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 影
2024-06-10许心龙
许心龙
村子里汪汪的狗叫,我想几百年前是这个声音,现在还是这个声音。虽富有攻击性和挑战性,但听来却让人安心。它们多半是在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汪汪的狗叫,白天我倒没太在意。
最近一段时间,晚饭后我踩着零零落落的狗叫声,徒步去村北大娘家住宿。说是住宿,其实说白了就是去“值班”——陪大娘过夜。
白天结束,黑夜来临。黑夜,对于八十三岁的大娘来说,异常漫长,异常难熬。大伯去世得早,大娘一人难免孤独。村里的现实是,两位老人健在,都能长寿;若一人不在了,另一个就不好说了,尤其是男人,多半会早早离世。
我跟大哥,和在城里上班的二哥,三人轮流陪大娘过夜。
大娘不止一次地说她要是有个闺女就好了。
我说:“大娘你也别多想,就是有个闺女,她也该有一家人了,老老少少的,也不可能天天陪您,是不是?”
大娘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生个闺女。她在怀我三弟时,就希望是个闺女,连名字都起好了,叫曼云,结果生下来还是个男娃,当时大娘就哭了。
后来我们就逗三弟,喊他“曼云姑娘”。
汪汪的狗吠声此起彼伏,狗们毫不厌倦地证明着自己存在的极大价值。
大娘也够有福,至今耳不聋眼不花,生活自理,还能打打麻将。三个儿子,大哥在家务农,二哥在县城机关工作,三弟在上海供职,吃喝不愁,日子顺意,也算熬值了。
庆了八十大寿后,大娘的身体明显虚弱了,表现是怕黑夜,睡不着觉。问她怕啥,她也说不清楚,光感到皮紧心颤。越是怕黑,窗帘还要拉上,不拉窗帘她说透过窗户老看到妖魔鬼怪乱蹦乱跳,龇牙咧嘴,比如村里死的老人,当然还有我大伯。就给她寻医问药,买了安神补脑的,有时也拿几片安眠药,效果都不理想。后听人建议,就找懂风水的阴阳先生点香给她看。按先生说的,床下洒清水,床头置香包,门后放桃枝,又给她裁了半尺红布,让她放枕头下面,睡不着时就取来用手在上面随便乱涂乱画。起初好像有点效果,可没几天,又反弹回原状,依然幻影连连,胡诌八扯。看见一块砖头,她说这个像死去的姥爷;指着墙上的一个窟窿,她说藏有牛鬼蛇神;院里一个废弃的塑料盆,她问咋是上海的三弟趴那里了……真是匪夷所思,让人哭笑不得。
大娘孤独,压抑不住地思念亲人,这个可以理解。
推门进来,发现大娘正坐在堂屋的木椅子上等我。看着跟正常人没二样。看来这精神病最难治,是疑难杂症。
我忙喊一声:“大娘!”又补充说:“我来晚了。”
“啥晚不晚的!”大娘颤颤巍巍站起,“我侄子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大娘明显头重脚轻,整个人快没根了。
院子里很静,几只鹅引颈移步——舒缓的八字步——却不发出声音,黑夜里好像怕惊动了哪路神仙。
大娘说:“昨夜你大哥说柱婶子一个人住东屋,也没听说她害怕啥的。”
柱婶子年龄比大娘小,也七十多的人了。柱叔前年去世的,她跟着小儿子住。
我说:“大哥跟你说着玩的,意思是要向柱婶子学习,别害怕,别自己吓唬自己。”
“不是的。”大娘摇摇头,“我猜他是陪夜厌烦了。你大哥来陪我,他那院里不就你嫂子一個人了?”
大娘自己一个独院,几间瓦房,是三弟的房子。她不跟人住,谁劝说都不行,或许是住惯了自己的老屋。
“你柱婶子多有福”,大娘说,“俩儿子俩闺女,又都在村里,在跟前。”
“大娘才是真正的有福之人,全村人谁不眼红!再说孩子都在跟前好吗?都守着这几亩田地,那多没出息啊!”我笑着说,“你二孙子才考上研究生,你知道了吧?西安的一所大学,古代秦始皇的地方。你看多好!”
“好,好。”大娘又高兴了,“一个一个都出息了,好。人熬的不就是这吗?”
“那您就别胡思乱想了,自己吓唬自己。”
“唉,睁眼闭眼都是,人老了都是这样吧。”大娘起身说,“睡吧,你也累一天了。”
“不累,能陪大娘说说话,我高兴呢。小时候不是经常吃您摊的煎饼吗?葱花鸡蛋,真香啊!”
大娘说我考上了师范,在家教学,是份好职业,能顾家,还能陪她过夜。她经常挂到嘴边的一句话:“哪朝哪代都离不了教书先生。”
这时我想起小时候,在大娘这个院子里,夏天的夜晚,繁星满天,我和大哥二哥挤在一张木板床上,翻滚斗技,听蛐蛐和青蛙鸣叫的情景。那时候是多么快乐啊!
一晃就步入了不惑之年,上有老下有小,光感觉时间快,一年又一年。
突然,大娘指着门后椅子上的一件衣服说:“你看,那不是曼云吗?”
“啥?”我一愣一惊。
“曼云,曼云,我的闺女。”
“大娘,你又胡思乱想了。三弟在大上海,不比闺女差。”我安慰道。
为了证明是幻影,我伸手拎起来那件衣服,说:“您摸摸,这不就是一件衣服吗?你这是幻觉。”
我知道大娘的心病犯了,又想闺女了。儿子孙子远走高飞,不在她眼前,想想也无可厚非。
望着灯光下大娘佝偻单薄的身影,我的心里一阵阵酸楚。幻影使大娘想象中的人如在眼前,幻影又害苦了大娘!
后来,大娘昏迷了,那思维了八十多个春夏秋冬的大脑停止了工作。虽然她老人家的心脏还在努力地搏击出咚咚声,但困扰她的五颜六色的幻影,终是彻底、无语地消失了。应该皆大欢喜,可大哥、二哥、我和三弟,都默默流出了眼泪。
黑夜里,村子里的狗叫声再次此起彼伏,与几百年前的狗叫声毫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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