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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伯奇戏剧批评论纲

2024-06-07刘竺岩徐强

刘竺岩 徐强

摘 要:戏剧批评是郑伯奇文艺批评的重要内容之一,但人们对其关注的却不多。郑伯奇对左翼戏剧实务的贡献非常卓著,但是他长期专注于文学批评与电影批评,其戏剧批评成熟得相对较晚。郑伯奇的戏剧批评集中于对文学大众化的设想之中,在革新旧剧与校正国防戏剧理论方面尤为突出。郑伯奇的戏剧批评是其文艺批评体系的最后拼图,也是其文艺批评体系趋于成熟的一种标志。

关键词:郑伯奇;戏剧批评;文学大众化;批评体系

作者简介:刘竺岩(1996-),男,吉林长春人,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批评史研究;徐强(1973- ),男,山东诸城人,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现代文艺文献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359(2024)03-0144-06

收稿日期:2023-06-28

郑伯奇是创造社的建立者之一,也是中国左翼文艺的重要参与者。近年来,他被学界“重新发现” 张一凡:《“创造社与现代中国文化:纪念创造社成立一百周年”学术研讨会综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年第7期。。作为一个“多面手”与“实干家”,郑伯奇的小说、剧作、交游、文艺思想、编辑实践与左翼文艺实际工作等均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但仅仅依靠对郑伯奇文学、电影批评的研究尚不足以反映其文艺批评的全貌。从时间线索来看,郑伯奇是以文学批评来开启其批评生涯的,他于1930年代初涉足电影批评,在《两栖集》渐成规模后,他对戏剧的批评活动开始逐渐增多。三者当然有所重叠,但是郑伯奇对它们在不同时期的侧重亦非常明显。当前,对郑伯奇戏剧批评的关注相对薄弱,并且大都属于散点式的研究。研究者或因他创办上海艺术剧社而将其视为“左翼戏剧运动的先驱者” 郑莉:《郑伯奇:左翼戏剧运动的先驱者:从“上海艺术剧社”谈起》,《兰州学刊》,2013年第6期。,看重其“无产阶级革命戏剧的开创之功” 车向东:《郑伯奇对左翼戏剧的贡献和影响》,《戏剧文学》,2014年第4期。,或探讨其剧作文本,但是对其戏剧批评的关注却不是很多,研究成果也不多见。赵学勇等指出,郑伯奇对新文学大众化的探索“历经大半个世纪”,成于左翼文艺,发展于1940-1960年代 赵学勇,吕惠静:《郑伯奇与新文学的大众化》,《新文学史料》,2021年第2期。。遗憾的是,《20世纪中国戏剧理论批评史》等戏剧批评史著仅仅简述了他的旧剧观 周宁:《20世纪中国戏剧理论批评史》,中卷,山东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496页。,对其重视程度明显不足。有鉴于此,本文立足于现代文艺批评史,期望对郑伯奇戏剧批评做一次比较详细的整理与说明。

郑伯奇的戏剧批评相对受到遮蔽,固然与郑伯奇研究现状与进展相关,但绝不能忽视郑伯奇本人的因素。

首先,与许多左翼批评家相似,郑伯奇的文艺批评有较为强烈的“职务写作”倾向,即評论什么、如何批评,并不源自批评家个人的好恶,而往往是基于共同体根据时势的要求提出。早在创造社时期,郑伯奇的这种“职务写作”就已见端倪。虽然他时常自谦对创造社的“贡献最少”,且“缺乏文采”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255页。,但他基于创造社而来的强烈共同体意识则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从第一篇文学评论《批评郭沫若底处女诗集〈女神〉》开始,那种要为创造社争取话语权、更新文坛气象的意图就已经十分明显。再到直言对文坛不满的《新文学之警钟》,以及为创造社同人张目的《〈圣母像前〉之感想》与《〈寒灰集〉批评》,等等,已经不难看出郑伯奇的文艺批评在“对新文学的咄咄逼人的评论攻势” 谭桂林:《论成仿吾的文艺批评观及其实践》,《求索》,1990年第4期。中所具有的不可替代的作用。进入左翼文坛之后,这种共同体意识更转变为影评小组中的“集束炸弹”。

1937年1月,他的评论集《两栖集》出版。该集分上下两部,上部题为“文学论”,下部题为“电影批评”。从时间上看,所辑文章均为1930年代以后的评论。从题材看,上部是文学批评,集中于文学大众化论争,系宏观之论;下部则是电影批评,除论及中国电影建设外,着眼于单部作品的影评亦有不少。郑伯奇在后记中指出,“当时自己微薄的力量大概都倾注在这一方面” 郑伯奇:《两栖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7年,第247页。,“这一方面”指的就是电影批评方面。据《郑伯奇著译系年目录》及学者宫立等人所做的集佚工作可知,至《两栖集》出版时,郑伯奇戏剧批评的势头已然强劲,虽然在创作的数量上尚不及电影批评多,但已有《中国戏剧运动的进路》《大众所要求的戏剧》,以及关于《赛金花》系列评论等有影响的戏剧批评论文的发表。由于郑伯奇本人未将戏剧批评视作他的主业之一,故他在戏剧批评界的声誉并不彰显。

其次,郑伯奇之所以被视为左翼戏剧运动的先驱,更多的原因是他在运动初期的实务贡献。1929年11月,上海艺术剧社成立,郑伯奇被推举为社长,“对内总揽事务,对外负责联络” 王延晞,王利:《郑伯奇研究资料》,知识产权出版社,2009年,第20页。。1931年1月,又任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的负责人之一。1927年,他开始参加演剧等实际工作,“‘艺术剧社曾发生了划时代的影响,我因此认识了许多戏剧界的朋友”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191页。。据《回忆艺术剧社》与《艺术剧社前后》等文可知,郑伯奇珍视组织戏剧运动、参与戏剧排演等实际工作,这不仅是对左翼戏剧的最大贡献,也是他参与新民主主义革命斗争的重大功绩。其他左翼戏剧亲历者对郑伯奇的实务功劳不乏赞誉。如赵铭彝认为郑伯奇是艺术剧社的主要成员之一,在剧社同人的努力下,“艺术剧社成为国际上有名的革命剧团” 文化部党史资料征集工作委员会:《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史料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1年,第46页。。凌鹤更认为郑伯奇是艺术剧社的“中坚分子” 文化部党史资料征集工作委员会:《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史料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1年,第186页。,并回忆了大量剧社同人的排演、示威游行等工作。

戏剧批评与戏剧实务之间存在着时间上的错位。如上所论,在《两栖集》出版前,郑伯奇的戏剧批评的影响虽不断扩大,但堪称经典的只有作为左翼戏剧运动“行动指南” 赵学勇,吕惠静:《郑伯奇与新文学的大众化》,《新文学史料》,2021年第2期。的《中国戏剧运动之进路》,与其实务贡献不成正比。我国戏剧批评的真正崛起,还是在1930年代后期至新中国成立前的这段时间,郑伯奇的代表性文章有关于《赛金花》《浮尸》的国防戏剧评论,以及关于戏剧大众化、民族形式、戏剧理论等问题的评论。郑伯奇于1937年10月5日离开上海。在上海时,进行文艺批评是他的主业,这是他作为影评小组成员的主要责任。离开上海,意味着郑伯奇淡出了文坛中心。此时,郑伯奇不再将文艺批评放在工作的首位,而是在参与文协工作、编辑《中苏文化》《每月文库》等杂志的同时,兼及戏剧批评。1943年冬再返西安后,郑伯奇则以教职身份示人,基本上完成了从文艺工作者到学者的转型。在这个阶段里,郑伯奇文艺批评的影响力已不如以前,他的戏剧批评同样如此。

最后,郑伯奇所在的影评小组是剧联的组成部分之一,这个影评小组的主要工作是在剧联的领导下进行电影批评、理论移译与剧本编写等活动。也就是说,郑伯奇虽然是剧联成员,但是他的主业则与电影批评更密切。将电影视为戏剧的一部分,固然是基于在特殊时期便于组织的考虑,但是也从侧面反映出了电影作为新兴艺术的类属认同问题。郑伯奇是文艺理论功底深厚的批评家,他在1930年就意识到了电影与戏剧的巨大差异,“话剧不会因为Talkie的发达而消灭”,“电影发达以后,戏剧的技术因刺激而进步,同样Talkie的发达也可以给戏剧的技巧上添与许多促进的机会”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502页。。正因为如此,他的电影批评虽在广义上可被视为戏剧批评的一部分,但是在当代的学科分类中,他的这些批评却被放在了影视学的范畴之中。以此反观郑伯奇的剧联工作以及他的较多的电影批评,这无疑又是一种错位的存在。

以“现实”“生活”等为核心内容的文学大众化设想,是贯穿于郑伯奇文艺批评生涯的一条主线。郑伯奇文艺批评对大众化内容的认识从一开始就有其特殊的理解。在1924年的《国民文学论》中,他即以“生活”为统摄,表现出了与穆木天等对“国民文学”个人主义理解的不同 郭国昌:《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大众化之争》,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81页。。郑伯奇未曾经历“突变”而转向左翼,这恐怕正是其中的主要因素之一吧。从革命文学到第三次文学大众化论争,郑伯奇一直都是积极的参与者。在他看来,电影本是大众的艺术,而导演、批评家与观众则要克服“小市民艺术”的“消极”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24页。倾向。具体而言,就是要求他们克服“摩登”的“美国崇拜模仿”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503页。,学习苏联电影,用“现实性”去促进题材的“积极性”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509页。,故而真正需要實现大众化的是戏剧。

在关于旧剧的讨论中,郑伯奇走出了一条由激进而平和、从矫枉过正到相互融合的批评之路。1930年,郑伯奇在《中国戏剧运动之进路》中批评旧剧“只是封建社会的艺术”,这是就其题材与目的而论的,即“维持‘世道人心”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31-432页。。这一论断的根本问题在于强行以社会形态对标艺术形式,譬如,将旧剧等同于封建社会的艺术,将现代戏剧视为布尔乔亚的艺术,等等。依靠这一简单的分类,旧剧被放在了需全盘否定的位置,以至于对旧剧的整理也被看作是“同旧剧合流”,是“中国布尔乔亚的无力和封建势力的顽强”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41页。之表征。所以,他指出为达成戏剧和当下大众接近的目的,既要“促成旧剧及早崩坏”,也要同时“批判布尔乔亚戏剧”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39页。。然而,“在外敌侵袭的历史背景下,民族国家危亡成为战时中国全民族关切的中心问题” 高强:《抗战时期中国文学的妇女节和儿童节影像》,《齐鲁学刊》,2022年第3期。,郑伯奇对戏剧的认识也有所调整,他承认旧剧其实是“中国现在一般大众中间有势力的文学”,而布尔乔亚艺术“在中国,完全是和大众无缘的”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43页。。这在一定的意义上似乎与赵树理的戏剧观有了某种共通性,但是基于启蒙大众的目的,他最终还是想在旧剧之中“注入新的内容”,以使其“变作崭新的武器”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37页。。当然,考虑到他所说的倘若戏剧能与生活相联系,乃至指导生活,大众自然会抛弃“千百年以来所拥护的戏剧,而拥护这种新的戏剧”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53页。等话语,我们也不难发现郑伯奇对戏剧认识的调整范围其实是有限的。

形式与内容的关系是讨论旧剧的核心问题,但是到1930年代中期以后,“瓶”“酒”之喻已不能有效地回应戏剧批评中的新问题了。1937年,郑伯奇在《新通俗文学论》中指出:“旧形式是否可以采用,从来是议论纷纭。反对最厉害的论调,就是说旧形式不合于新内容。这种形式论真是太形式的了。”“旧形式装进新内容,形式本身自然会发生变化的。”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09页。1940年之后,为了推动具有“中国作风,中国气派”的戏剧创作,郑伯奇提出“旧剧的结构和动作,颇有应被采用之处”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30页。。此时,郑伯奇对旧剧的见解开始逐渐转变。1945年之后,郑伯奇进一步指出应该“寻求民众乐于接受的形式,在自己的创作里面活用”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54页。。在对于旧剧的认识方面,就要把它“当作文学遗产的一个重要部分,加以珍视”。由于旧剧的“歌词和定型的动作”与现实难以兼容,所以,艺术家们的任务就是去实现“旧剧的纯粹歌剧化”,在批判的同时去实现“新”与“旧”的融合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98-499页。。

关于国防戏剧的批评,是郑伯奇戏剧批评的另一个面向。通过校正国防戏剧理论,他对相关作品进行了恰切的批评,即他不仅让溢出批评标准之外的作品得到了客观的评价,也让国防戏剧现实主义的审美效果得到了增强。国防戏剧在1936年初成为国内戏剧界讨论的热点。周钢鸣《民族危机与国防戏剧》不仅规定了它“动员一切剧作家,演出家,舞台技术家来发挥他戏剧艺术的武器” 文化部党史资料征集工作委员会:《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史料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1年,第365页。的任务,而且详述其纲领:第一,主题是反帝抗日反汉奸;第二,必须描写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阴谋及罪行;第三,要揭穿欺骗大众的理论;第四,要在剧作中反映有关民族存亡的事变;第五,要以中外民族解放历史为题材;第六,在剧中要明确地反对封建主义 文化部党史资料征集工作委员会:《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史料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1年,第366-367页。。国防戏剧之于抗战宣传的积极意义毋庸置疑,但也应该看到,它的概念化倾向还是比较明显的。

在国防戏剧还没有被提出来时,郑伯奇曾认为“典型化和理想化”倾向对作品并无妨碍,甚至“代表的典型会使观众得到深刻的印象”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51页。,但是当理论有碍于对作品的客观评价时,他则又对此一理论产生了警觉。夏衍的《赛金花》发表后,有批评家给予了否定性评价。归结起来,大略如下:第一,殖民压迫表现不足;第二,对赛金花同情过甚;第三,主人公的爱国是偶然的。郑伯奇认为这样有苛刻之嫌的评价,带有“公式主义的毛病”,“大家对于‘国防戏剧先有了一个固定观念,而《赛金花》却跟这观念有多少距离,于是便在结论上指出了那些缺点”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55页。。在细读作品文本后,郑伯奇提出了不同的意见:《赛金花》是国防戏剧,意义重大,“不必以固定的‘国防戏剧观念去绳它,去做过高的要求(如什么积极性啦,正面表现啦,庚子事变的全面描写啦等等)”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66頁。。当然,作为坚定的现实主义者,典型论主导着他的批评观,他认为过于同情赛金花会减弱作品的典型性,“只画了一幅面目不很突出的以庚子为背景的奴才群像”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67页。。郑伯奇也同时认为戏剧的艺术性问题需要重视,正如他在另一篇《赛金花》剧评中所说的那样,戏剧创作不能只靠讽刺性,使作品流于文明戏,而那种只靠新鲜手法偏重形式的做法,亦非正途 郑伯奇:《〈赛金花〉的演出》,《大晚报》,1936年11月20日。。

郑伯奇反对以概念的名义抹杀戏剧作品的丰富性内涵。首先,他认为在“不违背时代要求”“不歪曲现实”“不放弃领导作用”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73页。的前提下,国防戏剧不能一家独大,要容许“‘国防戏剧以外别种新的戏剧”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71页。发展。如果这些作品也做到了大众化,那就是有益的。其次,国防戏剧本身不能“总是这一套”,需要提高其艺术价值。他以叶尼的独幕剧与夏衍的《一年间》为例,认为叶尼“批判的态度和广泛的题材并不是证明作者对于正面描写抗战处理积极题材的怠工”,《一年间》更“创造出了一种特殊的风格”。其三,无论是不是国防戏剧,都不能歪曲事实。让杨贵妃喊出“民众万岁”,让卡门高呼“自由解放”,不仅会背离历史真实,更容易使它们失去观众的信任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79-480页。。相比之下,郭沫若对戏剧的理解与郑伯奇稍有不同,他认为史剧创作的原理是“失事求似” 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296页。,“史剧家在创造剧本,并没有创造‘历史” 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299页。,二者之间的分歧是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矛盾。郑伯奇倾向于艺术作品的现实主义精神,郭沫若则更青睐于艺术作品的浪漫主义精神,这或许是形成他们见解不同的根本原因。以上观点也充分说明了郑伯奇对战时戏剧创作的期待:第一,对大众有益的戏剧,未必都局限在国防戏剧的范畴之内;第二,国防戏剧不能被“正面表现”所限制,否则就会趋于雷同;第三,在重视现实主义功用的同时,国防戏剧也要兼顾艺术性;第四,戏剧创作不能违背历史真实。如今看来,这些批评之言无疑都是对现代戏剧创作发展有益的真知灼见。

研究郑伯奇的戏剧批评,既是要发掘它在现代戏剧批评史,乃至文学批评史上的价值,也是为了重估它在郑伯奇整个文艺批评体系中的作用。

首先,郑伯奇的文艺批评可以概括为“始于文学,兴于电影,成于戏剧”。从时间来看,它们不可避免地有“两栖”“交融”或“重合”之特征,但就文体而言,却呈现了一条线性的发展之路。对于郑伯奇文学批评的品格,许道明将之概括为“为时代而又重个性,为现实而又重艺术” 许道明:《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新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54页。。准确地说,这一品格贯穿了郑伯奇整个的文艺批评体系。郑伯奇以《批评郭沫若底处女诗集〈女神〉》步入现代文艺的批评场域时,即能对作者个性、现实的反映与否,以及作品的艺术性做多方兼顾。在评介王独清的《圣母像前》与郁达夫的《寒灰集》时,郑伯奇无不在立足于生活的基础上观照作品情感 刘竺岩:《变与不变之间:郑伯奇的文学思想与批评》,《郭沫若研究》,第17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第31-32页。,并初步形成了一种批评“体式”。此后,郑伯奇将批评重心转向电影领域。在具体的批评实践中,他形成了既融入集体又独具个性的批评特点,具体而言,在评价左翼电影时,他侧重从作品的题材、语言等视角,深入“社会现实内容”,力图“揭示作品的思想意义” 熊立:《社会历史批评对中国电影发展的影响》,《文艺评论》,2013年第5期。,但是在评价艺术性强,尤其是带有现代艺术性质的欧洲电影时,他则注意到了苏联电影批评与欧洲电影批评的不同,转而使用印象式批评,对其形式技巧加以评点。到了1930年代的戏剧批评,他又从“辨体”走向了“破体”,即因时而动、按需而作,能在文本分析(《〈赛金花〉的再批评》)、主客问答(《〈保卫卢沟桥〉上演的意义》)乃至散文笔调(《尤兢作〈浮尸〉序》)中,将时代、个性、现实与艺术糅合在一起。

其次,考察从文学到电影再到戏剧的文艺批评之路,郑伯奇的文艺观念是变化的。有学者将郑伯奇视为一个“纾缓的突围者”,认为他具有“保持中立”“滞后性”与“知识分子立场”的品格,尤其指出郑伯奇的左翼转型不是突变的,而是渐进的 吕洁宇:《纾缓的突围者:论创造社时期郑伯奇文学观的转变》,《三峡论坛》,2016年第1期。。依此理路进一步挖掘,似乎能看到潜藏于其中立姿态背后的“变”和“不变”。所谓的“变”就是扬弃,即从前期创造社注重的“自我表现”,到逐渐将个体的自我融入国家的“自我”。如他在《国民文学论》中所言,这个“自我”理应冲破“极窄小的文人社会”,与“现实生活利害最切的国家”和“自己血液相同的民族”相统一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6-37页。。所谓的“不变”是指郑伯奇自创造社以来对“生活”重视程度的不变。他认为好的文艺创作都是和生活紧密相关的。在创造社时期,他对“生活”“情感”“自我表现”的重视不分彼此,三者在他的批评话语中常常能并驾齐驱。譬如,在《国民文学论》中,“生活”是他贯通“人生”与“艺术”的黏合剂,在评介王独清的《圣母像前》与郁达夫的《寒灰集》时,“生活”又会成为他评论王独清、郁达夫作品的一个立足点。直到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大众化的批评语境中,他也认为唯有写生活才可能会成为戏剧创作走向大众的有效路径,他说:“第一,要切近自己的生活;第二,要指导自己的生活(要有实益,要解决问题的);第三,要增加自己的生活力(要有趣)。”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52页。上述话语至少有三重意涵:好的戏剧要与生活有关,要在现实方面助益生活,也要在精神层面丰富生活。那么,表现大众情感就成了从属于生活的下位概念。1937年,郑伯奇再度强调戏剧的通俗化问题,他认为无论是不是国防戏剧,都应与观众自身生活相关,要能够让观众理解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72页。。到1940年代后期,他更希望民俗研究能与地方戏的改造结合起来。

再次,戏剧批评与电影批评赋予了郑伯奇文艺批评的两副面孔。葛飞认为,1930年代的郑伯奇在上海具有多重身份,这使得他经常在海派文化生产和左翼文化工作之间游走,“看到了通俗文艺的巨大威力,遂以‘大众化为名悄悄融入了通俗文艺的某些技巧” 葛飞:《都市漩涡中的多重文化身份与路向:20世纪30年代郑伯奇在上海》,《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6年第1期。。这是极有见地的观点。为什么在关于《赛金花》的批评中,郑伯奇与左翼戏剧批评者的见解不同?是因为在海派文化实践中,郑伯奇充分意识到国防戏剧的规约会使观众产生审美疲劳,从而有害于作品的传播。这与他维护《渔光曲》的立场几乎一致。但郑伯奇也明白其左翼文化工作者身份的特殊性,所以,他在电影批评以外,尤其是戏剧批评中,着力强调“我不主张通俗化,更不主张投降到低级趣味中去”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53页。。郑伯奇离开上海以后,他集中于戏剧的批评之中。1937年,他在《剧文学的通俗化问题》中集中解决的就是海派文化的残留问题。他批判“大众不爱好真实”“大众喜欢荒唐无稽的故事”“大众喜欢甜蜜的浪漫史”“大众对现实是盲目的”等,指出这些都是戏剧“庸俗化的结果”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80页。。

最后,郑伯奇的文艺批评现象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丁易认为新文学自“五四”以来,“它的主潮一直是现实主义” 丁易:《中国现代文学史略》,作家出版社,1955年,第10页。。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新文学带有统一战线的性质,即它是在无产阶级领导下,团结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文学大众化语境下进行的。在这个意义上,郑伯奇文艺批评观的“渐变”便有了代表性意义。譬如,在对旧剧的批评过程中,怎样处理“新”与“旧”的问题,并不仅仅是一个文艺本体的问题,其中也包含着如何处理传统文化与新文化关系的问题,这正是1930年代初以来文艺大众化讨论所要直面的根本问题。对此,郑伯奇的旧剧观有一个明显的转变过程,尤其到了1940年之后,他就已经提出要辩证地看到旧剧中的“新”和“旧”的问题,他不再对旧剧持全盘否定的观点,而是提醒人们要从中看出它的价值,把它“当作文学遗产的一个重要部分,加以珍视”,要在扬弃之中实现“新”与“旧”的融合 郑伯奇:《郑伯奇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98-499页。。

相较于对旧剧的批评,郑伯奇在对国防戏剧的批评中则展示了其“老成持重”的一面。譬如,在20世纪80年代,学界常常会以审美的视角对现代左翼文学重新加以观照,以至于经常会拿国防戏剧创作审美性偏弱的问题来说事。其实,郑伯奇早在当时就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评论,无论是他指出国防戏剧创作的“公式主义”倾向,还是他试图对这一创作封闭性倾向所做的突破性尝试,均可看作是其在艺术性层面对国防戏剧创作的某种纠偏。他曾一再回护的《赛金花》,如今已成为中国现代戏剧史上绕不开的名作,正可见其对艺术感受的敏锐性。这当然不是为了验证郑伯奇的超越之处,而是借此说明,正是因为他的戏剧批评常常基于其对艺术本体的敏锐体验,所以,他才能根据时势的变迁而作出相应的调整,并且使他的这一调整呈现出一种缓慢的、渐进的,而不是迅速的、激进的变化之中。

周海波认为,中国现代文学批评“既有文学的规范,也有社会的职责”,多种概念相互交织,是其基本品格 周海波:《文学的秩序世界:中国现代文学批评新论》,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页。。如果将其扩展至文艺批评的范畴中,也是如此。复杂的批评场域与错综的身份属性,让郑伯奇文艺批評融文学性与社会性于一身,这就使得我们很难像探讨1980年代的文艺批评家那样,去以某种纯文艺观念来讨论郑伯奇。对此,我们需要进入现代的历史场域将郑伯奇历史化和对象化,将他的戏剧批评历史化和对象化,而不是以某种先验的理论为依据对其进行重新的阐述。这样的研究当然很难,前述郑伯奇的戏剧批评也不过是一种尝试而已,这还需要我们一起共同努力。

An Outline of Zheng Boqis Drama Criticism

Liu Zhuyan,Xu Qiang

(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130024,China)

Abstract:Drama criticism is one of the important contents of Zheng Boqis literary criticism, but people have not paid much attention to it. Zheng Boqi has made outstanding contributions to the practice of left-wing drama, but he has long focused on literary criticism and film criticism, and his theatrical criticism matured relatively late. Zheng Boqis theatrical criticism focuses on the idea of popularizing literature, particularly in reforming old dramas and correcting the theory of national defense drama. Zheng Boqis theatrical criticism is the final puzzle of his literary criticism system, and it is also a sign of the maturity of his literary criticism system.

Key words:Zheng Boqi;drama criticism;popularization of literature;criticism system

[责任编校 海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