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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边界的湖

2024-06-15苻莎

文学港 2024年5期

最后一个登船的没能得到欢送和欢迎,因为新雪薄薄一层,已覆盖在码头的桦木栏杆上及逐渐褪色的头发和睫毛上。摊开带有疤痕的手心,点点滴滴从今日开始流淌,或是经由昨日溜走。踩断枯枝,土地吞掉了最后的声音。

你通常不可能在一开始就睡得着。风来到水面,比在岸上时清醒坚定得多,何况有一种名为变化的东西,萦绕在耳垂边,扰乱彻夜未眠又不得不早起的困倦。

河离开城市,慢慢开阔起来,却又多出若干狭小曲折的去向。在凹凸各异的半岛背后,藏着颜色不一样的水域,有名字的或无名的。村庄也被刷成七彩,为了抵御单调的历史。她们吃鱼长大,就像我们在幻想的甲板上架起小火炉。迷离旧世界中,烟雾始终是危险的征兆,招引出种种未知情节。

石头砌成的岸上站着一个萨米人,穿左右对称的鲜亮裙子。驯鹿在不远处熄灭的篝火边休憩。一双说不出悲喜的年轻眼眸,清浅如溪,船只的灯光映在里面,宛若水中弯月。早晚有一天,年迈的鹿角被切割下来,细细分裂,做成梳子和餐刀的柄;皮毛则是暖和的毯子,遮在坐具或人的身体上。人的身体是多么脆弱啊,一旦进入天和地之间的真实世界,便需要这样那样的保护。

所以她看着我们,注视着放弃了命运的族群。怜悯还是嫉妒?我只好移开目光,等待时间的波浪朝西南方向推动,不疾不徐。毕竟河口倒不会无端失踪。

我们要去的是看不见边界的湖。所有历经打磨的躯体都早已明白,看不见绝不意味着不存在。

在少年时代,我曾造访一座萨米矮屋。倾斜屋顶下房间中央的炉子烧着“噼啪噼啪”的柴,忘记了生熟的鲑鱼片被夹在面包里,墙壁有数层,包括某种农作物的残渣。在弯腰进入又弯腰出来时,主人弯着腰说,极光其实一直在天上,只是人的视力无法穿透云层,也跟不上她莫测的速度。我们拥有的是不受祝福的眼。

我想要重新开始写日记,记录漂浮在地球蓝色表面的每分每秒,却苦于不知道观察和书写的时间比例该如何分配。二十余年来一直不知。房间有一扇圆形小舷窗,外侧沾满经年的污脏,无人擦拭。重复等待着雨水的冲刷。因此只要留在床头桌前,我就是半盲的。

桥梁像是张开的巨大羽翼划过头顶,将渐暗的天色一切为二,分别唤作过去和未来。是名称塑造了本质。没有桥梁的河道如果足够宽,便会从流水中心长出孤独岛屿:荒凉的石头堆满在潮湿泥土,除此之外,就是一些干枯的树。你可以夏天到这种岛上露营,但无法安居,空无一物的虚无会吃掉一切擅闯的灵魂。

觉得冷,或者厌倦的时候就去睡觉。轻微晃动中,回到母亲体内。一片浓郁的漆黑。黑夜一旦降临,从不承诺终结。全盲的人类除了自己什么也不能抱紧。顺着自己的骨头,我听见遥远的,仿佛来自世界另一端的歌声。悠长难解的语言,张嘴吃掉它们。支离破碎的地图也吃掉。嚼碎一簇云莓,或一朵雪白的仙女木。从所有可能的外部再次吸收营养,再次活下来。在小小船舱低沉的换气声中,春天是假的,直到抵达三角洲,天也仍没有亮。

萨米人在每年天足够亮的日子里,会把不用拉雪橇的驯鹿赶到森林深处。草和树叶是可以辨认的食物。这种温顺的动物记得回农场的路,害怕人类触摸,却又甘愿在主人的驯养下度过一生。它们的目光常是惊惶的。偶尔迷了路,有遇到猛兽的风险,必须及时派出猎犬去找。

我把这件事告诉朋友,是在大学图书馆里。从图书馆的窗口可以望见一片小小的,最多算是池塘的水。从前似乎属于河流的一部分,如今被蔓延的沙洲隔开,划为校园景致。是河狸也能凭一己之力建造出的事物。无论如何,不能被称为湖。在摇晃不安的此刻,粼粼暗影钻入心间。我不喜欢辛苦回忆,偏偏所有回忆都是费神的。我们在国界附近的小镇停下来换船,也与其他人汇合,为了驶往更远的地方。由于盐度低至2-4psu,波的尼亚湾尽头是个冬天会完全封冻的港口;而今,破冰船已经进入休眠季。迷途的驯鹿在遍布纹理的深蓝冰面上徘徊,永远失去了被找到的机会。

来自南方的朋友于是也告诉我,她的家建在一座不会龟裂的串珠状的蛇形丘上,与池塘边缘这条小丘陵性质相似,只是山体更大。一条勉强行车的道路穿过两排粉色绿色蓝色的木屋中间,夏天才有小型巴士自坡下的大城市抵达。从相邻屋檐的缝隙看去,狭长的镇子南北面被两个真正的大湖裹挟。这种地形被认为形成于冰川消融的过程中,反过来也隔断了横跨数城的两湖的最终相拥,使它们从此有了各自的名字。童年岁月漫长,电视里回放着在不远处举办的高桅帆船比赛。窗户敞开,湖水的气味由无止息的风送来,沙沙入森林。秋天的晴日,岛屿和对岸市镇变成遥望的无数金黄色星星。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不断听说南方的风光。教科书上,纪录片里,候鸟般来去的人们口中。在世界上大部分别的国家和地区,湖基本上意味着一团一团的水,唯独在此处,层次丰富的冰蓝、湛蓝、灰蓝被肆意泼洒成不规则图案,如同大片被擦花的玻璃。总计十几万湖泊,半数以上被压缩在一起,彼此间有纵横河道紧紧连接,像通过传递声音的棉线低诉密语。这也正是另一种没有边界,是幻想图景的起点:人们只要愿意,便可以傍水而居,从家门前的小码头驾自己的船去邻省,穿越十字形水路只为看一座中世纪城堡;在相近的时节,闸门开启之后,洄游的鲑鱼比北方收获最理想的年头还要多。

但距离我去那里,已越来越遥遥无期。在满是一碰即化的碎冰的港湾,第一次看见比想象更大的轮船,船身漆满浅绿色云朵。我们仰起脖子,激动得忘了收回微笑。陌生的彼此,语言和默契,在这里分崩离析。码头上来了兜售各种小纪念品的人,穿戴和岸边女人差不多的民族服饰,然而我们并非来自南方或外国的游客。我们脱了驯鹿的皮,现在是鱼。

鱼不必说话,就能独自跨越国境线。比一年里的阳光更轻快。小孩子宣称他们能听见鱼的声音,要么是天真的谎言,要么是进化残留的古代余韵。尾巴还未变成双腿的年代,没有什么传说称得上奇迹。

可是,如果真的存在不存在边界的湖,那必然是个奇迹吧。无视对概念错误的指摘,界定了湖的边界的存在和这样的湖的存在……相互抵消,悖论咬伤舌头,再也回不到航线上。

沿着大陆边缘,更多的群岛和灯塔冒了出来。雪白浪花长长停滞。认识的土地一点点被抛在身后,从船尾避风处看,化为天与水之间细长却连绵不断的一线。算起来,我也并不是那片土地的原住民。是乌黑笔墨的光明之所,圆月挂在同样的方向,在过去的阴影里唾手可得。然而不劳而获的掌心正攥着突然多出的一个小时,茫然失措。尽管白天在变长,零碎的夜色依旧无孔不入。大船上于是有了更多的酒。人们寻欢作乐,假装年龄不会增长,死亡的手不会悄悄伸到面前,阖上蒙昧的双眼。

音乐也激烈地响起,仿佛小船的宁静是没入水底的幻梦。在一个连着一个的梦境里,我不断看见朋友的离去。有必然,有意外。所经过的一切地点都是短暂相逢的隐喻。无论在什么场景下,我们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我们摆动着鳍和尾,缓慢地,只是吐出看得见的活着的标志。而幸好我们可怜的闭不上的眼又生在头颅两侧,无从知晓这些没有温度的泡泡本来源自自身比湖水更冰冷的命运。

我想继续活下去,所以干脆把朋友也吞入腹中。她以及她们变得无血无肉,像吞一团烟雾,或是日月,和电影式的南方景观一道。高耸的城堡消失了。许多许多金鱼都是被撑死的。漂在纠缠不清的水草中央,模糊泛红。

有散漫冬季铺垫,初春的朝阳显得十分刺眼。我把肉桂粉尽量均匀地铺撒在奶粥上。无法放弃的口欲连同七秒钟记忆,都是笨拙祖先的馈赠。

途经两国间重新贴近的咽喉。一如爱斯基摩人跨过白令海峡的桥,这里的水也曾在严冬结成冰原。在相互承认的年代人们自由往返,传递信件的手和手十指相连,被冻在一起。我们站在没有遮挡的顶层甲板上凝望着,从船头侧面伸出的驾驶室窗户上映出船长疲惫的脸。渐渐暖和起来,高海岸在早晨的反方向升起,被霞光染得簇新如昨日才洗净的衣衫。可若以今日的手掌抚上,定会叹服于岁月之坚硬。即使如此,说的也不过是时间的玩笑,人却偏当作所谓艺术据为己有。有背包客从几乎悬空的岩石上向我们挥手,并不是迫不得已的求助或想要登船。当你乐此不疲,玩笑也成了真诚致意。反正我们听不见。挥回手去,彼此的心底刻满脆弱和不可告人。比世界另一端还遥远。

朋友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坚持坐在图书馆靠窗的座位。为什么不肯承认?其实在大河的对面,也有一片类似水域,与楼下池塘遥相呼应。一如高海岸和克瓦尔肯。可仅仅因面积大小这种细微差别,就决定了被看见的时机早晚,被郑重对待或是嗤之以鼻。从人间到自然,并无公正乐土。

在图书馆我最常读的书是关于远古物种迁徙的,我埋首在无趣的北国,研究的课题就与之相关。从那个时期起我开始不时梦见冰川。尤其是在暖气过热的白天,仿制的巨大热带植物底下,四顾无人,耳机里音乐令人昏昏欲睡。

无聊好长好长,而白昼依然不够用。巨型轮船也终究需要补给。于是今夜我们将无眠地宿泊在邻国的首都。它被同样密集的大大小小的群岛包围。地球上其实鲜有平直爽快的海岸,从大陆外沿伸出的肢体尤为支离破碎。这自然也是冰川留下的痕迹一种,她走了以后,谜题四散而去,需要使用复杂机械察看。用肉眼的话,满目无非灰土绿树。除了若干私家小艇或帆船已经漂浮在回暖天气里,这里的群岛与北方的乍看上去并无差别,北方群岛与对岸的也分享相似面孔。再曲折复杂的景色欣赏过多也会变得单调,而单调里即藏着生活的可能性。

追赶着星星,在凌晨抵达。角度姿态各异的一整排尖顶从船头的半圆形玻璃外扑面而来,被低处成串灯光点燃。又一个黎明,困倦的我们如同羊群被赶上久违的坚实土地,即刻陷入无限繁华的旋涡。

明明号称半岛首府,建筑风格和布局却像一座典型的欧陆名城。一些乘客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大都市,不停拍照,毕竟我们出发的那个世界本质上由许许多多袖珍的村镇组成。相机是另一种看的形式,将刹那存留成细节的永恒扩展。时间就这么变成了空间。心形的古老岛屿被三条长街和无数小径刻画成脉络清晰的树叶,王权则在其中一角留下浅色不完整的圆。狮子的国度,昔年的统治者,他们曾称我们为“边界”,并越过我们,越过一面朝向东方的墙,去开拓更远大的疆土。

喷泉和流水随地形错落有致,轻盈绕过镶满宝石的巴洛克金冠,心脏的心脏处坐落着照片上常见的彩色广场,被四处点缀的教堂紧紧包裹如同贝类里的珍珠,却是空心的珍珠。在地图上也没有特殊图示标记。鸽子和冰淇淋是欧洲自由自在的永久居民。落差巨大的窄巷像是一条绳索,从背后挂起成串面朝水域的露天咖啡馆。能够俯视的码头上,简陋的小型渡轮作为日常交通工具,定时往返,稍远一点的一侧则停靠着更多漂亮的小船,带着独有的名字、身份、国籍、历史、性格,在青空下盛上鲜花和旗帜,等待被认识和雇佣,等待一次不归远航。

斯德哥尔摩,或是杜克霍尔马(Tukholma),唯有疾病的名义拖住了旅者的脚步。沉重是一口密实的本地产坚果蛋糕,配上草莓、奶油和清咖啡。至于别的,比如酸甜参半的越橘酱,早在第一个烧壁炉的家里就品尝过了。只会使人产生“住下来也无妨”的错觉。

停留观光的最后几小时,我走进石头步行街上一家大书店,为了寻找朋友的姓名。二楼展示台上摆着豪华的古代地图集。还不够老,我想,但拿下来小心翼翼地翻了一遍。是希望知道他们曾看见或梦见哪些我们闻所未闻的国度。结果那全然是另一世界。跋涉过荒漠,原本是砂砾的森林和原本是森林的砂砾有规律地交叉,野兽奇形怪状,收起黑色翅膀盘踞在不正确的线条外围。湖泊也被潦草地勾勒出来,零星稀少,因为如今的湖的位置原本正是冰川。不可言说的融化如独木舟缓缓行进,雨珠冻僵了手心。至少从绘画能够保存的年代起,人便在摸索和判定所谓边界,他们意欲区隔,发自本能,通过看见一线之隔的异乡风景确证自己是谁,却并不因而感恩异乡的存在。如此说来,看不见边界的话,是不是就有了绝对的归属感,却又迷失了比身体更脆弱的身份?地图一直画到乌拉尔山,人类这种动物,也从未停止过迁徙,主动或者被动。松树见证了他们落在没有尽头的野径上的第一滴泪水,和离岸前最后一声呼喊。松树被斫断,做成了桅杆。我睁开眼,忘了要找的名字,手里握着一块小小的鹿角。

我开始对稍微近一点的时间感兴趣,这是短短几日里水的功劳。水把我们拉离了内陆。从一个原点开始,线性向南蔓延,被叫作历史的无形之物于是在每年更新的地图上不断坠落,堕往夜的深底。

一名刚登船的乘客在露台边撕碎面包喂海鸥。“我一看到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来自拉普兰。”她对我说,“你也是一个人来的吗?”缓慢航行在离港不远处,逆向的风已经非常大,金色长发和围巾狂舞。一直到五月末海风都会这样刺骨。“不是。”我简短地回答。斜上方,洁白的翅膀优雅地伸展着,像平衡凝固在半空,摇摇欲坠,如果停到栏杆上,反而会被吹进水中,浸湿羽毛,失去声音,再也起不来。

转身走进船舱,因为烦闷徘徊在无聊的灯红酒绿中间。过了一会儿,已经丢失缘分、无从寻得,才意识到那游客的嗓音与早逝的母亲多么相似。在通往离新家最近的国家公园的高速路上,一头驯鹿突然出现在挡风玻璃中央。那之后我就停止写日记了。她给在高中班级里总是孤身一人的我留下最后的温柔教诲:“虾夷人很聪明,但有时候要故作无知,了解的东西也装作没见过,给别人机会,才交得到朋友。”

所以只能勉力控制着自己的躯体,为了一小块面包俯冲一次、两次、三次。鸟瞰的幽暗海面上依稀可见小小白帆船,形单影只如在画中。

前面已经提过了吧,我们告别了东欧标准时间,在号称最好的社会里丧失最后借口,不得不全力以赴。像海鸥一样。想起一路至此的不安,泪水被吹得夺眶而出。还没有适应,但早晚会习惯。为了被允诺的自由,谁没有忍受过呕吐和眩晕?毕业以后,大家用眼神就能对话,厚厚累积的疲惫是藏不住的红色的喙。所以你要找到一个在这世上度过了相似岁月的人,无关爱恨。你们摊开手,伤疤贴到一起后,便将开始愈合。只有81.78年期限,在平均的死之前。

不记得名字的朋友还曾经讲起——她对我诉说的所有话,都只使用自己的两种母语之一,是微微朝下妥协——每到深冬,大约二月的时候,两个大湖也会结结实实冰封起来。她从蛇形丘上沿着直直朝下的木栈道走到南侧的水边,笨拙地套上同自己身高差不多长的滑雪板,冒着大风,经由雪白开阔的湖面去对面城镇。那里有她喜欢的外国人开的蛋糕店。滑雪比坐车更快,这是当然的,所以冬天比夏天更快。一涉及到冬季活动,就没有什么稀奇事了。从十岁起的每一年,我差不多都会从新家附近的山坡上起飞,因为毕竟无法甩掉重力,只能在纯白的灰烬里一落而下。我忽然感到陌生的封闭式的绝望:这个国度由北到南,都没能逃脱年复一年冰雪的诅咒。19世纪中叶,湖港冻结,植物拒绝生长,极寒带来的大饥荒席卷全境,墓碑上刻满了相近的年代,短促的岁月,娇小柔软的掌印。

我在初春的太阳底下回想已逝的言语和色彩,被不知收敛的大面积反光闪得睁不开眼,宛如雪盲。许多人索性躺在甲板上闭目享受日照。越往南行,擦肩而过的大船越来越多,几乎彼此遮蔽,暗红色或五彩缤纷。大部分人喜欢阳光,可也有为黑暗而去的旅者。表面普通的航行中,我们其实已经在转地图上半岛底端那个决定性的弯了。水流湍急,虽然看不见,但深度也在增加,能被称为“峡”的地方大抵如此。这可能是轮船离欧洲大陆最近的一日。那真正的历史发生之地,伤痕累累的所在。可如今望向目所能及的左岸,光照充沛,比南方更南,连落叶乔木也已经染就新绿。沿途倒映在水里的,仍然净是笔直的树,顺着生长的轨迹,直指蓝得理直气壮的天空。

终于受够了在城市生活里溺水,我推开门不辞而别,翻山越岭寻找船只。每当伫立在足够自然野性的地方,比如峰顶、水上、林中,抬起头,我都能重新感受到自己是怎样被抛掷到这个星球上。从遥迢的未知,穿过轻飘飘云层和叶子,以不快的速度坠进一片远古蛮荒。灵魂坠进肉体。大概是因为我记得,掩埋于潜意识深处,有那么一小块失落的领土,皮肤和黏膜中间铭刻着相互辨认的誓言,长达三万遍。是它给了我重力。所以每分每秒,我失去书写能力,透支在原以为过不完的冬夜。

我没能找到另一个人,今后也不会有。放下笔合上日记,另一个首都倒是在眼前了。一条河把它划成两瓣。

似乎永远不存在无所依傍亦无附加条件的“一条河”。我所到过的,凡有河的地方,水总能猖狂地蚕食掉城市更多的部分,同时被贪得无厌的生命反过来蚕食,变成真正的、并非修辞的血液,或变成自身的污染者。而湖其实是河的结节,就像松树树干上的那些,一路前行片刻崩溃,静止的哽咽里满溢是讲不出的故事。

那么,礁石上无法开口的人鱼究竟在凝视着什么呢?精神的三段式变化骤然中止。失去了尾巴,也没能长出翅膀;回不到水底,也抵达不了远方。

成排面向码头的彩色房屋依次变得模糊起来,阴云堆在低矮天空,好像怀有愧疚。在黄昏雨水的涟漪里,我低下头看见被淹没的石板上刻有字迹。是“他们”的语言无疑。自己的脸被映得如此陌生,剧烈晃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

城市无疑很美,得益于人、屋檐和桥梁。可描摹的笔趁灯光熄灭,兀自滚到船舱铺位下方,在灰尘的缝隙里烟消云散。

我奔跑起来,为了不染上醉人的潮气。穿过造就了家园记忆的冰川,穿过山脊上滴落冰柱和雨珠的屋檐,穿过逐渐遗忘的,名为成长的白日长梦。风自然是比北方更咸的,撒在伤口附近却未曾制造疼痛。不满十岁的我把手伸到刚刚熄灭的壁炉里想捡拾滚落的草莓味糖果。看见烟雾却感觉不到温暖。踏出的水花是彩虹,无声无息,一霎后沉寂为空气中理所当然的成分。只要呼吸,就在不断亲密接触。即使换了晴天也一样。

没能一起追到极光的那个多云夜晚,把插在铁钎上的香肠放上炉火后,朋友给萨米矮屋的主人看手机里以往旅行的照片。为了游览对岸友国独有的世界遗产并买到免税酒,她也曾同父母一道横渡芬兰湾。

“好大的湖,根本看不见边界。”主人这样惊叹道。我们对视一眼,颇为惶恐或尴尬,朋友解释:“这是海。”

“海和湖看上去有什么不同?怎么区别?”

不能以咸度或深度,不能以颜色和面积。在许多地方甚至存在一些名字就叫作海的湖泊。在古代也一定有人把初次见到的海认作新发现的大湖而打算渡过。无数自不量力的船只满载悲伤愿望沉没在自然历史的广袤无垠里,与同样被映照的星斗为伴。湖是陆地内部的凹陷,是封闭的,却通过地上或地下的河连到海;海则是开放的,朝同样是海的大洋开放,也就是说,海也连结着自身。在二者之间,还有潟湖和内海这样涵义丰富的存在,使得边界更加模糊可疑。

海是地球表面连成一片的水?那么湖是这棵大树细小的根系?同大陆和岛的关系何其相似。可不可以定论:地球就是一座大湖,而全部的土地是名字、身份、国籍、历史、性格各异的岛屿?

我们钻研自然科学,面对这简单的问题却竟感到难以回答。教科书和维基百科敷衍了一代又一代,理论定义一碰到活生生的人灼热的呼吸便瞬间汽化。文明原来有着暧昧的根基。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尽管只有一下,萨米人浅色的眼睛确实狡黠地眨了眨,弥漫得逞的笑意。接待过这么多观光客,怎么可能没听说过海呢。说不定还亲自驾驶着那只靠在牧场围栏边的小舟抵达过。是年轻的我们又一次被世界愚弄了。大约最后一次。母亲当年的话终究是等来了不同角度的理解。年轻的我们,永久地沉眠于驯鹿雪橇飞驰而过的荒野。在托起了鹅卵般月亮的灌木丛中间,我被皮毛覆盖着,听见从后方传来的朋友的轻笑。没有因由地,我知道那笑声就是道别了。这种雪橇之所以舒服,是因为很像婴儿车,身体躺平,头部微微垫起,周遭一片冰寒衬得全身尤为温暖,浮现深水里的幼年记忆。数月后,我才想起也许是小时候听过的萨米传说起了作用:极光带着斧子疾行,收割嘲笑她的孩童的灵魂。独自一人的点滴岁月,总是敬畏凝望,青绿和银白交织闪现。

仔细思考的话,即使对于那绝对崇高的大海,任何人都必定有一个由不理解到理解的节点,所处的年龄或许与家乡距海的远近成正比相关,或毫不相关。然而我左顾右盼,感到自己不属于客人和主人的任何一方。

厚手套未摘,我躲闪着别人的目光,假装小心地捏着作为纪念品的驯鹿雪橇驾驶证。从来没有什么质朴风情。森林的对面传来好几辆雪地摩托的噪音。

十一

第三座都城位于窄长的峡湾尽头。峡湾是另一种“峡”,一端被封闭起来,又回到稍北之处,是原本不必途经的避风港。看得到标志性的红色钟楼后,有人在岸边跳水,不顾春寒,直直撞入地球腹腔深处,却不会造成任何伤害,连一点感觉也没有。

山从海上绵延包围城市一侧。歌剧院的橱窗里可以看见发型夸张的头套和自己的脸。白色斜屋顶上一个瘦削的乌发女人坐在白椅子上抽烟,隔着云雾眺望水面,湾内翻动的水像是做出了凹凸纹路的装饰玻璃,帆船也变换材料,灰白阴天里闪着银蓝色的光。海鸥随意行走,不时厉声呼叫,听上去莫名像发情的猫。可我已经没有面包。

走下房屋又爬上堡垒,浓密荒草上落下点滴野花,直到晴空终于展露笑意。如果没有船舶,根本无法判断地平线的位置。那遗失了边界的真正的“水天一色”,仅仅作为预演,就足以给不受祝福的眼眸带来冲击。惊叹的彼端正是来路和去路,无可选择。

第三次告别的时刻,我回头只望见船尾飘扬的旗帜。白底上依然是重心明确的蓝色十字。旗下倚靠栏杆的中年男人刚好穿蓝白宽条纹翻领衫。串连了大区域代表城市的旅程,唯独我们自己那小小首府未处在航线上。被抛却在语言之外,地理之外,脸形和瞳孔的颜色之外。去爱你的邻人吧,如同大船后拖着小船。有所属的历史是唯一可靠维系。此外还有长着海的女儿面孔的湖泊,旗帜,双手十指相扣的祈愿,偏离了别处已知的通往天堂的符文。

十二

一点一点消失。所能注视的,无可辩驳的“彼岸”。名为陆地的时间的誓言,随着无限循环的水的魔术彻底退却,就像大家都各有归处。大家都是过客。从今以后,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永恒蔚蓝。

我们在哪里?我们是谁?故乡、记忆、身份,浪声尽数吞没。

是北海啊,告别了蔓延的钻井平台,是发现了新大陆的航道。

所谓看不见边界的湖,我早就见到过了——在拉普兰一望无际的荒野上,房屋烧成灰烬,自然也就找不见糖果了。我被母亲牵着,抬起头看她南方式的侧脸,心中翻腾着无名的情绪。从被压紧的手心伤口传来阵阵疼痛,站立太久的双腿也在颤抖着,不禁脱口而出:“妈妈是故意的吧?”那猖狂的火焰仗着放任吞噬做出了错误选择的人生。我很害怕。因为如果总是佯装无知,有朝一日会变得真正无知。她至死也没有回答。

世界的湖中央,最最孤独的小岛边,无数帆船仿佛腾空而起。仰首望不尽的桅杆上,千百串绚烂彩旗萦绕,一个褶皱连着下一个褶皱。传统水手服的配色也是蓝与白。呼喊的双方都是热血沸腾的,媒体也纷纷忙于采写和转播。我们为了什么?从雪地走进白夜,每年一度他人的赛事,不远万里追踪观赏。或是跨越世纪的,心照不宣的脱逃夙愿。“大海上什么风景也没有,不过就是水而已。”朋友在火焰旁,说着将手机收回衣兜。后来她便不辞而别,用我读不懂的另一种母语写下一本科普图书。可这样的论断,叫人无论如何想要亲眼证伪和反驳。是这样,我才能感受到来自他人的爱。在万物的源头。

明明是喜悦场景,明明好歹算是抵达了曾恍惚以为并不存在的终点,接下来就要跟随喧闹的队伍朝反方向重新启程,我却听到了那个不合时宜的细弱声音。在脑海缝隙深处。那种经由耳畔点燃一小股从头顶落下的电流,似令灵魂也为之骚动的低语,摒弃一切热烈表象,揉碎了我内心泛出棕黄的树叶。

就像甲板下传来急流声,她说,总之,再也回不去了。

苻莎,一九九三年生于四川成都,毕业于吉林大学文学院,现居芬兰。作品见于《西湖》《人民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