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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蜜蜂去追花

2024-06-15陈慧

文学港 2024年5期
关键词:蜂农蜂场蜂箱

开篇

我母亲有个爱笑的堂兄,多才多艺,是乡间少有的能人。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年纪很轻时就满头白发了。用我们那里的话讲,他是“少白头”。他名叫许贵成,但我们小孩子都喜欢叫他“白头发舅舅”。

白头发舅舅务农,也兼任公社信用社的编外会计。在没有先进电子设备的时代,办公全靠手工发票和拨算盘珠子。白头发舅舅的过人之处在于他的左右手能同时各打一只算盘算两笔账,且绝无差池。

闲暇时光,白头发舅舅钻研树木园艺。他对果木改良抱有浓厚的兴趣。他曾在院中的一棵毛桃树上陆续嫁接了八九个不同品种的桃枝,并且非常成功。如此一来,原本单一的毛桃树就成了一棵集结了各种各样桃子的“重生之树”。还有枇杷树、枣子树、李子树、葡萄树,只要是他认为有创新价值的东西,都会孜孜不倦地钻研、尝试。

我记得白头发舅舅家的葡萄架搭在厨房外,出了厨房门,右边墙角有一口水井。放暑假了,十一二岁的我去他家做客,吃饭桌子就摆在葡萄架下。正午的阳光穿透葡萄树层层叠叠枝叶的那一瞬间,就失去了它的癫狂与燥热。所以,关于白头发舅舅家午餐的回忆,至今还相伴着彼时那种沁人心脾的清凉。天黑了,月亮出来了,我躺在葡萄架下的凉床上叽叽喳喳,舅妈帮我打扇,白头发舅舅给我出谜语。“紫色枝,紫色花,紫色瓶子装芝麻。”“麻屋子,红帐子,里面睡着白胖子。”“兄弟七八个,围着柱子坐,大家来伸手,衣服全扯破。”

中年的白头发舅舅开始学习养蜜蜂。他养的是中蜂,一开始量不多,只有几箱。刚入门时,由于缺乏经验,蜜蜂们常常炸群逃逸。他买了蜜蜂养殖的书籍,又去十来里外的邬家庄拜访了一位养蜂师傅,虚心求教。慢慢地,蜜蜂队伍壮大到好几十箱。他时常戴着一顶米色网罩帽子在蜂箱间劳作,忙得不亦乐乎。

白头发舅舅坚信小小蜜蜂有神奇力量。我父亲有一段时间腰椎间盘严重突出,喝中药,打封闭,做牵引,都收效甚微。白头发舅舅听闻了此事,邀请我父亲去他家体验“蜂疗”。他把蜜蜂放在我父亲的腰部、腿部的几组相应穴位,刺激蜜蜂,使劲蜇咬。蜜蜂蜇人后,它就活不成了,有毒的尾针插进了皮肤,被蜇咬的地方火烧火燎,又红,又肿。我父亲起初苦不堪言,但又拉不下脸拒绝白头发舅舅的好意,忍痛接受了舅舅的蜂疗。说来也怪,我父亲被蜜蜂递进式地叮咬了几个回合后,顽固的腰椎间盘突出大有好转,再加上合理的锻炼,总算恢复了行动自如的状态。我父亲从此对蜜蜂叮咬法刮目相看,非常推崇。

我嫁到浙江后,父母来探望我,白头发舅舅委托他俩给我带过蜂蜜和花粉。当时我并不觉得这些是好东西,没正儿八经地利用过。2009年,我回江苏娘家小住,专程去拜访了白头发舅舅。他的那些蜂箱依旧摆在老位置。我们站在枝繁叶茂的葡萄架下叙旧,话家常。临走时,白头发舅舅送给我四斤蜂蜜和一小瓶墨绿色的液态蜂胶,又殷切地叮嘱我,如果想提高体质,修复病体,可以酌情摄入一些纯正的蜂产品(蜂蜜、蜂皇浆、蜂胶等)。白头发舅舅还笑哈哈地申明:科学研究显示,全世界的养蜂人没有一个罹患肿瘤的。

白头发舅舅的这句话,我一笑了之,但他涉及蜂产品的话题,却有意无意地落进了我的耳朵里。

从2006年开始,我在小镇菜市场摆流动小百货摊。摊子上出售的所有东西是我从市区大型批发市场搬回来的。2010年初秋的一天,我搭乘中巴车去四十里外的市区进货。车上乘客不多,我挑了中巴车右半边紧靠窗户的位置坐下。车子走走停停,沿途载客,开了二十来分钟,到了一个名为“黄浦岭”的地方。透过车窗,我突然发现马路下有序地摆放着几长排方方正正的蜂箱,蜂箱一侧搭着两顶墨绿色的帐篷。帐篷的“门”虽然开着,因为相距较远,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隔日下午,我特地去了一趟黄浦岭的蜂场,在购买蜂蜜蜂皇浆时,和家在慈溪周巷段头村的养蜂人沈柏土伯伯有了首次简短的交流。

沈伯伯其时六十岁,他1978年开始养蜂。南来北往,足迹遍布多个省份,最远去过青海的门源和内蒙的海拉尔。谈到为什么养蜂,沈伯伯笑了笑,说,日子穷嘛,我们普普通通的农民,胆子小,有心想做点小生意,又怕被当成投机倒把分子批斗。养蜂的门槛低,恰巧还有个经验丰富的蜂农亲戚愿意带着我,第一年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养了十箱蜜蜂。

2008年,沈伯伯把自己一手打理出来的蜂场移交到儿子沈建军名下。沈建军16岁跟随父亲养蜂,也是经验丰富的养蜂老师傅了。父亲到了一定的年龄,思想、精力、观念,方方面面都不能和年轻人相提并论了。他接管父亲的蜂场,正儿八经子承父业。沈家早期外出养蜂一般三人,沈伯伯夫妻俩加上儿子沈建军。沈建军结婚后,养蜂三人组变成了沈伯伯和沈建军夫妻俩。

养蜂靠天吃饭,需要追花。我国幅员辽阔,南北气候差异很大,像内蒙一些地方的油菜花要7月份才开。蜂农追赶花期,实际上,追随的是春夏两个季节的脚步。

慈溪是有名的养蜂大市。《慈溪县志》有记载:1987年全县共有养蜂户3583户,联合体664个,从业人员10512人,养蜂191923群,蜂产品总值占农业生产总值的10.2%。1980年到1987年,养蜂量连续8年居全国首位。慈溪出产的蜂产品行销上海、杭州和东南亚。

养蜂也分规模大小。小规模养蜂一般采用近地小转场的形式,范围在慈溪当地和浙东四明山一带。大规模养蜂为了能取得较好的经济效益,就必须背井离乡去“追花夺蜜”。主要采集的蜜源有油菜、紫云英、草花、洋槐、椴树等。

以沈柏土伯伯的蜂场为例,每年的三月十日左右,油菜花开放,他们家便带着一两百箱的蜜蜂启程了。气候有偏差,赶花期的时间不同,抵达地点也要作出相应调整。第一个花期有时在安徽,有时在江苏南通。随后半年间,他们就要循着花香,一路往北。

慈溪的蜂农们有自己的固定追花路线。第一是东线,从慈溪出发,辗转到东北三省等地。第二是西线,从慈溪到青海,内蒙等地。第三是中线,从慈溪到四川、湖北、山西等地。无论当年走的是哪条路线,八月底或九月初,慈溪大部分蜂农都会回到余姚梁弄镇越冬。打个简单的比方,全国的蜜源基本结束,追花返回的蜂群如同战场上归来的士兵,死的死,伤的伤,元气大损。这阶段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是“秋繁”。所谓秋繁就是蜜蜂界的改朝换代,在人为干预下,用新蜂王淘汰掉老蜂王。秋繁能治螨,也能储备年富力强的工蜂,既为了越冬,也为来年的春繁打下坚实的基础。

同样是2010年,在菜市场摆了四年流动小百货摊的我,误打误撞地拿起了笔,尝试着用文字填补光阴的空隙。2018年6月,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渡你的人再久也会来》由宁波出版社出版。2021年4月,我的第二本散文集《世间的小儿女》面世。文字和写作者所处的环境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因了我日日站在烟火气十足的菜市场,近距离地接触了海量的男男女女,本地的或外地的,年长的或年轻的,我有幸从他们的举止言谈、脾气秉性中窥探出人世间的一斑。所以,我的两本散文集中的主人公绝大部分如你我这样,努力挣扎在社会底层的普通人。

从2010年秋天到2021年,在持续向沈家蜂场购买蜂蜜蜂皇浆的十多年里,写作的灵感有意无意地引导着我将视线投向候鸟般的蜂农。出门在外,风餐露宿,有风平浪静的美好,也有失魂落魄的惊险。沈伯伯给我讲述过他养蜂生涯中的点滴,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在内蒙海拉尔的某草场上,被手拿武器的地头蛇敲诈勒索。在山东某地,深夜好几个蒙面人闯到帐篷里持刀抢劫。在安徽某地,暴躁的蜂群一连攻击了多人,尽管有熟人担保,还是损失了一大笔钱。在河北秦皇岛某地,装载着蜂箱的货车出现意外,车头掉进了沟里。在陕西某地,水源稀缺,蜜蜂成群结队飞进周边老乡家的猪圈去汲取水汽,把几百斤的大肥猪蜇死了。诸如此类的事件,如果沈伯伯一个不漏地回忆出来,估计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转场梁弄的沈家蜂场和我居住的村庄相距十来里路。秋繁结束,他们就搬回慈溪的家中。下次相见,又得来年的九月份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养蜂的好奇表现在:去沈家蜂场买蜂蜜蜂皇浆时,坐在帐篷里听守场的沈伯伯讲讲故事。一边津津有味地听,一边不加掩饰地感慨。走出蜂场后,我依然会仔细回味那些扣人心弦的“历险记”。甚至,我还会做出不切实际的设想:如果我也能到外面去养蜂,那么,属于我的,将有什么样的“传奇”?

2021年的秋天,我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希望能够渗透到蜂农的队伍中,亲身体验一次北上追花的流程。坦诚地说,我很难分得清这样近似于脑洞大开的冲动里,有几分是为了满足我对吉普赛式养蜂生涯的景仰?有几分是为了寻求不同于以往写作方式的突破?又有几分是为了与失落和解,安抚内心的自我救赎?

要跟着蜂农出行,没那么便当!

首先,我得放弃惯常的生活轨迹,停止菜市场摆摊的工作。这么一来,就等于切断了我唯一的收入来源。没有了菜市场的收入,光凭在公号上每天更文的几毛钱广告费,估计连白开水都不敢敞开肚皮喝。

其次,出门在外,谁都不想多事。老话有云,宁可带根绳,不可带个人。能否找到愿意带上我的养蜂户,还是个大问号。我倒是与沈柏土父子有十多年的交情,而且沈家父子作风正派,质朴诚恳。但沈建军的爱人近两年来留在慈溪家中照料两个孩子,外出养蜂的只是他们父子俩。一个女人屁颠屁颠地跟着两个大老爷们驻扎在离群索居的蜂场,实在太怪异了!何况沈家父子也是极为珍惜羽毛的人。所以,我压根儿没开口为难他们。我摊出相应条件,委托沈建军在他的蜂农圈里询问。大概等了半个月,总算有一户五十多岁的蜂农夫妻有带我的意向。我高兴极了,可我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去呢,人家又反悔了。他们给出的解释是,儿子不同意,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沈建军给我出主意,说光凭我自己的力量,想找出接纳我的蜂农,怕是不大可能。不如与慈溪农业局的金汤东先生接接头,他在慈溪养蜂界的名望很高,也许能帮你牵线成功。我按照沈建军发我的电话号码联系了金汤东先生,大致陈述了我的意愿。金汤东先生是个有胸襟、有格调的人,对慈溪养蜂业自始至终怀有巨大的热忱。几次电话沟通后,他很快帮我落实好了一户可靠的蜂农,但对方也要评估一下我本人,才决定带不带我走。

2021年腊月的一天,我骑着摩托车前往慈溪农业局,在金汤东先生的引荐下,和养蜂的苗杏张陈雪伟夫妻进行了会面。苗大哥直截了当地说,外出养蜂没你想的那么浪漫,还有风险你要有心理准备。我们去年到吉林汪清县的红旗林场采椴树蜜,蜂场刚安顿下来两个小时,林场的工作人员就来通知我们立刻搬走。说俄罗斯过来的老虎正在朝着蜂场赶来!不光老虎,苗大哥还与一头狼迎面对视过。至于各种各样的蛇,那是随处可见,粗的,如小孩手臂。细的,那十有八九是毒蛇了。我被苗大哥的开门见山折服了,壮起胆子表态:不怕!你们能去,我也能去。

前面的两步成功了,剩下的是我儿子的一关了。儿子读寄宿高中,正常情况下,星期五下午四点左右放学,星期天早上七点前去学校。如果我奔赴外地,那他的礼拜天就是一个人。好在他爷爷奶奶家离我们村不过几分钟的路程,有什么事他爸爸也能配合。早在儿子读小学时,我就着手培养他做家务的能力,常规的烧烧煮煮、洗洗涮涮,他都应付得了。让孩子有点忧愁的主要是“礼拜天回家见不到妈妈了”,但他在倾听我的心声后,还是同意了。

有了稳妥的蜂农搭档,有了儿子的表态,我心里并不踏实。我的身体弱,免疫力差,这样那样的小状况不断,是否扛得下五个多月的辗转颠沛?在梁弄周边越冬的除了沈家父子的蜂群,还分布了其他的蜂农。蜂农来街上采办物资,有时也光顾我的小摊。为了提前了解外出的细节,也为了给自己鼓劲儿,我和其中的几个蜂农聊过天,想通过他们的侧面反映获得更多的信心。

一个五十出头的蜂农在听说了我的计划后,竭力想劝退我,愁眉苦脸地嚷嚷,说“犯不着”,说“下雨天,帐篷里潮湿得要命”,说“苦死了”。

一对五十出头的蜂农夫妻的说法不太一样。妻子劝我不要做这事情,“日脚苦煞了”,“难熬煞了”。尤其到辽宁吉宁那边采椴树蜜时,林区的信号也没有,遍地是蛇,去小溪洗东西得穿齐膝盖的长筒靴。他们家请的帮工躺在床上睡觉,毒蛇居然从帐篷顶掉到帮工的肚子上了,几乎把帮工吓得魂飞魄散。我问道,既然这么苦,这么难熬,你们怎么还要坚持养蜂呢?女人提高音量,说了好几次“阿拉是木有办法”。她的丈夫则说,“阿三又不是出去干活的,不像我们这样担责任,要不停地操心养蜂的事务。她写写文章,捎带帮人家做点小事情,也不会辛苦。”

一个河南籍的养蜂姐姐说:“陈慧,你不要东找人打听,西找人打听。这没多大意义。你想啊,同一个行业不同的人做,感受自然不同。有的人迫于惯性养蜂,有的人为了生计养蜂,有的人出于喜欢养蜂。我们家老公十二三岁就跟在熟人后面养蜂,跑遍全国各地,从来没觉得委屈劳累。他一直很享受养蜂的乐趣。一个人如果沉浸在自己心甘情愿做的事情里,是觉察不到辛苦的。小马过河的寓言你读过吧,道理是一样的!”

是啊!小马要过的那一条河,松鼠发出了警报,老牛若无其事。松鼠是错的吗?老牛是对的吗?不尽然。世上之事,看似千头万绪,仔细分析,照样有迹可循。我拢起凌乱的心绪,有计划地预备出行的物资:一只2米×3米的铁皮架子帐篷、折叠床、笔记本电脑、充电宝、简易太阳能充电器、野营灯、被子褥子、衣服鞋子、常备药物。

2022年正月十二,苗大哥家有养蜂人聚餐,陈雪伟姐姐叫我一起碰个头。我骑着摩托车去了他家位于慈溪市下舍的蜂场。临走时,陈雪伟姐姐给了个大约的启程日期:三月底或四月初。

三月中旬,我就已经把所有的行李打包好堆在客厅里。又和几个常常互通有无的好朋友打了招呼,几位朋友听说我要“浪迹天涯”,陆陆续续前来为我添砖加瓦。临山兴敖达金属新材料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冯茜群女士通过我的书友徐小青给我转账一万元。冯女士与我非亲非故,自徐小青处知悉了我这个人,专程开车到梁弄来请我吃了一餐饭。她的情谊我郑重收下了,钱还是及时退还了。昆山的老乡王燕给我邮寄来了维生素C片和厚厚一沓子进口膏药。沈春儿老师给我送来了冲锋衣、大容量的背包、笔记本、防晒霜等。我前两本书的编辑苗梁婕特地从宁波送来了她的索尼照相机。还有菜市场的热心朋友来我家送了吃的东西。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貌似陈雪伟姐姐的通知一来,我就能走了。然而,一直到三月底,下舍蜂场那边都没有消息。我按捺不住焦灼的心情和陈雪伟姐姐联系。她说,三月初外出采蜜的蜂农朋友传来了消息,由于新冠疫情的扩散,外省多处封控。即使带着蜜蜂出去,也很难转场。她不敢贸然行动,要观察观察。这一观察,又过去了一个月。五月初,各地的封控依旧,陈雪伟姐姐打电话给我,说她家将要去山东徂徕山赶洋槐花期。但那边有规定,一个蜂场只有两个名额,多一个人不行。而且,到了山东后,能不能往北转场还是个未知数。真的转不了下一个场子,他们就打道回府了。如果我一定要跟着走,就坐火车去山东和他们汇合。

我想了想,放弃了。按照当时的防疫政策,到了山东还要隔离。万一过了十四天隔离期,又不能继续追花,最终还是要返回慈溪。那么,在短暂的、寸步难行的一个月里,我又能体验出什么呢?事实上,苗大哥夫妻俩在徂徕山采完洋槐蜜,真的直接回到慈溪下舍了!

虽然没能顺利完成我的“野心”,但我和陈雪伟姐姐的联系一直都没有断。2022年年底,跟随蜜蜂出行的事又被我扒拉出来了。想到要睡在旷野里的帐篷中,我迅速抓回了一只双满月的四眼铁包金田园犬,训练它坐自行车,乘摩托车,为了它不久后能无惧于坐在大货车上转场。

2023年,封控断不会重演了,该准备的已经准备了,心理上的忐忑也被我打上了马赛克。三月初,慈溪的部分蜂农开拔了,但苗大哥家要在当地采完油菜花蜜,四月初才走。起先定了4月5日去江苏盐城,后来,驻扎在盐城的蜂农朋友说那儿的油菜花不旺,苗大哥便决定4月7日改道去江苏东台。4月6日傍晚,儿子从学校打电话问我,妈妈,你明天要出发了吗?我说,蜂场的车子还没定好,大概要8日走。儿子欣喜地说,太好了!妈妈,那我们还能再一起吃顿饭。

4月8日早上八点半,我叫了一辆小型货拉拉,拉上我的行李。自己则背上双肩包,挂上手机导航,骑上我那辆十三岁的红色铃木125摩托车,向一百多里外的慈溪下舍蜂场前进。车座后的纸箱里坐着我的四眼傻狗小安。

夜奔东台

先说小安。8日早上,我带着小安从梁弄前往慈溪下舍蜂场。55公里的路途,它一直很乖巧地缩在我摩托车后座的纸箱里。一开始是坐着的,可能屁股坐得实在僵硬了,它就改为站立。每次我停下来等红灯时,旁边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我的身后。我知道他们在打量我的小安,不免暗自得意。然而,就是这么一只神气活现的“帅狗”,到了下舍蜂场,立刻被苗大哥家的狗龇得耳朵耷拉,夹着尾巴溜着墙根儿走。

如果说龇它的狗比它大,比它壮,比它威风,倒也罢了,但那仅仅是一只瘦小干瘪、梳着杀马特造型的串子宠物狗。真想不通小安有什么好害怕的!后来,在我的火腿肠外交下,杀马特串子总算给了我三分薄面,允许小安在它的地盘上自由走动。

蜂场的面积不小,厚实的杂草如同地毯般柔软,蜜蜂漫天飞舞。雪伟姐姐特地吩咐我,尽量不要让小安靠近蜂箱,否则很容易招来蜜蜂的攻击,严重的话,说不定要危及它的狗命。可是,小安怎么会理解我们的善意保护呢?这只贪吃又天真的傻狗,不知天高地厚,本来在梁弄时就以抓虫子苍蝇为乐。甫一来到下舍蜂场,不出意外地对那些嘤嘤嗡嗡的蜜蜂起了馋心。它大摇大摆地走到蜂箱边,刚把那愚蠢的鼻子伸向蜜蜂的进出口处,几只警惕性很强的蜜蜂立刻用尾针给它上了一堂“好好做狗”的公开课。那个瞬间,小安呆愣、错愕、悲愤、惊惶、心虚、尴尬等表情切换之精彩,简直可以作为范本入选北影教材。

雪伟姐姐告诉我,她家的米色土串在蜂场住了两三年了,一次都没被蜇过,深色的狗极容易招来蜜蜂的围攻。这倒是个冷门知识。

狗脸获得的麻辣酸爽感使小安彻底认清了自己的物种,整整一下午,它都趴在房子里,眼神凄楚。我想,早蜇晚蜇都是个蜇。它这一路跟着我出门追花,日日与蜜蜂为伍,必然逃不掉这一劫,吃点痛也是好事,不如此,它还以为自己是一只举世无双的牧蜂犬呢。

午饭吃罢,苗大哥和雪伟姐用尼龙绳挨个儿捆住蜂箱。运满满上约好的露天厢式货车司机原本说好两点来装车,结果,雪伟姐姐电话催了三四遍,一直催到五点,他才吭哧吭哧出现。

慈溪的蜂农们很团结,互帮互助是养蜂业不成文的好传统,一家转场,多家主动伸出援手是常态。来给苗大哥帮忙的几位蜂农朋友早等得不耐烦了。蜂箱装车不宜太晚,否则要蜇人。

装车之前,苗大哥拿着一个盛着艾条的不锈钢喷烟机在每只蜂箱的进出口处喷了一顿白雾,以阻止蜜蜂骚动。长而厚的木跳板一头架在车厢边,一头抵在地面上,男人们搬的搬,挑的挑,递的递,接的接。一个小时还不到,一百二十只蜂箱和散落一地的转场物资全部整整齐齐地安顿在了车厢里,最边上的一只小角落属于我的小安。为了防止狗在长途运输的过程中晕车呕吐,一般不喂它吃饭。我把拴住颈链的小安抱进车厢时,清晰地感觉到它温热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怪它害怕,它那么小,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没经历过,眼前一群热闹的陌生人,头顶一片泰山压顶式的物件,车挡板边一个逼仄的容身处,哪一个都不是它所熟悉的。

蜂农合上后车门时,我其实心里多有不忍。吃晚饭时,我特地准备了一只小小的方便袋,收集了一点零碎的鸡骨头鱼骨头,想着它下车后能抵抵饿。有个蜂农师傅说,嗐,你准备这个干啥。狗下车后不会立即有胃口的。我们家以前养的狗晕车厉害,每次转场就像生了场大病,一礼拜才能恢复元气。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停手。也许小安下车后真的不想吃,第二天总还可以磨磨牙吧!

有个六十岁出头的蜂农师傅喝了一口饮料问我:养蜂是个苦生计,你干嘛要跟着老苗家出去自讨苦吃?

我说,既然这么苦,你不也养了几十年了,还在养。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微微一笑:苦是苦,但干过养蜂就不愿意再改行了——自由啊!

出发的准确时间是七点五十分,我、苗大哥、雪伟姐姐坐在驾驶室里。货车一路疾驰,间歇性地颠簸。每重重颠簸一次,我的心就提到嗓子眼上。我问雪伟姐姐,车厢里的东西会不会翻倒?小安有没有危险?得到的回答是:没关系,狗比我们想象中的要灵敏聪明。即使东西真的倒下来,它也懂得避重就轻,钻进空隙里。

在澄湖服务区,我下车走向车尾。透过车厢的格栅,里面的物件果然歪七扭八。我敲了敲后面的车门,低低喊了几声“小安”,里面传来了一阵狗链的拖动声。我总算放了心。

货车下了沈海高速,收费员左左右右详详细细地拍了一大通照片。蜜蜂属于绿通范围,国家规定高速费用全免,但要留下凭证。驾驶员笑道,这大晚上的,蜜蜂们不飞出来蜇人,收费员倒还敢靠近车子。要是青天白日,他们怕吃亏,手脚可利索了!

驾驶员是地道东台人,听他的口气,想必和蜂农打交道不是一次两次了。

夜里两点多,车子进了东台境内。苗大哥的电话响了。原先说好的一块安顿蜂群的地盘,附近一户本地蜂农不同意,说两个蜂场相距太近,对双方的蜜蜂都有影响。没办法!货车停靠在路边等收蜂蜜的老板来帮忙重新找落脚处。我趁机下车,又跑到车尾小声地喊了几声“小安”。这一次,里面悄声无息。我难过地问雪伟姐,是不是高处的东西压下来,把小安砸死了。雪伟姐宽我的心:没事,狗的命大得很。

等了十来分钟,收蜂蜜的老板开着车来了,引领着大车往镇外开。天还是黑漆漆的,隐约看到道路两旁是挨挨挤挤的油菜花。七拐八弯了一番,油菜花不见了,换成惨白的一条龙似的塑料大棚。我以为大棚里种植的是草莓,驾驶员说是西瓜,并小有得意地介绍道:东台的西瓜知名度极高,全国绝大部分的好西瓜是从这里走出去的。

我心想,慈溪处处种草莓,东台遍地有西瓜。我中午还在草莓集中营呢,天黑就切换到西瓜的老家。难怪晚饭桌上有个五十多岁的蜂农半真半假地和我说:养蜂可有意思啦。阿三,侬头一次跟出去养蜂,可千万别玩得不想回家哦!

领头的小轿车总算停下了,但进去的路口窄窄的,大货车根本转不了弯。苗大哥雪伟姐随着收蜂蜜的老板打头阵去观察地形。可惜,里面的住户又不同意我们的蜜蜂进场。收蜂蜜老板想了想,掏出手机给谁打去了电话,七七八八讲了一通,高兴地说,走!蜂场设到盐坝路东的空地上去,那里是集体地盘,书记同意了就没问题。

车子停稳,雪伟姐姐喊我先牵狗。车厢门一开,只见垮塌的物件,不见小安。雪伟姐姐拎着灯凑上前来一照,咦!小狗给吓尿了吗?我伸手朝暗处一阵乱掏,终于掏出一只黏糊糊的狗腿。

我不自觉地翘成了兰花指,为狗正名:小安没尿,是哪只桶里的蜂蜜流出来了。

众人齐齐发力卸下一应物资,两名请来的挑夫一趟趟地往下挑蜂箱。有序地排列好蜂箱,不远处的村庄里,谁家的公鸡高亢地啼叫出声了。雪伟姐姐说,鸡叫三更,这会儿怕三点多了吧。我打开手机看看,三点一刻。

我们三人就着苗大哥额头上套着的一盏灯赶紧搭房架子,扯篷布。两座“房子”搭建完毕,天亮了。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我们的蜜场,打心眼里高兴:太好了!场地又大,又清净,还是平展展的水泥地,最最关键的是,百十米外还有个厕所。我一溜烟地跑过去看了看,虽然集齐了破、脏、臭、烂四大要素,好歹比鬼鬼祟祟地蹲在野地东张西望方便强太多,平原上的大风呼呼啦啦,分分钟能把屁股瓣刮得哇凉哇凉!

写这篇文章时,小安睡在我的脚边。它半边屁股糊着的蜂蜜,恰巧和水泥上厚厚的尘土相亲相爱成了一坨。所以,它今天可以改名叫“泥安”。泥安有点倒霉,今天刚到东台的蜜蜂们不知为何狂躁无比,帐篷四周,天上地下,密密麻麻地下着蜜蜂雨。泥安散发着蜂蜜甜香的后腿,不出意外地吸引了蜜蜂们的关注。它被蜇了几下,走路一歪一扭,一拖一顿,一瘸一拐。出发前,它还是个风一样的少年,刚转了一个场,似乎就成了个饱经沧桑的抠脚大汉!

初到徂徕山

洋槐树是徂徕山风景区的特色。

我对洋槐树并不陌生。因为洋槐有刺,如皋人习惯把洋槐树称为“钉子槐”。小时候,蔡家庄养父家的院子西首就站着一棵高大婆娑的洋槐树,每年春天,洋槐花开得沸沸扬扬,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一如不施粉黛玲珑剔透的绝代佳人。有一年,乡里忽然下达了“砍伐杂树,广种银杏”的命令,让老百姓把屋前屋后的树木通通处理掉,全部栽上其时能产生较高经济效益的银杏树。于是,榆树、柳树、泡桐、楝树以及洋槐等一批所谓的“杂树”顿遭灭顶之灾,有些树木安安静静地生长了几十年,甚至见证了一个家庭几代人的繁衍生息,一朝就被砍伐殆尽,沦为烧饭的柴禾。从那以后,我就没怎么见到过洋槐树。

所以,在徂徕山脚下安营扎寨的这几天,我早早晚晚观赏着漫山遍野的洋槐树竞相开花的盛景,嗅着满鼻子馥郁醇浓的槐花香气时,油然生出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慨。

槐树开花如同变魔术。我们刚到时,枝头的槐花还羞羞答答,含苞待放。过了两个晚上,婀娜多姿的花骨朵们就落落大方地敞开了心扉。那种雪一样的洁白甚至盖住了绿色的底幕,像是给徂徕山披上了一件清丽脱俗的外衣。

槐花之美不仅在于它的容颜,新鲜槐花还能做出多种美食。我们蜂场边的洋槐林里每天都会来一拨又一拨摘槐花的人。男男女女,三五成群,叽叽喳喳,擎着一根顶端带钩的长杆子上山去,不一会儿工夫,就拎着鼓鼓囊囊的袋子下来了。帮我们挑蜂箱的水峪村村民老刘给我讲解了几种槐花的家常吃法:槐花炒鸡蛋、蒸槐花、槐花炒肉、槐花馅饺子、槐花煎饼。他讲得手舞足蹈,我听得口水滴答,实在忍不住馋劲儿了,就地取材,手一伸便摘下了一串槐花骨朵儿塞进嘴里。还别说,甜津津,香喷喷,越嚼越有味道。正准备大快朵颐呢,老刘却拦住了我,说生槐花有可能造成水肿,尽量不要多食。

隔日下午,雪伟姐挖完了蜂皇浆,兴致勃勃地拉着苗大哥去帐篷后的山坡上摘槐花,说晚上煎槐花饼吃。煎槐花饼不复杂,新鲜的槐花骨朵焯水,沥干,加鸡蛋和面粉,调好咸淡,搅拌成糊状。起油锅,倒进槐花面粉糊,旋成圆形,定好型再翻个面,煎至两面焦黄即可。刚出锅的槐花煎饼松软鲜嫩,有一股独特的甜香。

吃着酥软香嫩的槐花饼,雪伟姐若有所思,说她和苗大哥来徂徕山放蜂多年,还是第一次吃煎槐花饼。

“第一次?”我有点奇怪:“你们不爱吃?还是忙得没有时间?”

雪伟姐摇摇头:“往年都是大娘给我们送现成的槐花饼。根本用不着我自己动手。大娘去年生病不在了,送我们槐花饼的人也没有了。”

雪伟姐口中的大娘是“东家大娘”。“东家”是个极具年代感的词,蜂农每到一处追花,除非蜂场设在无人问津的荒郊野外,否则多数会有一个东家。在哪块地里搭建帐篷,安放蜂箱,那块地的主人即蜂农的东家。

在东台弶港采油菜花蜜的半个月,我们的蜂场驻扎在新曹农场盐坝分场的水泥晒场上。那是收蜂蜜的老板帮我们落实好的地盘。盐坝分场所属的村庄的书记就是我们的东家。临走时,雪伟姐送了书记东家几瓶蜂蜜蜂皇浆,一方面是诚意答谢收留之恩,一方面为来年的相见作个铺垫。

老话讲,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到了蜂农这里,朋友有时候和东家是划上等号的。我们蜂场在山东的东家是一位88岁的大爷,名叫王兴沧。2008年4月,苗大哥夫妻在蜂农同乡的引领下,首次来徂徕山采洋槐蜜,蜂场就安置在王大爷家第三个儿子的地上。浙江慈溪附海的蜂农与山东泰安水峪村的村民由此结缘,此后的日子里,善良质朴的两家人在每年一次的相逢与分别中坦诚相待,彼此尊重,缔结了深厚的情谊。今年四月中旬,我们在东台弶港落脚的半个月里,雪伟姐就接到了老东家的好几通电话,说放蜂的场地给平整好了,说徂徕山的槐花快开了,说另外几户养蜂的人早已就位了。放下电话的雪伟姐动情地对苗大哥说,大爷想我们了呢!

2023年4月23日午后,我追随苗大哥夫妻从东台弶港转场,颠簸一千多里路,抵达了他们驻扎了十六年的“老根据地”:泰安市岱安区化马湾乡水峪村。凌晨时分,雨点啪嗒啪嗒地叩击着货车的挡风玻璃。翻翻手机的天气预报,雨一时半刻停不了。气温很低,提前约好的挑蜂箱的工人要等到天亮后才能赶来。苗大哥夫妻,我,货车司机夫妻,五个人束手束脚地窝在逼仄的驾驶室内打盹。

货车司机打开了取暖设施,我坐在副驾上,小腿贴着出热口,舒服归舒服,脚上套着高帮雨鞋却无福消受,很快被烘出刺鼻的橡胶味儿。想着到天明还需四五个小时,照着出热口的温度发展趋势,雨鞋指不定要被融得稀巴烂。正忐忑间,有人在货车下晃动手电筒,并大声地喊:“老苗、老苗……”

挤在后排的雪伟姐拍拍我,说:“大爷来了。下车吧,车上挤得慌,我先带你去他家歇息一会儿吧。”

从暖烘烘的车厢里一下子切换到阴冷的雨夜中,我控制不住地打了好几个哆嗦,牙齿咯咯作响。黑灯瞎火的,辨不出东南西北,看不清来人的样貌。睡意蒙眬,脑瓜子成了一团浆糊,迟钝得无法思考,梦游似的跟在来人的身后机械地迈着步子。不时有大车轰隆隆驶过,裹挟的气流汹涌地喷在我的脸上,危险仿若近在咫尺。

笔直走了约二百米,左拐上一段上坡路。高帮雨鞋踩在松软潮湿的沙土地上,发出嚓嚓的轻响。雨水重重地落在我的帽子上(没有雨伞,我戴着棉袄连着的帽子),暗黑的压迫感加倍,把我包围得水泄不通。世界因此彻底闭合。直觉上,头顶应是一片遮天蔽日的树荫。

我每走一步,狗的吠声便愈发凶狠高亢。领路的人提高嗓门厉声呵斥了几句,狗依旧不屈不挠地嚷嚷着。细心的雪伟姐察觉到了我的迟疑,扭头安抚我,说狗是拴着的,绝不可能冲出来伤人。她的话壮了我的胆,我紧张的情绪豁然舒展。抬头望去,一道橙色的灯光利刃般自右前方斜斜地穿了出来,在浓重的黑中划出一道缝隙。

有柔和的照明,有结实的房屋,有彻夜不眠、翘首接应的老东家,这些对冒雨跋涉了千里的人来讲,无异于人间仙境。

借着室内明亮的灯光,我大致打量了一下老东家。这是个身材高大的老人,皮肤黝黑,声音洪亮,讲一口地道的山东方言。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往炉子里添柴火,让我们暖暖。

旺旺的炉火和热乎乎的茶水轻而易举地驱散掉我们身上的寒气。雪伟姐和老东家整整一年没碰面,有着拉不完的家常。我坐在板凳上,渐渐被云山雾罩的山东话绕得眼皮直打架。老东家见我犯困,连忙指指墙角的小床,让我去休息。我倒是巴不得躺到松软的床上,可我出发时带着的唯一的棉袄从8日一直穿到了23日,都没脱下来洗过,又脏,又硬,袖口门襟下摆等不耐脏的部位还泛着可疑的油光。东台转场时协助苗大哥夫妻搬东西,各种蹭来蹭去,裤子前前后后糊满了灰,实在不好意思弄脏人家干干净净的床。我环顾四周,火炉旁恰巧有一张垫着海绵垫子的长木凳。我脱下沉重的棉袄,把毛绒绒的棉袄帽子罩在同样沉重不堪的脑门上,尽力蜷缩着两腿,一动不动。

在家时,我是个睡眠质量极差的人,认地方,认床,不能有亮光,不能听到声响——哪怕极其细微,不然就睡不着。然而,在陌生的徂徕山,在陌生的老人家里,在陌生的一张硬板凳上,在雪伟姐和老东家的絮絮叨叨中,我却一反常态地潜入了宁静的梦乡。

不知道过了多久,依稀听到雪伟姐在和大爷说要去货车边看看,雨已经停了,想叫工人早点来卸蜂箱。我下意识地掀掉脸上的棉帽子,起身望了望墙上的挂钟。才凌晨两点。我笨手笨脚地套上雨鞋,想跟着雪伟姐一起去驻地。雪伟姐拦住我,说山脚下湿冷,还是安心待在大爷家烤火睡觉。

雪伟姐拿着手电筒走了,我继续躺回长木凳。王大爷忙着淘米洗菜,准备做早饭,连说带比划地问我,是煮干饭还是熬稀饭。我还没来得及接他的话茬,头沾到了海绵垫子,睡意便像只密实的麻布口袋那样,彻头彻尾地兜住了我。这间小小的房子里,安全,温暖,是鸟儿栖息的大树,是船舶停靠的港湾,是动荡生活中的避风塘。

迷迷糊糊中,有人轻手轻脚地往我身上盖着被子。

口袋里的手机骤然响起,我顿时惊醒。天色将明未明,五点还不到,挑蜂箱的工人来了。雪伟姐催我去驻地抱出小安,它在东台病了一礼拜,水米不进,转场时怕蜜蜂蜇它,又把它关在蜂箱里十多个小时,雪伟姐唯恐它体力不支,站不起来了。

我套上棉衣,知会了大爷一声,拔腿就往门外跑:下坡、树荫、盘山公路、匆忙赶路的重型货车、随处可见的洋槐花……

潮湿的驻地上,小安挣扎着从半开的蜂箱里探出身子。我摸摸它的小脑袋,它温顺地舔了舔我的手,快乐地哼哼。我从行李堆里扒拉出它的饭盆儿,给它倒了半瓶矿泉水。它摇摇尾巴,吧嗒吧嗒地猛喝了一气。

帮我们拉蜂箱的货车司机的妻子欣喜地说:它好了!在东台装车时,她目睹了小安的苟延残喘,满以为它会缓不过来了。小安出乎意料的精神焕发,她打心眼地替它高兴,连声说:行了!行了!它好了!它一来山东就没病了。俺们山东真是它的福地啊!

蚂庙山

对从未有过外出养蜂经历的我而言,跟随蜂农北上追花,转场就像开盲盒。往年的四月份,苗大哥夫妻通常在江苏滨海蔡桥镇打油菜蜜,今年的第一站换成了江苏东台弶港。这个略显冷清的苏北小镇他们也是首次前去,时机没掌握好,生生错过了早油菜花,在新曹农场盐坝分场待了半个月,只采了尾批迟油菜花。平心而论,抛开动辄把帐篷刮得前仰后合的狂风不谈,第一站的环境挺不错,平整的水泥地,取水方便,村人友善,尤其难得的是,不远的角落还有个小小的厕所,虽然又脏又破又臭,好歹不用我们鬼鬼祟祟地摸去隐蔽的草丛里蹲坑。

我们的第二站在山东泰安岱岳区,目标是徂徕山的洋槐花。这地方倒是苗大哥夫妻的“老根据地”,他们自2008年至今,每年五月份都要在徂徕山脚下待上近一个月。十多年下来,不能说他们对那儿如数家珍,但方方面面也了解了个八九不离十。

在弶港的最后几天,我总找机会和雪伟姐聊天,让她给我讲讲山东驻地的细节。我素来性子急,爱操心,未知的前方令我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人心怀忐忑,在闲散的交流中打捞出一点可靠的“情报”垫垫底,其作用类似于学生时代语文老师教新课前指派的“预习”。

在雪伟姐的讲述中,山东泰安有热情和善的“东家”王大爷,有川流不息的中大型货车,有阴险毒辣的“草爬子”(学名蜱虫)。在水峪村附近的驻地上停留了二十六天,我和王大爷成了朋友,也被源源不断的大货车惊得夜不能寐。但值得庆幸的是,我没和草爬子有过交集。草爬子嗜血,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附上宿主,当被咬的人感觉到痒了,为时已晚。住在我隔壁帐篷的苗大哥夫妻均被草爬子偷袭过多次,痒得他们把草爬子咬过的皮肉都抓挠出了血。

进驻徂徕山的第三天,雪伟姐特地去草丛里找了一只草爬子给我见识了一下,说别看这东西小小瘪瘪的不起眼,吸饱血后足足有豌豆大,并且还把毒素留在人体内长达几年,不定期诱发皮肤瘙痒。我闻听此言,汗毛直竖,从那以后,走路尽量远离茂盛的草丛。某天早上起床,我刚刚弯下腰系鞋带,赫然发现一只扁扁的小黑虫子正缓缓地爬在床单边沿。赶紧逮住它,仔细端详了一番,居然真是草爬子。得亏是白天,要是黑灯瞎火的夜里,它大摇大摆地钻进被窝,我可不就成了它的自助大餐。

5月20日是我们转场大连瓦房店的日子。出发前的一星期,我又围着雪伟姐东问西问地打听新驻地李店镇的情况。雪伟姐在徂徕山也深受重型货车干扰之苦,她信心满满地说,那儿路过的车子不多,也很少有人经过,非常安静。我顿时眉开眼笑,可还没等我乐出声呢,雪伟姐又悻悻地补充道,就是蜂场四周经常有人偷偷倾倒粪肥,持续的恶臭味把蜂箱里的幼虫都熏死了。

我大吃一惊:粪肥!什么粪肥?

鸡粪呀牛粪呀羊粪啊猪粪啊,一倒就是一大堆,像个小山包,臭死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默默地脑补了一番不日即将与我互为友邻的各种新鲜粪肥们,又弱弱地追问了一下雪伟姐:蜱虫呢?还有蜱虫吗?

有!北方的蜱虫个头比山东大多了。前几年一个江西蜂农的老婆在那儿被蜱虫咬了,去瓦房店医院换血才救回一条命。

好吧!我承认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下巴脱臼的声音。

雪伟姐见我一副没出息的熊样儿,赶紧安慰我:别害怕。到时候我们把杂草清理干净,一般不会有大问题。我打电话问过李店的熟人了,他说这两年政府委派了专人监督管理,污染环境要被罚款,少有人敢随地乱倒粪肥了。

在遭受三百点暴击的同时,我顽强地追问了核心问题:水源远不远?

雪伟姐说:打水的井有点儿远,在屯子外围。洗衣服倒是可以去蜂场边的水库。

我高兴得很:还有水库呀,那太方便了!

方便是方便点。不过呢……雪伟姐停顿了一下,艰难地讲出了一件旧事:那水库很深的,早前淹死过一个十八岁的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脖子后面顿时一阵凉飕飕!

5月21日中午十二点半,满载的六米八高栏货车停靠在了大连瓦房店李店的驻地上。一下车,首先跃入我眼帘的是满地花花绿绿的生活垃圾,旧衣服、坏鞋子、破脸盆、塑料桶等。尽管生活垃圾也不招人喜欢,终归没有动物粪便面目可憎。我立在货车边饱饱地吸了一口正宗的瓦房店空气,在鼻腔里反复回味。还好!暂时没品出明显的异味。我一半窃喜,一半怀疑。窃喜的是没有“生化毒雾”,怀疑的是,一个地区根深蒂固的陋习是否真的能在短时间内被拨乱反正。

事实证明,我的怀疑是对的。

第二天一大早,苗大哥夫妻早早起床垫蜂箱。蜂场地面凹凸不平,蜂箱下面不垫平的话,巢脾板会发生倾斜,容易挤死蜜蜂们。雪伟姐还没铲几下土,就有了新“收获”。蜂场左前方横陈着一头将腐未腐的死猪,从体积上估测,这位不知何故仙去的二师兄生前的体重妥妥地超过一百公斤。现阶段,瓦房店的最高气温稳在二十五度上下,且早晚凉,午间燥。这样的气温,十天半个月之内死猪都不会彻底降解。就地掩埋行不通!沙土地坚硬如铁,掺杂着大大小小的石片,铆足了劲挖半天,也挖不了半寸深。雪伟姐找了两只大口袋覆盖住死猪,苗大哥奋力铲起沙土压住口袋,两个人忙得大汗淋漓,总算让死猪入土为安了!

从那天起,只要一刮东南风,我们三个人就能充分享受到一股直抵天灵盖的、原汁原味的奇臭。而与奇臭形影不离的是乌泱乌泱的苍蝇军团。不管我们坐着、站着,还是躺着,它们都360度贴身缠磨,没完没了地黏糊。夜晚降临,人仰卧床上,它们集体歇脚在帐篷顶上。不管你关不关灯,它们都在那里,不远不近,不离不弃。天亮后,眼睛里看到的是黑乎乎的一层苍蝇,耳朵里听到的是野公鸡此起彼伏的聒噪声。

在东台弶港,风力发电机多。在山东泰安,路过的中大型货车多。到了大连瓦房店,野鸡多。我们蜂场被起伏的山峦和平坦玉米地环抱,此处大概没有猎人,野鸡们幸福满满,从早到晚,野公鸡不是飞在洋槐枝头纵情歌唱,就是领着其貌不扬的母野鸡在玉米地里搞破坏。它们很惜命、很聪明,农民下的玉米种统一泡过剧毒农药,它们一颗不碰。它们刨的都是快出芽的玉米粒,用尖尖的嘴巴顺着芽尖儿下去啄取。就那轻轻巧巧的一口,农民们不得不重新补种。

我和雪伟姐去水库洗衣服,看到北方农民在地里种玉米。一个人,双手把着一只造型精巧的机器不慌不忙地朝前走,起步落步间,机器咔哒一声响,玉米种子便钉在了松软的泥土之下。那么长,那么宽广苍茫的土地上,人不停地走啊走,似乎没有尽头。

有一块很大的玉米地与蜂场隔了一道不宽的沟。我站在帐篷边,不时望见五彩斑斓的野公鸡在对面的玉米地里起起落落地撒欢。野公鸡的叫声远不及家养大公鸡的啼声动听,粗犷短促,毫无规律可言。尤其在万籁俱寂的时刻,我正睡意蒙眬呢,它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几十米外的洋槐林里展开了声乐接力赛。我拥着被窝恨得牙痒痒的:你说它们是唱歌吧,唱得杂乱无章;你说它们是报晓吧,又报得不伦不类。家公鸡的啼叫是递进式的四个调子:wo—wo—wo—wo,高亢悠扬。野公鸡的叫声要么是模糊的两声“咯—咯”,要么是仓促的三声“咯—咯—咕—”

有这样一群不识趣的蹩脚歌手近在咫尺,来瓦房店一星期了,我每天三点多就醒了。当初说好的“美美睡觉”根本就是一张空头支票嘛。我恼火地问雪伟姐,这些混账野鸡为啥这么能叫唤?

雪伟姐两手一摊,它们高兴嘛。

那可不!世世代代住在风景秀美的洋槐林里,荤素搭配的好伙食,有妻有子(雪伟姐多次见到领着小鸡出来觅食的母野鸡),还有“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的黄马甲保命,我等凡夫俗子未必有它们活得滋润。

我们蜂场上面住着的一个中年汉子说,野鸡最多时,天一黑,他家围墙上都站满了。

上百米长的围墙上,站满了漂漂亮亮的大野鸡,想想甚是不可思议。但在蚂庙山,的的确确上演过这样的盛景。

哦!告诉你们一声,我们目前落脚的这个地方叫蚂庙山。原先雪伟姐说是蚂蚱山。因为山林中蚂蚱很多、很多,所以名为蚂蚱山。可我咨询了一位五十多岁当地人后,才知道已来过此处十多年的雪伟姐只讲对了一半。不是蚂蚱山,而是蚂庙山。瓦房店人把蝗虫称为蚂蚱,从前这座山上的蚂蚱不计其数,农民束手无策,于是修建了一座庙,祈求神仙显灵,救苦救难。庙修建好了,蚂蚱们果然神奇地消失了,蚂庙山的英名就这样流传了下来。

牛粪大礼包

树是真好!六棵枝繁叶茂的大榆树,看树身的粗壮程度,年龄端不会比我小。有两棵树稍稍偏在东南边,其余的四棵树间距均匀,组成一个较为规则的四边形。它们的树冠亭亭如盖,彼此相融,亲密拥抱,形成一片天然的遮阳网。

草有点深。以一种翠绿细长的野草为主,中间混杂了一些车前草、蒲公英、紫花地丁、婆婆针,还有拖着长藤的田旋花,淡粉色的花朵呈喇叭状,粗粗一看,和牵牛花的容貌极其相似。整块草地蓬松柔软,散发着植物独有的清香,踩在上面的感觉就像踩着厚厚的长毛地毯。但当我穿着网眼球鞋在里面走了几个来回后,整个鞋面及小腿上全部粘满了黄豆大小的灰白色植物果实,毛剌剌地戳手,甩都甩不掉。我不得不花费了很长时间,像绣花一样仔细地将它们清理干净。

蜂场的位置也还行,与马路相距二三十米。北方地广人稀,乡村马路上空荡荡的,较为凉爽的早晨和傍晚,几分钟或十几分钟才有行人或车辆飞驰而过。燥热的中午,许久都听不见动静。所以,住在这里的我们既不觉得吵闹,也没有那种远离人群的寂寥。

唯一明显的缺点是牛粪,很大一堆牛粪。苗大哥闷闷地念叨:这个老梁(蜂蜜收购商),有牛粪怎么也不吭个气。要是知道住在牛粪旁边,我就不来了。

来都来了,念叨也只是平复一下情绪而已。毕竟转场的任务繁琐艰巨,尤其是无人出手相帮的情况下。6月23日,我们从蚂庙山转场,当天的最高气温三十一度。辽宁地区天气干燥,空气湿度小,同样的三十一度放在南方城市,至少达到三十五六度。起床后,我卷起铺盖,三下五除二地打包好自己有限的家当。在野外生活了两个多月,物质需求被降到历史最低,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束手束脚,反而觉得前所未有的轻便。

下午三点,我们三个人开始拆帐篷,往货车上装空件(蜂场上的生活物资统称空件)。我的腰部有旧疾,力气又小,雪伟姐总和我开玩笑,说我“蛤蟆二两力”。搁在别的场合下,这二两力有与没有大概都无所谓。但在没有外援的转场时,有些活儿差一两力都难办得成,我这只二两力的大蛤蟆蹦来跳去地搭搭手,也刷了满满一波的存在感。装好了空件,六点还不到,蜜蜂们尚未下班,我们坐在货车的阴影底下静静等待它们归巢。

瓦房店李店那儿,即使花钱都雇不到工人,一百二十只蜂箱全靠苗大哥夫妻亲历亲为。暮色一点一点地弥散,苗大哥夫妻累得气喘吁吁,腿肚子直打晃,数了数,还剩四十只高箱。逗留在蚂庙山的三十三天,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蜜蜂们至关重要的繁殖期。洋槐花谢落后,为了确保幼虫有足够的口粮,蜜蜂们采回来的杂花蜜就留在箱中供它们食用,一直没取过。有些蜂群群势好,巢脾里灌满了蜜,蜂箱重达百十来斤。已经筋疲力尽的苗大哥夫妻实在没办法一肩挑二百来斤走上高高的跳板,只能合二人之力一箱一箱地往车上抬。

天快黑透了,一小股未能顺利找回自己箱门的蜜蜂异常暴躁,在驻地上方左冲右突,伺机向苗大哥夫妻发起攻击。无奈的雪伟姐抬几趟就要停下来喷一圈艾烟,以缓解被蜇之苦。

不久前,雪伟姐还给我说过一件旧事,也是关于转场。那一年,有位蜂农同乡在离李店几十公里的老虎屯打洋槐蜜,收成不好。转场在即,口袋里抽不出雇工人的钱,随行的妻子又手无缚鸡之力,帮不上什么忙。想想一百六七十只沉甸甸的蜂箱要自己单枪匹马往车厢里挑,那个四十出头的大男人不禁悲从中来,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听完雪伟姐的讲述,第一反应是不屑:啧啧啧,还哗哗掉眼泪呢,一个大男人居然这般脆弱,也太丢脸了吧!

然而,目睹了苗大哥夫妻在浓重的夜幕下艰难抬蜂箱的场景,我忽然间就理解了那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的崩溃失态。

八点四十五分,满载的货车终于驶离了蚂庙山脚下,朝着三百多公里外的辽宁省朝阳市北票市常河营乡进发。驾驶员是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大圆脸,双下巴,虎背熊腰。

一般的六米八高栏货车只一个驾驶员,照雪伟姐的安排,上车后,她和苗大哥在后排,我坐副驾位置当“监工”。没想到,这次的驾驶员竟然带了个一脸稚气的小跟班。我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原来是驾驶员的小舅子,刚刚十九岁,早不上学了,在家无所事事,跟着姐夫出来见见世面。

多出来的小跟班让我们意外。同样的,胖乎乎的驾驶员也很好奇我的身份。他这两年拉过多家北上追花的蜂农,别人家要么独行侠,要么夫妻俩,基本没有三人扎堆的现象。

狭小的驾驶室里塞五个人,可想而知的拥挤。雪伟姐嘀咕道,第一次转场我就告诉亮哥(每次帮我们联系货车的人)了,我们总共三个人,他怎么没知会驾驶员呢。想了想,她又对我说,应该是亮哥以为你已离开蜂场了,不然也不会找这辆有两个人的车子。

其实,不光亮哥,就是和我们一起在东台弶港打过油菜蜜的江西蜂农朋友也诧异于我的没掉队。端午节那天,他和雪伟姐联络,听闻我还在蚂庙山,颇为惊讶:咦,她怎么还在?

江西蜂农朋友也好,亮哥也好,为什么就这么笃定我已离开了蜂场了呢?因为苦?因为累?因为孤独?还是其他的什么。在我看来,普通人的白天黑夜都长得高度相似,宛如一株巨大的植物,日复一日,遮天蔽日地生长着,自顾自繁衍出一片又一片纹理相同的叶子。只要深陷在铜墙铁壁的生活里,哪一样不是又苦又累又孤独呢?

货车稳稳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驾驶员目光炯炯,断断续续地吹着不成调子的口哨。和我们打过交道的四个驾驶员中,数他最省心,完全不用我监督。我问他,开夜车不是最耗心神的吗?你怎么反而像在享受呢?

驾驶员笑笑,说,夜里车少,不用时时刻刻提着劲儿,还安静,多好啊!

驾驶员的小舅子屈着腿在后排将就了一段路,又不声不响地挪到我和驾驶员中间的一张小折叠凳子上来了。至少有三个小时,他嚼着槟榔打王者荣耀,头也不抬。驾驶员用一种宠溺的语气数落道:他呀,跟我在外跑车的十一天,除了睡觉,别的时间都是捧着手机玩游戏。

十九岁的孩子,不再苦于学业,肩上没有负担,身边有人为他遮风挡雨,吃喝不愁,无忧无虑,他不玩游戏,又能干什么呢?

进入义县境内后,这个手机不离手的孩子终于撑不住了,哈欠连连,瞌睡得东倒西歪。货车颠簸得厉害时,他的脑袋蜻蜓点水般地落到了我的左肩上。那一刻,我心生怜惜,无比思念三千多里外的儿子,几欲伸手揽住这个与我儿子同龄的小家伙。

凌晨三点,货车在一个转弯口停了下来,几块封路的警示牌显示前方正在施工,必须绕道行驶。驾驶员下了车,摸进守路人的帐篷,也不知道在里面讲了些什么,回过来和雪伟姐说守路人想要一些蜂蜜。黑灯瞎火的,两只盛满洋槐蜜的大桶都压在大大小小的物件底下,怎么可能搬得出来呢?雪伟姐取出一包香烟,叫我拿去给守路人,看他愿不愿意放行。我迷迷糊糊地跳下副驾驶室,走近帐篷,掀起门帘一角朝里望了望,一位六十多岁的男人正坐在灯下。我把香烟递进去,他也不起身,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席话,我琢磨不透他的方言,悻悻地退回货车边。雪伟姐接过我手中的香烟,随着驾驶员再度进了帐篷。不大功夫,他们走了出来,驾驶员重新发动车辆,掉转车头,驶向反方向一条坑坑洼洼的小道。

施工路段虽然不能过,但雪伟姐用一包二十元的香烟加二十六元钱从守路人嘴里获得了另一条可行的路线。这条路上坡又下山,车身不住被路边的树枝刮得咔咔作响,中间还横穿了两个屯,七拐八绕,各种乾坤大挪移,跟在海面上冲浪似的刺激。好不容易冲上了国道,驾驶员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幸亏天还没亮,要不然,这么窄的路,屯里的村民肯定不放行。

三点四十五分,北票的天空将明未明,蓝天初露峥嵘,奔驰了七个小时的货车停在了常河营乡的新驻地前。蜂蜜收购商约好的两名挑蜂箱的工人早已就位。他们扎紧裤腿,戴上防护帽,拿起扁担,娴熟地打开了车厢门。

空气中掺杂着荆条的淡淡芳香。苗大哥夫妻千里迢迢地赶过来,为的就是这种漫山遍野,一咕噜一咕噜地开小蓝花的植物。挑蜂箱的工人说,在我们之前,已有七家蜂农进了荆条场,还有大批蜂农正在预备赶来,27日、28日后,总计能超出四十家。

常河营乡的荆条稳产高产的名气在外,怪不得蜂农趋之若鹜。苗大哥夫妻早前来过常河营乡七次,有两次是放在眼前这个驻地上。荆条的花期长,如果天公作美,我们将要在此地停留四十天左右。

挑蜂箱的工人数次接应过转场的苗大哥夫妻,彼此也算老熟人。一百二十箱蜜蜂安置好了,又一鼓作气地往下卸空件。床腿,塑料桶,煤气罐,碗柜,房架子……大大小小的物件,叮叮当当地铺满了草地,我睡觉的两片床板更是被他俩直接扔在大榆树下的一堆褐色土块上。一夜未眠,我的眼神不济,脑袋瓜子晕乎乎的,恍惚中听到两位挑蜂箱的老哥哥在讨论褐色土堆的属性。

瘦瘦的老哥哥说:哟,这是鸡粪吧。

壮实的老哥哥弯下腰,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不是鸡粪,是牛粪。

我的睡意霎时飞到九霄云外,匆匆忙忙地蹿到他们面前,企图抢救出我的床板。瘦瘦的老哥满不在乎地说,没事的,没事的,就放在这儿吧,牛粪又不臭。

过了一天,苗大哥总算搞清楚了牛粪堆的来处。因为去年来此处打蜜的蜂农与附近的养牛专业户相处得不好,所以,养牛专业户掐着荆条开花前,贴心地送来了整整一大车新鲜肥沃的牛粑粑,倾倒在最适合扎帐篷的四棵大榆树底下。结果,去年令他耿耿于怀的蜂农没有如期进场,我们误打误撞地背了锅,喜提了这份云集多种爬爬虫的牛粪大礼包!

陈慧,70后,原籍江苏如皋,现居浙江余姚,菜市场摆摊为生。2010年开始创作,著有散文集《渡你的人再久也会来》《世间的小儿女》《在菜场,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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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上的蜂箱
春季蜜源失收 转地放蜂步履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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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盗妙招
追花寻“蜜”
蜂产业蜂农技术需求偏好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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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刺蜂蜂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