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趼人小说商人群像困境与“志士”商人探究
2024-06-10王金江
王金江
一、吴趼人小说中的商人群像
(一)官商
晚清时期,官商经营商业屡见不鲜。在吴趼人的小说中,官商主要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的吴继之、某观察及《近十年之怪现状》中的鲁薇园等。他们经营的领域涉及粮食、矿产、酒等行业,经营方式多样。
1.代理与合股经营。吴趼人小说中的商业大多以代理、合股经营的方式进行,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的吴继之。为掩人耳目,其以“我”的名义在全国各地开设店铺,并以“合股”的方式进行商业经营。这种经营方式既增加了经营的资本,又从利益上“密切”了同“我”等商业伙伴的关系,是小说中官商经营的显著特点。
2.传统家族式经营。家族式经营是吴趼人小说中官商经营商业的重要方式,前文中吴继之的商业经营几乎遍布较早开放的沿海城市,参与其商业经营的主要人员有家族人员、奴仆和关系密切的朋友等,这种模式含有浓厚的朋友情义和封建宗族关系。官商经营商业本质上依靠的是封建特权,局限于家族式理念的窠臼中,难以跳出传统商业经营的束缚,与近代商业管理模式格格不入,破产在所难免。
(二)职商
职商是拥有功名头衔,却不在官府中任职的商人群体,是一种过渡性的社会阶层。吴趼人小说中的职商主要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的“九死一生”和《近十年之怪现状》中的伊紫旒与浦秀等。“九死一生”生于商人家庭,是一位五品职衔通判的职商。浦秀则是一位秀才,虽身处商场却不忘功名,喜欢结交官员维护士人身份。“九死一生”和浦秀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类型的职商,前者是由商人“晋升”的职商,而后者则是由文人蜕变的职商,背景的不同决定了其思想和言行的差异。
1.“身为商贾心向功名”的思想困境。职商顶着科举功名从事商业活动,“成为传统社会力量向近代社会阶级力量过渡的‘承载物’和‘中转站’”。文人蜕变的职商带有明显的新旧两重色彩:既对功名念念不忘、尽量保持士人身份,又不得不从事商业经营,具有极大的“被动性”。《近十年之怪现状》中的浦秀原本是个胸罗经史、学富五车的秀才,科举被废后不得已而经商,但他并未忘记士人身份和对功名的追逐,在家中设置“专场”结交抚院等有功名的人物,在捐了道员职衔后到省里开书局编译新书,这充分表明了科举功名的不可替代性,商业仅是不得已的谋生手段,“商业为贱业”的观念仍根深蒂固。
2.商人演变为职商的后“理性”。与文人气的职商不同,商人演变而来的职商虽有功名却更看重商业,如《近十年之怪现状》中的伊紫旒为了两百块钱,居然把官照抵押给妓女张梅卿,之后也未主动赎回。《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车文琴总是有十几张代表功名的官照备用,“九死一生”也曾打算把通判职衔当货物卖掉。不难发现,商人演变的职商对功名有着理性的认识:功名只是为获取某些政治特权,更好地牟取商业利益的工具。士人蜕变的职商注定会更快地被社会淘汰,士人心态和经商行为的矛盾性使他们痛苦不堪,难以真正融入近代商业社会,其商业经营只是传统封建社会商业的重复,而并不承担时代责任。
(三)民商
吴趼人小说中的民商数量庞大,代表性的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的王伯述。王伯述出身于书香门第,以贩书为生。在当时混乱的商业氛围中,民商在夹缝中艰难生存。
1.新官商关系下民商的抗争性。民商处于社会底层,常沦为被敲诈勒索的对象。在经济诱惑的驱使下,民商敢于公然反抗官府欺压,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丁姓掌柜就曾成功反抗了朱知县侄少爷的敲诈,这在以前的小说中较少涉及,同部小说描写的一个“贩土”小商人对关卡关员巧取豪夺的抗争也是如此,这表明时代巨变下商人维护利益的意识日渐觉醒,体现了官权影响力的下降和商人地位的提高。
根据雨水调蓄池储存雨水的功能和维护状态,对调蓄池的结构进行设计,以利于在无人参与的情况下实现自治理功能.图1为雨水调蓄系统图.
2.夹缝中生存的民商的附庸性。学者王亚南曾说,以地主经济为基础的封建专制政治,一定会造出集权或官营的经济形态,出现贪赃枉法的风气,社会经济很快便倒向“上下交利,国危矣的大破局”,这与晚清的社会状况不谋而合。民商在抗争的同时也表现出对官权的顶礼膜拜,只有依附在封建特权下经营商业才能生存。《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熟脸和生脸”箩间,打通制造局人际关系的“熟脸”箩间生意一帆风顺,反观“生脸”箩间则处处碰壁,举步维艰。从中可见,官权对于民商商业经营的重要性。无论是独立经营还是选择依附,民商都很难拥有超越官权的力量,更没有足够的能力担负起时代的使命,只会在附庸和抗争的两难境遇中日渐消亡。
(四)买办
近代买办是外国人在华的代理人和典型经纪人,能够独立发展自己的业务。吴趼人小说中买办众多,主要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的唐玉生、舒淡湖、李雅琴和《发财秘诀》中的陶俛臣、陶庆云、陶霭云、魏又园、蔡以善和杭阿宝等。作为中国近代社会中特殊的商人阶层,买办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商业的近代化进程,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1.特权庇护下的投机性。买办是西方外来商业入侵的产物,是受“外国领事庇护的华人”,拥有较高的政治地位,甚至能和地方政府相抗衡。以前只有官员住宅才可称为“公馆”,但在《发财秘诀》中买办魏又园的住宅也称为“魏公馆”可见买办的“社会地位”。此外,买办还享有其他商人群体所没有的经济特权,不仅偷税漏税,还能操纵市场,同部小说中的陶霭云利用“权术”操纵茶叶市场牟取暴利,致使贩卖茶叶的山客破产。
2.中西文化碰撞下的矛盾性。一方面,买办的矛盾性主要体现在畸形的思想观念上。买办依附于洋商牟取巨额经济收益,这让其对西学崇拜不已,《发财秘诀》中的买办陶庆云认为两广总督叶名琛战败的根源在于没有“读外国书”。另一方面,身为中国人的买办又难以完全脱离传统文化的影响,买办陶庆云的卧室桌上放着《粉妆楼》《五虎平西》之类书籍便体现了这一点,这反映出在中西文化的碰撞下,买办失去了对文化价值的认知能力和辨别能力,完全沉浸于铜臭的利益之中。
吴趼人小说中的买办并未因为身份的变化而改变秉性,投身到近代实业救国的大潮中展现作为,反而是披着一层近代商业经营的外衣一味地攫取利益。本质上的落后和思想上的矛盾注定了买办在日益变革的社会中难有大的作为。
二、吴趼人小说中鲜有商人之有识之士形象的考察
在实业救国的大潮下,吴趼人小说中鲜有张謇等实业救国商人的身影。小说中的商人群体在思想上“远离时代”,囿于传统的商业经营,这有着深刻的原因。
(一)吴趼人人生经历的文学写照
吴趼人生于没落的封建官僚家庭,对儒家学说深信不疑。他青年时来到上海,上海的中西交汇和新旧杂陈对他的人生观产生了重要影响。在《沪上百多谈》中,吴趼人谈到了社会领域中的众生相,如向海外贩米的奸商、“金时计”和“金丝眼镜”等假货横行、着长衫相面拆字的江湖术士、多戤洋商牌子的富商和多挟炸弹的革命党等,这些背离传统的“怪现状”强烈地刺激和影响了吴趼人的思想。在江南制造局期间,吴趼人接触到西方先进的工业技术,洋务运动倡导的“中体西用”,一度让他看到了国家富强的希望,认识到发展商务、实业救国的重要性,并在《趼呓外编》中撰文表达了看法。但某些洋务派贪污腐化之风和商人们的弄虚作假又使他心存疑虑,充满迷茫。在生活穷困之际,吴趼人为上海中法药房写了一篇关于商品艾罗补脑汁的广告宣传文章,在《还我灵魂记》中鼓吹了神效,这让他看到了商人逐利心态下的弄虚作假。1901 年的反“俄约”大会及在汉口《楚报》编辑的人生经历,也让他深感失望和忧虑,多重因素的叠加使他在思想上逐渐归于厌世。
我从前也极热心公益之事,终日奔走不遑。后来仔细一看,社会中千奇百怪的形态,说之不尽,凭你什么人,终是弄不好的。凡创议办一件公益事的,内中生出无数阻力,弄到后来,不痛不痒的,就算完结了。我看这种事多了,所以顿生了个厌世的思想。
在此种情形下,吴趼人不自觉地把救国的希望转向传统道德。在《上海游骖录》中,吴趼人表达了拯救目下时局的观点:
各人之眼光不同,即各人之见地不同;各人之见地不同,即各人所期望于所见者不同;各人期望于所见者不同,即各人之思所以达其期望之法不同。以仆之眼观于今日之社会,诚岌岌可危,固非急图恢复我国固有之道德,不足以维持至,非徒言输入文明,即可以改良改新者也。
从离开佛山到踏入上海,吴趼人的思想历经多重变化:肯定发展商务—参与救国运动—回归传统道德。从满怀希望到充满质疑否定到最后回归传统,这本质上是吴趼人对救国策略的不满和对商人群体的极度失望。在这种情况下,其小说中鲜有商人之有识之士也就变得不足为奇。
(二)社会变革时期传统“义利观”的突变所致
在封建社会,重义轻利的观念占有统治地位,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晚清时期,外来入侵及西方工商业文明不断改变着社会风气及时人的传统思想。早期的一些开明之士认识到商业对国家的重要性呼吁发展商业。面对危局的晚清政府也被迫“振兴”商业,提高商人地位:
将各种令人羡慕的眩目头衔,奖给投资兴办实业的商人,更使时人感慨不已。在中国历史上,即使是作为四民之首的士,在入仕为官之前也不可能获取种种顾问头衔和花翎顶戴之类的奖赏。至于代表极高荣誉的爵赏,就是入仕的官员中也只有极少数功勋卓著者才能得此殊荣。而今清政府却大张旗鼓地对经营商业卓有成效的工商业者“破格优赏,即爵赏亦不所惜”,这在中国历史上可谓亘古未有的创举。
商业的发展和商人地位的提高使时人思想发生了巨大转变。一些开明之士公开宣传“求利”的合理性。梁启超认为利己是人的本性,“为我”“私”并非“恶德”,而是人类生存、社会进步发展的必然要求,西方的功利主义、“为我”“利己”的伦理思想,“实有足以助人群之发达,进国民之文明者”。传统的义利观发生了极大变化,商人抛开“重利轻义”的精神枷锁,以更加自信的姿态经营商业。“社会伦理思想往往具有超越现有社会政治及经济基础的因素,以引导社会先进成员去追求理想目标,塑造理想人格。”就当时社会实际而言,这种观念具有很大的跨越性和超前性,超越或脱离了当时的社会实际,导致其在引导时人追求理想、塑造人格上并未产生预期的效果。当时商业领域的表现就可见一斑,商业经营以追求利益为目标,商人无视规则,使原本混乱不堪的商业市场雪上加霜。在这股重商逐利的“风暴”中,商人们得到的只是精神的解放,并未领悟到商业的价值、内涵及所肩负的社会责任。此时的商人在精神上具备了迈进近代商业大门的条件,但现实却陷入了传统的商业经营之中。
三、结束语
在中国封建社会,商人处于“士农工商”之末。吴趼人小说中的四大商人群体中,官商的商业经营囿于传统,本质上没有丝毫的现代气息。民商来自社会底层,是商人群体中的弱者,是挣扎在破产边缘的商人阶层。买办是近代新兴的商人阶层,与近代商业的联系最密切,也是最富有希望的商人阶层,既能学到先进的商业经营理念,又能利用洋商的特权经营商业,然而他们却深陷利益的泥潭中不能自拔。士人蜕变的职商精神向往科举制度所带来的荣耀,已经无药可救,商人演变成的职商因其经营方式陈旧,难以在商业上推陈出新,终究不过是平凡的商人群体。在晚清大变局的社会背景下,吴趼人小说中的商人大多是碌碌之辈,鲜有有识之士,令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