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必达《酒泉集》研究

张秀娟 时亦文 谢宇航 任思婕

王必达（1821—1881），字质夫，号霞轩，广西临桂（今桂林市）人，光绪三年（1877 年），王必达授甘肃安肃道。他在甘肃为官期间，兢兢业业，功绩卓著。1877 年至1880 年在新疆天山、甘肃敦煌、嘉峪关等地活动，1881 年在甘肃酒泉、张掖担任甘肃安肃兵备道。王必达在此期间与李续宾、曾国藩、左宗棠、曾纪泽等多人交往、酬唱应和。光绪七年（1881 年）冬，王必达调任广东惠潮嘉兵备道。

一、《酒泉集》创作概况和儒道糅合的复杂思想

（一）《酒泉集》创作概况

王必达为官之余，创作了许多诗歌，为后人留下了一笔宝贵的文化遗产。其诗歌集《养拙斋诗》，共收集诗歌2102 首。桂林图书馆现藏有王必达《养拙斋诗》清光绪刻本（1893 年）共有两套：一套为八册本，无序，为陈柱藏本；一套是四册本，有王闿运作的序。

《养拙斋诗》中《酒泉集》共收古今体诗756 首，多为五律或七律，诗歌内容涉及甘肃风土人情、酬唱赠答、咏物言志、咏史怀古、关心时政和怀人怀乡六大部分，体现出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和救世情怀。此外，这一时期王必达已近暮年、只身他乡，亲朋好友多已去世，历经世事的他对往昔亲友无比怀念，故而这段时期的诗歌风格较之总体来说更显悲凉。

（二）儒道糅合的复杂思想

王必达作为少有干济之志、读书务经世之学的传统文人，儒家的忠君爱国和仁义爱人对其思想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儒家伦理提倡文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要求士人积极入世、忠君爱民。具体到晚清时期，外国列强虎视眈眈，而国内农民起义又此起彼伏，知识分子在救亡图存的旗帜下探寻救国之道。王必达也不例外，他积极入世的心态多次在诗歌中表达。“迎送霓旌应识我，只怜无补鬓空皤”（《西风暴雨蝗患遂除》）就写了王必达对蝗灾的尽心尽力，抒发其爱民之心。

除了积极入世、渴望有所作为的儒家心态，在偏远甘肃为官的王必达偶尔也会羡慕田林鱼鸟的隐士。王必达后期的仕途较为通顺，闲暇之余他也会利用道家崇尚自然、超凡脱俗的思想来陶冶情操。王必达在诗歌中多次提到退隐于世的庞德公、倜傥潇洒的谢安、功成身退的范蠡、采薇而食的伯夷叔齐、“种豆南山下”的陶渊明、肆意自由的阮籍嵇康等。“我本高阳徒，杉湖石天阁。桂花松子间，琴酌甘寂寞。”（《三叠前韵》）诗人自比嗜酒而放荡不羁的郦食其，在山水之间肆意小酌。除称颂隐士之外，王必达还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极尽赞美。“中有翠羽飞回旋，不闻人语惟苍烟。幽崖置酒令尹贤，落叶满寺休参禅”（《忆盱江》）就写了盱江的幽静闲适和诗人的禅心。

二、《酒泉集》的思想内容

（一）风土人情

王必达在甘肃做官期间，西北的风土人情也深深地震撼了这位广西诗人，兴之所至，发为诗歌，在他的诗中不止一次流露出他对于西北风物的独特感受，崇山峻岭、严寒酷暑和丰美物产皆成为王必达笔下描摹之奇景、寄寓之真情。

诗人对生活观察细致，对于寻常难得一见的新奇之物往往有独特的关注，因此西北的丰富物产也成为他的诗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王必达曾专门就肃州的风物写成组诗，在《肃州咏物诗》的组诗中他选取琐琐炭、高台米、哈密瓜等西北之地的特产进行描述，语言生动、含义简远，展现了当地的独特风物，别有一番生机与趣味。

此外在《酒泉集》中还涉及王必达四处寻访当地历史遗迹、奇闻异物之事，例如《天山碑歌》《敦煌碑歌》等诗中就记录了诗人的所见所感。

（二）酬唱赠答

王必达任甘肃安肃道期间广泛交友。《酒泉集》中就收录大量王必达与同朝的官员、友人宴会酬唱赠答的诗歌，这些诗歌中既有以明快的笔调记录宴饮之盛大、赞美友人之品行，也有借此抒发诗人身世感慨的内容。然而，诗人并未只是酬唱宴饮的旁观者与记录者，这些交友唱和的场景往往也会触动诗人的心弦。如“一龛绣佛焚香陪，壮采销沉迟暮来。旧游如梦空徘徊，何人知我心中哀。”（《章怡堂榷使席上作》） 沉沉迟暮，光阴不再，觥筹交错的宴饮更加衬托出诗人内心的萧瑟与悲凉。

（三）咏物言志

王必达情感丰富细腻，对于事物的观察细致入微，在《酒泉集》中有相当一部分诗歌是诗人借日常所见之物探寻其中哲理，抒发内心情志的作品。王必达擅长写咏物组诗，在他所写的咏物组诗中，诗人擅长从极平常的事物入手，从多个角度观察，挖掘其中蕴含的道理，由物品本身的特质联想到现实环境，由此展现诗人深入的思考。

值得注意的是，王必达所作的咏物组诗中观花诗是其中独特的存在，王必达曾在诗中直言道：“少年爱花入骨髓，老去寻春兴未已。” （《肃城春尽无花，每计日以俟芍药，首见者，此花也，记以诗》）。诗人爱花成痴，遍赏肃州之花，写成《肃州看花·戊寅》《肃州续看花诗》《续看花诗》《肃州再续看花诗》四部组诗，里面包含描述各类鲜花的诗歌三十五首。这三十五首诗中所咏之花各不相同，既有姹紫嫣红的芍药、虞美人，也有朴素淡雅的枣花、杨柳花，诗人取花入诗不在于花朵之争奇斗艳，而是从日常生活最细致的观察切入，展现每种花独特的风姿，以花晓物、以花喻人。

（四）咏史怀古

在甘肃为官时期，王必达跨越河西走廊，脚步遍及甘肃武威、金昌、张掖、酒泉、嘉峪关、敦煌等城市，甚至远至新疆哈密、吐鲁番、若羌等地，游历中所见景物、历史遗迹是他言志抒怀的载体，所怀念感叹的古今英雄、历史人物是他个人自我理想的化身，又是他排解苦闷悲愤的对象，更是他归隐情思的投射。王必达的怀古诗极具特色，同时也具备丰富深邃的情思和冷峻理性的思考，把史事、情志、现实结合得十分完美。

此外，王必达擅长感知历史人物的情志和精神，在诗中多次表达对古代豪杰的仰慕和赞叹。王必达的怀古诗中，有让诗人佩服的季布，有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卫青、霍去病，也有汉代名将周亚夫。王必达从他们身上获得了人生的鼓舞和激励。值得注意的是，王必达的怀古诗并不只局限于眼前之景，在继承古人凭古吊迹的传统中也有创新，他在诗中融入了对自身身世的感慨，如《忆建昌县旧事》中从“我昔治云居，湖山贼氛恶”的自身经历谈起，落脚于“葅醢固沉冤，英雄自束缚”的悲伤慨叹。

（五）时政旨归

王必达尽管身在边远之地，远离京城，但西北的大漠黄沙并未掩埋他的报国之志，他矢志不渝地关注国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命运，用自己的眼光，自己在西北为官、游历的体验烛照历史的情境。

《酒泉集》创作于19 世纪后半叶的甘肃，此时的中国人民饱受外来侵略的摧残。王必达在《酒泉集》中记录下甘肃抵御外患和外交的细节，诗作内容涉及太平天国运动、1858 年三河之战、晚清湘军作战平乱、万寿节（慈禧太后的诞辰）、1871 年7 月沙俄侵占伊犁、左宗棠收复新疆之战、1881 年曾纪泽签订《中俄改订条约》，收回伊犁特克斯河流域土地等重大事件。

需要注意的是，王必达身为传统知识分子，他的立场是和封建统治者一致的。虽然王必达勤政爱民，但他的根本出发点是维护清政府统治的稳定，在清廷的统治下为国效力，从王必达对太平天国等农民起义军的蔑视态度就可以看出他维护清政府的立场。

（六）怀人之思

《酒泉集》的创作从光绪丁丑（1877 年）贯穿到光绪辛巳（1881 年），此时五十六岁的王必达孤身一人远在祖国的边陲。人生暮年的他在与家乡迥异的大漠黄沙里，难免会感到孤独寂寞。这时，记忆中那些旧时欢乐和与旧友交游的美好回忆时时涌现，勾起诗人对故园和故人的思念。

王必达的亲人儿女均在远方，诗作中有许多都是想念五个孩子的，其中有作为父亲的叮嘱，有劝慰家人并勉励自己的自解。这些思乡怀人的诗作多写于秋天和季冬，“北风”“秋夜”“塞雁”是其常见意象。看到秋天北雁南归，满地落叶的寂寥场景，王必达不免生出寂寞孤苦之感，更加渴望家园的温暖。“陇右望燕南，遥情日日含。”（《季冬十八日念京寓》）中王必达日日远望燕南旧舍，在外的漂泊孤寂与在故园的温暖闲适形成鲜明对比，在王必达心里形成极大的落差，由此产生了思乡之情。

此外，处在人生暮年的王必达历经多位友人的离世，每逢故人忌日，难免又多生悲怆。回想起与旧友的点点滴滴，仿佛那些举杯唱诗的日子就在昨天，怎能不感叹时光飞逝。如《刘甘州使君（泽远）逝二年矣，感而作此》中写诗人与友人两年前的匆匆一别竟是生死分离，通过“素旐”“月落”等清冷意象，渲染出孤寂凄清的氛围，读来使人哀创。

三、《酒泉集》的艺术特色和创作特征

（一）聚焦现实的创作倾向

清诗向来有写实倾向，丁力在《清诗选·前言》中提出的清代诗歌的六大特点之一就是清诗是“时代的风雨表”。同时，王必达又对杜甫的诗歌十分推崇，写下“二字甫白侪，慨慷从军至。篇什不必多，谨严见雄肆。”记录自身与杜甫在甘肃跨越时空的交流。特别是王必达在诗歌中多次化用杜甫诗句，甚至在《湘阴相国重九日酒泉射禽设宴》酬唱时用杜子美观打鱼的旧韵。清诗的写实风尚和王必达个人对杜诗的喜好，共同造就了王必达诗歌聚焦现实的创作倾向，具体表现在其诗歌内容的历史性和诗歌意象的真实性。诗歌内容的历史性在《酒泉集》中出现了大量与历史事件有关的诗歌，同时诗人选取意象时也多立足眼前，描写现实实景。

（二）边陲官员的异乡悲歌

王必达于光绪三年（1877 年）守孝期满，被授予甘肃安肃道。出生于桂林，长期在江西等地任职的王必达对甘肃干燥寒冷的气候条件一时难以适应，王必达时常在诗中抒发他作为一名异乡人的惨淡心境。再加上此时的王必达已经年过半百，人生暮年对时光流逝和青春不再的切身体悟更是让其悲痛难忍。更有不幸传来故人仙去的消息或是遇上亲友的忌日，暮年、异乡、死别三重悲痛交织在一起，使王必达不断回忆起那些青春壮年时的美好回忆。愁绪郁闷在诗人心中不断郁积，只能宣泄在这字字句句之中。

例如，王必达为纪念去世七年的曾国藩所作的《六叠前韵忆曾文正公》中就以沉痛的笔触写出了诗人对友人的怀念和对往昔生活的眷恋。“昔者谒南丰，咳唾九天落。谓我嵚崎人，勖以远大略。”这首诗写出王必达早年在江西时与曾国藩豪情万丈地高谈阔论，却又忽然回到茕茕孑立的现实，用“黯黯痛羊昙，沉沉忆伯乐”写友人仙逝后自己的悲痛。独在异乡的王必达在自己人生的暮年反复描摹着往日场景。

（三）雄浑典雅的诗歌风格

王必达的诗歌创作受到了多位文人大家的影响，他学习杜甫和苏轼深沉博大的现实主义创作传统的同时，还兼收李白等豪放派的奇特想象和孟浩然、陶渊明、王维等山水田园诗清新隽永的长处，自成恬淡真实、自然雅正的风格。

与早年清新明净的意象不同，身处甘肃的王必达在创作《酒泉集》时采用大量雄浑凄清的意象。诗歌中频繁出现夕阳、冰霜、高山、黄沙、士兵等意象，描摹的景致壮阔寂寥，形成独特的风貌，例如“高林黄叶亦尽脱，何怪霜枝倾作泥。”（《闻酒泉尚有秋花往视尽矣》）此外，王必达才学渊博，擅长在诗歌中用典和化用他人诗句。如“莽莽昏边日，人人唱大风。灵均终失鹿，述志亦雕虫。”（《肃州补诗·其二》）借用刘邦和项羽逐鹿中原的典故来赞颂左宗棠1878 年收复新疆的卓越成就。

关注现实、咏物言志、怀古怀人等创作主题贯穿王必达的一生，与《养拙斋诗》中的其他集子不同，《酒泉集》创作于王必达年过半百、身处边陲的特殊时期，正值亲友离世的暮年、又亲眼所见清廷的内忧外患。种种人生际遇造成了王必达晚年创作的《酒泉集》蒙上了些许悲壮色彩，而身处西北的独特地理位置又带给《酒泉集》渲染了不少别样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