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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莱茵河畔

2024-06-19罗令源

山花 2024年6期
关键词:马塞尔阿伦特孩子

罗令源

站在科隆大教堂的塔顶俯瞰,莱茵河更为湍急壮阔,令人遐想连篇。世界已经迈入了新千年,科隆大教堂的塔楼像年迈的老人一样,在风中有点轻微的颤抖,让两位中国女子有点昏眩。但时间对古老的莱茵河却似乎没有意义,它每天用清澈的河水洗涤自己,每天都是那么年轻美丽。

“你福气好,现在天天能喝到莱茵河的水,看到莱茵河。怪不得你比以前漂亮多了。”妹妹夏瑛对姐姐这么说。她专程从香港过来看望生活在科隆的姐姐夏琼,美丽的莱茵河和科隆活泼的气氛立即让她对姐姐所在的城市发生了好感。

从科隆大教堂出来,曾在昆明大学工作过的夏瑛对大学生活还是眷恋,想看看科隆大学的风景,于是姐妹俩来到大学校园溜达。星期六的校园有点冷清,但这丝毫不妨碍姐妹俩的游兴。穿着红大衣的夏瑛有如一朵不知从哪儿飘来的小花,引人注目地在灰色大地和各式现代楼房间移动着。她和姐姐夏琼有说有笑地来到庞大的主楼前,这时姐姐拿出相机,给妹妹照相留念。妹妹察觉到,背后似乎有个什么人总在观察她们。姐姐一照完相,夏瑛就回过头去,正好看见后面有个高大的年轻人慌慌张张地背过脸去。姐姐夏琼也注意到了这个人。两人以为是自家嗓门太高,惊扰了别人,于是走路时肩靠肩压低了嗓子说话。但夏瑛的笑声还是有如一股暖流,不时地会将冷冽的空气温暖。就在姐妹俩要进楼的时候,有人在她们身后用英文问了一句:

“哈罗,您们说的是中国话吧?”

夏瑛回头一看, 正是刚刚躲躲闪闪悄悄观察她们的那个欧洲人。这人大鼻子,高个子,秀气的脸蛋上架着一副眼镜,一双蓝色的眼睛看着她时,闪射出一股青春的活力。夏瑛的第一感觉是这个人是个聪明和善的书生。她忽然想起来,先前在校园里溜达时,已经在不同的教学楼前看到过这个人了。那时,她就感觉到,这个人一直在她们周围变换角度,看上去好像也在散步,但暗地里却好像在观察她们姐妹俩。

“我们说的话都被您听去了?”夏瑛用一口流利的英文问道。她大学时主攻的就是英文专业。

“不会不会。我不会中文,只是以前听人说过中文。我前面看到过您们一次。我看您也是来旅游的吧?”年轻男子看着夏瑛问道。

个子小巧的夏瑛没想到这个从天而降的书生果然是在研究她的行踪,于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来看我姐姐的。我姐姐就住在这个城里,她今天带我来看看校园这边的风景。”

“我是德国人,但也是外地来的。我是从波鸿过来帮我妹妹找房子的。我妹妹想转到科隆大学来读书,叫我顺便帮她看看环境。我叫阿伦特·奥伯特。您们既然熟悉这里,那我也跟着您们逛逛,好吗?”眼镜书生彬彬有礼地问道。

大冷天里会碰到这样一个合群的人,姐妹俩都觉得有趣,三个人就笑哈哈地一起在坚硬的土地上散步。阿伦特告诉她们,他是多特蒙德人,现在是波鸿大学的微生物化学博士生,今年夏天就要毕业了。他还说,他以前的一个女友是台湾人,他很喜欢亚洲人的温柔和善良。对爱情有些阅历的夏琼很快看出来,阿伦特对身材苗条且爱说爱笑的妹妹夏瑛一见钟情了。看见夏瑛,就好像在沙滩散步时突然发现了一颗珍珠一样让他兴奋。他一边走一边向夏瑛提了不少问题,而且不时用那双湛蓝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他看着她的眼光是那样专注,好像除了夏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一样。夏瑛被看得脸上生起一片红晕,在冷天里显得越发美丽。走了一个多小时后,阿伦特已经了解到,三十岁的夏瑛还是单身,现在一家香港船务公司担任秘书,办理船务和货运进出口手续。

快到中午时,三个人已经聊得像熟人一样了。阿伦特还要去帮妹妹看房子,就建议下午四点大家在一家咖啡店碰面再聊。夏瑛觉得这个人待人诚实且很有学者风度,另外来到德国已经十多天了,她也很想认识认识德国人,于是就立即同意了。夏琼知趣地让他们俩单独约会。

其实,夏瑛在眼镜师姐夫身上已经见到了一个货真价实、诚实可靠的德国人。六年前,埃里希和他的德国妻子办完离婚手续后,十分郁闷地去中国旅行,想换换环境,散散心。但到了中国后,他的孤独感每换个城市就增加一分,到了云南昆明市中心时,他不但没有找回自己,而且体力透支,身心疲乏。陌生的城市,让他濒临崩溃。夏琼这天下班回家,正好路过瘫坐在长凳上的他。她觉得他气色不对,就上前询问。这一问不打紧,埃里希当天就爱上了她,孤独感很快消失了。一场即将以失败告终的旅行,出人意料地以邂逅爱情收场。后来,俩人情书不断,有假期就相互拜访,一起旅行,情感不断加深。四年前,埃里希和夏琼结婚,把她接到德国来了。夏瑛住在姐姐家时,发现两夫妻依然十分恩爱,每天都是笑声和幸福。夏瑛对姐姐好不羡慕。

正因为对姐夫有很大的好感,夏瑛很想认识更多的德国人。住在姐姐家的日子里,夏瑛虽然不会德语,但姐夫对姐姐的体贴和温存,她每天都看在眼里。姐夫跟姐姐结婚已经四年,但姐夫对姐姐的爱好像跟初恋时一样强烈。夏瑛觉得他又浪漫又坚强,既是好情人,又是好丈夫。当她如约来到莱茵河畔的奶酪咖啡馆时,阿伦特朝咖啡馆门口不断张望的神情使她心里猛然喷射出一种令人迷醉的感觉:阿伦特爱上了她,而她也爱上了阿伦特。也许,他就是她的缘分,她的埃里希。她的心里涌动了一下,好像莱茵河的水,涌到了她的心田。这碧绿的水带来了一颗奇妙的爱情树种,让她感到了新生命的涌动。

这天晚上,从贝多芬到酱油豆腐里的微生物,两人的话题越谈越多,咖啡是越喝越渴。对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抹润滑剂,俩人的眼睛被润滑得全都闪闪发光,有如四颗充了电的宝石。虽然阿伦特的固执有时让夏瑛感到吃惊,但他们有谈不完的话题,而且阿伦特的书生气也很讨夏瑛的喜欢。夏瑛的父亲是个戴眼镜的教授,她很喜欢阿伦特戴眼镜的样子,说他有点像她父亲年轻的时候,纯洁无瑕,充满梦想。他们就这么从这个话题转到那个话题,自己不停地说话,也让对方不停地说话,以便每秒钟都在感受对方,拉近对方。阿伦特长得高大,英俊,圆圆的脸上有许多羞涩和童真,让夏瑛越看越喜欢。而爱说爱笑有如百灵鸟的夏瑛显然也让阿伦特十分着迷。他们都只顾看着对方,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咖啡馆外面的地上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到了晚上十点多时,咖啡馆里来了许多年轻人,一片嘈杂。他们进来,先把身上的雪抖掉。阿伦特扭头朝外看了一眼,忽然说:“天晚了。但明天是星期天,我休息。你愿意明天到波鸿来看我吗?”

夏瑛也渴望再见到他。她立即说:“可以啊。我在这里还有四天假期。”

“那我明天开车来接你吧。你可以在我那里过夜。”

德国男人这么开放?夏瑛有点犹豫。“我先看看吧。你明天十点来接我怎么样?”

阿伦特一下子张大了嘴:“十点钟。我的天!有的路面都结冰了,开不了这么快啊。我今天还要开回去。从科隆到波鸿要两三个小时呢。明天我还要收拾一下房间,以表示对你的欢迎……”

这回轮到夏瑛傻眼了:“啊?我还以为你十几二十分钟就到了科隆了……”

“德国也不小啊。”阿伦特笑了起来。夏瑛更是笑得不能自已。

接下来的星期天把俩人直接送入了爱情的飞船。阿伦特的眷恋和痴迷,使夏瑛当晚就在阿伦特那套六十多平米的住房里住了下来。这一住就连住了四个晚上,直到假期结束,匆匆登上了飞往香港的飞机,夏瑛的心思还一缕一缕地盘在比她大两岁的阿伦特身上。而阿伦特进实验室时想的是夏瑛,出实验室时想的也还是夏瑛,好像舞台灯光下的皮影,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给牵住了,自己干了些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有时他在实验室里捣鼓了一整天,最后发现自己干的全部是些乌七八糟的事。好不容易挨到四月复活节,阿伦特终于有了十天的假期,他前脚刚走出实验室,后脚就登上了飞往香港的飞机。

夏瑛和一个女友在九龙共住一套住房,每人的房间都只有九平米。夏瑛几年前刚来香港时,口袋里只有几百块钱。现在,她在住房昂贵的香港,能拥有这个九平米的房间,这让她感到一丝骄傲。毕竟这个小小的世界全是她自己打拼出来的。她的房间里,电视、录像机、音响设备等样样齐全,但就是缺少转身的空间。一米九的大个子阿伦特觉得转不开,白天总在外面跑,等到一米五四的夏瑛下班回来了,俩人就一高一矮、恩恩爱爱地一起到外面去吃海鲜、听音乐会、看展览。只要夏瑛在身边,阿伦特的嘴角就总是盘着两个快活的小醉虾。

第三天晚上,俩人像两根卷在大饼里的油条一样直直地贴着躺在夏瑛的单人床上时,阿伦特开口说道:“以后生活在一起,我们会要孩子吧?”

“当然。孩子我是想要的。”

“我们最少要四个孩子好不好?不,最好是八个。”

“宝贝,你这是老虎胃口呀。听起来好像是大阔佬在请客。‘这四道菜不要了,再上八道新菜来。”

“夏瑛,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要不要?”阿伦特有点不快。

“你要逼鸭子上架呀?鸭子上架了,更屙不出蛋来了。”

“夏瑛,我喜欢孩子嘛。再说,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都喜欢生一大堆孩子。”

夏瑛心想你不就是个博士生吗?但她也不好捅破,就说:“我没看见什么身份地位嘛,就看见自己在香港还挺会赚钱养活自己的。”

“夏瑛,你根本就不相信我以后会做教授,是吧?”阿伦特直挺挺地坐了起来,“我一定要做教授。我相信我也能成为教授。我会赚到足够的钱,养活全家的。要是你来德国后找不到工作,没关系,我会赚到足够的钱让我们花的。我妈就始终是家庭妇女,我挺能适应这种男人赚钱,女人持家的生活方式的。”

“宝贝,你还挺传统,不太像现在的年轻人。”夏瑛把阿伦特拉到怀里。也许,阿伦特就是这样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吧。她轻声说:“那我们就生吧!”

“一个接一个,四个到八个?”阿伦特附在夏瑛耳边再次问道。

“对。一个接一个,四个到八个。家里摆小矮人样摆得满满的。”

“夏瑛,你说的是真的?”

“宝贝,我也很喜欢有小孩。没有小孩的家不是家,就是一对老夫老妻罢了。”

对一丝不苟、事事认真的阿伦特来说,夏瑛的话不啻是一份婚姻契约,婚姻一开始就必须执行。但对凡事讲实际的夏瑛来说,阿伦特想要孩子乃是阿伦特愿意与她共建家庭、长远相爱的表达,能生多少孩子,到时要看两人的经济条件和身体状况。她万万没有料到,固执的理想主义者和务实主义者有一天会像水火一样不相容。

但现在的日子里还有很多诗情画意,两人商定,下一步是在德国生活一段时间。夏瑛立即去向老板请假。老板说,夏间船务繁忙,要请假就现在吧。于是,四月底,夏瑛跟着阿伦特再次来到了德国。

随后的一个半月有如蜜月一般甜美,两人享受到了从未经历过的温柔和缠绵,阿伦特让她度过了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一个生日。但后来,香港老板不断打电话来,说临时帮手好多船务办不了,请夏瑛早日回去办公,夏瑛只好在六月中旬再度回到香港。这边夏瑛一到香港,那边阿伦特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电话一个接一个,催着夏瑛去办来德结婚手续。他多次叫夏瑛不要担心过来后没钱没工作,也许开始时手头会有点拮据,但他会赚到足够的钱养家的。夏瑛想想自己已经三十一岁了,再不生孩子,恐怕以后就生不出来了。再说,她在香港干了这么几年,存了点私房钱,如果和阿伦特处不好,她就打算在德国自己养活自己。靠自己的存款,一两年应该是没问题的,以后时间长了,她相信自己总能找到工作的。但她当然不想往坏的方向想。她觉得阿伦特还是个专情、可靠的男人。她决定赌一把,和阿伦特结婚。

九月金秋,夏瑛辞去香港的工作,来到德国和相识才九个月的阿伦特结了婚,并开始了全新的家庭主妇生活。

十月,刚烘烤出炉的阿伦特博士在明斯特大学的研究所里找到了一份抗胃癌药物药效分析的工作,这对新婚夫妇便从波鸿搬到了美丽的明斯特城。

夏瑛原来料理船务的双手现在一下子成了家中柴米油盐的主宰。好在新生活从起床到吃饭样样都是新鲜的,所以,丈夫不在家时,夏瑛并不感到寂寞。白天,夏瑛到大众学校去学德语,在学校里结识了一个泰国人和一个越南人,三个女人很快成了好朋友。晚上,阿伦特回到家时,夏瑛已经做好了可口的中国饭菜,想好了要用刚学的德语跟丈夫说几句话。这个过惯了单身生活、吃惯了食堂的博士现在每天吃得很香,睡得很死。有家的日子跟打光棍的日子果然是天壤之别。

为了以后带孩子方便,夏瑛开始学开车。学了三个月后,夏瑛参加了驾驶执照考试,但因为德语不行,笔试时连理解考题都有困难,结果没有通过。强化准备了半年后,夏瑛决定重考,这一回笔试倒是过了,但在实际操作时考官很不友好,弄得夏瑛胆战心惊,最后停车时还是蹭了一下后面的车,考官就没让她通过,两千多欧元的学费就这么泡汤了。夏瑛这时已挺着个大肚子,行动比以前迟缓了,她决定把考驾照的事暂时搁一边再说。

过了新年,夏瑛的肚子越挺越大,大得走路都艰难。四月间,儿子通过剖腹产来到了人世。夏瑛都快三十三了。她估计自己若是年轻些,皮肤弹性大,可能就不用剖腹产了,但还好一切顺利。儿子一头黑发,长着蓝眼睛,很讨人喜欢。他们给他取名马塞尔·奥伯特。

但阿伦特的工作延长申请没有得到批准,所以阿伦特只好又到处申请工作,最后在不来梅找到了一份为期两年的研究耳膜病变的工作。为了尽快把家人接过来,阿伦特立即单枪匹马到不来梅去找住房,并一个人开始仓促地办理搬家的事。夏瑛出院后很虚弱,阿伦特就把妻子和孩子暂时安顿在多特蒙德他母亲那里。

夏瑛从阿伦特的往事里已略知婆婆有点排外,而且常常瞧不起别人。到了婆婆家后,夏瑛像林黛玉到了贾府,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但婆婆的苛刻还是使夏瑛度日如年。婆婆小眼薄唇,总是居高临下的神态,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按照华人的传统,坐月子的女人一般吃的都是最可口最营养的饭菜,但德国婆婆每天就开些蔬菜罐头加点黄油煮一煮,而且夏瑛才吃几口,婆婆就说她吃得够多的了,叫她不要再吃,弄得夏瑛饥肠辘辘,头昏眼花。幸亏姐姐夏琼从科隆带了许多饺子来看她,让她饱餐了两顿。可是姐姐一走,婆婆就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些陌生的饺子了,于是一股脑儿把它们全冻在了冰箱里,然后就把这些“外国货”给忘得干干净净了。

到了婆婆家的第六天,马塞尔颠颠倒倒地哭了起来。夏瑛头重脚轻地爬起来要去喂奶,但婆婆抱着孙子不给她。“还没有到喂奶的时候。你喂奶要有规则,每四小时喂一次奶。”婆婆把小孙子锁在另一间房间里,转过身来叫夏瑛,“你也该去洗脸换衣服了。天天穿着这件衣服,像个什么样子。孩子你要让他哭,以后他就知道什么时候有奶了。”

夏瑛回到自己的房间,耳边听着才半个月的儿子的凄厉哭声,心如刀割。她万万没有想到,德国人会如此对待自家的香火。这就是德国和中国的文化差异吗?这种对襁褓中的婴儿讲纪律讲秩序的德国文化,她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她握着自己的头发,真想冲到儿子那边去。以前在香港的时候,她的飘逸的香港小姐发式曾受到同事的羡慕,现在,她伸手抹脸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指间缠满了头发。低头一看,自己的肩膀上也铺上了一层黯然无光的落发。她无声地啜泣起来。

第二天,夏瑛坚决要求回家。婆婆教训她,说她连妻子都不会当,这时候还去给阿伦特添麻烦,夏瑛什么也没说,抱起儿子,拖着两条颤抖的腿,坐火车来到了不来梅。新家里只有一个床垫子,但夏瑛一下子感到非常满足。

阿伦特问清事由后,并没有站在夏瑛这边与婆婆交涉,而是叫夏瑛要随和一点。“我妈妈带孩子是有经验的。我们都是她这么带大的。没什么不好。”

婆婆隔三岔五就打电话来。阿伦特接完电话后,就总是对夏瑛很不满,什么孩子哭闹是母亲惯坏了,什么该做的家务撂在一边不做是家庭主妇做得不够格啦等等,夏瑛听了只好把委屈强咽下去。

马塞尔快要满月的时候,有一天阿伦特在研究所要仪器设备经费,结果受了一点上司的气,于是中午突然从实验室回来,说是有点疲累,就关起卧室门蒙头大睡去了。到了晚上,夏瑛进来叫阿伦特吃饭,却看见阿伦特瘫在地上。她觉得天塌地陷了一般,大呼小叫着要叫急救车。

“夏瑛,不要怕,我得的是眼角膜失水症,是空中飘浮的花粉引起的。我在认识你以前就犯过这个病了。有一阵子不犯了,今年不知怎么又犯上了。”

“那就去看医生啊”,夏瑛的声音在颤抖。客厅里传来“砰”的一声,好像是马塞尔打破了一个瓶子什么的。

“没用的。我已经看了无数的医生了,都说是不治之症,只能天天滴眼药水湿润。夏瑛,领我去上个厕所吧。最好把灯关掉。我现在怕光。”

夏瑛立即关了灯,把丈夫从地上搀扶起来,牵引他去卫生间。她的身体像秋风中的树叶一样在颤抖,“还是要去看医生啊。我父亲也得过顽固的眼疾,但后来还是治好了。你看你今天早上都还好好的,晚上就只会翻眼白了。你把我差点吓死了”,夏瑛语无伦次地说道。

“你别操心了。过上七八天,自然就好了。我每回都是这样过来的。”

家里两个男人,一个是病人,一个是妈妈的小宝贝,夏瑛一身精力从早到晚全放在这两个人身上。从吃饭穿衣到洗澡如厕,夏瑛照料丈夫照料了十天,阿伦特的眼睛才又慢慢见到了光明。但夏瑛剖腹产子留下的伤口却因为过度劳累而愈合缓慢。

马塞尔长到一岁的时候,阿伦特要执行婚前就已定好的生育计划,要夏瑛再怀胎。医生说剖腹产大伤了元气,要夏瑛过一年以后再怀胎。阿伦特无可奈何,只好依从。

马塞尔刚长到两岁,阿伦特立即就让夏瑛停服了避孕药。医生开了些促进怀胎的荷尔蒙,夏瑛吃下去以后却有如石沉大海。三个月后,夏瑛跟阿伦特发生了一场口角,最后不得不换了个医生。这个医生也是给她吃激素,只是药名不同而已,结果夏瑛吃下去以后,小肚子还是固若金汤,毫无动静。

有一天,马塞尔在客厅里睡午觉的时候,夏瑛不经意地走过镜子前,她忽然发现自己苗条的身材变成了一个粗腰身,原来细腻的皮肤现在就像一张糙纸一样失去了平滑,而时髦发式早已变成了家庭母亲的蓬头垢面。夏瑛吃了一惊,就把荷尔蒙药悄悄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阿伦特在不来梅的工作合同结束了,但阿伦特没有立即找到工作,而是失业了,三个多月后,才在柏林夏理特医院找到了一份研究工作。失业期间,阿伦特的眼病又犯了,而且比上次更厉害。夏瑛十分焦虑,觉得丈夫的前途危机四伏。

到了夏天,阿伦特带着全家来到了柏林。他除了研究人体大肠病菌外,还在洪堡大学教授一门课程。为了获得教授资格,他必须教授一定数量的课程,而且还要撰写一篇三百页的研究论文。为了获得研究成果,阿伦特常常半夜里起床,迷迷糊糊到研究室去定时用各种病菌喂老鼠和蝌蚪。对于家务和教育孩子的事,阿伦特有时十天半月也无暇过问。

德国首都柏林外国人多,各种信息也多。夏瑛很快在亚洲商店里发现了一份由德国海外华人创办的《华商报》,看到了一些德国华侨融入德国社会,在德国生根发芽的报道,很有感触,于是,在做母亲和妻子后剩余下来的几缕闲隙中,开始提笔撰写自己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向报纸投稿。一些稿子被录用,编辑部还介绍她认识了几位生活在柏林的编辑,夏瑛于是慢慢有了些中国朋友。夏瑛性格开朗,喜欢说笑,再加上柏林的中国人比她以前待过的城市都要多,夏瑛去参加活动或去亚洲超市买菜时,很轻松地就认识了一些同胞,不用老想着老公给她的压力,心情于是逐渐好转。但阿伦特对她的不孕状况越来越耿耿于怀,夏瑛便通过熟人找到了一家中医诊所,让一位女中医给她开了个中药方。在西医那里试了半年多后,夏瑛开始改喝中药汤。三个月后,夏瑛怀上了第二胎。阿伦特大喜过望。

这时正好是阳春三月,空中已有花粉在飘荡。阿伦特又开始眼睛干痛,怕光。夏瑛立即动员阿伦特去看中医。但阿伦特觉得中医太过玄乎,自己作为严肃的学者去看中医岂不要被同人耻笑?于是马上就回绝了。夏瑛不肯罢休,又逼又哄,最后是苦苦哀求,“看在我爱你的份上,我又不会害你,你就为我走一趟诊所吧。”阿伦特也预感到眼疾可能又要发作,就期期艾艾,让夏瑛牵着贼头贼脑地来到了中医诊所,看了同一位女中医。

拿到药方后,因为在德国买中药材很花钱,正好姐姐回国探亲快要回来,夏瑛就托姐姐按方抓了一箱子药带过来,然后煎好了每天监督阿伦特喝下去。阿伦特果然觉得涩重的眼睛一天比一天轻快明朗,到后来甚至觉得有人在他眼前拉开了一道厚重的窗帘,睁眼看世界时,好不享受。四五月花粉最多的时候,他的瞎眼病也没有复发。夏瑛就监督着阿伦特让他再吃了三个月的汤剂,阿伦特的眼病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相识五年后,二子巴斯蒂安成了小家庭中最稚嫩的成员。这时,马塞尔快三岁,已上了半年幼儿园了。坐了七天的月子后,夏瑛便每天推着小儿子接送大儿子,大儿子进园后就是照料小儿子。以前只有一个孩子的时候,夏瑛虽然也常常觉得累,但基本上还对付得下来。现在一下子有了两个儿子,大儿子精神十足,回家后闹到十点还不肯上床,小儿子半夜里嗷嗷叫着要吃奶,弄得夏瑛应接不暇,整天灰头土脸,头发又乱蓬蓬起来。有时候大儿子发烧刚好,小儿子又紧跟哥哥也烧倒在床上了。两个孩子完事了,结果阿伦特也来凑热闹,上吐下泻,夏瑛忙不过来,简直就想跪下来拜菩萨。前前后后半个月过去了,三个男人好不容易都健康了,夏瑛已是精疲力竭。绷了半个月的神经一松弛下来,夏瑛马上就开始感冒咳嗽,半个月一个月拖拖拉拉地不见好,到最后全好了,夏瑛还是有点提不起精神来,好像有人抽了她半桶血一样。全家病病磕磕地闹了两个回合后,夏瑛就有点灰心,觉得做家庭主妇比做职员还要难。

对于阿伦特做丈夫和做父亲的方式,夏瑛也开始怀疑起来。有时候阿伦特回来得早,夏瑛就希望阿伦特能帮她一把,但阿伦特总是把她的话当耳边风,回来后要么坐在计算机前没完没了继续他的研究,要么就抱着被子大睡一场。有时被夏瑛逼得紧了,阿伦特就去抱抱孩子,但一转身他就抱着孩子坐在计算机前了。结婚这么多年,阿伦特就没有做过一顿饭。他不但不做饭,而且吃完饭就好像是下饭馆一样,丢下碗就走人,从来不帮着收拾收拾;洗完澡后,臭袜子湿毛巾就塞在被子底下,眼中不见,心中干净。刚结婚时,夏瑛当他是有职业的人忙不过来,而且自己当时是家庭主妇,收拾袜子毛巾本来就是自己分内的事,因此也就心甘情愿地跟在后面收拣。后来有了孩子了,夏瑛有点忙不过来,就跟丈夫说到了他的坏习惯,丈夫听了却依然我行我素,害得夏瑛常常叹气,只觉得自己被逼当上了家里三个男人的妈妈。

巴斯蒂安长到八个月的时候,阿伦特就像一个精确的钟表,又把指针摆到了生育两个大字上。

这是一个初秋的中午,空气已经有了点凉意,太阳虽然还是高高挂起,但已经比夏天淡薄了许多。因为实验室离家里很近,阿伦特常常中午回家吃饭。这天阿伦特在家吃了中饭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脚底抹油立即开溜,而是坐到了长沙发上。夏瑛刚喂完了小儿子,因为小儿子要拉妈妈的头发玩,夏瑛就先不吃饭,而是抱着小儿子坐到沙发上逗他玩。夏瑛已经习惯了先喂孩子,然后再自己吃饭,但小孩子吃饭时都很贪玩,所以夏瑛常常是大家都吃完了才开始吃饭。她的衬衣上有巴斯蒂安吐奶留下的两块污渍,一张浮肿的脸显出缺少睡眠的模样。

“夏瑛,现在我们可以考虑生第三个了,这样孩子们可以一起长大。”

“要这么多孩子,我一个人带不了。带这两个,我已经头大了。”

阿伦特跟病理学打过不少交道,他以专家的口吻说道:“根据女人在哺乳期的生理状况,你现在怀胎无论是对母亲还是对婴儿都是最佳选择,而且你身体恢复也不错。现在这个时期不能错过。”

夏瑛:“你工作不稳定,我们还是不要生吧。”

巴斯蒂安现在不要玩妈妈的头发了,在夏瑛怀里拱来拱去要下去玩,夏瑛就把儿子放在地上,滚了一个球让他去拣。巴斯蒂安咿咿呀呀地在客厅里爬开了。

阿伦特:“生不生跟我的工作没关系。我们说好了最少生四个孩子。”

夏瑛勉强地笑了笑:“你看,你的同事,还有周围别的德国人都不要孩子,要的话也顶多就两个。我们有这两个……”

阿伦特是个恃才傲物的人,他哪里容得下这样的话。“我是我,别人是别人,你不要以为我喜欢你把我跟别人比来比去。你完全有再生育的能力,再生三四个也没有问题,而且孩子只要生下来了,自然而然就会长大的。”

夏瑛:“对不起。我……我觉得这样生活实在太疲倦了。有的时候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今天早上起来匆匆走过镜子前,我简直就觉得自己长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了。”

“你现在都三十六了。女人四十岁以后怀孕,对胎儿不好,因为母体的毒素排解过程全部减缓了,所以我们的孩子要赶在你四十岁前生下来。你从今天开始就把避孕药停了吧。”阿伦特口吻强硬起来。

“我都说了,我现在还不想急着再生第三胎。”

阿伦特拉长了脸。夏瑛从来没有看过丈夫这么难看的脸。“夏瑛,你自己当时亲口答应要生四个到八个。你现在这种嘴脸就是要毁婚了,那你从现在起就没有再待在这房子里的必要了。”

快六年的婚姻居然被丈夫一句话就给枪毙了,夏瑛大受刺激,冲口而出:“你要是只把我当生育机器,这样的婚姻我也不想要了。”

阿伦特也提高了嗓门:“你哪里来哪里去吧。”

夏瑛的两只手颤抖起来。身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却原来在丈夫的眼里比一块抹布的地位还不如。“离吧离吧。这样的日子我也过够了。我回去还是留在这里,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阿伦特猛然竖起上身,狼扑上来,一下子就扼住了夏瑛的咽喉。这个学问过人的高级知识分子不能容忍夏瑛的反抗意识,他的两个大拇指像两个大扣子一样深深地镶嵌在夏瑛的脖子里。夏瑛挣扎了两下,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有一座山塌下来压在自己身上一般,顿时全身无力起来。她感到自己的两只手臂正在自由下垂,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绝望的灵魂正在离开人世。接着,她的感官就像一盆正在火上烧烤的烂糊一般浑沌焦黑起来。

夏瑛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沙发边的地上,喉管好像被人扎了两刀似的疼痛。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巴斯蒂安还在地上玩着,阿伦特已经不见了踪影。夏瑛生怕自己是在做梦,两手摸了摸脸,发现自己还有感觉,这才相信自己是真的死里逃生了。

阿伦特刚刚坐在她身上时,太阳穿过窗户正好照在电视机上;现在,阿伦特不在沙发上了,但太阳还是贴在那里好像没动。从失去知觉到再度睁开眼睛,看来也就是五六分钟的事吧。夏瑛回想起来,自己在睁开眼睛之前,模模糊糊听见了有人猛然关门的声音,那大概就是阿伦特出门时留下的最后回响吧。她猜测阿伦特走前肯定是听到了她还有鼻息,要不然他不会把八个月的小儿子扔在一个死人身边就去上班。可就是这么短短的五六分钟,让她幻想破灭,从人间跌到了地狱。

她爬起来,两脚踩在棉花上样地在三间屋子和卫生间里走了一圈,发现阿伦特确实不在家后,她就立即疯了样地开始装行李。几分钟内,夏瑛就装满了一大包孩子的衣服。她跑到窗前,再次向街上张望,阿伦特先前停在门口的丰田小汽车已经不见了,街上也没有阿伦特的人影。夏瑛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了行李,冲下楼来。婴儿推车就放在楼下过道里。夏瑛顾不得自己汗水淋漓,连头发贴到眼睛上去了都没有时间去捋开,她把小儿子塞进了小推车,接着就把行李塞在婴儿推车底部放包的地方。可能用力过猛,儿子吃了一惊,哇哇哭了起来,夏瑛塞给儿子一块饼干,就推车出了门,然后十万火急地往幼儿园方向走去。马塞尔在幼儿园刚吃完中饭,正跟几个不肯睡午觉的小朋友在幼儿园的游戏场上滑溜溜板,他一看见他母亲那样子,脸上的笑容忽然冻住了。夏瑛跟阿姨说有点急事, 就把马塞尔接出来了。一出幼儿园,夏瑛就左一声右一声催儿子快走。儿子跑步紧跟了一段,就钉钉子样地钉在路上不动了。夏瑛大声呵斥着走回来拉儿子,这一拉,才看见马塞尔站立的地方全湿了。夏瑛二话没说,从行李袋里翻出干净的裤子,就在大街上把儿子尿湿了的裤子换了下来。

动物园火车站每小时有一趟由柏林开往科隆的快车。下一班快车还要等半个小时才来。夏瑛买好票后,避开潮水般流进流出的人群,找了一个偏僻的电话亭给科隆的姐姐打电话。马塞尔站在电话亭外, 透过玻璃呆呆地看着母亲在亭子里抹眼泪。平常马塞尔见了妈妈总有说不完的话,今天,这个四岁的孩子一句话也没有,他甚至没有问一声现在要去哪儿。他只是一听见弟弟哭就机械地把水瓶塞到弟弟嘴里让他吮吸。

坐了四个多小时的火车后,夏瑛抵达了科隆火车站。见到姐姐夏琼时,夏瑛张开口想说话,但却一下子哭了起来。

夏琼恨透了阿伦特,她决定要到科隆警察局去控告阿伦特暴力虐待妻子的行为。夏瑛一听不得了,千请万求要夏琼不要去警察局。阿伦特虽然不是她的初恋,但他毕竟是她所爱过的第二个男人,而且是她爱得最深的男人。再者,和从前的初恋虽然是恋得死去活来,但俩人并没有真正夫妻一场,所以,夏瑛是在认识阿伦特以后才开始了和一个男人分享同一张睡床的夫妻生活的。尽管夏瑛现在对阿伦特感到绝望,但她还是不愿意让夫妻六年的阿伦特落到警察的手里。再者,一旦阿伦特身败名裂,以后两个儿子长大了也会被社会歧视,这等于绝了孩子的生路,所以绝不能把阿伦特告到警察局去。夏琼无可奈何,只好答应妹妹不去报案。

夏瑛开始跟姐姐和姐夫商量自己的去向。埃里希叫她先在他们家住上三四个月再说,只要她自己愿意,她可以在他们家一直住下去。夏瑛对姐夫十分感激,但她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姐夫每天到自己的眼镜店去上班,赚来一家所需;姐姐在一家熟食厂每周工作三天,赚的钱不多,当然也就只能当零花钱花花而已。自己现在没有了生活来源,而且一下子就给姐姐姐夫有规律的生活添上了两个拖着鼻涕的小孩,这对年过五十的姐夫来说将是一个沉重的经济负担。虽然自己每天在家里和阿伦特讲的都是德语,但夏瑛没有把握自己靠这么一点家常德语就能在德国找到一个像样的可以养活两个孩子的工作,她决定还是回香港料理船务。

夏瑛母系出自江西,父系来自云南。夏瑛就是在云南出生长大的。改革开放后,父亲调到云南大学教古文,数年后被评为教授,母亲也在大学里找到了一份做秘书的工作,家境才慢慢好转起来。夏瑛大学主攻英语,毕业后,有幸留校,开始当英语教师。但她对世界充满憧憬,总是梦想到遥远的地方去闯出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九十年代中期,夏瑛在家人和香港亲友的帮助下,毅然放弃了在昆明大学的教职,来到香港谋生。凭着一口流利的英文和敏捷的领悟能力,夏瑛很快就在一家船务公司找到了工作。她的精明能干使她不久就成了老板不可缺少的助手。在香港的五年中,她跑了无数次码头,在饭馆里跟不同的对手谈妥了一笔又一笔生意。当然,她也换了一些公司和老板,但她总是越做越得心应手,越做薪水越高。凭着自己的阅历,夏瑛估计自己回香港找船务工作不会有问题。

不过,两个孩子的去向却使她犹豫起来。住在昆明的母亲已患了健忘症,需要父亲每时每刻在旁边照料;住在科隆的姐姐夏琼也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夏瑛开始考虑把孩子放到阿伦特的母亲那里去。

但就在夏瑛到达姐姐家的第二天晚上,有人按响了姐姐家的门铃。门铃一再尖叫不休,一副来者不善的势头。当时是晚上七点不到,姐夫的眼镜店要开到晚上八点,姐夫一般快到九点时才回家。夏琼走到窗前探头往下一看,是阿伦特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前,他的车就停在大楼门口。夏琼悄悄关上窗户,对妹妹说:“你的死对头来了。”

屋子里一片沉静。马塞尔紧张地望着妈妈,夏瑛只觉得全身过了电一样麻辣难受,“决不能让他进来。”

“我也绝不想让这种人面畜生进我的家门。”夏琼说道。

过了一会儿,夏琼隐隐约约听见邻居的门铃在响。这一栋楼里住着八户人家,说不定有人会给阿伦特开开楼下的大门。夏琼暗暗作好决定,只要阿伦特到了她的住房门口,她就立即报警。

“开门,我要看我家人!”阿伦特在楼门前吼叫起来。他的声音像个恐怖的炸弹一样甚至炸到了夏瑛夏琼的耳朵里。夏琼愣在那里,夏瑛全身抽搐起来。但是,大楼里没有人给阿伦特开门。

叫了五六分钟后,阿伦特开始助跑,弓着背撞到门上去。百年老木门发出了嘎啦嘎啦要散架了的声音。不一会儿,大门“砰”的一声被撞到墙上去了。阿伦特立即跑步上楼,用手掌击打夏琼家的房门。楼道里一片噼噼啪啪声,好像有人在拆房子。夏琼立即拿起电话报警,接线员一听,就说刚刚已有同楼的人报了警,警车已在朝夏琼住的大楼这边开来。

夏琼这边刚刚放下电话,大门口果然立即开来了两部白绿色的警车,而且两辆警车都是一路开着警笛呼啸而来,它们一直冲到大楼前才关掉了警笛。五六个警察同时冲进楼道来,阿伦特听见了警笛声,感觉不妙,撒腿就往楼下跑,正好与冲上来的警察撞了个满怀。警察的腰上都别了枪。阿伦特的脖子一下子短了半截,刚刚狂叫的巨人忽然成了一个佝偻怪人。他乖乖地跟着警察下了楼,朝警车的方向走去。

夏琼悄悄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她听见警察在下面检查阿伦特的证件,然后要阿伦特上警车谈话。阿伦特答话的声音忽然细小了许多,夏琼在三楼上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随后,阿伦特就垂着头,上了警车。接着有人按了夏琼的门铃,夏琼去开门时,夏瑛再三叮嘱,“千万不能跟警察提起阿伦特掐我脖子的事。”

果然,一位警察站在门前。他确认了夏琼所指的撞门人就是阿伦特后,就告诉夏琼,他们现在会让阿伦特离开她的住区,因为阿伦特没有闯入他人住宅楼的权利。如果阿伦特再回来的话,请立即通知警察。

大楼下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过了好一会儿,阿伦特像个听话的学生一样从警车里走了出来。他低着头,拘谨地走进了自己的汽车,发动了引擎。阿伦特的车开动后,一辆警车紧随其后,两辆车不一会儿就消失了。夏瑛躲在窗帘后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几分钟后,警察打电话来告诉夏琼,阿伦特已经在警察的监督下离开了科隆城,开上了去柏林的高速公路。随后,警察便撤销了对阿伦特的监督。

夏瑛心有余悸地过了一个晚上,总怕阿伦特又找上门来,但阿伦特没有再出现。第二天一早,住在多特蒙德的婆婆打来了电话。夏瑛正想跟婆婆谈谈交付孩子的事,就去接了电话。结果婆婆劈头盖脸就骂了过来:“你真是个不要脸的妻子。有你这样对待丈夫的吗!他开了一天的汽车过去接你,你连门也不给他开。”

夏瑛的脸涨得通红:“你儿子差点就把我掐……死了,你才不要……不要脸呢,养了这样一个儿子。”

“你说什么!你不要乱说,败坏了我儿子的名声,我儿子马上就是要做教授的人了。我女儿已经是堂堂的律师了。我养的儿子,我知道他决不会做这样的事。你是什么?连几句德语也讲不清的人也配来说黑道白!你把阿伦特的孩子带到哪里去了?”

“就在我眼前。”

“你把孩子交出来,早点滚吧。你既不配当我儿子的妻子,也不配当我孙子的母亲。”

夏瑛只觉得眼前冒火。“好吧。你来接孩子吧。你要敢过来,我就敢叫警察。我是不会把我的孩子交给你的。”

对方咔嗒一声就把电话甩到座机上去了。

夏瑛骑虎难下,不知该把孩子安置在哪里。四岁的大儿子马塞尔长到三岁半的时候还一直尿床。马塞尔两岁后,阿伦特要是半夜里被马塞尔尿床后的哭声给惊醒了,这个做爸爸的就不管是夏季还是冬季,总是把儿子剥得光光的,放在浴缸里用冷水冲他。儿子发疯样地狂叫,妻子歇斯底里地敲打着浴室的门,但阿伦特根本不予理睬,要冲个五六分钟,冲得马塞尔浑身颤抖、皮肤发青了才住手。夏瑛跟他理论,他总是说孩子要通过惩罚才能学会规则。夏瑛这才发现,阿伦特在童年时受过他母亲很多体罚。她扭不过他,只好忍痛由着他处罚孩子。到了三岁半,马塞尔慢慢不尿床了。可就在来科隆的路上,马塞尔把尿尿到了裤子里。到了科隆,这个小家伙开始频繁地尿床,而且有时大白天还会把大便拉在裤子里。夏瑛闻到臭味,走过去追问,马塞尔就哭起来,说不知道自己拉了大便了。夏瑛猜想孩子一路受了惊吓,但她自己这几天也是坐卧不安,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孩子,只好什么也不说,就帮儿子把裤子换了,用手把裤子先洗了一遍,然后再把它跟其它脏衣服一起放到洗衣机里去洗。她想:要是把两个儿子带去香港的话,全天照料儿子都忙不过来,怎么去工作呀!

对于夏瑛的出逃,阿伦特忍无可忍,开车赶到科隆要把逃走的妻子揪回来,但警察的出场却使他忽然后怕起来。警察教训他说,哪怕里面住的是他妻子,他也没有权利使用暴力打开房门。即便是在自己家里,如果丈夫对妻子施暴的话,警察也有责任不让丈夫进入家门,而要让一家之主在外面过一夜清醒清醒头脑。被警察赶到高速公路上后,阿伦特开始担心警察会把他的行为当作暴力行为记入档案,到时想做教授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想到夏瑛有可能到警察局去告他一状时,阿伦特出了一头虚汗。他不敢再撒野,想来想去,没有别的招数,只好天天早早晚晚打好几个电话过来,请夏瑛回家。阿伦特的母亲也是时不时地就来一个电话,而且语气忽然软下来了不少。倒是阿伦特的妹妹,碰到哥哥这边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也不打一个电话到夏瑛这边来问一声,好像根本就不存在夏瑛这个人似的。这妹妹不但有个男朋友,而且也跟男朋友有个孩子,但她对同是母亲的夏瑛根本就不屑一顾。夏瑛和阿伦特在一起生活时,她打电话来找她哥哥,要是刚好是夏瑛接了电话,她理都不理就把电话挂了过上一会再打。夏瑛现在一想起夫家人的嘴脸,不是牙痛得厉害就是头痛得要开裂,这家人的电话她一个也不想接,夏琼就直接告诉对方,夏瑛不想跟他们说话。

碰了一个星期的钉子后,阿伦特一个人在柏林度日如年,忍不住在电话上哭了起来,他乞求夏琼告诉夏瑛,他恳求夏瑛回家。夏瑛听见阿伦特哭了,心里才动了一动。

又盼天盼地地过了四五天,阿伦特还是跟夏瑛对不上话,于是这个男人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夏琼说,他不会再逼夏瑛生孩子了,他发誓以后不再要孩子了。是他做错了,他请夏瑛原谅他,尽早带着孩子回家。夏瑛听了姐姐传过来的话后,心中的防线松动了,开始跟阿伦特通话。

在科隆住了二十多天后,夏瑛带着孩子回到了柏林的“家”。两个大人都苍白着脸,而且都瘦了一圈,见面时既没有握手,更没有拥抱。家里乱得要命,到处是阿伦特的脏衣服和发霉了的面条等等,而且夏瑛出逃前,阿伦特吃中饭时用过了的碗筷依然还摆在桌上,好像二十多天来就没有人动过。碗沿上的饭粒干得已经都开裂了。夏瑛走向客厅的时候,觉得自己正在走进一个终生的劳改囚牢。囚室的中心竖着一棵无形的焦黑的树,这棵树就是死亡了的爱情。她下意识地避开阿伦特,避开那棵看不见的死树,走到客厅里开始默默地收拾。阿伦特站在墙边不尴不尬,不时偷偷朝夏瑛这边瞅一眼。马塞尔冲进客厅里,迫不及待地把一箱子火车拼接车轨全倒在地上:“我好久没有开火车了。爸爸,我要开火车。”阿伦特走过去搂了搂大儿子,把小儿子抱在怀里,父子三人开始拼接小车轨。家里的气氛这才像烤箱里的法国牛角面包一样,一层一层地松软起来。

夏瑛还没到家的时候,柏林警察局的追问表已经寄到了阿伦特的手里。阿伦特口授夏瑛,只能填写夫妻两人近来有些口角,但丈夫并没有暴力虐待妻子的行为。夏瑛为了保全丈夫的前途,最后还是隐瞒了丈夫差点掐死她的事实,签名表示只是和丈夫略有口角而已。

但对答表漏洞百出,过了一个月后,警察局又发来了一份更详尽的前因后果追问表。阿伦特心惊胆战,最后想出了让夏瑛写一份过程陈述书附在问答表上的高招。他写好了陈述书,上面说明夫妻两人小有口角,科隆闹事那天只是丈夫有点气在心头,一下子不知如何排解而已。丈夫本人丝毫没有暴力倾向,而且现在俩人已经和好如初,相敬如宾等等,对丈夫掐妻子脖子的事,陈述书当然是只字不提,好像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一般。夏瑛在打好了的陈述书上签了字后,警察局从此没有再来过问阿伦特到科隆去撞门的事。

孩子回来后,阿伦特一反常态,开始主动跟孩子玩,教马塞尔一些游戏。新年快到来的时候,阿伦特听夏瑛说想锻炼身体,就买来了一辆健身脚踏车给夏瑛作为新年礼物。而且阿伦特开始鼓励夏瑛去工作,这也是以前没有的事。有时有朋友打电话来,叫夏瑛去陪观光团或者去饭店里帮个忙,夏瑛跟丈夫一说,丈夫总是举手赞成,自己忙不过来,就请人来看孩子,让夏瑛去工作。夏瑛心情逐渐好转,对丈夫又有了点希望,于是,久停了的夫妻生活又开始像车轮一样滚动起来。不过,对于已经木朽虫生的婚姻,夏瑛已没有什么奢望了。俩人吵架的时候,夏瑛有时就提出要离婚。阿伦特对这一要求总是不予理睬。

但又想带孩子,又想工作,还是不容易。一会儿小的感冒了,一会儿大的发烧了,一会儿又是幼儿园职工开全体会议,幼儿园关门一天什么的。阿伦特是经常泡在实验室苦干,不管家务事的。夏瑛想经济独立,找了两份工作,最后都不得不在试用期就辞工了。夏瑛只好认命了。2008年,中国首次举办奥运会,同胞们都一身喜气,有朋友弄到了去参加中国大使馆庆祝会的入场券,叫夏瑛一起去。夏瑛因为两个孩子在家,丈夫天天忙着做实验写学术文章,就没去成。不过,因为朋友越来越多,夏瑛的心情还是在继续好转。

夏瑛和阿伦特相识九年后,阿伦特通过各种考核,成了有教授资格的人。现在,只要有大学愿意聘用他,他就是堂堂正正的教授了。但大学的职位也不那么容易找到,大学也在不断改革,很多职位都不再是终生的,只是根据研究项目而定。阿伦特与夏里特医院的合同也已经到期了,但医院再次延长了与他的合同,起因是阿伦特上报的一个研究课题非常新颖。阿伦特靠中医治好了眼病,因此开始对中医着迷,上报了用中药治疗肠道疾病的研究课题。

就在春风得意的时候,阿伦特家里传来消息说,他妹妹的男朋友主动跟他妹妹分手了,而且还把孩子也甩给了他的妹妹,自己搬到别的城市里去了。阿伦特大吃一惊,天天捂火炉样地捂着消息不让夏瑛知道,一有人打电话来他就冲过去接电话,然后关起门来跟对方讲话。夏瑛懒得理他那些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像往常一样过日子。

其实从阿伦特的片言只语里,夏瑛已听出了一些端倪,而且她一看情形就知道丈夫是怕她出于不满也撒手走人。但她不想撇下孩子,独奔前程。要是没有孩子,她跟阿伦特早就演完了有缘千里来相会,现在该唱无缘老死不相往来了。可是,有了孩子,就等于是缘分结了果,果子里有他也有她,是再也分不开掰不开了。

阿伦特独自回了一趟多特蒙德,去安慰妹妹。他一看见自己的妹妹,就好像看见半边天塌下来了一样,失神了半天。原来总是人上人模样的妹妹,现在简直就是一个被人翻了肠子的小虫子,一脸痛苦地缩在角落里,叫他都有点不敢上前相认。

回到柏林后,阿伦特火烧屁股样地惶惶不安了好一阵子。从前他有的是无限的自信,他根本就没有想过,即便做了教授,成了社会上层人物,有朝一日照样可能被人视如敝屣,遭人遗弃。妹妹的例子现在明摆在眼前,他不敢不信。妹妹的男朋友只是一个家用器皿厂的小头目,身份地位远不如妹妹,俩人在一起时,妹妹总是发号施令,男友则事事依顺妹妹,什么事全由妹妹说了算,一副没有妹妹就撑不住场面的温顺人模样。没想到,到头来反而是最温顺的人把最有气派的人给涮了。

即便在夏瑛逃到科隆的时候,阿伦特也只当夏瑛是怕他躲他,没有想到过她也可能会离开他。但现在,他那被唤醒的男性本能使他突然意识到,夏瑛有可能像妹夫一样,根本不管离不离婚就离开他。夏瑛自从回来以后,在家老是寡言少语,这使阿伦特始终狐疑万分。他决意要改变改变家庭的气氛。

夏瑛过四十岁生日时,阿伦特主动提出要跟夏瑛出去吃饭聊天。这一年正好又是俩人相恋十周年,阿伦特什么都没有忘记,纪念日一到,阿伦特就请夏瑛到上好的饭馆去单独庆祝。俩人于是晚上请了朋友在家看孩子,然后到饭馆里去逍遥了一回。

在宴遇饭馆里,俩人相对,那只有你和我的情景使夏瑛立即想起了科隆的奶酪咖啡馆,俩人的心好像又都飞回到了初恋时光,开始遐想连篇地谈天说地。他们谈音乐、谈德国的政治、谈柏林的外国人,他们甚至谈到了男人和女人。阿伦特说,他受不了德国女人的刚愎自用、缺少温柔,他赞赏的是东方女性。夏瑛说,她欣赏的是既懂爱情又有责任心的男人。阿伦特马上就接上说,他很感谢她一直跟着他四处漂泊,不过,现在他要申请一个至少有五六年合同的教授职位,最好是获得一个终身教授职位,这样就能给孩子们一个稳定的生长环境。夏瑛跟阿伦特漂泊了这么多年,知道要在大学找到长期工作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她还是鼓励他天南地北到处去寻找。虽然她已经喜欢上了柏林,而且在这个充满了外国人的大都市里结识了不少朋友,但只要他能找到满意的工作,夏瑛决定还是跟着他,把这个家维持下去。

阿伦特忽然想起来,认识夏瑛的时候,夏瑛很喜欢音乐,喜欢弹琴,生活一不顺畅,阿伦特就把这些都忘了。现在想起来了,阿伦特就去买了一台电子琴送给妻子,并且鼓励夏瑛去找钢琴老师继续学琴。在家务上,阿伦特也开始尽力改进自己。从前在自己父母家时,阿伦特母亲是什么家务都不让他做的,只有读书是他的事,所以后来过单身生活时,他还是把脏衣服带回到他母亲那里去洗。现在,夏瑛教了几次后,阿伦特发现使用洗衣机并不是件难事,因此,有时候他也会把洗衣机装满,然后,把它调好,让它运作起来。家里锅碗瓢盆,有时他也会跟着收拾收拾。不过 ,夏瑛提出想去科隆看看姐姐时,阿伦特还是心有余悸,怕射出去的箭收不回来,所以每回他都只让夏瑛一个人去看姐姐,自己周末在家带着两个孩子。到了假期,他便带着全家去旅游胜地度假。

夏瑛逐渐感到了阿伦特的变化。虽然经历过了走在死亡边缘的时刻,但她感到阿伦特还在爱她,而且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似乎终于懂得了一点体贴。

岁月又这么悄悄流逝了一年。元旦过后没多久,阿伦特忽然兴奋地从办公室打来电话,叫她今晚找个朋友来照看小孩,他晚上想和她一起出去吃饭。夏瑛问有什么可庆祝的,他说到晚上会告诉她,就把电话挂了。

夏瑛找来朋友照看小孩,晚上七点和丈夫来到了一家叫毛毛的泰国饭店。这家饭店在柏林很有名气,菜地地道道的辣。夏瑛在云南吃惯了辣菜,总想什么时候吃上一顿辣的才过瘾。阿伦特带妻子来过这里,知道妻子喜欢这里的菜。夏瑛点菜时,果然就有了笑容。俩人点好菜,开始喝啤酒,夏瑛就追问到底有什么喜事。阿伦特一脸憋不住的喜悦,问她:“你喜欢德累斯顿吗?”

夏瑛一头雾水,“你想去德累斯顿旅行?这个城市很漂亮啊,有水有城堡。只是听说那里有不少排外的人。”

阿伦特把手伸过桌面,握住了她的手,“不是去旅行,而是去那里生活,也许我们就在那里过这一辈子。”

“你在那里找到工作了?”

“你先告诉我,你愿意不愿意去?”

“你知道我喜欢柏林。这样的大城市适合我这种外国人。我要是不愿意去呢?”

阿伦特叹了一口气,“那我就继续再找。我们就得像游牧民族一样,过一两年,又搬一次家。”他把手缩回来,抹了一把脸,“但你不用担心,工作我总能找到的,只是不怎么稳定罢了。这么多年,我每次都还是及时找到了工作。米饭和面包,我们总还是有的,但我不想让你去你根本不想去的地方。”

夏瑛心里动了一下,似乎感到了来自阿伦特的一股春风。她把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你知道,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会带着孩子跟着你。孩子们需要你。既然生下了他们,我就要给他们一个家。”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德累斯顿?你不怕他们排外?”

“你是个有正义感的男人,你会保护你的家人的。如果情况真的糟糕到住不下去,我想你会解约,我们就还是迁到比较友好开放的西部来。”

阿伦特严肃的脸浮起了笑容。他把夏瑛的手拉到唇边,吻了一下,“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我们去德累斯顿安家。”

“说了这半天,你还没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喜事儿呢?”

阿伦特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封信,庄重地递到夏瑛手里,“德累斯顿大学愿意聘请我做终身教授!我下个星期就可以去签合同。”

夏瑛记得不久前,阿伦特还拒绝了一份只有三年教授合同的工作。她当时惋惜了好久。她不敢相信地打开信笺,果然是邀请阿伦特去签合同的信。阿伦特把授予终身教授职位的说明指给她看。她兴奋地瞪大了眼睛,“我都以为这种职位只是在梦里才有,结果还是被你找到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啊。”

“就为了我们这个家,我是非找到一个终身职位不可。现在,我找到了。”阿伦特紧握着夏瑛的手,一脸自豪,“等我签好合同,我们就开始在德累斯顿找房。既然打算长住,我就打算买房。我要给我们买一栋漂亮的房子,让孩子们有花园,有玩耍的地方,让你住得舒坦,开心。我要让我们拥有一个大家都喜欢的家!”

夏瑛望着丈夫,觉得有一股暖流从丈夫手指间传到了她身上。这股暖流好像春天的气息,莱茵河的流水,让她感到了爱的复苏。在多年前阿伦特将她掐得昏迷的那一天,她的爱情窒息了,但现在,她重又感到了他的爱,她感到他还在努力要成为她爱慕和可以倚靠的男人。她望着他,恍若又回到了他们在莱茵河畔初次见面时的咖啡馆。她感到了心田里枯死的老爱情树的阴影,但她也感到,莱茵河的流水似乎始终奔涌在她的心田,浇灌着这块伫立着枯树的土地。紧傍着这颗枯树,一颗新的爱情树种正在地下无声地膨胀、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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