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舅
2024-06-15徐刚春
徐刚春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与朋友说到了小舅舅,说了没几句,突然就哽咽了。
小舅舅比我年长十余岁,当过兵,听说在一次训练中受了伤,脑子留了后遗症:话多,认死理,屁大的事,沉浸在牛角尖里可以想几天几夜。没多久,就退役了。
退役后,做扫路工人。那时候大马路上大多倾倒了无数的小石粒,车辆跑过后,小石粒就会往路的两侧蹦,而路的两侧是用来走路和骑自行车的,有了小石粒自然很不便当,扫路工人就要把这些石粒扫回路中间去。于是车辆一过,石粒就蹦,石粒蹦了,工人就扫,扫完没多久,车辆又过,如此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算是有了事做。
为什么要在马路上倒石粒?既然小石粒要乱蹦,那不倒不就好了吗?我至今也没想明白。反正那时候都是这样子的,叫“石子路”,相比泥路,算是高端了不知有多少级。
扫马路绝对是一件苦差事,夏天烈日下,冬天寒风里,加上下雨天什么的,非常考验一个人的体力和意志力。干了没多久,小舅舅就打了退堂鼓,回家务农了。
但是务农挣不了钱,甚至管自己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舅舅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都成了家,除了二舅与他同在老家那几间东倒西歪的屋里,其他的都散落在离老家十几公里不同的地方。于是他经常会踩着饭点去“作客”,就能糊上一口。但那时候大家都穷,去得多了,自然也就不受待见了。
那时我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与他接触并不多。我与他接触多起来,是在我二十五岁之后。当时我刚从舟山回慈溪定居,虽是慈溪人,却在舟山呆了八年,慈溪反而成了人生地不熟的旮旯。那时小舅舅已成了家,在一家事业单位做保安,生有一个女儿。得知我找了一份班上而且以后就长住慈溪了,他十分高兴,不断地搓着手,说道:“这样好这样好,我就说嘛,阿四(我排行第四,亲戚们都叫我阿四)长得一表人材,怎么可以一直杀鸡杀鸭呢!”杀鸡杀鸭是我在舟山八年的营生,我说:“杀鸡杀鸭其实也不错的,大舅舅就弄得很好,西门头谁不认识他啊!”他说:“大哥哥是做得挺好的,但毕竟只是小生意,你以后一定会做大生意的!”
小舅舅很怕老婆,老婆说一他绝对不会说二。其实小舅舅是很喜欢他老婆的,说话的时候都是老婆长老婆短,拍马屁的那种。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还是离了婚,孩子跟小舅舅。离婚后的小舅舅,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经常陷在自己的沉思里。别人叫他一两声,他通常都是听不见的,喊大声了,或者拍他一下,他才会突然惊醒过来的样子。
小舅舅开始喜欢上了酒,他做保安期间,还叫过我几次,一起去喝。那时候对门岗保安的管制大多还是比较松散的,晚饭期间喝点酒不会有人管。我去喝过一次,正是夏天,小舅舅准备了猪耳朵、花生米,还有几个小菜,我和他在门卫室里从日落喝到月出,喝了十多瓶啤酒。那一天他很高兴,说了很多话,具体的内容已经记不清了,就是一直与我“探讨”人生的意义:人因何而生,因何而死,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只要我点头附和一下,或者说上几句与他观点相同的话,他就会立马拊掌大笑,然后赶紧给我满酒,与我碰杯一饮而尽。有人进出门卫室的时候,他都会起立弯腰,然后笑着介绍:这是我外甥。其实很多人对我是谁都不感兴趣,大多礼节性地笑笑就一闪而过,然后他就喜滋滋地坐下来,问我: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后来过了大约有半年,我搬到了北门外租的一个小房子里。有一天,他把女儿送了过来,说让我照看几天,他有些事要办。小表妹那时候只有五六岁,每天跟屁虫一样跟着我,应该有三五天吧,他才来接女儿,他给我说,他已经不在那里做保安了。问他那要干嘛去,他也一脸的茫然,然后冲我笑笑,说先回老家待一段时间吧。
老家,除了我二舅,还有我外婆在。外婆年事已高,但性格很好。外婆一个人住在最东间,西边两间,是二舅的居所。也就是说,小舅舅在老家其实是没有居所的,他与几个兄姐之间属于同母异父,在普遍不富裕的情况下,打小的时候起,只会摄入不会产出,自然是受白眼的。好不容易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结果这次回去,既无家,也无业,除了一米八的个儿,什么也没带回去。他在外婆的那个小房间里,加了一张竹榻床,铺上被子,算是安顿下来了。这种情况下,他自然是无力抚养女儿的,所以孩子没多久就送去了他前妻那里。
我偶尔也会去看望外婆。听外婆说,他整日无所事事,除了有时会去村里看一会麻将,大多时候就在屋西边那条从村南通到村北的泥路上,踢石头。“踢石头?”我有些不解。外婆说:“是的,就是把一颗小石子,从村尾一路踢到村头,再从村头一路踢到村尾。”二舅说:“嘴里还一直念念有词的。”最后大家共同叹气:样个结煞(怎么办呀)。
我问小舅舅,你这一天天的踢上踢下在干嘛呀?小舅舅笑了,他的笑容一向天真烂漫,说:“我在练功夫啊,就像降龙十八掌之类的功夫。”我说还是找个工作吧。他就正式起来,认真地看了我一会,说:“难啊,哪有这么好找的。”我说找找呗。他说:“是的是的,找找,你也帮我看着点。”然后一转身的工夫,他就去村里小店买了啤酒和几个小菜回来,拉着我一起喝酒。我记得那一天,也就下午四五点,天气很好,太阳还很高,他把一张小桌子从屋内移到了屋外地上,手脚轻快又是搬凳子又是放碗筷,一切停当,太阳还没下山。村里人经过的时候就说:“唷,今天有客人啊。”他就乐呵呵地大声说:“阿四在,阿四在。”外婆盛了饭从屋里出来,一边走一边笑骂他:“眯火眼笑个子,样有一趟样个(眉开眼笑的,哪有这样的)。”他也不反对,依旧乐呵呵地说:“娘,你赶紧过来一起吃啊,难得阿四来。”外婆就对我说:“你小舅舅一直说和你最说得来,你看你今天过来把他高兴的。”我一个劲地点头,小舅舅就对我说:“你要多来来,这里人都听不懂我的话。你要是不来,我就只好自己和自己说话了。”我似乎就明白了为什么他踢着石子走路的时候念念有词。因为我想到了《射雕英雄传》中左右手互搏的老顽童周伯通。无人陪伴,就只能自娱自乐;无人理解,就只能自言自语。这个或许还能提升到一个哲学的高度——我思故我在。
但他的所作所为,在旁人看来,都是“神经出了问题”,加上没有工作,大家对他也就有各种看法。尽管他对任何人都是毕恭毕敬客气有加的样子,但依然得不到许多人的尊重。大家言谈当中,多是不屑和奚落。这让他非常苦恼。有一次他问我,他对别人这么好,为什么他们却对他那么不好。我说:“找个工作或许就不一样了。”他说:“我也想找个工作,但是别人一看到我,就不想要我了。”顿了一顿他问我:“我是不是真的有问题?”我说:“没有,你很好!”确实,在我的眼里,他纯粹、简朴,从无害人之心,有什么不好的呢?他沉默了一下说:“过几天,我去看看医生。”后来听说,他果真去看了医生,也吃了药,但是依然没能让他谋到一份工作。再后来外婆摔了一跤,只能卧床了,他住在外婆那里才突然变得名正言顺起来。他照料外婆,并因此也能光明正大地收取哥哥姐姐们给外婆的生活补助了。
我是二十六岁下半年结婚的。结婚前,照例亲亲眷眷的都是要我去请一遍的。小舅舅那里,也不例外。
听说我要结婚了,他有一瞬间的懵。说:“阿四,你要结婚了啊!”我说是的。他小声地说:“那我礼也送不出。”我说送什么礼啊,人来就好了啊。他说:“那不行的那不行的。”
关于他的死讯,是大舅舅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打电话给我父亲的,说是在余姚的一段铁路上发现的,警方已确定是自杀。事后二舅说,前几天小舅舅曾问他借三百元,但他那时也没钱,所以没有借给他。他的口气里,百味杂陈,却是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死讯传来的那天,正好我大婚。
原载于《浙东》2024年春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