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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快的时针

2024-06-19王刊

山花 2024年6期
关键词:蓉城学校老师

王刊

1

朴秀娟回到家,姜拥军还在睡,鼾声大作,如装修时的切割声,割一声换一口气。姜拥军在报社,昨天值夜班。朴秀娟推开门时故意用了点力,门吸碰出的声响让姜拥军的切割声中断了两秒,接着又开始了。姜拥军用一把割刀,划出一条线,现实在这边,而梦境在另一边。

姜拥军。朴秀娟只好喊了一声。

姜拥军终于停止了切割,他抹了一把脸,把头侧过来,眨了两下眼,这才恢复了对现实的感受力——嗯,喊他的是妻子,还带着怨嗔。

快点起来。朴秀娟转身朝客厅走。这有些不寻常,妻子从未用过祈使句。

你看看都好久了?朴秀娟朝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从姜拥军的角度看过去,还隐隐能看到闹钟的一小部分。此刻,闹钟正走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不用看,姜拥军都知道,那钟严重失准,快了,像有人在催着它。

姜拥军就把自己撑起来,这略微有些吃力。体重是从三十岁开始一路攀升到涨停的。姜拥军向外吊着两只胳膊,略微蹒跚地到了客厅。朴秀娟正望着窗外,用目光将房间切割。她在那边,姜拥军在这边。

啥事?姜拥军在语气上拿捏了一下,以免惹来麻烦。

朴秀娟转过头,从转头的速度上看,似乎只是在做练习,缓慢且谨慎,还带着点狐疑。

是不是甜甜的事?

不是她的事还是哪个的事?朴秀娟回呛一句,这有些不平常。

不是说好了吗?

你说得倒轻巧。朴秀娟剜了他一眼。

娃儿是我养的,难道还要人家说了算?

朴秀娟不响,只盯着姜拥军,似乎在说,你懂个屁。

咋啦,今天啥事刺激你了?姜拥军语气矮下来,试探着问,说完一笑。

你说,甜甜的事咋整嘛。朴秀娟叹一声,埋下头,两手在两腿间搓着。两人都感觉到了空气里的沉默。朴秀娟接着说下去,课间操的时候,碰到丁铭俊,问我甜甜要不要直升?我说还在考虑,他气哼哼地走了。路过教务处,主任把我喊进去。主任要我站在学校发展的高度来处理甜甜的事,说我不带头,其余家长也不会签字,丁校就要找我说话。

找就找,有啥子了不得嘛。我咋个管得了别的家长怎么做?我留在本校他能不能保证将来考上好的重本吗?不是我说的话,你们那个学校咋个能留住学生嘛。

你啥意思?朴秀娟说完停了一下,盯着姜拥军,怒气不是消失了,而是在重新汇聚,像是“你们那个学校”把她惹恼了。见姜拥军并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她才接着问,你的娃儿有好优秀蛮?能考上蓉城一中?搞得不好,连我们学校都……

姜拥军靠在客厅和饭厅的隔断上,赶紧打断她,你别乌鸦嘴哈。不考怎么知道考不起?

姜拥军,你变了,你咋个跟朴秀正一个样了。

朴秀正是朴秀娟她哥。

姜拥军愣了一下,像有人爆了他的头,中断了一下才反击,哪里是我变了?是时代变了。你看你们学校,本科生都不要了,蓉城一中更要985、211的博士。你想想,甜甜不考个好高中,会有个好大学吗?说不准以后进你们学校都难搞,你想她重复你的路?你说是时代变了还是我变了?

是,你说的都对。朴秀娟拖长了声音说,那意思是,你的话我连大脚趾都不信,你就是变了。

朴秀娟这么说不是没有理由的。当初,为侄儿厦厦的事他们可没少吵过,直到不久前还在为姜拥军提供弹药。

姜拥军静默后,争吵就停下来了。朴秀娟开始做饭,一会儿甜甜就要回来了。晚饭是在沉闷中做好的。姜拥军洗完菜,就坐在饭厅里耍手机,除了厨房里咕嘟咕嘟的稀饭冒泡声,就只有风在屋子里窜来窜去的声音。

甜甜回来时,满脸的难看,啪一声把书包丢在茶几上。姜拥军给她倒过一杯水,她不接,只朝茶几上努了一下嘴。

怎么啦?姜拥军问得有些小心,进入初中后,在女儿面前,他就开始后退。

甜甜不回答。

姜拥军也就暂时不理她,他知道她会主动说出来。

吃饭时,甜甜果然开了口,爸,秦老师今天说得好难听。延时课时,她说,我晓得有些人鱼大滩小,觉得我们的高中配不上她,东想西想的,到时候考不起,不晓得这些人的脸往哪里放。我的笔袋恰好掉到地上了,她的话头就转向了,叫我站起来,骂我说,你啥意思?是不是我说的有啥不对?难道你敢保证你中考就一定考得好吗?然后还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她在针对我。后一句话甜甜是用牙咬着说出来的。

姜拥军伸向鱼香肉丝的筷子就停了一下。他知道有些东西会来,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你莫管她,不就说点难听的话嘛,她还能做啥?难道她只给其他人讲课,不给你讲?

爸,我的话还没完。以后的延时课我上不了了。

为了提高升学率,区内的学校通行的做法是,在初三,五点放学后会加一个小时的延时课。

为啥?

秦老师说,凡是不直升的,明天下午都从这个课堂消失哈,不要等我来撵你,人的脸皮没有那么厚哈。后一句话,甜甜是学着秦老师的声音说出来的,秦老师的声线窄细,好像她的共鸣腔一直是个赝品。

那就告她,还由得了她了!

你咋个告,这个是老师义务的,又没收你钱。朴秀娟怼一句。

那我在媒体上出点学校的新闻,这个总有一天会碰到我手上。

你啥意思?你莫以为你在媒体方便,就可以随意,你想过我没有?

姜拥军一怔,夹着的茴香肉丝又掉回盘子里。

爸,我咋办?秦老师说,后期复习老师讲的都是针对中考的。

你偏就坐在教室里,我看看她有没有本事来撵你,不签的又不只是你一个。

姜小甜把筷子顶在上面的两颗门牙上,狐疑地看着姜拥军,像是在说,你没毛病吧,老爸?

2

当初,朴秀娟的哥哥朴秀正一家生活并不好,厦厦要读的私立幼儿园是蓉城最贵的,一年十万。哥哥找妹妹借,朴秀娟就把准备在县城付房子首付的钱拿出来。这自然引起了姜拥军的不满,在电话里,他斟酌着词句说,哥,有几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哥说,我俩啥不可以说?那你莫生气哈。我生啥气呢,你看你这么见外。哥,那我说了哈。朴秀正就笑了,怎么这么磨叽?那我问你一句,哥,你说厦厦不就读个幼儿园嘛,你整那么大动静干啥?朴秀正就说,啥,啥动静?快说,我在上班呢。姜拥军就说,我看你旁边那个蓝天幼儿园不就挺好的吗?一年才两万。朴秀正就嘿嘿笑了两声,那嘲讽的意味电话的另一头都能感觉到,你想过啵,贵有贵的道理,我想这个你应该懂。能读那个幼儿园的家庭都是些啥家庭?非富即贵呀,老弟。那背后的关系网好给力,娃儿长大了用得着,你懂噻。听到这里,姜拥军差点嗤一声喷出来。晓得你不以为然,那这么说嘛,他的那些同学都是被精心培养出来的,素质不一样,肯定不同于那些农民工的,这个你要承认噻。朴秀正留下的空白被姜拥军白白耽误了,他既没说对,也没说不对。朴秀正只得自己说下去,我很认同那个园长的理念,贵族气质要从小培养。你想过没有,我们辛辛苦苦考到大城市,不能娃儿这一辈又出去了噻。

挂了电话,姜拥军冲着妻子说,你那个哥哥,病得不轻。农民工咋啦?农民工就不是人啦?他才离开农村好久?你说你哥一个月就挣个四五千,整得自己就像月入四五万的人,到处欠账,好大的能耐办好大的事嘛。

朴秀娟把叠好的衣服收到衣柜里,又叠另一件,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啥?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厦厦后来读上了“贵族”幼儿园,为了接送方便,朴秀正在旁边租了一套小户型。姜拥军觉得有些不值,何必呀,想想我们那些年,一天割草放牛,还不是读出来了,现在,哼哼。

朴秀娟就呛一句,我们那个时代割草放牛的,有几个读出来了?不能拿个案来说噻。现在没有文凭,寸步难行,时代不同了呀。

厦厦三岁起,就被送去英语补习,拿朴秀正的说法是,语言这东西学得越早越好。姜拥军这次公开杠上了,哥,你说你着急啥,人这一辈子少了学习的时间?

那可不?我家孩子绝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起跑线?啥子才是起跑线?抗压的能力?目标感?快乐的性格?还是分数?多背了几个单词和诗词?

别别别,你莫给我说那么多,教育我懂,等你有了小孩再跟我探讨。表面看来,是朴秀正的那句话结束了争论,实际上是姜拥军内心的不屑。

小学时,朴秀正把儿子送进了“五朵金花”之一的名校,一家又跟着搬了一次家。恰巧朴秀正生了一场病,花费颇多,只得将唯一一套房子卖掉,但这丝毫没有动摇他要让儿子接受优质教育的信心。

相比小学,进入最好的初中就费神多了。

几年前朴秀正就开始布局。补奥数,学普数,上作文,学英语,按朴秀正的设想,孩子要能体体面面地考进育英学校,并且要进最好的班。每一届育英学校都会收两个火箭班,如果单独计算重点率,这两个班都超过了90%,其中一半是能考上蓉城一中的。

但孩子五年级时,一个消息打乱了这一进程。

那一年育英学校的祝老师火了。他带的火箭班,平均分可以达到630,要知道这个分数比蓉城一中的收分还要高3分。尽管教育局规定不能宣传重点率,但这难不倒眼尖的朴秀正。他知道的显然比这还要多:祝老师顺位要教下一个初一。这可难坏了朴秀正,这么好的老师错过是不是遗憾?

朴秀正作了个大胆的决定,跳一级。

姜拥军吓了一跳,哥,没必要吧,跳一级,厦厦欠下的知识咋个整?

朴秀正就哈哈笑一声,厦厦的数学早就学到初一啦。

那语文呢?还有那么多课文。

语文?哈哈,语文少上几堂课有啥影响?大不了假期请个家教嘛。英语,娃儿学的剑桥,已经初二水平了哈。这就是未雨绸缪,不然,有这样的机会你咋个抓得住?你们家甜甜……朴秀正没有接着说下去,那是要姜拥军自己领会的意思。

跳一级的决定简单,但进入育英学校却是一道复杂的方程式。

随着摇号政策的推行,育英学校自主招生的名额越来越少。那么多优秀的孩子都想进入,对没过硬关系的人,自然只有靠另外的途径进入了。费用由十多年前的几万元,一路涨到了二十多万。但朴秀正显然觉得一切都值得。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班,最好的班主任,想想都美。按这个路径,厦厦的人生轨迹已然确定,高中读蓉城一中,大学在清华或者北大里选,研究生送到斯坦福。这自然成了朴秀正看似闲扯的教育叙事,在家宴时,或者端着茶杯坐在河边的时刻,朴秀正的哈哈打得很响亮。

对侄儿的跳级,姜拥军有自己的理解。还是在电话里,他冲着妻子说,晓得争那一年干啥子?就像催肥的猪肉好吃蛮?

朴秀娟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也不知姜拥军的情绪里是不是掺杂了对哥哥对他反呛的反呛,抑或还有对侄儿“欣欣向荣”的嫉妒。

对于姜拥军而言,事情的转折发生在甜甜小升初那一年。那一年,朴秀娟所在的县城一中又有几位老师离职。那些年,学校出现了离职潮,备课组长、年级组长、教务主任纷纷离开县城,前往绵阳或者蓉城,大多去了民办学校,那里待遇高。女儿甜甜的那个年级更是找不出一个不错的老师。

对姜拥军产生更大压力的是,厦厦真的考进了蓉城一中。多年来,尽管不愿意承认,姜拥军都在潜意识里觉得朴秀正的教育不会结好果。谁知道,他意识到的那个结果根本没发生。恰恰相反,侄儿正在哥哥精确设计的路线上飞驰。反观自己的教育,似乎只剩下“快乐”了,他开始脑补出一幅场景:几年后两家聚在岳母家,厦厦那时从北大回来,朴秀正和嫂子又是夹菜又是斟酒,待儿子如朋俦;但姜拥军这边,甜甜埋头吃饭,像是在一颗一颗地数。这难免让自己一家显得落寞了些。姜拥军似乎能轻易地想到,几年后厦厦会作为世界公民,在天上飞来飞去,而甜甜却困在县城的一个小单位里。那时候,连朴秀正的话风都猜得出,哎呀,我们家厦厦忙得很呀,电话都懒得接一个;我们家厦厦去夏威夷海滩度假啦,叫我们一起去,我们哪里舍得蓉城呀……每每想到这些,姜拥军就有些坐不住。

不久,他就下定决心要把妻女弄到蓉城来。

3

姜小甜就读于基地班。十年前,蓉城教育开始集团化,姜小甜就读的学校由一中领办。校名一改,丁校也是由一中派出,生源立即不一样了,重点线上20%的学生可以直接进入一中,仅仅两三年该校就一举成为所在区最好的中学。

但随后为了促进教育公平,教育局开始实施指标到校政策,由重点高中拿出一定名额向市内所有初中派定到校名额,成绩排在前列的可以直接升入目标学校。

姜小甜显然没能通过这条途径进入理想的高中,留给她的路有两条,直升本校或者参加中考。姜小甜在该校读了三年,已经厌倦了狭小的空间、无法遮阴的树木,高考宣传栏中从没超过50%的重本率,也让她有了鄙视之感。她会对着那个数字,把嘴一撇,脑子里立即出现一个柱状图,一中要整整高出一倍。姜小甜知道,表哥朴厦不久就会变成一个数字,把那个柱状图垫高。在某些莫名的意识里,她会觉得朴厦就站在那个柱状图的顶端,朝下俯视着她。

这都变成了她要考出去的动力。

但事情来得比预想要复杂一些。姜小甜的选择影响了班级至少五名同学,起码看上去是这样的。

有家长说,你看,姜小甜都不签,我们咋个签?

对呀,姜小甜是教师子女,他们最了解学校的办学实力。

姜小甜没想到丁校找到了她。丁校给她泡了茶,是要详谈的意思。姜小甜一看就急了,说下节课是数学。那意思是能不能让她去上了数学再来,数学可是她最蹩脚的一科。

丁校就露出了微笑,姜小甜不能判断出那笑跟她错过数学课有没有关系。没事,只是一堂课,不着急,大不了我叫老师给你单独补上。没记错的话,你在年级排名25,是吧?

“二诊”结束后,学校给出了一个排名。初二上学期末成绩占10%,下学期末20%,初三上期末30%,“二诊”40%。

丁校并没等姜小甜回答,接着说下去,我不能否认,你这样的成绩能考上更好一点的学校,但再好也有限,你一定能考上一中吗?不说一中,二中也很难哈。相信我的话,我见过太多学生了。你考上了其他学校,能保证读到最好的班吗?相反,在我们学校你可以去最好的班,并且可以不参加中考。

丁校停了一下,见姜小甜表情并没松动,接着说,还有更糟的,万一考试时发挥失误呢?到时候想进我们学校,我的重点班又收满了,我想收你都不行。

丁校又停了一下,姜小甜还是没接过话茬,不是她不说,是她并没准备好有一天会直接跟丁校对话。丁校开始对比几所学校,从师资、办学的硬件、重本率,讲到从入口量出口的提升率,又回到老师的职业道德、敬业态度,与一中的合作办学……

姜小甜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她觉得那些信息对自己来说显得有些多了,以至于形成了堵塞之感。她望着校长背后那堵墙,挂钟的指针正在划圈,她抬了抬手腕,惊异地发现那挂钟竟然走快了,怎么跟自己家里的一样?发现了这个秘密,姜小甜就有些乐,并且觉得这些乐可以抵消掉与丁校的“对话”带来的不快。等这部分“乐”消失后,她望着窗外,从那里看过去,可以看到教室,此刻她的座位空着,数学老师正在讲B28,那是自己最头疼的一道题。不知道为什么,平常的数学课并不是自己最期待的——恰恰相反,她讨厌数学老师的脚步声,更讨厌数学老师的口头禅:懂没有?再笨也该懂了嘛——但现在,她却对那个空间有了另外的情感,这让她想起来甚至有了羞耻感。

姜小甜错过的当然不止数学课,还有下一节英语课。

但这不是让人恐慌的。临别时,丁校说,你回家好好想想哈,我都是为你好,明天这个时候我有空,你到我办公室来,给我个答案。

姜小甜一听就懵了,不用看课表她都知道,明天的这个时候不也是数学吗?到底自己要错过几堂课呢?会不会一直错过?

回到教室,姜小甜越想越怕。语文课上,老师发的试卷,姜小甜怎么也读不进去,那些文字她都认识,但一经作者组合成句子,她就不明白了。

一下课,班主任又找到了她,呱呱呱地说了一通,其余任课老师也轮流说了一通,上午的课她就只上了一节。午休时,以往她都会在教室里趴上一会,以便下午的课更有效率,但那天,教务主任却找到了她。他把丁校、班主任、科任老师的话重复了一遍。姜小甜终于火了,吼起来,你们要干啥?我就是考不起也不报这个鬼学校了。姜小甜的头发耸动起来,眼泪一下就汪出来。她横着用校服袖子一揩,转身跑出了教务处。

到了办公室,朴秀娟不在。去了她所在的班级,朴秀娟正在讲课。朴秀娟吃了一惊,拿着教材出来,女儿的哭声让声控灯亮了。朴秀娟拍拍女儿的肩膀,女儿就扎进她的怀里,把她胸前的衣服都湿透了。女儿的泪起初带着暖意,一会儿就凉了。教室里先是很安静,一会就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朴秀娟见女儿一时半会好不了,就推开她,站在门口布置了作业,又让班长坐在讲台上控制着纪律,这才把女儿拉到安静处,听她扯着回声说完。

朴秀娟去找秦老师,地板用愤怒的响声回应着她。秦老师正在改作业,朴秀娟的声音是从门口就传进去的,秦汛,你好自为之哈,请停止那套把戏,你的那些话骗得了别人,骗得了我吗?你不就是为了几千元的奖励吗?如果确实太缺钱,我可以捐给你。

秦汛正要喝水,闻言她把水杯放下,注意素质哈,朴秀娟,你明年也要做我这套把戏。我就没想明白,明明是为学校做事,我咋个就在骗人了?我倒是要告诫你一句,你明年莫排在倒数第一哈,那样会丢你脸的。

朴秀娟承认,秦汛用不高的语调就把她逼到了墙角,但她现在无路可退,扔下一句话,有种请对着我来,不要在小孩子面前使坏,缺不缺德?

朴秀娟把办公室的门啪的关上前,秦汛还说了句什么,可惜它被门的响声打断了。朴秀娟顾不上了,咚咚咚地去了主任办公室。主任正跟打算直升的一位家长签合同,见朴秀娟走来的气势,他就明白了缘由,朴老师,你等一下。

我为啥要等一下?

主任一愣,但很快镇定下来,站起身,拽着朴秀娟的胳膊朝外走。走哪里去?就当着家长说噻,害怕啥子喃?

主任的手上就用了一点力,配合着这点力,主任剜了朴秀娟一眼,不要把工作上的情绪到处发泄哈。

哪里是工作上的情绪?就在这里说。

朴秀娟嘴上说着就在这里说,脚下却配合着主任来到拐角处。

朴秀娟,你站位要高,你晓得吧,你要站到学校发展的高度来看你女儿的事情。你想,你不签,影响好大?现在,秦汛班上留得最差,那几位家长都看着你的,你晓得吧?这也是你的学校,你是不是该带头?

孩子不愿意,家人不愿意,我有啥办法?

所以,我们要做工作呀。

主任,请你冲着我来,莫要去找孩子,起码不要把这一套拿来对付我家孩子。她要中考,你们这样她怎么学习?

主任缓了一下说,那说个不中听的话,既然她都不是我们这里的学生了,我管她能不能安静地学习?我签了目标责任书的,我们是层层压实了责任的,这个你晓得,也请你配合。丑话说在前头,你也有需要我配合的时候。要不,你去找丁校,他同意了,我就配合你。

4

朴秀娟自然不敢去找丁校。相反,她觉得最大的难点就在这里。

三年前,姜拥军把自己调到这所学校,找的正是丁校,还安排她当了初一年级组组长。

在这个学校,这些事成了朴秀娟考虑问题的起点,包括女儿甜甜的这次升学。实在说,这确实有些为难。

但姜拥军说的也是事实,她无力反驳,这让她终于下定决心“迎难而上”。

困难自然就来了,下午第二节课后,朴秀娟接到了丁校的电话。看到来电显示的是“丁铭俊”,朴秀娟深吸一口气,憋着,盯着电话,让它响了一会儿,才吐出那口气,按了接听键,然后把脑袋一偏头发就给手机让出位置。

在去丁校办公室的路上,朴秀娟快速想着对策。与脑部运动相对的是,她的脚下却变慢了。

朴秀娟决定以拖待变,丁校说什么,她都说,嗯,跟家人商量一下。事实上,除了这些,她还努力展现了一个女性的魅力,尽管并不是发自内心,但她努力笑着,不时地点点头,或者应答一声,尽量把自己弄得很生动。似乎这样,丁校就不好说重话了,火炮就会弄湿引信。看上去,那场谈话像是一次闲谈,走出办公室时,朴秀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以为事情不过尔尔。

但后来发现,那才是刚刚开始。

第二天,学校宣布,取消初三年级的延时课。姜拥军在群里看到这则消息时,正在写一则消息。那一刻像有只手突然伸进脑子里,把那根发亮的钨丝掐断了,他忘却了刚才想好的一个句子。那个句子走失之后,他才感到一阵怅然。

正要给朴秀娟发消息,妻子的电话就追来了,姜拥军,你看到群里的消息了吧?上午就听说了,我还以为不可能,哪知道……你晓得吧,学校是怕学生中考考得好生源反而会流失。

姜拥军血流有些上头,你说,甜甜咋办?这么关键的一个多月,别的学校娃儿都在往前冲,我们家的却在家里自习。

我不信就难得住人,要不就学校损失校外补。

朴秀娟,你联系那几个没签直升的家长,我联系培训学校。姜拥军关上电脑,在下班前去了旁边的一家培训学校。这一家信得过,甜甜周末就在那里上,三年了。

事情很顺利。朴秀娟把想法发给了几位家长,就得到积极响应,甚至外班的也要参加。培训学校也答应做出一个规划,排出课程表,按表行课。每天一放学,几个学生就直接去上到九点。姜拥军对这样的安排很满意,虽然价格不菲,但在这个时刻,谁会计较呢?是时候学一学朴秀正了。

才补了一周课,学校又发消息,恢复初三延时课。关于恢复的原因,姜拥军猜测说,肯定是知道了我们在外面补,考好了更留不下来。朴秀娟一打听,其他老师欲言又止传递的信息,确实印证了姜拥军的猜测。

其他家长准备从培训学校撤退,这让姜拥军犯了难。退吧,培训学校确实要有针对性一些,不退吧,人数太少组不了班了。

朴秀娟的话为未下的决定钉下了一个螺丝钉——如果全校就我们甜甜几个人不回去,我在学校也许会更难处的。

但真正更难的其实不是朴秀娟,而是姜小甜。

姜小甜往嘴里刨着饭,但似乎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刨饭,米粒从嘴边撒出来,凌乱地落在饭桌上。

妈,爸,现在老师……

怎么喃?姜拥军一愣,一勺汤就洒出来。

见父母奇怪的表情,姜小甜接着说,他们不讲难题,你们晓得吧?李老师讲到B卷时,就说,这些题我们明天再讲哈,第二天他又那么说。已经几天了。

姜拥军和朴秀娟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他老师呢?

也不讲。

你问一下。这一句姜拥军是对着朴秀娟说的。

朴秀娟的手指在键盘上飞驰,总算有了正解:学校要求。

姜拥军一拳砸在桌子上,碗都飞起来了,筷子应声落地,明天就请假。

请啥假?朴秀娟迟疑地问。

不去上学了。姜拥军一字一句地说出来。屋子里静下来,那些缓慢却有力的字眼像未经牙齿磨细的食物,需要胃液的消化。

姜拥军接下去说,明天就去培训学校。甜甜,你先去学习。

等姜小甜迟疑又带着怯意的脚步消失后,朴秀娟才试探着问,钱从哪里来?需要五万以上吧?

要就要,二十万都要。

那确实是一个现实问题。夫妻俩没预料到这一着,积蓄又花光了。朴秀娟提议说,向哥哥借点吧。姜拥军否定了这个提议,因为他知道,为了朴厦,朴秀正的衣兜里到处都是窟窿,哪里顾得上自己?尤其是,万一,万一,朴秀正对于他今天的窘迫(当然不是物质的窘迫)哪怕就是哼了一声,那更让姜拥军受不了。

他们在微粒贷和花呗里凑够了那一笔钱。

第二天,姜小甜就去了培训学校上全日制。坐在教室里,总有一些时候她会恍惚,她会想起学校那个空了的座位,想起那中考前划一根火柴就会点燃的氛围。那时候,她会猜测他们在做什么。是的,她已经把自己和他们分开来了。

姜拥军做午饭,送到培训学校;朴秀娟做晚饭,陪着女儿吃。姜小甜吃完,还要上一个人的自习。姜小甜看上去很适应,但有些时候也会显得落寞。一个人的课间,她只有趴在教室的栏杆上,望着来去的车流。阳光好的时候,她会盯着行道树洒下的阴影看,看它们怎么跟地面刮擦出声响,那声响是在她脑子里响起的。

她不知道的是,母亲的工作发生了变动。初一的一位教师生病了,加上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就索性辞了职。学校就把朴秀娟调到了初一。没有说完的话是,她的年级组长“顺便”没了。

当然,在姜小甜为中考奋斗的那些天,她还不能预知几个月后的事。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表哥朴厦说要跟同学去HAPPY。舅舅朴秀正答应了,但朴厦从此再也没回来。

姜拥军听到这个消息时,一只手正将那走快了的挂钟递过窗口去修理,匆忙间挂钟碰到玻璃掉到了地上,彻底不走了,似乎用这种决绝的方式,在等待其他钟表追上来,并且超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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