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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鹰山

2024-06-15童鸿杰

文学港 2024年5期
关键词:老鹰

童鸿杰

在我们村里,过世的人,都要送到村后的老鹰山上去。这条去往老鹰山的路,最熟悉的人就是红棠。红棠的脸很黑,眼睛很大,说起话来声音洪亮。每次他看到我总会大声地喊“小黑炭,小黑炭。”

红棠的家紧挨着我的外婆家。我的外公是竹匠,院子里摆着各种各样的竹席和箩筐,用来捉迷藏特别好。可是迷藏还没捉呢,红棠就先把我捉住了。有时候他把我倒扣在箩筐里,有时候把我跟竹席卷在一起,在地上慢慢地滚来滚去,所以有段时间,我对他的印象不太好。

那一年,我刚上小学,放暑假,在门口的塘河里学游泳。站在齐胸深的水里,面前放一个大脸盆,先把脸盆推开,然后狗刨几下,再把脸盆扶住,反复来回做这个动作,时间长了,自然学会了。那天我正慢慢往前游着,红棠游过来,一下把我的脸盆推到了好远的地方,吓得我在河里仰着头大叫。红棠不但不救我,还在一边哈哈大笑。我只能拼命地往前刨,好不容易上了岸,心里气得不得了。没想到外婆听了我的告状,不但没有骂红棠,还跟他一样哈哈大笑:“你这不是学得挺好嘛。红棠水性好,你好好向他学哦。”

红棠的水性好,一个猛子能从村口的大樟树下,潜到老鹰山下的大漕河底。然后爬上岸,站在长长的石条上,把头上的水珠一甩,跺几下脚,那宽大的脚板踩在地上,扑嗒扑嗒,大腿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地摇晃。村里的人都说,红棠,真强壮。

照理说,这么强壮的身体,应该是个壮劳力。可是自从分田到户以后,红棠不喜欢干农活,拖三拉四的经常误农事,整天不知道在哪闲逛。不过他的母亲管得紧,老鹰山下的承包地里,总算也能看到红棠的身影。就这样,春种夏抢,紧赶慢赶跟在别人后面汗流浃背,到了秋天的时候,红棠家里也能攒下一点口粮。

在我眼里,秋收后的红棠最潇洒。天还没黑,他就捧着一杯浓茶,坐在村口的大樟树下。大樟树下有座攀龙桥,村里的人都习惯在那里乘凉。起先他们都是三三两两,坐在桥边,你一句我一句,有一搭没一塔地李家短张家长,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红棠成了主角。每次等到别人讲得差不多了,讲得啰里吧嗦稀里糊涂了,讲得七嘴八舌了,他会“嚓”的一声把茶杯盖好,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周围也就静下来了。

“红棠,茶你也喝好了,闲话你也听够了,你快讲了。”“红棠,今天讲啥?”“今天没啥好讲的。”“来来来,抽根烟,讲一讲。”眼看着旁边的人围过来了,红棠咳嗽几下,把手在身上擦了擦,接过了香烟。香烟叼在了嘴边,他朝周围的人瞟了一圈,“自来火呢?”“来了,来了。”终于,香烟点上了,红棠要讲了。

红棠讲什么呢。现在想起来,很多也是八卦。什么豆腐郎的老婆跟别人跑了,谁家的姐夫和小姨子勾搭上了。和别人捕风捉影不一样,红棠讲的时候,必然会有起承转合,有时还有前因后果。那时老鹰山的山脚下办着一家造纸厂,专门生产卫生纸。那些纸生产出来没裁剪之前像床板一样大,一堆一堆要放在山坡上面晒一下。有一年村里的一个丧偶妇女和造纸厂的师傅对上了眼,躲在纸堆里面偷欢。不知道后来怎么被人发现了,一传十,十传百,变成了四邻八乡的谈资。红棠知道后,添油加醋编了一段,什么青龙斗白虎,什么蛟龙缠玉兔,那些七荤八素的下三路,听过的人都觉得精彩。说完之后,红棠还加了一句:“人之常情,人之常情。”村里人都说红棠有一副好口才,大概就是别人讲起来只会添油加醋,红棠却能出人意料地说出几句道理来,让人点头称赞。

红棠口才好,喜欢讲八卦,但是有些话,不会乱讲。记得我十岁那年,有个村民在老鹰山上跟人赌钱,赌输之后捅了人跑了,后来被抓住判了重刑。消息传来,大樟树下,一堆一堆人,压低声音,七嘴八舌,都在传这件事。开始几天,红棠坐在桥墩上也不说话,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人群,听到后来越来越不像话了,他“腾”地就站了起来,“别说了,你们都闭嘴吧,都是村里人,人都走了,死者为大,还瞎说什么呀。”

死者为大。这句话不假。每次村里死了人,不一会儿打路头的人就到了,就算是半夜去世的,也是一样。打路头的人,负责白事。在我们村,干这个事情的,最早应该是老吴头。他嘴巴里说出来的吉利话,那真叫一个顶呱呱。那一年,我族里的一个舅公去世了,舅公的儿子是经商的,算是有钱人家。棺材送上老鹰山前,老吴头站在棺材前面开始念念有词:

“生前千般好,死后万般福,高风在万里,亮节照后人。今有王家老太公,要到极乐世界走一趟……”

那长达半小时的颂词,念得抑扬顿挫,感人肺腑,而且还基本没有重复。最后,我舅公的儿子非常满意,把一个厚厚的红包塞了过去。老吴头也不客气,作个揖,大喊一声:“开路嘞。”

一个村庄,每年总有老人过世的。那些仪式,吹吹打打的,看着也很热闹。可是轮到自己穿上了孝服,这心情就不一样。1987年,我外公去世了,那是我第一次遇到至亲的人离世,我很悲伤也很迷惘。我跑去问外婆,人为什么要死啊,死的人都去哪里了呢。一旁的红棠听到了,摸着我的头:“小孩子,问这些东西干啥。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又过了两年,我去杭州读中专,只有寒暑假才回到村里来。每次去外婆家的时候,发现红棠总是不在。只有一次过完年,我要去宁波赶火车,起得非常早,在村口远远地看到了一个人影,好像是红棠。当时,他在大樟树下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感觉有些神神叨叨。

1996年,是我工作后的第四年,我外婆去世了。我们正束手无策间,就见红棠走进来了。我正纳闷,红棠就开始指挥了,第一道命令就是指挥我去买五色果。“五色果,就是苹果、香蕉等五种不同颜色的水果,不能有梨啊。”红棠说。我这才明白,红棠和老吴头一样,做起了这个行当。

我急匆匆把五色果买来,按照红棠的吩咐,捧着香盘,上面满满一碗米饭,然后是一副蜡烛,三炷香。穿过几个房间,到了祠堂,我身子一转,蜡烛油流了出来,滴在我的手上。我被烫得手一抖,红棠一个箭步把香盘托住了:“小心啊,香火可不能倒,你外婆看着要心疼的啊。”

那天晚上,按照红棠的吩咐,念经的人一走,我和表哥开始守夜。凌晨两点半的时候,红棠过来了,让我把桌上的茶水换一换,“守夜,可不能偷懒。”当时,大概是看我们太困了,红棠就跟我们聊天,还说起了守灵人的故事。

他说,年初邻村有一户人家,老人去世后,守灵的儿子太困了,就睡了一会儿,睡梦中听他父亲说睡得不舒服,让他把席子再铺一下,儿子醒来后去看,果然发现门板上他父亲身下的席子皱巴巴的。

他说,几年前,有个小伙子守灵守到半夜想回家睡觉,结果刚要出灵堂,那盏长明灯就灭了,赶紧回去点,结果还没点,灯自己亮了,然后他又想出灵堂,长明灯又灭了,这样反复三次,小伙子再也不敢偷懒了。

当时,我睁大眼睛听着,迷迷糊糊的,似信非信。“叔,人死了不是什么都没了吗?”“人死了就是睡着了,睡醒了就好啦。”

后来,我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善事的,红棠说,从小看老吴头念念有词的样子,觉得很潇洒,有时候,自己也会突然从嘴巴冒出那些好听的话,自然而然地就把这个事情做上啦。说着说着,他随口就念起来了: “白米经,白米经,一卷心经妙法开,乌风猛暴满船来,装到西方满囤囤。阿弥陀佛金罗佛,阿弥陀佛银罗佛,上天下地余粮佛,阿弥陀佛花香佛,大慈大悲观音佛。白米开花甜如蜜,南无阿弥陀佛,白米开花甜如蜜,南无阿弥陀佛……”

那个夜里,我看着没念过多少书的红棠,把这么长的文字一字不漏地背着,心里真是佩服他。

红棠的记性好,应该像他的母亲。他母亲和我外婆同龄,我叫她婆婆。婆婆信佛,家里一个佛龛,是用老鹰山上的黄土糊成的,安放着一尊一尺高的白瓷菩萨。菩萨站在莲花座上,莲花是白的,菩萨是白的,菩萨怀里的婴儿也是白的。

婆婆每天都会跪在菩萨前,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边将自己的额头伸向地面。她的面孔上,有时笼罩着悲伤,有时充盈着愉悦,还有的时候,那愉悦和悲伤是并存的,交错纠结,直到那时厚时薄的烟雾,遮住了婆婆的脸。

婆婆会念经,尤其会念《五百佛》。这个经需要八个老人一起念,年龄加起来要超过五百岁,一个村里找不全,需要到外村去请,然后在五月的时候,每天念上一堂经,说是可以保佑全村风调雨顺。

五百佛的经我没听过,但是我听过婆婆一口气能背很长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婆婆是个文盲,不认字,也不知道意思,但是她能把别人的背诵化作自己的记忆,村里人没几个做得到。

大家说红棠的记性不比他母亲差。那时候,老鹰山上面有很多的坟墓,有些都快一百年了,那些墓主的后代,有的在香港,有的在国外,平时不会来祭拜。有一年清明节,有几个香港人来上坟,问了好多村里人,都说不知道他们要找的坟墓,最后还是红棠在普光寺的后面帮他们找到了。普光寺在老鹰山下,寺庙旁边有一片林地,长着几棵很大的松树,松树下面有一些无主的坟墓。当时,那几个香港人很感动,握着红棠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事后,村里人都很纳闷,红棠说,小时候在村学读书,他就看到过那里有几块碑和别的不同,“这种墓,一看就不普通。”

我外婆去世的第二年,火葬政策开始实行,那时候红棠年纪已经不小了。村里很多老人都拼命在老鹰山上造寿坟。红棠给自己的母亲也选了一块好墓地。至于自己,倒是想得很开。“人嘛,谁不与草木同伍。土葬火葬都一样。”

村里人观念旧,认准了土葬和火葬不一样。土葬的人用的是棺材,上山之前要“浇杠”,火葬就没有。浇杠是一种祭奠的仪式。抬棺材出门的长木叫独龙杠,浇杠就是在长木上浇上酒,同时做祷告。目的也是希望死者走得心安,生者得到保佑。红棠浇杠的水平高,一边拿着酒壶,一边出口成章,刚开始说得也缓:“日出东方有仙气,月亮有缺又会圆。世上多少伤心事,除非死别与生离。”越到后来速度越快:“浇杠浇到东,东方红日升,儿孙个个盖世英雄。浇杠浇到南,南边一声雷,儿孙个个生意兴隆。浇杠浇到西,西边白云飞,儿孙个个才高八斗……”

浇杠的仪式结束,孝子贤孙拿好哭丧棒,跨过点火的稻草,然后跟着棺材把村庄绕一绕,遇到桥的时候,大家都要从棺材下面穿过,再走到桥前拜三下。这样在村里绕过一圈,棺材才可以上老鹰山。

到了山上,还要“说角”。这是墓地前的一种祭奠仪式。我见过红棠说角。先是爬上墓顶,再把家属的衣衫收在手里,然后在墓穴的各个角落抖动,一边抖一边念念有词。

一开始说的是“福人有福气,福人睡福地。面对凤凰山,背靠龙虎地……”接着开始朝着各个方向唱,唱的是“说角说到东,子孙永不穷,说角说到南,人才国家爱,说角说到西,家中人心齐……”最后,红棠还要一阵喊:“因为点过蜡烛香,各路尊神都到场,因为拜过天与地,好话句句会应底。火热的五色龙袍,快领回家去嘞。”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行当,红棠也不是自然而然学会的,也去拜过师学过艺。他的师父曾经是个道士,据说有作法的本领。有一年大旱,塘河都干了,村口的那眼老井,也找不见月光映照的身影。没办法,几个村联合出钱请了红棠的师父,领着十几个人,抬着石头龙王,到老鹰山下的普光寺做法事。师父手里拿着一把桃木剑,上下左右快速地摆动,在空中画着奇怪的符,脚下则不停地走着阴阳八卦图,口中念念有词,“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过几天,还真的下雨了。

跟他的师父一样,红棠也会画符。我表弟小时候寄养在外面,回家后,每到夜里总要哭闹,外婆说可能有东西上身了,就去找红棠帮忙。红棠来了以后,嘴里也是念念叨叨,拿来一张黄表纸,用手指在上面戳戳画画,然后点火烧掉,烧过的灰烬叠进纸包,让外婆放到他的枕头底下。没过多久,表弟哭闹倒是真好了。

拜过名师,又经历了实战,就有了天然的话语权。那年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婆婆去世,大殓开始前,红棠在祠堂里指挥,不断调换着家属位置,你往后面排,你往前面靠。“位置是不能站错的。”红棠背着手,大声说:“怎么回事,人齐了没有?”红棠的声音,除了生气,还有一股笼盖全场的威严。

红棠眼睛一扫全场,灵堂顿时安静下来了:“时辰到了,可以哭了。”

一时间哭声惊天动地。眼看着一群女人拜倒在地,痛哭起来,她们有的不停地捶着胸,有的不断地抓头发,还有的满脸眼泪和鼻涕。哭着,哭着,一开始有声有泪,后来女人们都没有泪了,只是声音更大了。又过了一会,带头的女人抬起头,问红棠,好了吗?“好了,起来吧。”红棠回答。于是,大家像得到了什么恩赐一样,纷纷站起。有围观的人在旁边说,这好像还没有哭够吧。“人家百岁高龄,是喜丧,不用哭这么长时间。”

村里有些后辈,平日里对老人不恭不敬,待老人一过世却想装出孝子贤孙的样子,为了将这出大戏表演好,他们需要请人来哭灵。红棠说,那就请吧。

这样的人家要求还比较多,既不能假哭,还要哭得热闹。红棠是这样安排的,二胡先开场,悲伤的气氛拉满了,一身重孝的女子上了场,她一会唱,一会哭,一会儿趴在棺材上,捂着自己的胸口,一会儿捧着相框,拉着人到老人灵位前面磕头。

哭灵是一门技术活。为了拿到高回报,事先红棠会把人家的家庭情况告诉大家,比如孙子考上大学,儿子加了工资,还有老人做过不少善事,总之确保哭灵的人能找到泪点,带出男人的悲伤,女人的嚎啕,老人的哀叹,孩童的大哭,如果周围人能红了眼眶,哭灵的人表演就更到位了,而那些赚得盆满钵满的女人,也会拿出一点钱给红棠。

红棠家里并不富裕。村里的女人都看不上他,直到三十多岁的时候,好不容易成了家。第二年那外地女子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从此,红棠对她分外地好。那年我去镇海买东西,在轮渡上遇到了红棠。当时,他跟我说老婆生病了,在住院。“我给她送饭去。”“叔,你对老婆真好!”听了我的话,他嘿嘿地笑了,怀里的保温杯抱得牢牢的。

红棠渐渐有钱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老婆却跟他离了婚,跑回老家去了。离了婚的红棠开始酗酒,整天不着家,每次看到他的时候,眼睛红红的,走路跌跌撞撞。他母亲看不下去了:“喝喝喝,喝死算了,老鹰山上我的坟还空着呢。别忘了你还有儿子要养。”母亲的话是要听的,红棠又老老实实开始干起白事来了。这一干,干得更认真了,村里的活接,村外的活也接,一心只想要挣钱。

2002年,红棠的儿子读高中那一年,红棠的母亲因为意外去世了。按道理说,见证了那么多的生死,红棠应该能止住悲伤。可是那一天,面对母亲的葬礼,他嚎啕大哭,哭到后来,眼睛都肿成了大水泡。

村里人说,红棠母亲的葬礼规格是村里最高的。

除了一般的仪式,还请了和尚来放焰口。放焰口,是佛教的一种说法,相当于饿鬼道场,据说做过之后,黄泉路上孤魂野鬼就不会来纠缠死者了。当时我也在场,只见东南西北各一张桌子,有的放了馒头,有的放了菜肴,有的是水果和蛋糕,中间一张桌子是两层的,高的一层放了菩萨像。菩萨像的对面,几个和尚穿着袈裟,坐在高台上,有的诵经文,有的敲木鱼,领头的和尚时不时摇响手中的铃铛。

“红棠真是一个孝子啊。”那天,村里的人都这样说。

红棠的母亲也葬在老鹰山。上山的路上,红棠紧紧抱着骨灰盒,满脸忧伤,墓穴封上后,他瘫坐在地上就是不肯回家,最后是几个亲戚硬生生把他拉回来的。

母亲走后,红棠的儿子到外面读书去了,后来又在外面找了工作,很少回到村里来。一个人在家的红棠,慢慢地又开始酗酒了,以前给人家办白事,偶尔喝一点酒,现在只要人家给他倒酒就喝。每次喝多了,旁边的人起哄,让他讲一点八卦,他也不讲。

又过了几年,红棠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我在大樟树下见到他的时候,他比以前瘦多了,话也不多,走路也不太稳。听说他去看了西医,西医直摇头。看了中医,中医也摇头。当时老鹰山上住着一个瞎子,会算命。红棠就去了瞎子地方。瞎子摸着他的骨头,也是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声“好人呐”。

红棠叹了一口气,脸上似笑非笑。

那一年的冬天,有人看到红棠常常拄着拐杖去老鹰山,也不干啥,就是在那些老坟面前站一会,有时候还摸一摸那些墓碑,那几个坟墓的主人,当年都是经红棠的手,入土为安的。

第二年的春天,61岁的红棠去世了。去世之前,他对儿子说,不要把他的骨灰埋在公墓地,直接在老鹰山上,就你奶奶的坟旁边挖个坑,埋掉就好了。“这怎么行。”儿子死活不答应。“那你免费的骨灰盒领一个,不要花钱买那个石材的,贵又贵,抱着它,你会累死的。”

那天,在殡仪馆的时候,红棠的遗体要进炉子了,他儿子忽然叫了起来:“阿爸,火要来了,您快逃啊。”这句话,他儿子连续喊了三遍,据说也是红棠吩咐的。村里的老人说,这几声喊得好,人死了,灵魂没死。现在村里的老人过世,火化之前,后辈都要把这句话连喊三遍。

红棠葬在村南的墓地,那是离老鹰山最近的一块公墓地。葬礼的最后是“关山”的仪式。家属将身上的白布连起来,结成一个环,在墓穴四周各绕三圈。正绕着呢,不知道哪家的小孩跑去摘花了,小孩的母亲也不管他,还嘻嘻哈哈地笑。村里当时在场的人,都说请来主事的人水平不够,要是红棠在,保证没人喧哗,否则红棠的目光,能把你吓得一愣一愣的。

老鹰山是有老鹰的。小时候,我亲眼看到过老鹰,从那里冲下来,时而盘旋,时而停歇,时而如一颗流星,砸向远方的田野。有一天,红棠跟我说,老鹰山上还有一群乌鸦,有时候它们会日夜不停“呱啊呱啊”地嚎叫,它们在叫什么呢?

我现在住在城里,想起村里的老人上山的时候,一群人前后围着,在村庄里绕一绕,看一看那些树,拜一拜那些桥。我想起红棠叔,想起他黝黑的相貌,想起他有力的臂膀,想起他说过的话,唱过的曲,念过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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