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赋集与类书功能的趋同性
——兼论赋集对类书的学习
2024-06-09辛梓
辛 梓
(桂林医学院 国际教育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0;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综观历代赋集,大致有以作者分、以时排列与以类相分三种体例。以类相分的赋集编纂自挚虞《文章流别集》始,今存最古者可参见《文选》分赋为十五类。之后以类相分的赋集大都仿《文选》之例,在学习前人基础上有所改易或创新。类书作为资料汇编性质的书籍,在编纂体例上是分类的集大成者。虽然是不同类型的文献,但赋集与类书之间有共通之处,部分赋集编纂者学习了类书的编类。这种学习不仅与分类有关,也与赋的题材和赋集的功能息息相关,本文拟作进一步讨论。
一、赋作辑录的以题相分
赋体作品集有赋总集与赋别集。赋总集有专门性赋总集与文学总集中的赋类卷,赋总集所收范围广,涉及众多作者赋作;赋别集为个体作家的赋体作品集,在编纂体例上以个体作家的人生经历与赋作创作时间为序进行编排。本文不讨论赋别集,而专论赋总集的编纂体例。《四库提要》“总集类”将总集分为两种,曰:“文籍日兴,散无统纪,於是总集作焉。一则网罗放佚,使零章残什,并有所归;一则删汰繁芜,使莠稗咸除,菁华毕出。”[1]1685可见,提要将总集分为“网罗放佚”见赋则录的全集,与“删汰繁芜”选其菁华的总集。虽有求全与重选的不同辑录标准,但这些赋集提炼赋作内容的主题,再以类相分的规则是相同的。对研究对象进行分类,是中国古典批评的方式之一。如《汉志·诗赋略》以作家为参照分类,分屈原赋、陆贾赋、荀卿赋、杂赋;也有如刘勰《文心雕龙》以文体、风格分类撰写“文体论”“风格论”。虽参照不同,但本质上都是对研究对象的分类。为什么赋作辑录要以类相分?确定类目的标准又是什么?这可以从两方面析说。
首先,赋体取材面广需要以类相分。赋是铺排丽辞、敷写体物的文体,“假象尽辞”[2]“极声貌以穷文”[3]277就是说赋体有穷尽对象的写作特点。赋的取材范围极广,自两汉成熟时就已臻高峰,司马相如说作赋之法,谓“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4]指出赋家就有穷尽宇宙天地的赋体取材意识。魏晋南北朝以来所开拓的抒情、咏物小赋题材,也仅是在宇宙这个极大范围内的细化。葛洪说相如赋“控引天地,错综古今”,[4]萧统说赋“推而广之,不可胜载”[5]1,都是在说赋的取材之广。程廷祚《骚赋论》说赋的题材,谓“赋家之用,自朝廷郊庙以及山川草木,靡不摅写”[6]74,指出从人文的“朝廷郊庙”到自然的“山川草木”,赋的题材无所不涉。赋体既有取材面广的特点,那么以类相分,将数量庞大内容丰富的赋作进行归类,对赋集而言是很好的整理方式。并且总集的编纂者,往往通过辑录的作品与设计编纂体例表达观点,较之以时排列这种机械的文学史整理工作,以类相分的体例更有助于编纂者灵活表达。
其次,以题材分赋具有高度概括性。除以作者、体式对赋进行分类外,题材是赋体作品分类的重要标准。以题材分赋要从赋体批评说起。赋在文体独立后,有文体、作家、作品、题材等批评角度。而早期的赋体批评,也常从题材分类的角度论之。如,《汉志》杂赋中按题材分有《杂四夷及兵赋》《杂思慕悲哀死赋》《杂鼓琴剑戏赋》《杂山陵水泡云气雨旱赋》《杂禽兽六畜昆虫赋》《杂器械草木赋》等,其中涉及兵器、哀伤、乐器、山水、气象、鸟兽、昆虫、草木等题材。又,《汉书》载汉宣帝语辞赋谓“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7],就是以鸟兽、草木指代鸟兽赋、草木赋的题材。又葛洪《抱朴子》论赋与诗之别,曰:
若夫具论宫室,而奚斯“路寝”之颂,何如王生之赋《灵光》乎?同说游猎,而《叔畋》《卢铃》之诗,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并美祭祀,而《清庙》《云汉》之辞,何如郭氏《南郊》之艳乎?等称征伐,而《出车》《六月》之作,何如陈琳《武军》之壮乎?[8]
此段所论涉及宫室、游猎、祭祀、征伐等题材的赋,又谢灵运《山居赋》序云:“今所赋既非京都宫观游猎声色之盛,而叙山野草木水石谷稼之事。”[9]1754谢灵运所论前句“京都宫观游猎声色”主为人文题材,后句“山野草木水石谷稼”多为自然题材。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篇》说题材举例了“京殿苑猎,述行序志”“草区禽族,庶品杂类”。萧统《文选序》论赋也说“述邑居”“戒畋游”等,而《文选》将以题材分赋落实到具体的赋集体例中。自此以后,赋集编纂者有先例可依,《文选》的效仿者众多。如《文苑英华》《唐文粹》《明文海》《广文选》《历代赋汇》《赋海大观》等。遵循前人论赋体题材的分类经验,赋集的分类大都是从题材进行分类,也就是对赋体作品所写对象的分类。
赋的以类相分实际上是以题相分。为什么选择用题材作为分类的参照标准?赋体作品在内容上大都围绕特定对象展开铺排,这一特定对象是赋的描写中心,能联系前后、贯通全赋,也能让作者托物言志、发散思维。即使敷陈过程中涉及其他事物,也都不影响特定对象的中心地位。这一特定对象往往是具体的、可名状的物体或事件,一般会作为题目出现,使赋作主题表达更为明确。如《西都赋》《上林赋》《鲁灵光殿赋》《海赋》《鵩鸟赋》《风赋》等题,相当于直接告诉读者,赋写的是长安城、上林苑、灵光殿、海、鵩鸟、风等对象。可以看出,这种做法使赋的题目具有高度概括性,能够很好地避免朦胧情感的不同解读带来的分类标准分歧,并以简单的名词凝练各类赋作的内容。因此各赋集编纂者在对赋以类相分时,也大都选择用题材作为分类标准。
二、赋集“穷尽”与类书“百科”
赋家无所不写,宇宙之内的事物都可能成为赋体作品的题材,辑录成集后的赋集目录,也体现出对各类题材的“穷尽”。类书是大型资料汇编性质的书籍。欧阳修《艺文类聚序》说:“俾夫览者易为功,作者资其用,可以折衷今古,宪章坟典云尔。”[10]27这句话说明了类书的功能,主要是为著述文章,查阅、援引资料提供便利,是古代文人的词典、工具书之类。
赋集“穷尽”与类书“百科”,体现赋集与类书在功能上的趋同,可以看出二者都有务全的追求,以下拟从两方面作深一层探讨。
(一)文献知识的“穷尽”
赋家写赋要取材广泛,这实际上是一种创作门槛。换句话说,赋家写赋除了创作背景所涉及的目的外,还有展现知识面的目的。汉代赋家大都是言语侍从、公卿大臣之属,是服务于统治者阶级的高级文人,在文学方面的造诣依托于学识的积累。魏收说:“会须作赋,始成大才士。”[11]反过来说,有才气、才学的积累,能可作赋。谢榛《四溟诗话》指出赋家作赋的知识性质,曰:
汉人作赋,必读万卷书,以养胸次。《离骚》为主,《山海经》《舆地志》《尔雅》诸书为辅。又必精於六书,识所从来,自能作用。若杨袍、戍削、飞襳、垂髾之类,命意宏博,措辞富丽,千汇万状,出有入无,气贯一篇,意归数语,此长卿所以大过人者也。[12]
这段话说汉代赋家作赋,需要有知识的积累和沉淀,能够援引古事辅助铺叙,也能精通驾驭经典,将自身的博学运用自然、知识若从己出。张作衡《二京赋》“精思傅会,十年乃成”,也是仰赖对相关知识的搜集、整理和内化。左思《三都赋序》自述作赋时曾参看地图、方志,并寻访长者、考察当地风俗,曰:“其山川城邑,则稽之地图;其鸟兽草木,则验之方志。风谣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长者,莫非其旧。”[5]74赋家作赋时的海量材料与意象群都不是凭空而来的,各领域的知识也需要参考不同的专书。赋体广泛的取材面建立在赋家博学的基础之上。汉以后的赋家也大都如此,这由文坛风尚就能看出一二。南北朝时期的文坛,文人喜欢通过创作彰显自身博学。钟嵘《诗品序》载:“今之士俗,斯风炽矣。纔能胜衣,甫就小学,必甘心而驰鹜焉。於是庸音杂体,人各为容。至使膏腴子弟,恥文不逮,终朝点缀,分夜呻吟。”[13]南朝时世族子弟在文学上驰骛新作、追求创新,虽高低各判、优劣各杂,但都有表现自身博学识广的追求。又颜延之和谢灵运皆为世族子弟,以博览著称,沈约《宋书》载谢灵运“少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江左莫逮”,[9]1743又载颜延之“好读书,无所不览,文章之美,冠绝当时”。[9]1891个人家学、博学在前,辞章之美在后,适时对博学的追求可见一斑。赋家作赋的博学追求除了取材面以外,还体现在用典上。以用典多为优,以文不及典为劣,更以识典多寡作为评价博学之依据和标杆。赋是用典集大成的文体,刘勰《文心雕龙》的《诠赋》篇举例说明用典的七篇作品,其中有四篇为赋,举例说明用典的文人中又涉及宋玉、贾谊、司马相如、扬雄、班固等赋家。《时序》篇说“赋乃漆园之义疏”[3]1710也是说赋中用典的常态化。赋中用典能达到谢榛所说“气贯一篇,意归数语”的凝练效果,用典愈多,知识的呈现就愈密集,气势就愈急促,符合赋体作品的需要。
赋家希望通过作赋展现学识,作赋时各种材料的发散和赋中用典,都是赋家的主体行为。而从客体接受者视角来看,赋作呈现出对文献知识的“穷尽”,这也是长时间赋学发展以来赋的特点之一。沈德潜《赋钞笺略序》说赋体独立后的“穷尽”追求,曰:
西汉以降,鸿裁间出,凡都邑、宫殿、游猎之大,草木肖翘之细,靡不敷陈博丽,牢笼漱涤,蔚乎钜观。学者生古人后,体物之作,杂然前陈,如极衽而登钟山,蓝田、瑰货、奇宝,焜耀于碔夫硬石间,自非具眼别裁,鲜不傎矣。[6]72
沈德潜指出,赋对“穷尽”文献知识的追求,既要“穷尽”作赋的题材,也要“穷尽”围绕主题的敷写材料,还要“穷尽”华丽的文辞语言。赋家什么都想写尽,这使赋体作品中蕴含了各种与主题相关的知识。
类书同样具有“穷尽”文献知识的特点。从曹丕组织编撰《皇览》开始,魏晋南北朝时期类书接连著成,有刘孝标《类苑》、刘香《寿光书苑》、徐勉《华林遍略》等。这也是为时人追求博学,提供汲取知识的便利途径。如果说赋作是什么都想写尽,那类书就是什么都想收尽。类书编纂就是在做文献整理工作,将散见在各类文献中的知识,以特定的类目分类辑录,是资料汇编性质的书籍。并且这种汇编,是由大量的文献知识原材料所组成的。胡道静《中国古代的类书》说类书性质时指出:“现代百科全书的每一词目,总是编写成文,不是专门把有关的原材料辑录在一处;中国古代的类书的编辑方法则一般地与此相反。因此,构成了类书性质的特点一一兼‘百科全书’与‘资料汇编’两者而有之。”[14]根据胡道静所论,我们可以知道,类书编纂者并没有对辑录的材料进行内容重组和提炼,而是原封不动的将材料按部类归录,类书的部类仅是提供一个检索的标签。寻检类书能通过原材料追本溯源,找到条目的源头文献。这就使类书成为沟通各领域书籍、文献的桥梁,使类书带来数倍于实际所录的知识面,赋予了类书庞大的知识体系。刘本《初学记序》说类书开卷可见数百年之事,指出了类书收录跨度时间之广,曰:“是以近世有摘六经诸子百家之言而记之,凡三十卷,开卷而上下千数百年之事,皆在其目前。”[15]又,周必大《文苑英华序》指出类书收录各类文献的领域之广,曰:“凡经、史、子、集、传注、《通典》《通鉴》及《艺文类聚》《初学记》,下至乐府、释老、小说之类无不参用。”[16]。又,焦竑《国史经籍志》从时间跨度与领域跨度,都对类书收录的内容予以肯定,曰:“大都包络今古,原本始终,类聚胪列之,而百世可知也。”[17]
对古今之事分类辑录,说明类书各类汇聚、收录之丰,乃综录之书。故《提要》说类书使“操觚者易於检寻,注书者利於剽窃,转辗稗贩,实学颇荒”,[1]1141类书确实使作文者有堆砌文献的弊端,但反而观之,类书又使文人创作不再依赖于自身积累,使检索材料的过程更加便捷。凡有某一题材的需求,只需稽查类书中的条目便可获得成倍的材料。这也从侧面说明类书辑录的材料之全,乃是以“穷尽”为目标。
(二)以物名类的“百科”
赋的以类相分实际上是以题材为标准的分类,赋的题材具体,进而使类目之名也具体。赋主体物,故常以物为题,以物名类。编纂者纂书目的不同,定名立目的标准也不一样。以范仲淹所编专收律赋的《赋林衡鉴》,与陈元龙所编专收古赋的《历代赋汇》相比较。范仲淹《赋林衡鉴序》分律赋为二十类,曰:
叙昔人之事者,谓之叙事。颂圣人之德者,谓之颂德。书圣贤之勋者,谓之纪功。陈邦国之体者,谓之赞序。缘古人之意者,谓之缘情。明虚无之理者,谓之明道。发挥源流者,谓之祖述。商榷指义者,谓之论理。指其物而咏者,谓之咏物。述其理而咏者,谓之述咏。类可以广者,谓之引类。事非有隐者,谓之指事。究精微者,谓之析微。取比象者,谓之体物。强名之体者,谓之假象。兼举其义者,谓之旁喻。叙其事而体者,谓之叙体。总其数而述者,谓之总数。兼明二物者,谓之双关。词有不羁者,谓之变态。区而辨之,律体大备。[18]
范仲淹通过《赋林衡鉴》对律赋定名立目,是为了满足科场需求,是从功用角度的做法。与之相异,陈元龙《历代赋汇》是综录各类赋作的赋集,此集就从赋体写物特性考虑的,其《凡例》载分赋为三十八类,曰:
今序次诸赋,各以类相从,首天象,次岁时,次地理,次都邑,次治道,次典礼,次祯祥,次临幸,次蒐狩,次文学,次武功,次性道,次农桑,次宫殿,次室宇,次器用,次舟车,次音乐,次玉帛,次服饰,次饮食,次书画,次巧艺,次仙释,次览古,次寓言,次草木,次花果,次鸟兽,次鳞虫,分类三十部,编次一百四十卷,为正集。其馀劳人思妇,触景寄怀,哀怨穷愁,放言任达,辞有可观,别为区定,曰言志,曰怀思,曰行旅,曰旷达,曰美丽,曰讽喻,曰情感,曰人事,分类八部,编次二十卷,为外集,附於正集之后。[19]2
陈元龙有意以正集与外集做出区分。前三十类的题材或大或小,有内容具体的事物主题,如天象、都邑、宫殿、花果等;有范围限定的主题方向,如治道写治世之道、为君之德、处事之方,武功写征伐之事,性道写修身养性、陶冶内省等,都是可以名状的对象。后八类所说“劳人思妇,触景寄怀,哀怨穷愁,放言任达”都是情感表达之类,陈元龙认为是飘渺不定、难以捉摸的题材。赋作为文学文体不可避免会涉及抒情,刘勰说赋“体物言志”也包括了赋体抒情功能。作品情感是创作者个性化的内容,而阅读也会有不同解读。相对于客观具体的事物,情感的喜怒哀乐是主观抽象的概念。陈元龙这种做法可以做两种解读,首先,赋集分类主要由以物名类组成,是能体现赋集特点的分类,故放在正集。其次,抒情分类不可避免,但不是赋集分类的主要特点,附外集以录之。赋的以物名类是赋集需要表现出来的特点,这也使赋集被动呈现出多种物类汇聚的“百科”性质。由《历代赋汇》体例可见,编纂者尽可能通过各领域的分类表现出赋题的弹性。上及天文、下达地理,兼人情事物、自然风物等等。《文选》所分十五类,已有涉及帝王的京都、耕藉等类,有描写自然的江海、鸟兽等类,也有刻画人情的志、哀伤等类。到《历代赋汇》分三十八类,涉及的领域又更广。《赋海大观》分三十二类,每类领域下又有更细化的子类,可见赋集编纂者在尽可能做到以物名类的“百科”。
类书本就是具有“百科”性质的文献资料汇编,这种“百科”也体现在分类细致地以物名类上。类书的分类先有大部,大部之下又有子目。如《艺文类聚》:
《艺文类聚》[乐部四]:琴 筝 箜篌 琵琶 笋虡 箫 笙 笛 笳[10]7
《艺文类聚》[杂文部四]:书 檄 移 纸 笔 砚[10]9
《艺文类聚》[居处部四]:宅舍 庭 坛 室 斋 庐 道路[10]10
可以看出,命名多为具体事物。诚然,也有如《艺文类聚》“人部”下怀旧、哀伤、闺情等情感分类,但皆是末枝,以物名类才是主流。类书以物名类有两方面原因。首先,避免概念模糊。凡涉及模糊的情感界定,会提高分类工作的难度,因此类书分类会尽量避免概念模糊。其次,类书辑录具有针对性。类书辑录的文献,不是通过漫长的篇幅描写事物,而是以一句话为单位的散句辑录。这些散句来源于文学语句或古籍材料,主语是共同、特定的具体对象。每个分类都是一个具体对象,分类下的文献条目,都是关于具体对象本身的材料。在这种辑录编纂方式下,类书收录各种领域、题材众多的文献,不断细化分类。通过以物名类的方式,划分上下领域、对象之间的归属与界限。最终使类书呈现出一个有上下逻辑、领域明确、分类清晰完备的“百科”体系。
三、赋集对类书的借鉴迁移
《提要》谓类书:“类事之书,兼收四部,而非经非史,非子非集。”[1]1141类书既以“类”为名,类分即是类书的最大特点。最早的类书《皇览》是魏文帝曹丕命人编纂,史载编纂“使诸儒撰集经传,随类相丛,凡千余篇”。[20]是书隋唐后已佚,但据记载可以看出,早自《皇览》开始就确定了“随类相丛”的类分体例。类书种类繁多,并且根据不同专业方向,类目也有不同。其中综合性类书辑录文学文献较多,赋集有不尽依《文选》之例而另辟蹊径者,主要学习对象就是综合性类书。赋编类对类书编类的借鉴和迁移,集中体现为对类书编类的整体迁移。
宋代李昉、徐铉等人奉敕所编《文苑英华》,分类体例虽略同于《文选》,有与《文选》赋对应的分类。但《文苑英华》录赋一百五十卷,其编甚倍于《文选》,断不可能尽依其之例。今观之,《文苑英华》除沿用《文选》对赋以类相分的做法外,编类已大不同前而多学类书。以《文选》《艺文类聚》与《文苑英华》编类相较如下:
《文选》十五类:京都、郊祀、耕藉、畋猎、纪行、游览、宫殿、江海、物色、鸟兽、志、哀伤、论文、音乐、情[5]4-9
《艺文类聚》四十六部:天、岁时、地、州、郡、山、水、符命、帝王、后妃、储宫、人、礼、乐、职官、封爵、治政、刑法、杂文、武、军器、居处、产业、衣冠、仪饰、服侍、舟车、食物、杂器物、巧艺、方术、内典、灵异、火、药香草、宝玉、百谷、布帛、果、木、鸟、兽、鳞介、虫豸、祥瑞、灾异[10]1-15
《文苑英华》四十二类:天象、岁时、地、水、帝德、京都、邑居、宫室、苑囿、朝会、禋祀、行幸、讽喻、儒学、军旅、治道、耕籍、田农、乐、杂伎、饮食、符瑞、人事、志、射、博奕、工艺、器用、服章、图画、宝、丝帛、舟车、薪火、畋渔、道释、纪行、游览、哀伤、鸟兽、虫鱼、草木[21]
《文选》赋仅分十五类,数量不多,且以汉赋的国事大类在前。《文苑英华》编类从天地、岁时、山水开始,继以帝王、后妃、职官与政治场所,再到生活众类,最后是鸟兽虫鱼等自然小类。可以看出《文苑英华》在编类次序上,已打乱《文选》之例,而更与《艺文类聚》相近。并且《文苑英华》与《文选》在确定分类的方式上也有所不同,以“物色”为例。《文选》“物色”四篇赋写风、雪、秋、月的主题,皆可在“天象”“岁时”下找到。“天象”“岁时”看似“物色”相近,三种分类皆铺排描写自然天象,但《文选》之“物色”是从作品的所赋对象中,提炼出的共性概念或主题,即使用归纳的方法进行分类的命名。《文苑英华》不着眼于此,而是直接挪移类书成熟、平衡的编类体系后,再进行适当调整。《文选》先有赋而后有类,《文苑英华》先有类而后将赋归类。并且《文苑英华》还学习了类书子目,对分类作进一步的细化,其赋分四十二类,大类下有子类。如:
《艺文类聚》[天部]:天 日 月 星 云 风 雪 雨 霁 雷 电 雾 虹[10]1
《文苑英华》[天象类]:天 日 月 星 星斗 天河 云 风 雨 露 霜 雪 雷 电 霞 雾 虹 天仪 大衍 律管 气 象 空 光 明 骄阳①
以上可见《文苑英华》与《艺文类聚》的相似之处。《文苑英华》在各种大类下,又根据赋的题材分子类的做法,显然是吸收了类书体例。并且无论大类或子类,都能看出《文苑英华》学习了《艺文类聚》定名立目的特点。王燕华《中国古代类书史视域下的隋唐类书研究》对此也总结归纳道:“《文苑英华》确实是一部总集,然而却是一部深受类书分类思想影响的作品,其大类沿袭了《文选》的分类方式,以文体确定大类,从这点来看,该书是总集无疑,然而其二级类目的分类却依照了‘天地人事物’的分类思想,以主题定类目名,并严格依照类目名归类作品,从这点来说,该书又深受类书分类思想影响,这也是总集中最容易同类书混淆的作品。”[22]《文苑英华》作为总集容易同类书混淆,很大程度上源于二者编类上的相似。
再谈专门辑录赋作的总集《历代赋汇》《赋海大观》,在编类上也都有类似的特点,或编次相似,或旁生子目,表现出对类书编类的整体迁移。如上文所举《历代赋汇》编类,就可见“天象”“岁时”“地理”在最先,之后是“都邑”收京都等城市赋,又继“治道”“典礼”等国事类,正同综合性类书的编类习惯。又《赋海大观》有子类:
《赋海大观》[天文类]:日月 日 月 星辰 风雨 风 雨 云 霞 霜 雪 露 雾 雷 电 虹 河汉 烟
《赋海大观》[天象类]:天象 浑天仪 太极[23]
可以看出,《赋海大观》将分类的细化作到极致,具备类书编类的特点。当然,《赋海大观》很有可能是学《文苑英华》而来,但究其根本,都是以类书编类为范本的借鉴和迁移。赋集能取类书编类为用,一方面是赋体作品的题目有助于以物名类,另一方面是仰赖于赋敷写特定对象的特点。也就是说首先要有写这种主题的赋,赋集才能有这样具体细化的分类。并且《历代赋汇》录赋四千余篇,《赋海大观》录赋一万二千余篇,赋集体量上的差距,也体现在编类上的差异,前者仅有大类,而后者大类中有子类。
另外,赋集对类书的借鉴,还有单项分类的借鉴与赋体形式的类书。前者以刘节《广文选》和周应治《广广文选》为代表。作为《文选》的广续本,二书在体例上基本延续萧统旧编,但皆对《文选》“京都”第一作出改易。《广文选》以“天地”第一,《广广文选》以“象数”第一。《左传·僖公十五年》:“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24]1807“天地”“象数”蕴含敷演无方的无穷之意,当是从类书中来。后者以宋代吴淑撰注的《事类赋》30卷为代表,吴淑以赋体作类书,纂书体例一脉相承。清代华希闵继其后,辑《广事类赋》40卷,编类亦承前人。②
四、纂书分类与文学“原道”
赋集特点与类书功能趋同,因此后世赋集借鉴学习类书者众多。类书搜集文献再分类辑录,兼收四部又不属四部,说明类书纂书体例别有特点。无论是编类整体迁移的《历代赋汇》,还是单项分类借鉴的《广文选》,都是赋集学习类书的具体范例。那么,这种学习上升到理论高度,又反映出什么样的纂书观点?审视之,可归纳为两个层级。
(一)文本自然之旨
类书既然是大型资料汇编性质的书籍,编纂辑录都以完备为目的,故在分门别类上,条目越细则越利于开展分类工作。因此,类书更需要一个圆融的体例,平衡、统筹众多细致繁琐的分类。这也使类书编类,不是能随意安排的事物,也不能是从小到大、从内到外的编类,而必然是由大及小、由外及内、越来越细的条目梳理。赋的题材发展在后世也愈趋细化,也有类似的需求。观上文所举《艺文类聚》《文苑英华》《历代赋汇》《赋海大观》的编类可以看出,这种体例有以自然分类先人文分类的做法。这实际上表达出文本自然之旨的观点。以自然观念指导人文观念,在类书之前有刘勰《文心雕龙·原道》列于是书首篇,强调自然观念的指导作用,曰: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仰观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锺,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3]2-4
开卷所论者乃天象、地理的自然之文,并且说明生出天地两仪后,方有人与之并列为三才。人是五行之中最独特者,实际上是天地之心。因人独具性灵与语言,人之文在此契机下应运而生。可见刘勰论文章由自然之文始,方及人文。其后亦谓:“人文之元,肇自太极……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3]11该段论证人文之起源,说文采是天地之心的体现,指出文采是作为表象从原始中具现化出来的内容,而天地自然方为根本。其赞亦曰“天文斯观,民胥以效”[3]30,也说人文自天文的启示而来。《原道》篇追本溯源,贯彻说明了万物生于自然,人文本于自然之道的观点。
综合性类书体量庞大,条目繁杂,靡所不包,内容上甚倍于文学总集。并且,类书中有辑录纯自然文献资料,是区别于文学文献的变量。以《文选》赋为参照,《文选》赋首京都、次郊祀、次耕藉、次畋猎,都是以文学谈国事的人文分类。而再观《北堂书钞》相关编次如下
《北堂书钞》:帝王部第一,天部第十七,岁时部第十八,地部第十九。
又《艺文类聚》《初学记》编次如下:
《艺文类聚》:天部第一,岁时部第二,地部第三,州部第四,郡部第五,山部第六,水部第七,符命部第八,帝王部第九。
《初学记》:天部第一,岁时部第二,地部第三,州郡部第四,帝王部第五。
可见,《北堂书钞》以“帝王部”为第一,自然分类居其末流。帝王是统治人文社会的重要人物,这与《文选》人文分类在前的做法相近。然而,这种编类对于类书而言有所缺憾,其后《艺文类聚》就并没有沿用《北堂书钞》的做法。《北堂书钞》的编类有两方面缺点,一方面没考虑到类书与文学总集的不同需求;另一方面疏忽了看待分类的不同立场和态度。文学总集的编类,是在选录之后,为厘清所选作品的主题内容所作。《文选》重视人文分类,有萧统作为统治者阶级,欲以说国事之赋为梁代“润色宏业”的政治立场的影响。类书的编类是为合理辑录各类文献资料,编纂者以文人、创作者立场,探索便于寻检资料的编类,这其中涉及大量非文学的内容。《艺文类聚序》指出类书与总集之别,曰:“流别文选,专取其文,皇览遍略,直书其事,文义既殊,寻检难一。”[10]27说明欧阳询在编纂《艺文类聚》时,已有意在“文义”上区分类书与文学总集。这应是《北堂书钞》成书稍早于《艺文类聚》,后者却不依其体例的原因之一。
《艺文类聚》以“天部”为第一,继以岁时部、地部、州部、郡部、山部、水部、符命部,皆为古地理志中常见的自然分类,至第九才是“帝王部”等人文分类。《艺文类聚》基本确立了综合性类书编类的体例构成,其后徐坚等人所编《初学记》亦以自然分类先人文分类。另有如于立政所编《类林》,今虽佚,然敦煌古籍中见唐写本,其编类如下:
王第十二以下计数者共40类,以自然分类占前九,第十起方为是以国事为代表的人文分类,也符合文本自然之旨。类书的编类大都以自然先人文,类书综括众事,以自然指导人文更易于平衡体例。
后世赋集学习类书编类,也多以自然先人文,从自然到人文之间有较明显的界限,也是对文本自然之旨的贯彻。陈元龙《御定历代赋汇告成进呈表》说:
於是按部考辞,分题辨类。上稽乾度,笼星辰雨露於毫端;俯验坤舆,聚都邑山川於纸上。大之兵农礼乐,动合王章;小之服食舟车,咸关日用。或兴怀民事,开卷而如睹耕桑;或缅想儒宗,披文而恍谈名理。虫鱼草木,多识乃格物之资;刀剑琴书,游艺亦怡神之助。[19]3-4
乾坤自然在先,王章人文继其后,这是陈元龙对《历代赋汇》编类的总体陈述。《历代赋汇》的以题相分,乾坤是范围的上下限,乾坤之间的文是道之文。从星辰、雨露、山川等自然景观,到都邑、兵农、礼乐、服食、舟车等人文产物,这些对象的发生有既定顺序,都源于道之文的演化。赋以这些对象为题,那么赋集编类也可以依照这个顺序,用文本自然的观点指导体例,实现赋集编类的文本自然。
(二)以天地综括万物
《周易·序卦》谓:“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24]95天地之大可综纳万物,万物众多亦可盈充天地,正与类书之需求相应,也与赋家的追求相应。根据前文所列举的编类可以发现,《文选》赋以“京都”第一,而类书以及学习类书的赋集大都以“天地”第一。以天地综括万物,是对天地为万物之始的阐释。
《艺文类聚》以“天部”第一,其编类虽不学《北堂书钞》,却未必不以其他类书为蓝本。《皇览》与唐相去甚远,且《隋书·经籍志》著录时已佚。距唐时较近的类书当属《华林遍略》影响最甚,只是《华林遍略》今亦佚,故不能究其源流,但或可从侧面窥其一隅。《北齐书·祖珽传》载祖珽盗《华林遍略》卖钱事,又《太平御览》所辑《三国典略》中,有祖珽《修文殿御览》缮写毕后上呈进言一则,谓:“谨罄庸短,登即编次,放天地之数,为五十部,象乾坤之策,成三百六十卷。”[26]《修文殿御览》编类今虽不得见,但观祖珽之说,亦从天地始。可见以天地综括万物,或许正符合类书综收的需要。
以天地综括万物的赋集,自《文苑英华》学《艺文类聚》始,其后又有《广文选》《广广文选》《赋珍》《历代赋汇》《赋海大观》等皆学此类。以天地综括万物,就是以天地为编类之首。以“京都”第一和以“天地”第一,实际上反映出后世赋集编类的两种情况。一种尽依萧统《文选》之例,为统治者阶级考虑编纂书籍的政治功用,刻意突出国家大事在编类中的位置。这类赋集如《唐文粹》选赋仅取古赋,其赋编类前三项分别为“圣德”“失道”“京都”,之后大体与《文选》相近,虽未使“京都”第一,但以“圣德”“失道”居前,皆是与帝王之德行有关的国事分类。又《明文海》以“国事”始。即使因赋的题材扩充而编类有所增目,但编类的思路与侧重的主题并没有改变。另一种就是学习类书之例,以赋体、赋体的特点考虑编类的赋集。赋体苞括宇宙,在敷写材料上“穷尽”所及;赋又好以物名类,创作主题无所不赋,故使以类相分的赋集兼有“百科”特征。虽辑录文献与百科并不是赋集的主要功能,仅是辑录成集后表现出的特征,但这种特征被动的使赋集渐趋同于类书。并且后世撇除政治功能而纯粹求全的赋集,仅有大类已不足以承担日渐丰富的体量,使赋集有更新子类的需求。类书作为编类的集大成者,兼收众类,体例能平衡百科,对文献材料的编类更成熟,能够满足和适应赋集的需要。
刘勰《通变》篇说:“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而异品矣。”[3]1082要通达变化之法,论文如此,纂书也是如此。赋集与类书是异品而存的两种书籍,但赋集“穷尽”与类书“百科”的特点,使赋集与类书的编纂具有相似的“土壤”。这也是赋集编类学习类书编类的动机。类书的体例、类名、编次都是外在表现形式的“习”,而文学“原道”,才是类书编类内在的“性”,赋集对类书的学习也在于此。当然,本文说学习类书的赋集文学“原道”,并不代表学习《文选》编类的赋集不“原道”。萧统《文选序》就是从文学“原道”的角度述文的多义,并说明从自然之文到人文之文的产生。只是《文选》赋有辅助政治的隐藏表达,并且文学是重“选”之集,并不求全,因此编类上直接从人文开始,更多的是强调以文宗经之旨。
综上所述,赋的取材面广,赋作以题相分具有高度概括性,都说明赋是适合以类相分的文体,故自《文选》分赋为十五类以来,后世不乏专门对赋进行分类辑录的赋集。赋在题材上追求无所不赋,内容上追求敷写材料的极限,这使赋集不仅是文学总集,同时又间接辑录了诸多知识与材料。随着赋集求全的体量增大,部分赋集并未尽依《文选》之例,参伍因革找到了新的学习对象。类书是大型文献资料汇编,以类相分,辑录的文献材料具有题材高度集中的特点。类书纂书尊崇文本自然之旨,以天地综括万物。故编类举天地自然为先,后及万物人文,这体现了纂书分类的文学“原道”。赋集和类书都“穷尽”文献知识,分类也多以物名类有“百科”特征,这使赋集趋同于类书,类书的编类观点也得到赋集编纂者的认可。后世赋集有学类书者,主要就是学习以自然分类先人文分类,以天地综括万物的编类观点。
注释:
(1)《文苑英华》大类下子类根据《钦定四库全书》版本的目录整理。
(2)《事类赋》《广事类赋》本为类书之流,但因其性质上亦属赋学文献,故单列一条予以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