着,失魂落魄,喝了酒又一阵阵反胃,幸好从小在栖镇时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她会喝一点黄酒,似乎天生有一点酒量,拼尽了全力不让自己醉倒,让自己脑袋转起来。她躺在床上就想着,等家里人发现少了钱时,怎么编个理由,或者干脆抵赖不是她拿的。挨到初见一丝天光,她更加心慌慌,担心明明会不会已经被人打死了。等到天亮,家里人都还未起,小琴悄悄出了门,赶清晨第一班公交车,转了两趟车,到了宝石山防空洞的娱乐场所。原来这娱乐场所早上并没有人,只有一个保安看守着垂头丧气的明明。保安说,今天再付不起钱,就要交给派出所处理了。小琴看看明明身上并没有伤,赶紧交了钱,和明明两个离开了是非之地。

两个人愁眉苦脸地出来,走在保俶路上,都饿着肚子。小琴急着回学校,明明要坐轮船回栖镇。分别前,明明眼泪汪汪,握了一下小琴的手,说对不起小琴。小琴眼睛红红的,抽泣了几声,不响。

明明的栖镇朋友们限他三个月内还债,不然要去他家里讨债。明明惶恐地度过了三个月,又过了几天,并没有人来找他。悄悄打听得知,原来债主们去温州了,不知干什么营生去了。

那年夏天,明明有一日在点心店吃点心,听邮局的一个老师傅丁伯伯讲起集邮热,杭州城里有个邮票交易市场,一套珍奇一点的邮票可以卖好几百块。明明心里一动,他记得自家阿哥桐哥是集邮迷,以前桐哥讲起过自己的一大套纪念猴票等等,可以换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明明不懂得集邮经,但他猜桐哥的邮票就在阁楼上。明明花了好几个白天在阁楼上翻箱倒柜,结果找到了好几本集邮册。

他坐轮船去了一趟杭州,打听到邮票交易市场,将桐哥的几套邮票卖掉了三套换了钱,桐哥回来几趟,一直也没有发现。

他一连舒坦地睡了七天好觉,整个人无比轻松自在。轻松了几日,觉得无聊,心里又憧憬起去杭州找小琴。但一想起上一次小琴被吓得凄凄惨惨,因他惹的麻烦也不知解决了没有,也不知是否在家里挨了打骂。心中愧疚,就忍住了,没有去找小琴。

又过了个把月,还是没人来找他要赌债。明明胆子就大起来。原本这是打算还赌债的,却买了一条闪闪发光的金项链去了杭州。这次他终于将金项链送给了小琴。小琴带着明明沿着西湖走了一大圈。小琴好看的脖子上多了这条金项链,整个人神采飞扬。人少的地方,他们就手拉着手。

他们约好了,等小琴毕业,明明再来看她,他们再去海宁玩。

临别时明明感叹道,还是在海宁好,什么烦恼都没有。这是小琴听到明明说的最后一句话。

有一天桐哥回家,问明明要不要去县里建筑公司上班。先当小工,以后变成正式工,可以安排他到仓库做些轻松的工作。桐哥现在是建筑公司的一个小领导了,也是单位培养对象,跟一把手说得上话。可是明明又推掉了,他不愿意当建筑工,除非直接去管仓库,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胜任仓管。明明就跟桐哥说,在海宁时,两个戏班子的仓库他都管得蛮好。桐哥气呼呼地说,我现在还没有这么大的权力,可以马上叫你去管仓库。明明就说,我不想当建筑工地的泥水小工,看看再讲。

又过了些日子,有一天晚上,明明在长桥上又碰到上次一起去杭州找小琴的那个朋友,朋友跟明明打招呼,说自己刚从温州回来,说上趟对不住明明,不好意思,又递了烟给明明。明明接过香烟,连忙说,无啥无啥,大家都是朋友。朋友说,谢谢你理解,我们也是为你好。两个人在桥上站了会儿。朋友笑嘻嘻地说,我并不是要吓倒小琴,只是现在大家要想发财,变成有钱人,那种工作就是来钱最快,也赚得轻松,小琴是太嫩了,她不懂。而且赚了钱,回来也没人知道你干了什么。朋友说他表姐已经发财了,上趟回来,手上戴了五只戒指,浑身珠光宝气,招呼一帮朋友下馆子,开的是人头马,一副人上人的模样,做人多少有面子。明明笑笑。朋友约明明礼拜六去他家打老K,说再给他翻本机会,明明犹豫了一下,朋友说,来嘛来嘛,大家都是朋友,输赢都是一时的。明明不想和朋友们都断绝了来往,就答应了。

又厮混了一段时光,明明不知不觉中又欠了不少赌债。他想起曾经在点心店听丁师傅讲,杭州有个蛐蛐市场,会斗的蛐蛐卖得出好价钱。他想小时候自己也会玩蛐蛐的,就连了好几个晚上去河对岸的荒地抓蛐蛐,可抓到的蛐蛐给丁师傅鉴定品相,都稀松平常。他养着暂时卖不出去的十来罐蛐蛐,几天后,蛐蛐们全死掉了。

朋友们又来叫,欠了债的明明不敢不去。有一个晚上,在朋友家里,刚结束了牌局,明明正要起身,朋友说,明明你坐下,我们有几句话跟你讲。明明感觉不妙,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明明,你灵清不灵清?你以为老账一笔勾销了吗?我们都给你记着呢,朋友大家都是可以作证的。

你们要做啥?明明紧张地问。一个朋友拿出了记账本来,亮给明明看。

给你两条路:一条路,欠债还钱,最迟这个月要还清;一条路,你自己把小手指剁了,扔到河里,我们算你狠,敬你,钱可以一笔勾销。

明明吓得脸煞白,跪倒在地,给几个朋友磕头,说,朋友朋友,救救我吧。我现在没有钱还你们,能不能缓一缓。

一个朋友从厨房里拿了把菜刀出来,在明明眼前晃了晃,明明以为要来剁他的手指,吓得惨叫一声,人抖得像筛糠,还尿了裤子。

一个朋友来打圆场,劝道,大家算了算了,和气生财,不要吓死顺子阿明了,人家吓得尿裤子了,讲出去难为情的,好像我们欺负他。

这时那个桥上遇见的朋友把明明拉起来,抖抖他的裤腿,把他拉到凳子上坐好,对明明说,我给你指条路吧。

几天后,明明在镇上神秘地消失了。他没有跟任何人说去哪里,连母亲珍芝也不知道明明去了哪里。

四个月后,明明回家。见着父母,人变得安安静静的,不喜不怒,吃饭睡觉。家里人问他去了哪里,他也不答,只说,嗯嗯,再讲,再讲。桐哥回家时见到明明,问他去了哪里,做什么勾当,明明也不肯说。桐哥摇头,住了一晚,又回县城上班了。

明明也不再出门找朋友玩。一日下午,他给正在翻丝绵被的珍芝搭了把手,珍芝说,儿子大了,会帮姆妈做事了。又过了两天,明明交了一笔钱给珍芝,珍芝以为儿子让她收着,等他结婚时用,心里高兴了一下,明明总算懂事了。吃完晚饭,明明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早上,明明被发现在桐哥的那间阁楼里悬梁了。

关于明明的死亡,镇上人有几种说法:一种说明明赌债还不起,吓得自杀了;一种说法是明明被几个坏朋友带去了南面,有说广州,有说温州,有说东莞,做不好的行当;有说明明染上了什么脏病,自己活不下去了;还有种说法,说明明在外面跟富婆鬼混,被富婆黑社会老公发现,弄成了太监才放回来的。扑朔迷离,不知道哪一个说法接近真相。

明明的生命终止于1990年冬天,25岁的好年华上。

明明走后,过了两年,珍芝生病死了。栖镇人时常看到青龙一个人在外头游荡,嘴里总是在骂人。

过段时间,小琴在杭州听说明明死了,整整一个星期,晚上无法入睡,噩梦连连,梦里一会儿是活的、亲切的明明,一会儿是死了的、吓人的明明。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白天时常会发呆,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这样恍惚了一些日子,消瘦得厉害。小琴这时已经养成了长发,有一天梦见自己的长发被打成结吊起来,吊在栖镇老屋的房梁上了。第二天她一早就去了理发店,把一头长发剪掉,又成了齐耳的短发。

小琴哭了几天,把明明送她的金项链和金戒指,都放进抽屉的最深处,锁了。

一个月后,小琴20岁,结束了实习期,正式在杭州的一家服装厂上班了,她成了一名打样女工。小琴的少女时代结束了。

小琴之后又去过一次长安镇。那一次是明明去世一年后,小琴和家人去长安吃她表哥的喜酒。又是冬天,小琴走过跟明明遇见的那条弄堂,心揪了一揪,好像明明随时会在弄堂口出现,清清嗓子,走过来跟她打招呼似的。

那天小琴没有戴围巾,觉得弄堂里前后左右都是冷风,就急急地小跑着出了弄堂。在海宁时,小琴总觉得明明在到处跟着她,她一转身,看见明明瘦长的影子打在青石板上,她怕踩到他。第二天,表哥家热闹开演的皮影戏堂会也没看,小琴就回了杭州。

斯人独憔悴。

这次全家出动吃喜酒之后,小琴一家跟海宁的亲眷渐渐不走动了,她也就没再去过海宁。

2020年秋天,小琴又踏上海宁的土地,这一次,是因为吉小军。

再次到海宁时,小琴已是一个中年妇女。走南闯北,徐娘半老时,有一年沈阳飞杭州的航班上,和吉小军相邻而座,小琴在靠窗位置,进出都要经过小军。小军个子不高,南方人的普通长相,利落的寸头,人看着精神,像是生意人。小军眼中,坐在边上的是一位四十上下、相貌妩媚的漂亮女人,好感顿生。等飞机餐时,两个人聊了起来,一路上聊得投机。小琴听说小军老家是海宁人,心里就莫名觉得亲切。刚好两人都在收梢旧生计,想着新的营生可以做点啥。等飞机落地时,已经相约一起在杭州开棋牌房了。

半年后,他们真的合伙,就在杭州的一家老饭店租下两层楼,开了棋牌房,两个人也发展成了情侣。经营了五年多,前几年生意还不错,他们在杭州运河边按揭了一套中户型的房子,后面两年就总有些不太平的事情,有金融诈骗案牵连到他们的棋牌房的,生意难做,赚了点钱,又交罚款还回去了。小琴对小军说,这个棋牌室做不好,干脆关了吧,再想想看别的生意经。小军也正有此意。

关掉棋牌室后,小军和小琴对下一步干什么举棋不定。有一天,有人申请加小军微信好友,小军一看名字——海宁鲤,不知是谁。加微信时,对方直呼吉小军的名字,小军通过了,对方直接拨了语音电话过来,小军接了,一听那熟悉的高昂的声音,原来是他在扬州道上混时的朋友老唐,也不知是怎么找到他的。小军有点激动,连忙说,难得难得,居然还有老朋友想起我。

两个人多年不见,江湖寒暄一番。老唐切入正题,欲邀请小军一起到海宁养殖锦鲤。小军问,你在海宁哪里?老唐说,我在周王庙镇。老唐讲他的发家史。原来前几年他先是跟朋友合股,一起在海宁办了家皮革厂,厂子做得不错。现在又有了多余的资金,看这几年锦鲤市场好,又搞起了锦鲤养殖,现在是他摊子大,几个养殖场忙不过来,知道小军老家是海宁人,之前又做过鱼苗生意,就想到了他。

以前在太湖之滨,吉小军养蟹苗,生意失败。做过几次水产,或因水质,或因气候,都做不好,可他一直不甘心,还是想做。他有个奇怪的执念,觉得自己应该跟鱼有缘,或许自己前世就是某一种鱼类。他希望自己不要是鲢鱼草鱼,哪怕是江里大一点的鱼也好。老唐跟小军说,锦鲤不一样,不是养来吃的,是养来观赏的,是吉祥物。养了吉祥物,自己也会吉祥如意。

小军心一动,我不是姓吉吗?吉祥的吉,也许我养殖吉祥物的锦鲤,就能做好。

小军跟小琴说要去趟海宁。小琴一听海宁,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周王庙镇,她非常非常年轻的时候,跟着明明去过,去看潮。

小军在老唐安排的上林村一家民宿住了两个晚上。晚上没事,就给小琴打电话。

第三天下午,小军回到杭州,将海宁的见闻讲给小琴听。说周王庙镇现在搞得很活。又说起有一天晚上,他跟老唐去上林村一户人家家里做客,听老唐讲,这家的四代夫妻都睡在这一张雕花红漆大床上。现在这张床放在他家新房子底楼,有一百岁了,刚刚退役。小军说,困过四代人的呀,这张床都要成精了。

又说起这家的女主人,是一个皮影戏团的团长,人家叫她霞姐,听说她继承了镇上的一个皮影戏班。后来他们一起在她家的院子里看了皮影戏,又看一副古老的行头,这个霞姐就指着一套皮影画跟他说,画这套皮影戏的是个栖镇人。小军就说不知自己是否认得,问他叫什么名字,小霞说,都叫他明明。小军说,栖镇上叫明明的太多了,也不知是哪个明明。

明明。小琴跟着小军念了一遍。

小琴忽然明白了,她猜这个皮影班的女团长,可能就是明明跟她说过的那个小霞。小霞说的这个栖镇人,就是明明。很年轻的时候,她曾经很多次想象过明明的师姐小霞。

小军接着说道,前几年的皮影戏剧团团长是小霞的丈夫阿忠。后来阿忠不搞皮影戏了,在海宁皮革城搞批发,小霞就自己当了皮影戏团团长。

小琴说,有没有当老板的命,看来八字里都写好的。

小军说,你说我有没有发财的命?

小琴说,我哪里晓得。

以后,小军每周去四天海宁,在锦鲤养殖场负责一部分事情。

小军慢慢地摸出门道,每天跟小琴打视频电话,跟小琴说,每一条锦鲤都有自己的性格。小军越来越喜欢锦鲤,跟小琴解释锦鲤品种:红白、两段红白、三段红白、大正三色、金银鳞红白、金银鳞大正三色、昭和三色、别甲、德国别甲、墨衣、绿鲤、蓝衣、菊水、白金、丸点白五色、九纹龙。

九纹龙史进?

小军觉得这个名字好。细看九纹龙锦鲤的花色样子,狡猾狡猾。还有的叫白金孔雀、丹顶孔雀,有一条黄白锦鲤,名叫山吹贴分。

小军每天和锦鲤厮混,奇怪的是他不仅不感到厌烦,还满心欢喜。他试着召唤一条山吹黄金,那锦鲤像听懂了他的话,真的游过来冒出水面,张开嘴巴,他喂它鱼食,又摸摸它的头。

养锦鲤的空歇,小军跟周王庙镇的几家人家成了朋友,跟一个饭店老板也有了些交情。饭店名头很大,叫“钱府家宴”,位置在钱家巷深处,是钱氏夫妻合开的农家乐,外墙上有钱氏家族的家风家训,有古风。有时老唐叫上几个当地朋友,一起陪小军吃饭,方苏肉、八宝饭、糯米灌大肠、臭豆腐,小军都喜欢吃。当地朋友劝菜,大家吃呀,这些都是老底子海宁人的菜肴。小军说,老底子的味道真不错。小军喝了酒,当着一桌子朋友的面打电话给小琴,说你快过来看看吧。小琴说,锦鲤很有趣是吧?我不急的,会来的。

我喜欢养锦鲤,不仅是赚钱。我每天看着锦鲤就很开心。小军电话里大声道。

小琴笑道,那你带一条回来,我们来养。

你来嘛。小军又说。小琴听到电话那头大家打趣小军,说他想老婆了。

中秋前,小军带小琴去海宁,顺便再去一趟盐官看潮。到周王庙镇前,小琴近乡情怯,想起明明曾经带她到盐官看潮水,那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若不是小军又到了海宁谋生,经过几十年,明明的样子都有些模糊了,她也极少想起。现在还记得明明去了海宁两年,回来说阿拉,海宁人跟临平人一样,说阿拉。栖镇人是不说阿拉的。周王庙镇人说的方言,她都能听懂。她觉得或许自己也跟这个地方有缘分。前后两个男人都引她往海宁奔。

几十年后,她看到了当年孙家班的一套皮影,有孙悟空,有玉皇大帝,有闹海的哪吒。小琴心里确定了,小军说起过的小霞,就是明明的那个师姐小霞。

出了周王庙镇,小琴对小军说,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不如我跟你一起去上林村吧,看你养锦鲤。

小琴又想起明明曾经跟她说过,海宁那边农村也有很多桑田,但海宁种的是桑苗,比栖镇的桑树要矮很多。如今这经济作物一亩就要两万多,变值钱多了。

路边上的农田种了很多花卉。春天时有绣球花,有杜鹃;秋天有红叶,还有石楠花。都运去各地。

小军带她去看一个老师傅画皮贴画。小琴问,怎么不见锦鲤呢?老师傅说,有的有的,去里屋拿出一幅皮贴画来,说这幅已经卖出去的,画的是一条彩色的大锦鲤,生龙活虎的样子,尤其喜庆。

小琴想,不知道明明阿哥以前有没有试过画这个。明明带小琴去看过两次潮水,不料自己先去寻死了。小琴想如果晚生二十年,明明的命或许不一样了,他可能会是服装设计师,或者造型师,现在正时髦呢。明明手巧,无师自通,做得像模像样。只是明明活着时不知道,小琴也不知道。

小军带小琴去看潮,说你可以跟我过来,一起搞锦鲤养殖场,要是不喜欢,就回杭州随便找个事做,不做也行。海宁到杭州,开车近,不开车的话,地铁加轻轨,想来就来。小琴不响。小军又说,我相信我养的那些锦鲤,都会喜欢你跟它们讲话的。小琴说,你一养锦鲤就像个老法师了。

你说养锦鲤真的会越养越吉祥?小琴问。

我真的相信的,见着锦鲤,我心里欢喜。小军说,我姓吉嘛。

托你的吉啊,你让我考虑考虑。小琴慢悠悠道。

小琴跟明明第一次去海宁看潮水,明明从海宁坐火车去杭州,到一个服装职高找小琴。小琴跟爹妈谎称那几天要住同学家,一起完成一个服装作业,又跟学校请假,谎称栖镇的爷爷病危,就跟明明去了海宁盐官看潮水。职高的管理宽松,也时常有学生三天两头不去上学,回来了,补个假条就是。

晚上,小琴就住在明明峡石的宿舍里。明明和小琴,俨然一对小鸳鸯,他们一起度过了三天神仙一般的日子。

一天从杭州到海宁,一路吃吃喝喝。一天去盐官镇看潮水。一天腻歪在明明的宿舍,白天到晚上都在床上。他们觉得这个人是那么地亲。明明吸取了之前跟小霞时的教训,悄悄拿了剧团里同事的计生用品,好叫小琴放心。

明明,你好像挺有经验么。小琴说。

都是一个姐姐教我的,原来皮影戏团的。明明坦白说。

她叫什么?

小霞。

哦,小霞。她漂亮吗?

没你漂亮。

那她肯定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不知道。反正我喜欢的是你。

明明想给小琴买根金项链,但是他没有钱。他送小琴回杭州,说下次吧,下次我要是去打金店当伙计,就一定送你一根足金9999的金项链。小琴问,什么打金店?明明说,我爸的干娘家在海宁开打金店的,我爸说过我也可以去那里当学徒,学一门手艺,但是我不太想去。小琴说,这样啊。明明问,你为啥那么想要金项链呢?小琴说,戴上了金项链我就不一样了,不是黄毛丫头了,在别人面前抬得起头了呀。明明说,这样啊,那要不我还是去打金店当学徒吧。小琴说,你爱去不去,反正我是会等你的金项链的。

小琴翻了个身,明明抱住了她,像无声的安慰。小琴心里有一些惆怅,也没有骂明明。后来两个人累了,小琴翻过身来搂住明明,他们就像两只小羊一样抱着睡着了。

小琴那晚做梦,梦见明明从远方来,走到她面前了,到还有一米远的地方就停住了,不再靠过来。明明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红色小丝绒布包交给她,对她说:喏,你要的金项链,我给你带来了。那我走了。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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