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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9潘欣寒

山花 2024年6期
关键词:维京梧桐树短信

潘欣寒

接到他的短信时,她和达刚刚在床上躺下。达到家时,带着一些醉意。

她躺下时并没有立刻睡着,又想起了维京那张带一点婴儿肥的脸。她知道达是抵抗不了维京的。去年夏天,那次达也是喝醉了,之前达很少喝醉的,维京开车送达回家,那是她第一次见维京。她在黑暗里看见了维京像猫一样聚焦的眼神,便明白了那个结果——虽然她嫌维京太吵。维京总是像个男人一样大笑,笑声里,还带一些粗嘎。男人,总喜欢一些年轻活泼的女子。维京不仅年轻,还有一张令人羡慕的名牌学校的学历。

这时她看到放在一边的手机亮了。

她不想招惹达,等达的呼噜声响起来,她拿起手机,发现是他。

这是她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第三回收到他的短信了。第一回引用的波德莱尔的话:在一面镜子前活着和死去。上回是加缪的:我们一生真正活着的时候不过数小时而已。这次也是加缪的:我们四十岁时死于一颗在二十岁那年射进心里的子弹。

她隐隐感觉到了他对自己迟迟未能成行的失望。她答应过要去看他的。有两次,她确曾付诸了行动。一次,她开车到了加油站,给车加满了油,在车载导航上准备将目的地设为他的城市,犹豫了。还有一次,她决意要去了,达忘了带家里的钥匙,打电话给她,她便打道回府了。

三百公里左右的车程,兴许算不上远。早晨在家里吃过饭,中午时分就到了。就像他期待的那样,两个人在那里见一面,吃顿饭,然后开车回来。

他一直期待着她去。为此他和她一起周密地计划过。他让她放心,她到那里后,他会将一切安排好。他甚至连她去了后,要带她去的饭店和要吃的饭菜都告诉了她。那家叫“仙客来”的饭店,是一个云南人开的,里面有很多菌子。那些菌子,味道鲜美。有一种叫红牛肝菌的菌子,好吃得要死。

来吧,芬。他在那边,一次次满含感情地鼓动她。“芬”,是她在微信用的名字。她微信的全名是“那样芬芳”,他择取了其中的“芬”来称呼她。

他微信的名字明了简洁:明。不过她从来没有叫过,有些叫不出口。一是感觉那样叫太过亲昵,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到那种亲昵的程度;而且,她感觉他的年龄很大了。他在微信里的口气和拖着长调的呼唤,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些眼珠混浊和满头银发的老人。

他在家里主要画一些漫画之类,偶尔也写一点东西。他告诉过她。她试着想象他的样子。他微信的头像,是一个背着包面对苍穹的二次元的小男生。有时候,她想到他时,却奇怪地会想到维京——虽然她知道他跟漂亮任性的维京是不一样的。

她已经记不起是如何添加他的微信了。这些年,手机里,陆陆续续添加了几百个号码。有些是她主动添加的,有些是他们不知道怎么得到她的电话,申请加的。他们只要申请,她看到了,便会加上。她似乎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她的手机里没有多少钱。多一个朋友,却多一条了解外面的通道。她不是经常能出去。有些人在加了微信后,便像潜到深海的巨鲨,一声不响。她偶尔在朋友圈发几张风景照。那些风景照,是她随手拍的。她发了,他会跟在后面点赞,有时则会附上一两句点评。

有天下午,她下班了,在路上走,天突然下起了雨。她没有带伞,躲到一处沿街房的房檐下,避雨。街上不久积了水,水到处流。她拍了,顺手发了。他看到了,便同她在微信里聊了起来。他们的城市也那样,一到下雨,整个城市便成了海。

他问她,为什么不让人开车去接她?

她知道他说的人是谁。她若无其事地说,达总是忙,她不愿意打扰他,而且她也喜欢在下雨天走走。其实她很想跟他说说达和维京。达在维京去公司上班前,很少喝醉。即使有应酬,也会在晚上十点前回家。想起维京,她叹口气,谁能抵挡得了维京呢?

似乎从那回之后,他陆陆续续地,为她寄过几回书。其中一本是波伏娃的《第二性》。那书,她之前在大学图书馆里翻过,却没有多少印象了。她收到了书,告诉他,让他别破费买那些了;却没告诉他,她上班,天天打一家书店门口走,但从来没有进去过。他若无其事地回了她,那些书不是他刻意买的,手头正好有,便寄给她了。

后来,没事时,他会同她聊聊那些书。那些书,大部分她读了,浅尝辄止。不好意思不读,他破费买了,又寄了来。

他同她聊起那些书时,大都是他在说,她很少开口。即使开口,也是很敷衍的,附和着他说几句。她跟同事,平时都不会深入地聊什么的。他们的话题,不是孩子,便是一日三餐。

他在那里说时,她会莫名其妙地冒出一个念头,他也许是寂寞了,想让她陪他聊天,才为她买那些书的。

她的心,淡了一些。

两个人那样不咸不淡地聊着。

初春的时候,她经过一片建筑工地。那片建筑工地的围挡里,有一棵梧桐树。梧桐树铃铛似的花朵,在春风里摇曳。她拍了,发出去了。他住的小区附近也有一棵梧桐树,他看见后,立刻便跟她说,那棵梧桐树的花很香。他在阳台上,打开窗户,便能闻到梧桐树的花香。

她忘了怎么回复的他。也许是一个笑脸,又也许是一朵小花。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开口说,芬,过来吧,过来看看梧桐树。那棵梧桐树有四十米高呢,要十多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想想吧,芬,一个人一辈子未必能见到那样的树呢。

那是他第一次向她发出邀请。在那次邀请后,他又断断续续地跟她描述过那棵梧桐树的样子。那棵梧桐树很老了,花朵却出奇的大,比一般梧桐树的花朵都要大一些,而且花期也更长一些。他还告诉了她那棵梧桐树具体的位置,在他家东边,差不多有五个街口的距离。那棵梧桐树下,有一个卖糖炒栗子的。那个卖糖炒栗子的老人,在给人称过了重量后,总会附带地再放上几颗。

一些穿绿色衣服的市政人员,每隔一段时间会为那棵梧桐树施肥、喷药。若是天旱了,他们也会开着洒水车为它洒水。他几乎隔几天,便会为她带来那棵梧桐树的消息。有一天,他忽然对她说,他们为了防止孩子攀爬到树上跌下,将那棵梧桐树用栅栏围起来了。

他第一次邀请她时,她没有回。后来,他一回回说起那棵梧桐树,她回复了。等有空了,或许会过去看看。她说。

那话给了他希望。来吧,芬。他满含热情地邀请她。

他一回回邀请,她则一次次推脱。那些推脱的借口,用不着费多少力气便可以找到。工作忙啦,家里有事走不开啦……不知道他是否相信。她每次说到那些借口,心总会“嗵嗵”跳。她骗不了人的。达经常讥笑她,她一说谎,他立刻便能发现。

或许是他猜到了什么。那次,他主动说,如果她能过去,他带她去看看那棵梧桐树,然后一起吃顿饭。吃了午饭,她再回去也不迟。

她的心动了。或许,她可以去看看的。她甚至可以不用跟达说,达早上出去,在外面待一整天,晚上喝了酒才回来。

有了要过去看看的念头,她开始在地图上查看两地的距离。三百公里的路程,开车要四个小时。达午饭不会回来吃,她思忖着,只要赶在达晚上回来之前到家就行了。回来得迟一点也没关系,达不会刨根问底追问个不停的。

而且,她很快又发现,去那里,会途经一段海底隧道。那段海底隧道落成时,她看过电视报道,隧道里面的景象,让人震撼。

她心里开始动弹时,他却闭口不提了,似乎将这事忘了。她依然会偶尔发几张风景照,他也依然在后面点赞,或者作两句点评,却没有再说过邀请的话。

那段时间,她变得有些恍惚。一天晚上,达喝了酒回来,她坐在沙发上,眼睛瞅着面前的电视,心不知跑到了哪里。达冲她唤了几声,她没有听见。直到达走过去,弯下身,看着她。

她惊觉自己走得太远了,叹口气,一个只在手机里聊过几回的人而已。

之后,她没有再发照片,他也没有再找她说话。那棵梧桐树也慢慢没有了消息,她那颗躁动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了。

这样过了几个月,端午前一天,她去河边采了苇叶。达不知从哪儿搞来了半袋梅河糯米。她要将苇叶洗了,拿到阳台上晾好,第二天包粽子用。她在那里洗苇叶时,他的短信到了,他祝她端午安康。她盯着短信看了一会儿,将手机放下了。

或许因为她没有回复的原因,端午过后,他问她是否一切安好?这次,她没有犹豫,回了他一个笑脸。

那之后,他和她的聊天恢复了。

他有时会问她在干什么。她或者告诉他,或者不告诉他。他也不生气。他将自己画的一些画发给她看。那些画,不是一些二次元的人物,便是一些长相奇怪的动物。她说不上喜欢,它们想象奇谲,笔锋犀利,有着病态的美。她有时会在后面点个赞。

他正在给人帮忙,为即将出版的书做一些插画。他曾经的梦想,是成为手冢治虫那样的漫画大师,现在,他放弃做那样的梦了。做个平凡的人,没有什么不好,他说。世界上,大多数的人是平凡的。那些凤毛麟角的大师,连百分之三的比例都不到。

即使一个普通人,也不应该让自己沉沦的。他很快又充满矛盾地说。尤其女人。女人要成为她自己,女人必须成为她自己。

之后,他将波伏娃的那句“我就是风景和目光;我只通过自己存在,也只为自己存在”发给她。

他越来越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那天,他忽然将一张女人的照片发给她。照片上的女人,眼睛大大的,虚弱苍白的面孔,透着北方冬季的苍凉和凛冽。她没有问,不用问。除了他妻子,还能是谁呢?

她记得在哪里看过一句话,一个妻子的幸福,同她的丈夫至少有一半的干系。她想着照片上女人苍白虚弱的面孔和凛冽的眼神,再想到他,眼前便冒出《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男主安嘉和。

一天夜里,她梦见了他。她和他在那棵梧桐树下,梧桐树的花开了,在风里摇曳着。她仰起头去看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她回过脸,看见了他。他在梧桐树的光斑里,一张脸狞笑着。

她忽然就醒了。黑暗里,他让人惊怖的笑容,在她面前晃。她摇摇身边酣睡的达。达醒了,却咕哝一声,转个身,继续睡了。

夏天的溽热就像引信,将平日积攒的那些细小的不起眼的情绪一起点燃。夏天到来的时候,她和达爆发了一场冷战。

她很失望。原本绿意盎然的夏天,突然像失去了颜色。她是喜欢夏天的。每年夏天,她都会留下一些照片作为纪念。这次没了兴致,连家务也懒得做了,不上班的时候,便去超市。去超市也不是为了买什么。她在那些货架之间游荡,累了,就去四楼回形廊的排椅上坐着,透过巨大的回形廊,可以俯瞰下面。

她俯视着回廊下面像蚂蚁一样穿梭的人群,想起那晚,维京又送喝醉的达回来,维京看着达从车上摇摇晃晃地下来,再趔趔趄趄地往家里走,在后面哈哈大笑。她不能忍受维京的笑。她觉得维京的笑里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藐视。她不能接受,第二天早上,达醒了,她将维京的笑告诉了达。达冲她发作了。

也许,她不应该在那事上保持沉默的。去年,一天早上,达吃饭时,忽然看着她说,他想将跟随他的秘书换了。那位秘书,一直跟着达,任劳任怨的,她心里有些诧异,却什么也没有说。过了不久,维京来了。

这个夏天似乎特别漫长,雨水又特别多,她整个人像泡在雨里,浮浮沉沉的。

直到她收到他送的素描。

在接到那张素描之前,他们很久没有联系了。那天,她意外地接到那张素描,吃了一惊,她一看见那画,立刻明白了画里的人,是她。鹅蛋形的脸、额前快要遮住眼睛的刘海、茫然的眼神,像极了她。他并没有见过她,她之前发的那些风景照里,也没有她,她不是一个自信的人。

她忍不住将那张素描,拿了给达看。达承认那张素描画得很传神。看了,达抬了抬眼眉,问谁给她画的。她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将背影留给了达。一个街头艺人,她轻描淡写地说。

她问他,怎么能将她画得那样逼真?他发给她一个呵呵。我有千里眼。他说。她回了一个心碎的表情。我想知道,她说。这个没有什么啦,过了一会儿,他回复她,我心里怎样想的,便怎样画了。

她把那张素描,做了手机微信的头像。没事的时候,便会盯着那张素描看。

立冬不久,下了一场雪。她在街上,看着树上的雪,忽然对他说,她想去看看那棵梧桐树。

他收到她的短信,没有犹豫,来吧,芬,虽然这是冬天,梧桐树除了光秃秃的枝干,什么也看不到了,但没关系的,冬天有冬天的妙处,对不对?

他的快乐不加掩饰。

此后,他每隔几天便问她,芬,什么时候过来啊?

芬,我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你啦。

来吧,芬,不要犹豫啊,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在那边一遍遍地催促她。

他的热情吓着了她。他或许不知道,一个人过分的热情,是会将另一个人的热情浇熄的。

他浑然不觉。他不知道她已经查看过地图了,又为她查看了行程,还将整个行程为她做了一张详细的图示:路上她将会经过的村镇、加油站,包括全部的路况,要在哪里上坡、下坡,在哪里转弯……他甚至连如何绕开一个收费站,都告诉了她。

那个收费站早应该取消了,所以不必理它。他说。距那个收费站差不多二里远的地方,有一条左拐的乡村路,从那里下去,往西走上一段,绕到一条同主路汇合的省道,径直走,便回到了之前的国道。

他跟她也谈到了那条漂亮的海底隧道。那条隧道让人惊讶,里面的灯光,将隧道装饰得像夜晚的星空,可惜不能停下来拍照。他为她遗憾地叹息。

想到那条隧道,她又有些心旌摇曳了。

那天,吃过早饭,达从家里离开了。她去附房,拿出两盒茶。茶是她头天买好的。她感觉他会喜欢。一个人在家里伏案太久,喝一些茶,是必要的。

她将茶盒放到车上,然后驱车走了。路上,她眼前忽然又冒出该死的安嘉和来。她想到他那些万无一失的安排,殷勤备至的邀请,想起他为她画的素描……

她感觉他像庖丁解牛,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收取一些支离破碎的信息,将那些信息组装起来,再一点点研究、解剖、分析。

她犹豫了,找了一个借口,逃一样地回去了。

他似乎看穿了她的把戏。芬,我看见你走在路上,又掉头回去了。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瞻前顾后。他有些伤感又有些抱怨地说。

她发了一个流汗的表情,没敢解释,任其猜度好了,反正他看不见她。

芬,你究竟在顾虑什么?他一声声的追问,像鞭子。她的爽约,想必让他失望透顶了。从他知道她要过去时,便满心欢喜地计划一切。

你应该勇敢一些。过了几天,他的失望似乎消弭了,又开始鼓动她。

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走向死亡,出生与死亡之间是生命。

让人们受到束缚比让他们摆脱这种束缚更容易,只要这种束缚会带来利益。

或许,她可以跟达说说,让达陪她一起去,她想。对达,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她又没做什么。如果达问她,她可以开诚布公地告诉他,一个远方的朋友。

而且,他们可以趁机做一次短期旅行。她想和达一起去看看那条被灯光装饰得像星空一样的隧道。他们很久没有一起出去了。她有些想不起他们最近一次一起出去是什么时候了。她一直期待着达能开口,可达似乎总在忙。

她生出那个念头的时候,快过年了。过年总是要忙的。等过了年,再说吧。她想。她知道他一定也会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过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她去取烧开的热水时,达放在桌上设了振动的手机,一直在跳,她拎着热水,想拿了手机,去喊达,却发现是维京的电话。她一个趔趄,一壶热水,一点不剩地浇到了脚面上。

达满怀怨恨地看着她,她一个无心的失误,将一家人的年夜饭,笼上了一层阴影。

他是卡着午夜零时的钟点,给她发来短信的。那时她正躺在床上,忍受着来自烫伤处火烧火燎的疼痛。他祝她新年快乐。短信附了一张图片,两只笨头笨脑的小熊拥抱在一起。

看着那两只拥抱在一起的小熊,她没忍住。

春天还是来了。

他几乎天天都在向她报告那棵梧桐树的消息。

梧桐树发芽了,芬。他在微信里很动情地说,那些在冬天孕育的小小的芽尖,一点点撩拨着人的心,让人心生爱怜。

梧桐树已经长出了花苞,来吧,芬,来看看这些带着露滴让人赏心悦目的花苞吧。

梧桐树的花苞,现在已经有拇指肚大小了,芬,我希望你能赶在梧桐树第一朵花绽放的时候过来。你能过来吗?他在短信里满怀期待地说。

她的心,随着那些梧桐花的花苞一起融化、萌动。

梧桐树的花苞,又长了一些,马上要开了……

他现在每天都会去梧桐树那儿看看,他说,梧桐树每一点细微的变化,逃不过他的眼睛。

梧桐树已经开花了,芬,那些铃铛似的花,开成了紫色的云,一团一团的云,点亮了一整片的天空。空气里到处都飘着它们的花香。他在短信里迫不及待地告诉她。他将梧桐树连同树上的花朵拍了照,发给她看。芬,你看这些花,开得多么释放。

之后的一天,他却又满腹心事地说,那棵梧桐树要被人挪走了,那边的路要拓宽。不过那也许只是一个传说,他不相信他们会将那棵树挪走,谁舍得将那样一棵树挪走呢?他像安慰她一样地说。那棵树,已经变成了一个地标,它开花的时候,几乎大半个城市的人,都会跑去看。他们对着那棵梧桐树的花朵拍照、留影。有些人则干脆在梧桐树旁边的草地上,铺了毡子,坐在上面“野餐”。

她期待他能多拍一些那棵梧桐树的照片。此后,他却没有再拍过,也没有再跟她谈及那棵树,好像那棵树销声匿迹了。

他只是像没头没尾似的断断续续发给她一些波伏娃的话:

一种没有雄心也没有激情的金光闪闪的平庸,漫无目的,无限地周而复始的日子,缓缓死亡,不寻思原因的生活。原封不动地保存和重复世界……

一个人可以平凡,但不代表可以接受平庸。在平凡的生活里,找到亮点,让那些微火似的烛光,照亮前行的路,不允许自己滑入那种今日和明日、个体和其他人没有差别的生活。那种心甘情愿的平庸之恶,将会摧垮一个人的斗志。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发给她那些。那些没有指代没有起因有些语无伦次的话,让她诧异。她从那些话里,读出了一些伤感和无奈。他怎么了?她心头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不过那预感很快消逝了。再回头细读那些话,那些话像是对她的期许和告诫。

她心里惦念着那棵树。她决定要去看看那棵树了。

她去理发店做了头发,将直顺的长发,烫了一个个的卷儿。然后从衣橱里找出那件卡其色的风衣。那件卡其色风衣,她很少穿。达说,那件风衣,她穿着看上去有一些凌厉的感觉。

她等达吃完早饭走了,穿上那件卡其色的风衣,出了门。油箱的油,已经提前加好了。她上了车,将车载导航的目的地填上他的城市,驱车走了。

这次她没有对他说,她不想对他说。她想等到了,再告诉他。

她开始还有些忐忑,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开车远行。她想象着他在接到她电话时的表情,心里的忐忑随之烟消云散了。她一边开车,一边看着远处的麦田和近旁的树木,它们吸引着她。

其实不用车载导航的提醒,途中她要经过的那些小镇,就像她的老朋友,一次次,被她在心里记诵过。她夜里失眠,或者走在路上时,脑子里想着它们,嘴里默念着它们,心里一遍遍地描摹着它们。现在它们全都呈现在她的眼前了。它们是美的,像一幅幅油画。

她在欣赏着窗外的风景时,不知不觉又想起那次,她跟维京一起吃饭。她打电话约的维京。她先到了,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在那里等维京。后来维京来了。下了车,维京步伐矫健地走过来。进了饭店,维京也不客气,嘻嘻哈哈地,让她点了烤鳕鱼。吃饭时,维京一点也不避讳地说着达。维京的坦诚,让她震惊。她准备好的话,一句没有说出口。告别时,维京抱了她,又亲了她的脸。她在维京后面,看着维京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她经过了一个个如画似的村庄,到达了那条灯火辉煌的隧道。当她驱车跑在那条灯火辉煌的隧道里,她想起遭遇泥石流的那个深夜,闻听前方隧道塌方的消息,她和达,在前路不明的山道上等。

后来,隧道打通了,但是隧道随时会有石块掉落。所有等在那里的车辆都在踌躇,达和她商量后决定走。泥石流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发生。当他们的车终于行驶在崎岖不平的隧道里,她睁大了眼睛,屏息静气地看着两边随时可能再次塌方的隧道。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见,隧道里面黑咕隆咚的,除了车子前面被车灯照亮的小小一片地方。

当车子终于冲过隧道,达将车子停在路边,攥住了她的手。达的手心里全是汗。达握了一会儿她的手,放下了,在她的手心里,郑重地写下了两个字:永远。

她不知道有没有永远。她一心一意地过好每一天:上班、下班、做饭,跟达一起吃了早饭,看着达走了,然后收拾了家里,去单位。

现在,他们似乎又走到了一条隧道前,这条隧道,她不知道是否更加凶险。她知道自己是有问题的。或许,她和达,并非全部因为维京。

维京来之前,达便已有异样了,有一天夜里,达哭了。达的眼泪,有一些落在了她的身上。她不知道达为什么哭,她有些惊讶,起来,想抱一下达,达躲掉了。

她如愿站在了那棵梧桐树的篱笆旁边。梧桐树的花已经开败,生出了巴掌大的叶子。

她站在那里盯着梧桐树郁郁葱葱的叶子,看一会儿,掏出电话,打。

电话响了一会儿,一个苍老的女声接了。那苍老的女声,几乎让她快要窒息了,仿佛被推到了一个密闭的空间。她犹豫着,说出他的名字。那个苍老的女声,“哦”一声。那声“哦”,让她在那个密闭得窒息的空间里,得到了一丝喘息。她听着电话里苍老的女声,慢慢说下去,那是他的网名,不过他走了,前几天,刚刚火化。

她拿着电话茫然地站在那里,慢慢回味着,似乎不明白那些话的意味。她觉得自己听错了,又或许误解了那些话的意思。

等再说话,声音哆嗦得如风中的树叶。她问是否可以过去看看。得到了应允,她随着电话里苍老的女声的指点,找到了他的家。

四楼不大的客厅里,两张老迈而悲戚的面孔。待看到墙上黑框的照片里那张苍白的脸,她心里像掀起一阵惊天骇浪。

她盯着墙上的照片看了一会儿,让心里的惊天骇浪平息。听那苍老的女声,她母亲的声音,说着她。

她比她大了一轮。离婚后,每天待在家里,写字画画,偶尔出去,走到梧桐树那儿,便回来了。

两年前开始腹疼,检查后,知道得了肝癌。不愿意去医院,每天在家里喝草药。不管怎样疼,一声不吭。

什么都在心里自个装着,不说,离婚也是。

自从得了病,就像换了个人,每天都笑,嘻嘻哈哈的,从不叫疼……

她盯着照片上的人又看了一会儿,对着那两张苍老悲戚的面孔说了节哀顺变的话,然后道了别。

驱车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她眼前清晰地现出了她的脸。车子驶过隧道,她没有再往前走,将车从匝道上驶出,停在了路边。她将头伏在方向盘上,肩膀一耸一耸,哭起来。

后来,她抬起头,拧开了音响。

从那遥远海边 慢慢消失的你/本来模糊的脸 竟然渐渐清晰……

当《大海》的旋律开始在车里弥漫,她将车驶上了另一个方向。她要去海边待几天,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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