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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和元年鎏金铜弥勒佛像发愿文考释

2024-06-17杨晓波

文物鉴定与鉴赏 2024年9期

杨晓波

摘 要:文章主要对延和元年鎏金弥勒佛像发愿文的内容、结构以及用字及书法艺术进行了深入剖析。认为这尊弥勒佛像不仅见证了弥勒下生信仰的传播,同时也反映出南北朝初期,在战乱频发的背景下,平民百姓对社会安定的深切渴望。

关键词:阜阳市博物馆;金铜佛像;弥勒下生;佛教信仰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4.09.004

发愿文是造像题记的一种,前秦以前佛像题记稀少且内容较为简单,如建武四年像及僧法常造金铜佛像,仅有年号或造像人信息。随着佛教典籍的译释与传播、民众对佛教教义理解的加深,十六国末期的佛像造像人逐渐开始在题记的基础上,增加了造像题材、发愿对象与祈愿内容等信息。这些丰富内容为佛像断代及佛教考古、汉字演化及书法艺术提供了宝贵的研究资料。在《延和元年鎏金弥勒佛像艺术风格分析》(载于《文物鉴定与鉴赏》杂志2024年第8期)一文中,笔者已对延和元年鎏金铜弥勒佛像(以下简称“延和像”)的发愿文时间“延和元年五月初四日”进行了分析,在排除西汉延和时期、唐代延和时期以及麴氏高昌的延和时期后,认为这个日期应指的是北魏延和时期。下面就延和像的内容与结构、字形与书法、造像人、发愿对象、造像题材、发愿内容做进一步的探讨。

1 内容与结构

延和像的发愿文为“延和元年五月初\四日苐子邵景伯\为亡父母居家\眷属敬造弥勒\像一区願世安隐”,楷书,5行33字(图1)。

北魏时期的发愿文内容与结构可分为两类:A类为造像时间、造像者的身份、造像者、造像对象、造像题材、发愿对象、祈愿内容;B类为造像之佛法意义、造像者身份、造像者、造像动机、造像对象、造像题材、发愿对象、祈愿内容、造像时间①。如北魏初期的魏文朗造像碑(图2),其发愿文为“始光元年,北地郡三原县民〔阳浪(源)川(姚)忠〕佛弟子魏文朗,家多(□□)不赴,皆有违(建)劝,为男女造佛道像一伛。拱(供)养平等(□□),每(再)过自然,子孙昌(冒)荣(疢),所愿从心。眷属大小,一切荡鸳(家□),如是因缘,使人□(俊)扬”②,即属于上述的A类。炳灵寺石窟第169窟第6龛“建弘题记”③,虽然有些字模糊不清,但根据题记大意,依然能够清晰反映出B类发愿文的结构特点。因此,这两类发愿文结构早在十六国末期至北魏统一北方前就已经成熟。

由于A类的结构相对简单,多被载体有限的金铜佛像所采用。例如,太平真君四年佛像(图3)发愿文:“太平真君四年,高阳蠡吾任丘村人菀申,发愿为东宫皇太子造心王菩萨,下为父母,一切知识,弥勒下生,龙华三会,听受法言,一时得道。申弟菀霸、菀景、菀恩、菀亮侍佛时。所求如意,常见诸佛。清信士女刘文姜、菀景妻侍佛时。”④从发愿文内容与结构来看,延和像属于上述A类结构,有着较为丰富的历史信息。

2 字形与书法

我国的汉字基本遵循由繁到简的演变趋势,如大篆简化为小篆、小篆简化为隶书、隶书简化为楷书,至唐代我国古文字演化基本定型。魏晋南北朝正值楷书与字形的发展时期,由于书体、书写工具的多样化以及社会动荡,文字没有统一的规范,汉字变异现象极具普遍性,因此在这一时期的墓志、题记上出现了大量使用异体字的情况⑤。如“願”字,《说文·页部》:“願,大头也。从页,原声。”因受形符“页”的形体影响,声符“原”形体发生变化,“願”偏旁“原”写为“頁”状,《北海王元详造像记》作“”,《静度造像记》作“”。又如“第”通“弟”,《诸维那等四十人造像记》中作“佛第子”,《常岳等百余人造像记》用通假字“第”的异体字“苐”作“佛苐子”。又如,偏旁简化形成的异体字,《张敬谨造像》的“像”字,写作“”,“初”字的偏旁“衣”少一撇写为“示”字旁,但这两个异体字过于简化,违背了六书原则,至唐代时,被士大夫认为是难登大雅之堂的狸俗文字,因此被逐渐弃用。同时,也有部分简化的异体字,如“弥”“属”流传广泛,逐渐成为正体字。通过这些实例可以看出,延和像发愿文简化异体字使用较多,这种简化异体字在平民造像中使用频率相对较高,符合南北朝时期的民间用字习惯。

十六国时期至北魏初期,因战乱及民间教育水平,平民铸造的金属佛像题记刊刻并不十分在意,往往字体草率,加上异体字的原因,有些字难以辨认,如上文提及的太平真君四年像(图3)。刊刻工整的一般多为文化水平较高的官员,比如同期的夏胜光二年(429)中书舍人施文造像(图4)。从延和像的发愿文刊刻上看,其字体工整,纵画侧锋斜入,撇捺锐利,点多为三角,垂竖多做悬针状,笔势强劲,方整峻利,具有魏碑体的笔画特征。只是由于是金属材质,不易刊刻,造成了笔画过于纤细,横道切锋及转折处顿挫不明显,没有突出石刻魏碑体笔画雄浑粗壮、峻岩奇伟的特点。除此之外,延和像发愿文的一部分字体还混杂了隶书的结体与行书的笔意,如“亡”字,将点写为短横,“年”“隐”“居”字分别与《流沙简》中的“”和《武威简·士相见》中的“”“”结体相似,这些字或横画过长,或左右结体不紧密,从而具有早期的北朝关中地区石刻书法艺术以“平画宽结”为主要特征的地域遗风。同时,“延”字又有行书的连笔特点。整体来看,延和像的发愿文具有北魏初期“长安书体”的笔法糅杂、结体雅拙怪异的特征,属隶楷过渡期的民间书法,具有一定书法艺术价值⑥。从对题记刊刻的认真程度看,造像人应该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

3 造像人及发愿对象分析

根据个体发愿人的身份不同可分为出家信徒、官吏信徒及平民信徒。出家信徒一般在姓名前加比丘、比丘僧/尼,官吏信徒通常在姓名前加官职、爵位,平民信徒通常在姓名前加清信士/女、佛弟子、弟子等。延和像造像人自称“苐子”⑦。所以从发愿文称谓规律上看,邵景伯的身份应属于未出家的平民信徒。

造像人邵景伯未在南北朝史料中出现。据《通志·氏族略》及《万姓统谱》记载,周文王第五子召公奭,食邑于召(今陕西省东岐山西南),又封于燕。公元前222年,燕国为秦国所灭,召公后裔分散各地,相约以祖上原封地“召”为姓,其中居住在汝南、安阳一带者,在召字旁加“邑”,成为邵姓。三国魏晋时,邵姓主要聚居在河北安平及河南安阳、汝南一带。西晋末天下大乱,邵姓权贵同中原其他士族一样,衣冠南渡,在南方落地生根。延和像出土于阜阳县(今阜阳市)邵营乡,阜阳古代称“汝阴”,南北朝长期隶属于汝南郡。邵景伯应属魏晋时期汝南郡的邵氏后人,其祖先在西晋末期并未南迁。延和像的发愿对象为“亡父母,居家眷属”,这种发愿对象在佛像发愿文中较为常见,表明了造像人当时父母已经离世,与亲属及家眷一同生活。结合刊刻及佛像采用奢华的鎏金工艺看,邵景伯应属于当时家境比较富裕的平民家族。

4 造像题材分析

延和像的题材为弥勒像,可知造像人信奉的是弥勒信仰。弥勒信仰作为佛教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东汉时期随佛教传入我国,当时所译《杂譬喻经》《道行般若经》就有关于弥勒信仰的内容。随着弥勒专经大量译出,弥勒信仰理论体系逐渐成熟,至北魏统一北方前,“弥勒六部经”已经译出了四部,即西晋竺法护(303年)译的《观弥勒下生经》、东晋时期佚名僧人译的《弥勒来时经》、后秦时期鸠摩罗什(402—412年)译的《弥勒大成佛经》及《弥勒下生经》。这四部弥勒经典与此后南朝刘宋时期沮渠京声(455年)译的《观弥勒上生经》及唐代义净(701年)译的《弥勒下生成佛经》合称为“弥勒六部经”。根据这些典籍内容,弥勒信仰大致可分为上生信仰和下生信仰两个部分。

所谓上生信仰,大意为弥勒作为菩萨,上升到美妙无比兜率天修行说法,众生通过修行皆可到此。这对追求修行的僧侣而言,极具吸引力。史料中最早信奉弥勒上生信仰的人为东晋道安法师(312—385)。据《魏书·高僧传》记载:“……安每与弟子法遇等,于弥勒前立誓愿生兜率。”这明确表达了道安师徒对追随弥勒菩萨上生兜率净土,闻法悟道,修成正果的强烈愿望。从现存的十六国时期弥勒像看,均为手持净瓶、身穿璎珞的上生菩萨形态,未有下生的弥勒佛像发现,如日本藤井有邻博物馆的弥勒菩萨像(图5)。由此可见,在十六国时期,弥勒上生信仰已经在僧侣及贵族之间传播。

所谓下生信仰,大意为弥勒菩萨在兜率天经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修行后,下生人间,最终在龙华树下得道成佛,此后通过三次说法,度脱无量众生,建立了光明、幸福、和谐的人间净土。延和像主像为身披袈裟的佛陀形象。这对应了弥勒经典中的“下生成佛”的形象。由此可见,造像人信奉的是弥勒下生信仰。这种佛装的弥勒像在北魏初期开始出现,如出土于承德市的泰常五年(420)刘惠造弥勒佛像。该弥勒佛像与延和像的出土地址相距800多千米,且都为平民铸造,这不仅见证了弥勒信仰体系的成熟,同时也证明了弥勒下生信仰在北魏初期平民间传播之广。

5 发愿内容分析

发愿文是造像人造像时心愿的切实反映。延和像的发愿内容为“願世安隐”,非佛典术语,为世俗祈愿,意为希望社会安定。根据《中国军事史·附卷·历代战争年表(上)》的记录,中国北部在淝水之战后至北魏献文帝间(381—460年)明显战事较频繁。弥勒下生佛像的出现时间也正处于这个阶段的早期。因此,可以推断出北魏初期弥勒下生信仰在平民中广泛传播也与战争及军队劫掠有着密切的关系。这种战争频繁及军队劫掠的现象,一直持续到孝文帝改革才有所好转。这种现象在佛像发愿文中也有表现。学者侯旭东通过考证490年以后的南北朝1600余种造像记,发现反映出造像者的世俗祈愿绝大多数是关于死者来世的幸福归宿、国家的兴盛、家庭的富足、幸福、家人的长寿等,提到希望天下太平、四海宁晏、休兵偃甲的造像记仅58例。他认为这是北魏中晚期南北朝形成对峙局面,北魏孝文帝初至六镇之乱前,国内大致安定,仅有为数不多的边境用兵和几次小规模的起义、起兵,加上民众生活的相对封闭,即便发生战争,非身在战区,知道战事的可能性也不大,所以希望天下太平、四海宁晏的发愿文较少⑧。

而延和像的造像人之所以发出“願世安隐”祈愿,笔者认为与北魏初期汝阴作为南北朝对峙的区域,历经了多次战乱有关。据《魏书》记载,永初三年(422),北魏趁宋武帝刘裕死,发兵淮北,占领汝阴郡。八年后,刘宋发动了第一次元嘉北伐战争(430—431年),起初刘宋占据了包括汝阴在内的黄河南岸大片区域,但不久被北魏击败,退守淮河以南,失去了对汝阴的控制。除了汝阴地区战乱频发外,由于北魏早期兵源主要由鲜卑及少数民族构成,军队带有鲜明的北方部落制,魏武帝对军纪管控力较弱,因此北魏早期军队劫掠、屠杀平民的现象十分常见。据《资治通鉴·宋纪》记载:“……朝廷群臣及西北守将,从陛下征伐,西平赫连,北破蠕蠕,多获美女、珍宝,牛马成群。南边诸将闻而慕之,亦欲南钞以取资财,皆营私计……魏人凡破南兗、徐、兗、豫、青、冀六州,杀掠不可胜计,丁壮者即加斩截,婴儿贯于槊上,盘舞以为戏。所过郡县,赤地无馀,春燕归,巢于林木。”可以看出,造像人在铸造这尊佛像前的十年内经历了多次战乱,邵景伯作为汝阴有一定资产的家族,应当经历军队劫掠及屠杀平民的事件,能够深刻体会到战争的残酷。而此时,弥勒下生经典已基本完善,弥勒下生成佛创建的人间胜境,符合当时平民心中的美好愿望。因此,邵景伯在第一次元嘉北伐战争结束后,接受了弥勒下生信仰,铸造了这尊弥勒下生的佛像,向弥勒发出了“願世安隐”的祈愿。

6 结语

延和元年鎏金弥勒佛像是我国现存为数不多的早期弥勒佛像之一,为阜阳市博物馆一级文物。它的发愿文不仅展现了北魏初期古文字与书法艺术在民间的演变趋势,其内容也深刻反映了处于那个战乱时期的汝阴平民对社会稳定的热切期盼。这些平民在战乱中深受苦难,命如草芥,对和平与安宁的渴望成为他们心中的共同呼声,这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弥勒下生信仰在平民间的广泛传播。这种现象也为我们解析北魏弥勒佛像较早的出现与战乱及北魏初期军队不良作风之间的关系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注释

①侯旭东.五六世纪北方民众佛教信仰:以造像记为中心的考察(增订本)[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112.

②李凇.北魏魏文朗造像碑考补[J].文博,1994(1):52-57.

③曹学文,丁万华.炳灵寺石窟第169窟“建弘题记”研究述评[J].敦煌学辑刊,2020(3):92-103.

④肖伊绯.“太平真君四年”所造金铜像东渡之谜[J].大众考古,2019(6):84-89.

⑤王平.魏晋南北朝石刻楷字变异类型研究[J].中国文字研究,2007(1):121-129.

⑥岳红记.“长安书体”的成因、特征及影响[J].长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2):7-13.

⑦赵修.北朝造像记词语研究[D].重庆:西南大学,2005.

⑧侯旭东.五六世纪北方民众佛教信仰:以造像记为中心的考察(增订本)[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