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串大串的螃蟹钳子
2024-06-15王兰飞
王兰飞
张根头抡起斧子,使劲地劈下去,每使一下力,垫在他屁股底下的小板凳都会跟着震颤一下。木柴在斧下一劈两半,张根头垂了斧子,左手拾了劈开的柴火,随手扔到傻子婆脚边,傻子婆动作迟钝,缓慢地拾起一块木柴,走到院角的柴堆旁,把它放上去,再走过来拾起一块,多一块都没有。
来人朝院子里张望了一下,又咳嗽了一声,张根头抬起头来,见来人朝自己招手,便站起身,走出去。这时候,来人又朝傻子婆看了一眼。张根头问:“啥事体?”来人将身子朝院墙边缩了缩,轻声说:“李英要接她娘过去住,李英娘不肯去,正在哭呢,你晓得吗?”张根头说:“她跟我说起过,我想年纪大了,还是跟女儿一起住的好。”“可是,李英娘不肯去,大家都说是因为你,她女儿说,如果是这样,就要把她娘送到你家来。”
张根头沉默了一会,一句话没有,转身进了院子,径直在板凳上一屁股坐下,左手拿了一块柴,右手高高抡起斧头。来人的目光讪讪地收了回去,不知啥时没影了。
张根头站起身来的时候,傻子婆也不拾劈开了满地的柴了,等张根头又坐下,将劈成两半的柴扔过去,傻子婆遂又弯下腰去。她只拾刚扔过来两块木柴中的一块,所以,地上劈开的柴禾,总是比她拾起的多了许多。傻子婆不是又疯又闹,要让人提防着的那种傻,她傻得出奇地沉默,在张根头的感觉中,那是一种异常的冷漠。她神情凝滞,好像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目光茫然虚幻,使得她沉重的表情仿佛遨游在虚渺的太空里。这时,张根头似有若无地瞟了瞟傻子婆,她毫无反应地弯腰拾柴。
李英娘对女儿说:“张根头在我们家进出也有十来年了,你没嫁的时候也是阿伯、阿伯叫过了的,现在就不要去为难他了,我不愿离开这里,总是不想离开世世代代住的地方啊,人家台湾人还要到这里来寻祖寻根,我老了却要拔根离乡。”李英娘忍不住又掉下了泪。这样说了,心里想着,该到丈夫的坟头去一趟,再去她爷爷奶奶的坟头拜拜,想到这里,又扑簌簌滑下一串泪。这一天,她不知落了多少说不清是甜是苦是酸的泪。
从丈夫的坟头望下去,整个西村像被一只手捏碎了的瓷碗,房屋碎片般零零落落地洒在三面环山、一面临海的山谷盆里。村道上不见个人影,年纪轻的都喜欢往外搬,年纪大的就像烧完了油脂的木炭,沉默地蹲在灶窝里,再不愿挪动一步。李英娘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数着山下房子里还蜇伏着多少块灶窝里的木炭,他们一动不动地伏着,保持着最后一点余温,而自己却要从温暖的灶火洞里被抽出来,落到外面清凉陌生的世界里去了。
点上了香和蜡烛,李英朝着墓碑拜了三拜,父亲离开她们二十多年了。小时候看到别人家的爸爸每次出海回来,都拎着大串大串的螃蟹钳子、鱼鲞干和许多烤熟晒干了的海鲜。李英就跑回家向母亲要,有时要螃蟹钳子,有时就要爸爸,结果常常只要得母亲的一包眼泪和几个巴掌。
嫁到东村去的海芬回娘家经过她家门口时,都会从袋里掏出一串海鲜,送给李英。她带着好看腼腆的笑容说:“每次船来,我都会给你留一串螃蟹钳子的,你等着我好了。”但是没等几年,海芬就不再回娘家来了,听说她一夜里吹着了歪风,成了傻子。以后倒是李英娘常常提着自家种的蔬菜瓜果去看她。后来,海芬的丈夫张根头替海芬送螃蟹钳子来给李英,但这时候李英已经成了姑娘家,不再稀罕这些了。
李英盯着墓碑上父亲的名字,但是父亲的容貌却想不出个依稀来。李英娘摸着丈夫身旁一墓空穴上的黄土说:“等我死了,你还要乘车乘船的把我运过来,要多麻烦了啊。”
张根头年轻时,名字后面没有多出一个“头”字来。张根结婚上七个年头时,渔船在出海回航的途中遇上了风暴,船员们在狂风恶浪里日夜拼搏、颠簸,大伙筋疲力尽,快要瘫痪了。有人说,谁来讲个笑话,给大伙提提神,平时最喜插科打诨、绰号“铁拐李”的眼睛顿时亮了。他说,我给你们讲一个老辈子西村里发生的事,听说老辈上头,西村里嫁过来一个媳妇,长得要脸儿有脸儿,要段儿有段儿,要多俊有多俊。“到底是啥样的脸儿段儿啊?”大伙来劲了。“铁拐李”巡视了一遍,最后朝张根一呶嘴,说长得跟张根媳妇差不离。张根媳妇在东村是出了名的美人儿,大家都满意地笑了,催“铁拐李”快点讲下去。那媳妇不但俊俏,而且聪明,可惜男人年年月月出海在外,在家日夜守着空房的即使是贞洁女也终难敌天长日久纠缠的多情郎。有一个长得像西门庆一样的男人,天天在她家门口转悠,挑诱,最后终于钻进了她的巢臼。有一天夜里,俩人正在欢愉之时,忽听房门咚咚咚地敲响,那西门庆也是个冒牌货,竟然吓直了腿,任那媳妇越是拖他快出来,他却越要扯了被子往头上蒙。媳妇没法子,只好去开门。原来是丈夫夜半回船来,丈夫性急地要往内房奔,媳妇硬是拖他上灶房去,说他在海上打鱼有多苦多累,回家来,一定要好好吃顿半夜餐,补补身体。那憨牛丈夫被妻子的甜言蜜语哄得合不拢嘴,自家酿的又香又甜的米酒不知灌了多少碗,喝得两眼昏花,四肢无力。
媳妇以为那西门庆该钻到床底下去了,就扶着丈夫进房。哪想那人还直直躺在床上哆嗦着呢,媳妇又气又吓,一松手,丈夫就一骨碌翻进床里了,那媳妇急中生智,跳进床,夹在他们中间。丈夫虽然喝醉了酒,但是心里想,良宵一刻值千金,一定要挺住。可是他发现,床尾上怎么伸着六只脚?他想两个人合起来只有四只脚啊,他奇怪得很,就爬到床尾去数,数过来又数过去,明明只有四只脚。他想可能是自己喝多了,看花了眼,就美滋滋地爬到媳妇身上去了……大伙听了笑得合不拢嘴,张根也笑着,但是心里却不是什么滋味,他的媳妇就是从西村嫁过来的,而且也是美丽聪慧。“铁拐李”怎么拿她跟自己的媳妇比呢?他越想越不是味,就暗自气呼呼地睡觉去了。
深夜时分,船渐渐靠拢码头,张根早已立在船头,还未待船靠稳,就一个箭步跳上岸去,飞也似的朝家里赶去。进了院子,刚要喊,却见窗户里映着的灯光忽地灭了。张根想起“铁拐李”讲的事,便一脚踹开了门,扯亮了电灯,一把掀了床被,果然,看见自己的媳妇和一个男人赤裸裸地纠缠在一起,他媳妇还媚笑着对张根说:“你回来了。”张根见此情景,脑门忽地一热,竟然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恍惚中有人喊:“起来,起来,船进港了,回家再睡个痛快觉去。”张根睁开眼,这才发觉自己刚才做了个噩梦。张根出了一身冷汗,心里涌起一股比在风暴中生死难料更加强烈的恐惧,想想梦中发生的事,整个人禁不住颤抖起来,他无比烦闷地打开一瓶酒。
船稳稳地靠上了码头,张根已喝得两腿有点轻飘,他提着心,一步一步地走过跳板,站在了水泥码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腥味的海风,抬头望见一弯明亮的刀月悬在天空,就不顾一切地朝家里奔去。
以前,张根夜半回家,总是刚进院子就扯开了嗓门喊:“海芬——海芬——”今夜,他却鬼使神差般,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在门上咚咚咚地敲。屋里没人答应。张根的血液顺着酒气突突地冒上来,他用脚踢着门,大声叫着:“快开门!快开门!”海芬慌里慌张地打开了门,惊魂未定地问:“你回来了,出什么事了?”张根不答话,径直朝房里奔去,一把掀开被子,什么也没有。但是被酒精浸透的血液已浸入他的头脑,占领了他的意识,他转身朝她凸出愤怒的带血的瞳仁,厉声问:“你把人藏哪去了?”海芬茫然地说:“你说什么呀?”张根蓦然性起,一把揪住她的头发,顺手就朝房柱上狠狠地撞了过去,只听见嫩葫芦开瓢似的“卟”的一声,眼见着媳妇一声没吭,就软瘫瘫地倒在了地上。张根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捧起她的头,看看没有血,就抱起媳妇小心地放到床上。
那天夜里,李英娘已经睡下了,张根头来喊她开门。他说,早上傻子婆又犯傻了,把一痰盂粪便倒在了屋门口,又坐在粪便上想“心事”了。张根头费了好大劲,才把她弄进屋里,洗了身子,换了衣服,又做饭烧菜,好不容易喂了她几口,忙了整整一天,直到伺候她睡着。张根头这才默默点上了一根烟,想到李英娘清爽、利索的身影,遂带上了门,摸黑到李英娘家里来。
李英娘说:“我不是跟你说过,趁我现在身体还硬朗,你家不是空着几间房,给我一间住住,我就当邻居一样照顾你们,等我老得不会干活了,我就搬到女儿家去,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张根头低下头说:“我老了,海芬的事在心里窝了二十多年了,别人都说她有福气,嫁了我这么好的老公。老天爷晓得啊,老天爷惩罚我,我心甘情愿受罚,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还要还她。我知道你的心跟她一样好,可是我不能在她面前再对着你,良心不安啊!”
李英娘听了张根头的话,心里想起死了二十多年的丈夫,一股酸酸的咸水,暗暗吞进了肚里。她叹了口气说:“如果不是惦着海芬妹那些年常常送给我家英儿螃蟹钳子吃,我也不会三天两头地去看她,我们两家人也不会当一家人来往,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对我的情,我也算还过了。你还耿耿记着你欠她的,我也不为难你了,今后,我做人做鬼都不会进你张家一步了,唉!都是罪孽啊!”
李英借来一辆木板车,把一些衣服和娘舍不得落下的什物,一并放到车上。李英娘整理好了一切,就坐到床榻上,低头默想了一会,干枯的眼眶渐渐润汪起来,不一会儿,李英娘的哭声就像村里早起的炊烟,悠悠袅袅地飘荡开来。几乎每个老人离开这个已成荒落的村庄时,都会抑扬顿挫地哭一场,这好像成了一个不约而定的告别仪式。这哭调跟送亲人上山一样悲戚,而李英娘的哭声里又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哀怨。
李英叫娘也坐到板车上去,木板车载着李英娘,抽泣着走出了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安栖的家园。
路过东村的时候,李英娘原本嘻在喉咙里的哭声又放开来,李英张了张口,没出声。张根头的家离村口只隔了一条巷,哭声恍恍惚惚地飘了进来,张根头提着心的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他拿了一块木柴,怎么也立不住。这时,弯着腰捡柴火的傻子婆,突然抬起头,怔怔地盯住张根头,蓦然问了一句:“是谁在哭啊?”张根头心惊地低下头,暗哑地说:“大白天的,谁会哭啊,你听岔了吧?”傻子婆聚精会神地呆了一会,继而,目光又涣散开去,李英娘的哭声渐远渐逝。
原载于《群岛》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