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相街
2024-06-19冉正万
冉正万
她打电话叫我去帮忙,在这之前没去过她家。汉相街去过多次,没料到她住在这么破旧的地方。在我的想象中,她应该住在有电梯有花园干净明亮的小区。我从办公室去她家只要十分钟。汉相街又短又窄,其实是一条两米多宽的巷子。巷子弯来拐去,我从醒狮路走进去就打电话,她说,“来吧来吧,我出来”。只走了二十米就看见她在招手。这是我见过的最破的房子。她住二楼,一楼租给别人卖蛋炒饭。从房子后面三十公分宽的梯子爬上去,梯子用铁板焊接,走一步嘡的一声,很难想象穿高跟鞋怎么上下楼。室内原本有木梯,为了租出去,拆掉里面梯子从外面上楼。
还有几天过年,她把窗帘和床头上的罩子、沙发套都拆下来洗,她还想洗吊灯,取不下来,叫我来帮忙。她说,“那么多水晶,洗了亮煞煞的。”我想纠正她这是玻璃,又觉得没必要。一把靠背椅不够高,还得加个小方凳。小方凳摇摇晃晃。这种情况下我会在小方凳下面垫两张湿毛巾。问题是,把这种“技术”交给女生而不是亲自爬上去,作为男人不好开口。
四十八个水晶球,取了半个小时。清洗并不容易,哗啦乱搓,水晶球上的小钩一旦钩在一起会被搓断,而小钩子对手也是威胁,只能好像洗菜一样,放在龙头下一个个洗。洗了抹干再挂上去。
果然亮煞。她高兴地说,“漂亮吧?”我不得不纠正自己的看法,确实是水晶,不是玻璃。她去巷子里买水饺,一个老太太卖的手工水饺,还顺带买了一瓶小二锅头。我不喜欢这种香型,但不得不喝,和一个不喝酒不懂酒的人谈论酒是自讨没趣。
“这房子,有好多年了吧。”
墙上有幅我好几年前画的山水画,看上去有些幼稚,于我,它们的重要性却不容置疑。这是我改变写生方法后的第一批画,偶然从黄公望画《富春山居图》得到启发。黄公望拒绝一气呵成,游进山水,有感觉就画几笔,没感觉一笔也不画,画了三年才画完。再去写生,我不再照着写,而是游着写。
她抽了两张湿巾给我,叫我擦画框和PVC软片。
“我没那么高。这房子至少有一百年,我爷爷住过的房子。爷爷年轻时打草鞋卖,建不起房子。汉相街当时还不叫汉相街。我爷爷年轻时,这条街一半以上的人打草鞋卖,生意好得很。打好的草鞋挂在门口,或者摆在窗台上,有好多种:纯谷草草鞋,谷草加竹麻草鞋,竹麻加布条草鞋。纯谷草的只能穿半个月,竹麻加布条的可以穿半年。那时候汉相街又叫草鞋街。可惜没兴旺几年,塑料做的凉鞋拖鞋满大街都是,爷爷改行去当了环卫工人。”
“你见过草鞋?”
“见过呀。九几年,我十几岁,一个香港代表团来参观,居委会专门叫我爷爷打草鞋给他们看。夏天穿草鞋蛮舒服的,不会得烂脚丫。”
“你穿过?”
“我没有,草鞋没有小孩的尺码。再说嘛,过去草鞋都是男人家穿,女人不好意思露出脚趾头。”
“穿凉鞋不也露出来嘛。”
“那时候买得起凉鞋的人不多,女人穿自己做的布鞋。新草鞋穿在脚上嘎吱响,多有几个人从巷子里走过,嘎吱嘎吱成串,特别好玩。”
“叫草鞋街之前叫什么?”
“那时不是街,只有几户人家,山坡上长满了野生茴香,花一开像下雪。有一条排水沟从富水路那边流过来,沟上搭了三块石板,所以叫三板桥。路面加高后看不见桥,有个歇后语:过桥不见桥——谁都瞧不上。爷爷说,他娶奶奶时过三板桥,是他把奶奶背过来的,他不背奶奶不走。”
“不坐轿子吗?”
“爷爷家穷,租不起轿子。”
“想起旧社会的苦啊。”我笑了笑,喝干了最后一口酒,“碗要我洗不?”
“我来我来。我爷爷是1939年出生的,不可能那么早就成家。你要走吗?你走吧,我来收拾。”
春节后没多久,她发短信告诉我,她谈恋爱了。我心里有点酸,你谈恋爱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告诉我?这种事和吃饭穿衣不同。不喜欢吃的东西,不喜欢穿的式样,给谁都不心痛。一个你非常熟悉的女生突然告诉你她谈恋爱了,怎么也忍不住心头的酸和涩。我知道这是一种自私,但无法做到无所谓。
我平时不大看新闻,尤其是本地新闻,有一天得知汉相街将要改造,格外地关心起来。报道说汉相街改造列为当年政府十大要事之一。我从不一味反对改造。那些房子太破了,不改造随时有可能倒掉。下雪下雨刮大风,我都会留意,有无汉相街的消息。这期间带画水彩的朋友去过。水彩画和山水画最大的不同,是水彩需要色彩斑斓,黑色的瓦片中补缀蓝色彩钢瓦,灰砖与黑砖镶嵌,水泥地上鲜活的小葱和白菜,猪肝色窗格子与烟熏色雕花,红色的雨棚与黄色胶合板,新粉刷的白墙与剥落的墙皮。它们很破旧,却也很入画,加上岁月的沧桑和蹒跚的老人,能画出历史的纵深感。
写完生在醒狮路吃湖南面,湖南面从早上卖到晚上,面馆房间极小,以二楼阳台和一个阳棚做顶,不到十平米。开业已有十余年,口感和老板娘的面貌都没多少变化。老街里面曾有萧何曹参二公祠,二公祠拆除后建达德小学。某一天莫名其妙地改名汉湘街,理由是里面住了很多湖南人。有没有可能是笔误?或者制作路牌的人是湖南籍,于是塞进私货?我见过汉相街门牌,现在路牌和门牌都统一成汉湘街。
巷子里还有一家呀咪韩式炸鸡,有时买两个鸡腿再来湖南面馆,背对醒狮路喝啤酒,这就有了背向喧嚣面向生活的惬意。一个鸡腿,一碗湖南面,一瓶啤酒,比在大饭店吃鳄鱼尾还满足。鳄鱼尾装在小蒸笼里,只有小小三片,不可能狼吞虎咽。水彩画家笑点极低,想着想着就笑,我很少和他一起笑,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友谊。他最喜欢的两个笑话,一个是某人给银行打电话,他的银行卡掉了,银行仔细回答如何补办,他说掉地上了。银行说那你千万不要动,你脑子里水太多,小心倒出来。另一个是某人对女朋友说,三金就买铜的了哈,表示永结同心。女朋友说,铜生锈后是绿色的,只要你承受得了,我无所谓。笑得最厉害的一次,他把吃进去的鸡腿都吐了出来。
进入秋天后朋友去山西太行写生,我则往贵州乡下走,差不多半年没去吃湖南面,也没去汉相街。这期间我用水墨画了一幅一眼就能看出贵州气息的山水画,学画山水以来,笔下山水多是中国传统山水,没有多少贵州味道。我在题款时直言:“黔山夜色颇难画,尤难于晦暗间涵养山骨,胧明中决出精神,兹为是幅,添以柳林曲岸,疏影野趣自在,陶然忘怀,何有愁哉。况乎山塘灵辉怡人,随画随留,心光也。”画在省外展了一圈,半年后回到贵阳,给了一位喜欢它的朋友。
以为陶然忘忧将是常态,我和她快一年没有联系,这天却突然来电话,说她遇到大麻烦,我不帮她,她有可能活不出来。她说一年前,她遇到一件事情,非常棘手,她在某平台上发布广告,说谁能帮她,她就和谁结婚。那个人帮了她,他们一个星期就领了结婚证。
“请不要问我当时遇到的是什么事情,结婚前我去他公司看过,是一个文化公司,在一起后没多久,他要我把两套房子的房产证给他,他要拿去贷款,说文化公司需要投资。我觉得奇怪,哪里用得着将两套房子都拿去抵押。汉相街这个房子,房产证是我爷爷的名字,抵押不了的呀。我还有一套房子在汤粑关,弘宇琉森堡,非常好的一套房子,一开窗就是图云关森林公园,还可以在房子和森林公园之间的空地上开一小块地种菜。”我想你说这些干什么?但我没打断她,“关键是,如果抵押出了问题,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没答应,他有点生气,一个星期没回来。我去文化公司找他,他们说不是他的文化公司,他在这里上过班,早就辞职了。可是上次去的时候,他们都叫他桂总。是的,他姓桂。他们说,那是他要求的,请他们帮他一个忙,只要我去,他们就叫他桂总。你知道吗,我知道后吓出一身冷汗。打电话不接,发信息也不回。我吓得每天晚上失眠,他是谁?他要干什么?我去办事大厅申请离婚,他们说不行,得两个人同时去,并且要有离婚协议,他们无法确认他是否失踪,也不知道他的意愿。有朋友说可以去法院起诉。我去了,法院说他不是本地人,不能在本地立案,得去他户口所在地立案。我有他身份证复印件,我一个人去了他老家。他老家是安徽铜陵的,我从来没去过安徽,不去不行,去了也不行,铜陵那边也不能立案,说我们的结婚证是在贵阳领的,只能在贵阳立案。说得都有道理,我不知道怎么办。想来想去,只好给你打电话,你是画家,认识的人多,帮我想想办法,我快要疯了。”
我查找她一年前发给我的短信,没有了,有可能是心眼小删掉了。原来她当时不是谈恋爱而是直接结婚。都什么时代了,居然还搞以身相许。她写诗,被勉强地称作美女诗人,也偶尔画下画,临下《圣教序》。她不靠这些生活,具体靠什么我也不知道。没打听并非出于礼貌,而是没有了好奇心。这不是因为我的性格,或者所谓的知识分子的修养,而是环境使然。从前小街小巷家长里短喜欢探听各种小道消息的人没有了,和曾经热气腾腾的柴火煤火一起消失,和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一起消失,和挂在阳台上花花绿绿的衣服一起消失,喧哗与骚动成为过去,无伤大雅的挤眉弄眼也成为过去,从前的日子是一部伪经,现在是无字经,彼此酷似的街道越来越多,让人流连的街道越来越少。她仍然住在汉相街,这出乎我的预料。
我先想了一遍有没有法院的朋友。想到了一个,以为这下好了,立即发微信请他帮忙,把她的困境告诉他,我想这对他不过举手之劳。他客气地回,“小老弟,你朋友找过我了,我已经退休了,我告诉她了,无能为力了。”一连串字。我心怀不满地想,幸好不是我自己的事,喝酒时他曾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不过,他确实没有义务帮我,我不应该相信肩膀的感觉。在替她想办法时,身心反倒比任何时候都安静,一画就是几个小时。想到可以帮助她的人立即联系。有人出主意叫她找妇联,找妇女儿童权益法律保护中心;或者交给律师,让律师去处理。这期间有意不去汉相街,怕遇到她。怕看到她失望,更怕看到她精神失常。
去太行山写生的朋友回来了,执意要去吃湖南面和呀咪炸鸡。我告诉他,去个像样的馆子,我请客。他不答应,说只想吃湖南面。在醒狮路见面后,我叫他去买炸鸡,我等面。他叫我一起去。走进巷子,他兴奋地告诉我,他画的汉相街卖掉了一幅,一个在汉相街出生长大的人去了日本,在网上看到他的画后出价五千,这是他卖得最贵的一幅画。对名气不那么大的画家,一幅水彩卖五千确实是高价。走到取景的地方,他要我给他好好拍一张,还要和我合影,请从巷子走过的年轻人帮忙。他用这些照片和他的画发了朋友圈。她的房子被他画进去了,在巷子深处,隐隐约约,我知道那是她的房子,在画上比在现实中好看。画里的房子没有灰尘,也不会漏水,长在墙缝里的草生机勃勃。煤气管从对面横空牵过来,走到有柱子的地方,用管线夹钉在柱子上,腐朽的胶合板已经吃不住钉子。柱子之间有铁皮有电线有绳子,有充当雨棚的石棉瓦,它不得不绕道走,心惊胆战地横穿各种材料做的墙壁。谨慎的努力,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气息。当它从一楼窗户下面钻进去,你知道那是厨房。黄色的是水管,红色的是煤气管,仿佛一条动脉,一条静脉。看上去有隐患重重,在画上却像老屋手背上的血管,因年高暴露在外,以此告诉看见它的人,老街不死,只是变老而已。挂在木窗上的电线刷油漆时也被刷成赭色,离开玻璃窗后又被刷墙壁的涂料刷成瓦灰色,简单的隐身术记载了老街被装饰的次数,让水彩画丰富且生动。
“感谢你带我来这里写生。敬你。”朋友举起满满一杯黑啤。
“你可以多画一点,还有那么多老街。”
“再画难多了,要画出各自不同的特点才有意思,否则就是重复。”
“你能做到。”
“哈,这是布置作业吗?”
“就算是吧。”
“人们对老街老巷总是充满敬意,对新街恰恰相反,特别是一些年轻人,这是为什么呢?”
“大概是每个人都希望和某条老街有故事吧。”
“你呢?你和哪条老街有故事?”
“和好几条街都有故事。我小时候生活的那条街叫河坎街,名字还在,河坎和街都不知去向了,巷子最窄处只允许一个人通过。大学毕业后,我在北京混了几年,回到贵阳后,我熟悉的地方不翼而飞。在北京那几年我画油画,回到贵阳后才开始画国画。倒不是因为河坎街不见了才改画国画,是发现国画更适合我。我家先是搬到蓑草路,买新房子后搬到小河,小河当时是经开区,现在已经并入花溪区。还有十一年退休,等我退休了,恐怕很少会进城,离老城区无论实际距离还是心理距离,都会越来越远。”
“我最熟悉的老街是鲤鱼巷,第一个女朋友谈了四年,每次送她回家,走进路口就闻到一股豆豉味。分手几年后,只要闻到豆豉味就想起鲤鱼巷,想起鲤鱼巷就想起那家八块钱一个人的豆豉火锅。听说也要改造,不是拆迁,哪天我们去吃下那家豆豉火锅,闻起来臭,吃起来香。”
“画过鲤鱼巷没有?”
“没有啊,汉相街是我画的第一幅小街。”
“从现在起,你和汉相街有故事了。”
“你呢?你和汉相街没故事?”
“也有。”
他听完她即将疯掉的故事后同情地问:“你前女友?”
“既不是前女友,也不是现女友,彼此熟悉,谈得来。”
“我帮你问问,说不定我能帮你。”
“不是帮我,是帮她。”
“帮她就是帮你呀,我又不认识她。”
我从没想过他有办法,我认识他十年了,不是宅在家里就是外出写生,不太喜欢和美术界之外的人交往。第二天他给了我一个电话,说她去找这个人就能解决她的问题。他哥在行政学院当教授,很多科长局长名义上是他学生。几天后,她发微信告诉我,办妥了,她好好睡了三天。没想到这么简单。我以开玩笑的语气说,这下好了,我不用担心你疯掉了。她不冷不热地回复:
“谢谢你胡老师。”
我问她要不要出来,一起去鲤鱼巷吃豆豉火锅,和那位帮了大忙的画家一起。她说不,她现在不想见人。
“怕见到你,太丢人了。”
“不是都解决了吗?”
“请给我点时间,我需要时间。”
“好。”
我有点惭愧也有点失望,她确实需要时间静一静,这不只是去掉一个包袱,这是屈辱和绝望。当她去文化公司找他时,她听到的那些话,见到的那些人(虽然他们没有恶意),这对她是多么残酷。她去安徽铜陵,被陌生的口音拒绝后,天空和大地在她眼里是倒立的吧?在电影里看到一句话:冷漠不是因为敌意,而是因为无能。她的确需要时间,精神内耗并不是想停就停得下来。
我一个人去汉相街散步。汉相街太短,快速通过只要五分钟。为了延长线路,我从醒狮路进去右拐进皂角巷。皂角巷也不长,最多一百米。我从皂角巷走到富水路,从富水路往北到中山东路,从中山东路到汉相街,兜这么一圈也才几百米,这不过是一种行为艺术,寓意是一切皆可以注水。有高中同学在中山东路派出所上班,简称中东,听上去像在做石油买卖,而不是户籍管理和维持治安。中山东路与汉相街交叉处曾经有个照相馆,十年前办身份证时在这里照过相,现在是快餐店。照相馆越来越少挺正常,快餐店多得不正常,就像四肢都有义指,只会让人局促不安。往里走不到二十米又是一家炒饭店,十几种炒饭在巨大的广告布上像盛开的花朵,以鲜艳的色彩强行推广味好量足。说广告布巨大是因为它有墙壁和屋顶的功能,没有它的虚张声势的遮掩,炒饭店瞬间变地摊。也许不是吃饭时间,两个店的生意看上去并不好,老板娘不慌不忙地整理桌椅,同时察言观色,只要有人靠近,她就会释放出鼓励的表情。你如果只是同情地看看,并不在此消费,有可能会招致白眼。在这里,只有不同情才是最高级的善良。她确实想做成一单是一单,但她不需要同情,她要的是“大家都一样”。实际上确实如此:大家都一样,谁也不比谁优越。
再进去左边的店铺在加工米粉,右边的老房子上了三把锁,一把浅黄色,一把黑色,一把已经生锈,原本也是黑色。三把锁像有点繁琐但清晰的说明书,主人搬走已有时日,这三把锁表明了主人对现状的态度:沉默。与墙上公示牌形成互文关系。公示牌上有房屋主人名字,有隐患排查人名字。管理措施是停止生产经营,对是否完成整治的回答是:否
她应该在家,但我没有上去打扰的念头。33号有两块不同时期盐业公司颁发的牌子:食用磺盐指定销售户。一块铜牌,一块纤维板,看得出是很久以前的事。为什么要发两次?和生活中很多事一样,如果追问,标准答案是无可奉告。闭店已多年,店铺外面有两张木制凉椅,靠背用爪钉固定在板壁上。椅子上有一个柳州螺蛳粉袋子,一个五得利面粉袋,里面是长长短短的木块木条,墙上还有电表箱和悬挂着的拖把。这些和她有关系吗?我不太确定,只知道如果没有汉相街,没有爷爷留给她的房子,也许她真的会疯。看到汉相街一切如常,锅垢般的墙皮,蛛网般的电线毫不避讳地承认自己的瑕疵,不禁替她松了口气。老房子精疲力尽,慵懒状态让衰老的速度慢了下来,姗姗来迟的改造已经得到原谅。
巷子虽短,来往穿梭的电摩托不少。外卖骑手为了抄近路喜欢走汉相街,突然启动,突然急刹,擦肩而过,生龙活虎地努力,自以为是地奔波。摩托吓我一跳时,我第一时间咕噜出一句粗话,走走发现自己浅薄,又在道德的轻谴中原谅自己,自己没做错什么,只是有点憨。在这种感觉中盲目地走,想去别的地方,无处可去,瞎走一阵后只能回家。
就这么到了年底,她打电话叫我去一趟。“又要洗水晶灯?”“不是。比洗吊灯麻烦。”她哈哈笑,听笑声状态不错。
确实麻烦,厨房外面的墙缝里长了棵构树,已有乒乓球粗。它得到平时洗碗溅出去的水浇灌,长得非常茂盛。它的根已经穿到一楼房间,水顺着树根漏下去,墙壁发霉发黑。租客叫她砍掉,她舍不得。它继续长高长大,总有一天墙壁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它倒下时会把房子拉出一个洞,甚至拉倒整个房子。
“就没有办法让它长在这里吗?”她问。
我告诉她:“好像没有。”
“这房子太危险了,你也不要再住了。”
“我哪里也不想去,有了这棵树,更不想离开,我觉得它是专门来陪我的。”
“把树梢剪掉吧,剪掉后不再长高,只长粗,危险性小一些。”
“让它长大点再修吧。不要管它了,今天我要好好做饭给你吃。”
“你准备做什么菜?”
“两个菜一个汤。清蒸武昌鱼,魔芋锅粑炒肉丝,白菜冻菌汤。”
“你还会做菜,没想到。”
“今天第一次做。步骤我都抄下来了。你看。”
蝇头小楷:
武昌鱼去鳞去内脏去黑腹,内外斜切,抹盐、葱、姜后腌半小时。盘子垫姜片、葱段,鱼腹放去皮五花肉,大火蒸八九分钟,加酱油即可食用。还可撒葱白和辣椒丝装饰。白菜冻菌汤:水煮沸、加葱片、冻菌,五分钟后加白菜,三分钟后加胡椒、盐、少许猪油。魔芋锅粑炒肉丝:魔芋锅粑焯水,爆炒肉丝一分钟起锅。热油投入蒜苗,干辣椒,花椒少许,魔芋锅粑和肉丝一起爆炒,加少许蚝油,五十克切碎的酸菜。
“我给你泡杯茶,然后开始做。有点慢,不要着急哈。”
“不急。”
“我爸最会炒菜,他炒辣子鸡,整个汉相街都闻得到。估计是那时候的食材不一样。我从省府路小学回来,一进巷子就闻到香味。我没给你说过我父亲哈,他做菜做得好,我和我妈都不会做菜。我妈在我十二岁那年去世了。我爸做菜确实有一手,但他没想过开馆子。直到后来,他和那个女的在一起。那个女的怂恿他开餐馆。他们在醒狮路消防大楼对面开了个楼中楼,我爸每天都会派人给我送吃的回来,直到他们突然消失。又过了八年,我接到一个外国电话,叫我去清迈,我爸死在那里了。怎么死的不知道。天,我从没出过远门。哎呀,这个姜,太难削皮了。”
“姜不用削皮呀。”
“这皮能吃吗?”
“能吃。”
我站起来看了看,她连鱼都没腌好。
“还是我来吧。”
“不好意思。那我给你打下手。”
三个菜都简单,她忙了一个小时看不出进展。
构树上的叶子掉光了,努力向上的姿势没有变。我去五金店买了根铁丝,两头固定在窗框上,形成三角形拉面,这可避免它摇晃时拉垮墙壁。
我告诉她:“铁丝会嵌进树干,它会难受的。”
她说:“甭管它。”
固定好构树后开始做菜。她从后面搂住我,脸贴在我背上说:“天天都这样就好了。”我抖了一下,她笑着放开我:“吓坏了吧?逗你的,你让我想起我爸了。”
菜做好后,她从书柜上拿出一瓶酒来,盒子已变色的茅台。
“今天喝这个,我也喝点。”
我在手机上查了查:“你看,这瓶酒至少可卖六万。再说,老酒时间长,味很淡,要喝也最好和新酒兑着喝。喝别的吧,不喝也行。”
“淡就淡点,你看,这是我出生时买的,和我同龄。”
果然有几个颜色很浅的字:婷儿结婚时喝。
“我不想结婚,可以生个孩子,我一个人带,哪里也不去,就住在汉相街,孩子长大了可以读达德小学。房子不能租了,我必须工作。卢老师你知道吗?著名书法家,在中天商务港办了个书法学校,我给他当助手,同时也向他学习书法。”
“认识,好人。”
“是呀,确实是好人。喝吧,空瓶子我会好好保存,它让我知道,我爸是爱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