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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科举前后翰林文人群体的自救活动与知识转型

2024-06-07杨芹

摘 要:清末十年,长久以来地位尊崇的翰林文人群体,受到新政持续冲击,面临“政”“学”双重危机。如何调适因应,找到新定位,实现转型,成为一大难题。为此,编纂新书、办讲习馆,皆是翰林文人群体持续不断的尝试和努力,可以视为他们的“自救活动”。这些自救活动既往所知有限,现可通过深度解读翰林文人群体的文集、日记而揭示出来。这既反映了新政时期安置旧人的复杂较量,也展示了政治和文化格局剧变时代,旧精英群体寻找新定位和知识转型的艰难历程。

关键词:翰林文人群体;清末新政;孙家鼐;恽毓鼎;徐兆玮

作者简介:杨芹(1990-),女,甘肃临洮人,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博士后,主要从事近代文化与制度转型研究。

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助项目(10822509)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359(2024)03-0113-07

收稿日期:2023-11-17

翰林作为官称可溯源到唐,玄宗时创翰林院,安置文词经学以至卜医技术之士,称翰林待诏;开元十年前后,以翰林待诏中文学之士为翰林供奉;开元二十六年,又选部分待诏充任翰林学士,简称翰林,专门执掌起草制诏书敕,虽无品级,尤显清贵马自力:《唐代的翰林待诏、翰林供奉和翰林学士》,《求索》,2002年第5期。。延至有清一代,仍以点翰林为尤荣。这一群体,体现了“文学之选”的特色,文化学术素养较高,且长期以来,高官多出其中,因此地位极其显要,是一个特殊的政治与文学集团。张之洞《劝学篇》曾有名言:“世运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学。”张之洞:《劝学篇》,华夏出版社,2002年,第2页。翰林文人群体恰好是政学表里相依的化身。

但是,在清末改科举、兴学堂,中西学此消彼长的新政浪潮下,翰林文人群体却面临“学”与“政”的双重危机。一方面,翰林被讥为空疏无学;另一方面,朝廷用人也逐渐不重翰林。因此,新政伊始,老翰林被要求研习所谓的新学实学。随后,当局诏开进士馆,以癸卯、甲辰两科新翰林为主要学员,聘日本及留学生教习讲授法政等新学,实现了从翰林院庶常馆到京师大学堂进士馆的制度变革。与此同时,随着詹事府被裁,本已十分拥挤的翰林文人群体升迁更加艰难。1905年科举立停后,足以名利双收且几乎为翰林包揽的试差、学差大减,翰苑日渐式微。迨1906年预备立宪启动后,翰林文人群体不仅地位下降,更时有消亡之虞。面对一浪高过一浪的新政冲击,最精英的翰林群体是怎样因应以“自救”的?这是本文想要探讨的问题感谢韩策老师提供资料线索和修改建议。关于进士馆的最新研究,参见李林:《最后的天子门生:晚清进士馆及其进士群体研究》,商务印书馆,2017年;韩策:《科举改制与最后的进士》,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

一、权势转移:改科举伊始翰林文人群体对编书权的争夺

清季随着中国屡遭挫败,改科举、兴学堂的呼声日益高涨,翰林文人群体的地位开始动摇。戊戌年开办京师大学堂就是一个重要标志。因为大学堂以培养新式人才为己任,初入学者多有科举功名甚至本是官员,故从职能看颇类于新型翰林院罗志田:《清季科举制改革的社会影响》,《中国社会科学》,1998年第4期。。且翰林文人群体与新式人才分别代表着科举和学堂,大学堂挟“新学”之势,拥有经费、人事、知识话语方面相当资源,其势力之增大,常意味着翰林文人群体之式微。故二者在人事(政治)和知识(学术)层面若隐若现的竞争,成为理解清季高层文教改革的重要线索。光绪二十八年(1902)的编书权之争就是显例。

原來,清末新政厉行改科举、兴学堂之策。不过,改制之初,乡、会试头场中国政治史事论,尚有《御批通鉴辑览》《御批通鉴纲目》等书为据,而二场各国政治艺学策并无明确范围,考官如何命题,衡文以何为据,官师以何课士,考生如何备考,皆是难题。与此相应,兴学之初,除经费有限和师资奇缺外,无课本也是办学的巨大困扰。故译书、编书(尤其是课本)顿成当务之急。只是此事由谁主导,颇有争议。

其实,早在戊戌变法期间,陆润庠就曾奏“请设广史馆”,以翰林编纂“五大洲通鉴、通志、舆地图说之书”叶昌炽:《缘督庐日记》,第5册,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727页。。迨清末新政启动后,贵州学政赵惟熙奏请在京“设立译书总局一所,以大臣领之,或径隶翰林院及大学堂管理”,聘精通外文者翻译外国新书,由翰林“笔述”,书成后再特选擅长古文词的翰林润色《贵州学政赵惟熙奏请开译书公局以培人才折》(光绪二十七年十一月初八日),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书文献馆:军机处档折件,档号:147183。。同时,赵氏建议把编订学堂课本的重任也交给译书总局,希望将蒙学堂至大学堂所应“专课”“兼习”“涉猎”之书,酌定程式,颁行遵办,“庶将来师范既一”,考官亦有“衡鉴之具”。此外,针对第三场经义题,赵氏奏请仿乾隆《钦定四书文》先例,令儒臣搜辑名作,或特派翰林撰拟进呈,经御览删定,“俾主司、群士得所遵循”《贵州学政赵惟熙奏请令饬儒臣搜求名作裒集成书片》(光绪二十七年十一月初八日),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书文献馆:军机处档折件,档号:147175。。此奏关涉科举与学堂,赵惟熙虽有意偏重翰林文人群体,但清廷却只令大学堂核议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7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80页。。不久,管学大臣张百熙奏请大学堂附设译书局,意将编书权揽于怀中,并强调译书、编课本的重要性。他说:“译书一事实与学堂相辅而行”,“学堂既须考究西政西艺”,自应翻译西国各类课本,而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之书亦宜编为简本,供学子、教习与学者研习参考,故学堂“又以编辑课本为第一要事”北京大学,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京师大学堂档案选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06-107页。。

改科举、兴学堂伊始,谁主导译书、编课本,谁就很可能占领“新知”高地,掌握话语权,进而影响天下士子。同时,开馆编书既可申请经费,书成还可谋求保举。况且,编书修史本系翰林职掌。因此,代表科举一脉的翰林文人群体自然意欲主导此事。果然,光绪二十八年(1902)正月二十三日,国子监司业管廷鹗替翰林文人群体说话,奏请开馆纂书,颇有针对大学堂的意味。他说:学堂成才尚需时日,“目下取士抡才,自仍以科场为渊薮”,但八股改策论后,“考官拟题,士子课业,非有钦定之书以为准”,容易陷入旁门异说,特别是乡、会试二场考试外国政治,尚不明了以何为据,流弊甚大,故管学大臣有“纂立课本之议”。然而,翰林本职编纂,“与其延外间明通之士,何如用职司掌故之员”,“可否饬掌院学士或管学大臣为总裁官,聚外国时务各书,开馆设局,其中有未翻洋文者,除备翻译数员外,即将编、检各官悉数派出,举凡各国疆域形势、风土民情、学校农田、百工技艺,但有关于政治者,分门纂辑”《国子监司业管廷鹗奏为新学颁行以广教思请开馆纂书事》(光绪二十八年正月二十三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录副奏折,档号:03-7175-007。。

此时翰林文人群体人员颇多,惜无经费,可谓有人无钱;大学堂则有数十万两白银作经费,各省“协饷”尚源源而来,正向海内外觅人才,可谓有钱缺人。编书一事既如此重要,又系翰林素业,翰林文人群体当然意欲染指。果然,管廷鹗上奏仅过四天,掌院学士崑冈、孙家鼐就奏请与张百熙会商,妥择翰林人员参与“编书之纂修、校勘,与译书之笔述、润色”工作,认为于学务、人才两有裨益《翰林院奏为按照所定编译章程妥择译员馆员分任其事片》(光绪二十八年正月二十七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录副奏片,档号:03-7175-030。。但张百熙显然不愿借才翰林,一则因翰林不谙“新学”,理念未必相合,二则因玉堂人物清贵傲慢,不好驾驭。更重要的是,一旦与掌院学士会商择用翰林,则掌院学士的势力和影响自然进入大学堂,管学大权必受分割和掣肘。所以,张百熙在覆奏中针锋相对地提出三点:

首先,极力将科举、学堂分开,主张各编各书。他说:“学堂之书与科举不同”,管廷鹗“原奏注重乡、会试第二场”,与“学堂编辑课本一事绝不相蒙”。但在学堂课本之外,另编一部科举应用之书,“俾未入学者阅之,亦可勉求津逮,进为通才”,况且翰林正是应充科举考官之人,“亦正可藉此推广见闻,自求学业,将来为考官,所得自多真才”,故建议翰林文人群体在本衙门开馆编纂“科举时务书一部”。其次,张百熙允诺分两年拨付翰林院白银一万二千两,“限定两年成书”。但管学大臣有权指导、审核科举新书的编纂,意即出钱即要掌权。最后,张百熙认为应慎选人员,不必悉数派出。且编修、检讨能任翻译者既少,只好就已译之本删正整齐,“勒为长编”,不必另添翻译。至于大学堂译书局编辑课本,绝不允许翰林文人群体插手。

值得指出的是,张百熙称其接到翰林院咨文后,曾向崑冈“面商一切,彼此意见相同”北京大学,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京师大学堂档案选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28-130页。。此中颇藏玄机,似说明前引翰林文人群体奏请参与大学堂编书,实系汉掌院学士孙家鼐的主意。而孙氏背后,则有其乡试同年、军机大臣王文韶的支持。因此,张百熙的覆奏虽然二月初二日即已缮就,却不急上,专等其靠山、领班军机大臣荣禄假满入直后才递上,故迟至三月初二日方奉旨依议张百熙三月初二日有两折奉旨,一为覆奏翰林院开馆纂书,一为大学堂郊外建校。(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28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72页)。当时任职大学堂的张缉光说:“大学堂拨款及建造一折久缮就,因双火(荣禄)在假未上。”(上海图书馆:《汪康年师友书札》,第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787页)。覆奏翰林院开馆纂书一折,情形似同。。

随后,掌院学士拟定编书章程六条,针对张百熙意欲“指导”翰林编书的傲慢,明确表示:科举新书既“交臣衙门办理,其编书宗旨自应由臣等详慎斟酌”。其宗旨有二:其一,荟萃一编,折衷一是,嘉惠士子;其二,针对张百熙所谓翰林编书只可“勒为长编”的“藐视”,希望做到体例允恰、剪裁得当、立论持平、有用于世。其六条章程为:(1)体例。略仿《通典》、《文献通考》之例。(2)取舍。译书中有“败坏人心风俗之语”,一概删除。声光化电等专门之学,“实为西人富强所基”,故“拟将工艺一门分别部属,力求详备”,俾士子“知所趋向,不为浮夸之说所淆”。(3)购书。大学堂送到书籍二百余种,但缺漏甚多,拟通过各驻外公使查购。(4)翻译日译西书。招致精通日文之人,转译“西国切用之书”。(5)经费与时限。大学堂虽允拨一万二千两,不敷实多。外省购书费时,两年能否成书,“尚难预定”。(6)用人。“拟派提调四人,帮提调二人,帮提调上行走二人,总持纲要”;“总纂六人,各认专门,总司编纂;总校六人,总司校勘;纂修十六人,协修十八人,亦各就所长分司编纂”《翰林院奏开办编书章程折》(光绪二十八年八月),《申报》,1903年2月16日。。

可以看出,翰林文人群体编纂西学新书,颇欲证明科举出身之翰苑人员亦可与时俱进,既更新自身知识结构,又有能力向士林贡献西学新知,意非不美。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以西学知识有限的翰林,依据数量无多且质量参差的译本,编纂西政西艺书籍,的确困难重重。即使敬谨将事,剪裁得宜,文笔上佳,其质量和效果也不容乐观。所以,旧翰林编新书的前景一开始就不明朗。

二、事倍功半:废科举前后旧翰林编纂新书的挫折

光绪二十八年(1902)八月十六日,翰林院编书处奏明开馆。不久,择定西单牌楼头发胡同原镶红旗官学之地,作为办公新址史晓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1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09页。。然而,至光绪三十一年(1905)夏,两年多时光匆匆而过,书却迟迟未成。五月初,两宫召见掌院学士裕德,“询以编书何久不成,提调何人”,并有“如延缓塞责,不妨参办”李向东,等:《徐兆玮日记》,第1册,黄山书社,2013年,第499页。之谕。此时编书处由李传元负责,成员均为资深翰林提调:锡嘏、李传元。帮提调:于齐庆、夏孙桐。帮提调上额外行走:汪凤梁、王廷鉽。总校:景禐、许泽新、恽毓鼎、周克宽、李(杨,引者)捷三。总纂:于齐庆、吕佩芬、沈曾桐、魏景熊。帮总纂:陈骧。纂修:杨捷三、李士鉁、赵汝翰、柯绍忞、周爰诹、华学澜、陈伯陶、熊方燧、汪凤梁、孙廷翰、李哲明、王廷鉽、骆成骧。(参见李向东,等:《徐兆玮日记》,第1册,黄山书社,2013年,第497页。)。李氏因之大恐,只好“并力赶办”。编书节奏既须加快,人员配备就要调整。帮提调夏孙桐认为“各门分纂,体例不一,须一汇总之人”,因举在学务处任职的资深翰林黄绍箕为总办。据说孙家鼐颇首肯,但以黄氏“在学务处事忙”,估计未必肯来。看重翰林文人群体主体性,有意与大学堂较量的恽毓鼎却不以为意。他说,黄绍箕若来,“是此书终须乞援于学务处也,吾辈能毋愧死?”李向东,等:《徐兆玮日记》,第1册,黄山书社,2013年,第499页。于是,裕德和孙家鼐派恽毓鼎为总办,而以于齐庆、夏孙桐副之史曉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1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76页。。其实,迟迟不能成书,固由责成不专,实亦因翰林不谙西学,且译书缺乏,依傍太少。颇通化学的编修陈骧就在召对中坦承:“翰林诸臣长于经史,于西学本系生疏,故不能刻期告成。”李向东,等:《徐兆玮日记》,第1册,黄山书社,2013年,第505页。当然,恽毓鼎等三人负责后,“三、六、九堂期,无期不到”,确实加快了成书速度。光绪三十一年十月,首批进呈之农学前八卷图一卷、理化书前十卷图一卷编纂就绪。于是翰林文人群体拟书名为《各国政艺通考》,会同学务处奏请钦定裕德,孙家鼐,等:《奏为公同商酌拟书名各国政艺通考事》(光绪三十一年十月二十二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录副奏片,档号:03-7175-049。。

该折首先介绍新书拟分十八门:学校、官制、财政、兵政、农学、工艺、商务、矿政、铁路、邮政、刑律、警察、公法、舆地、天算、理化、宗教、医学,现已编有三百余卷,先将农学、理化样本呈进,嗣后每月陆续缮进。其次,更重要的是,此书本为科举而编,不料书未成而科举已停。而科举立停之日,即该书失去意义之时,此时进呈该书,翰林文人群体的尴尬可想而知。故折中立言,只好既依傍学堂教科书,为该书重找归宿,又防外界以教科书标准而讥议其非,遂又点出该书与教科书的区别所在:“此书为士子参考之用,与教科书相辅而行。教科书取便诵习,自以简练为宗。此书重在考证,必以详备为主。”用心诚属良苦。最后,着重解释编书具有“三难”:聚书之难、调查之难、责成之难裕德,孙家鼐,等:《奏为进呈编纂西国政艺各书样本并敬陈办书详细情形折》(光绪三十一年十月二十二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录副奏折,档号:03-7175-048。。

正如科举改制类似于未习西学而考西学,翰林文人群体编书则不啻为未谙西学而编西学。结果,书进呈后,慈禧太后“无所可否,置之不阅”,以故翰林文人群体“从事编辑诸人均意懒心灰,然书又不能不进,甚觉进退两难”李向东,等:《徐兆玮日记》,第1册,黄山书社,2013年,第561页。,只好硬着头皮进行。

法律门内容繁多,亦是预备立宪时期的显学。恽毓鼎接手编书处后,屡次与其门生、癸卯科翰林、进士馆学员徐谦商议编纂体例。与此同时,恽氏另一门人、甲辰科进士、留学日本的曲卓新则寄来“新译《法政粹编》十七种”,对编书“殊有实用”。此后,编辑法律门书籍的重任,就落在恽毓鼎的两大门人徐谦、范之杰,以及甲辰科榜眼朱汝珍肩上。先由三人各拟凡例一稿,再由恽毓鼎据而改定,成凡例九则。书籍正文按宪法、民法、刑事诉讼法、民事诉讼法(附裁制所构成法)、国际公法、国际私法的顺序呈进。于是徐谦、范之杰编宪法、民法,朱汝珍编刑法,国际公法曾由黄寿衮编纂粗就,亦交徐谦续成。最后由恽毓鼎校定。恽氏曾感慨道:“法律一门精深闳实,非可贸贸操觚”,自己“于法学粗知其义,而不能通”,以上四位皆系研究法律有得之人,故“复加校定,逐细编摩,当可获益,所谓从政即为学也。”史晓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1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88-322页。光绪三十二年(1906)七月初六日,徐谦、范之杰据各种译本将宪法部分编成二十卷。恽毓鼎复阅时,一方面抱怨“译笔之劣”,“几于无句无‘之字”,故“痛加删削”;另一方面,又称赞范之杰所编九卷“殊有条理,持择亦不苟”。此后公法亦交范之杰编辑。十二月十六日,与恽毓鼎“斟酌续编公法书体例”后,范之杰遂于次年二月初一日交来所编公法类,恽氏“颇嘉其详而知要,繁而不碎”史晓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1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321-344页。。迨宣统元年(1909)二月,编书告竣史晓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2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29页。。

不过,虽经六年,号称全书告成,实则所成之书,计“各国农学一百零四卷、化学一百六十三卷、法律八十九卷、官制一百十七卷、地理四十六卷、学校五十六卷、兵政四十九卷、财政三十九卷、各国历史纪事本末一百十三卷,合七百七十五卷”史晓风:《恽毓鼎澄斋奏稿》,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01页。。与计划之十八门相较,工艺、商务、矿政、铁路、邮政、天算、宗教、医学等皆付阙如,而添加了各国历史纪事本末一门。看来工艺等门实难下手,只好作罢;外国史一门,译本稍多,亦与翰林的知识结构和特长相近,故编至一百多卷。可是,即使外国史一门,按恽毓鼎的说法,除了郭则沄、顾承曾合编的《俄史》及欧家廉所编的《英史》,因“有条理,有剪裁”而最佳外,其次则蓝钰的《德史》、李哲明的《荷兰史》、李经畬的《日本史》、毕太昌的《土耳其史》数种稍好。此外则“不足言矣”史晓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2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23页。。

因此,从翰林文人群体人力、时间的投入来看,编书工作付出颇大,但从编书的结局和影响来讲,却又不甚可观。这既由废科举的时代剧变造成,也是翰林避长就短、迎合时趋的必然结局。

三、政学两难:预备立宪时代翰林文人讲习馆的定位与运行

有意思的是,编书处之所以草草收场,还因为翰林文人群体急欲开办讲习馆,俾翰林研究政学。早在光绪三十三年十二月十八日(1908年初),御史徐定超就以編书处与学部编译图书局功能重叠,奏请改其为顾问处。不过,会议政务处复奏反对,因为编书即将告竣,朝廷拟开讲习馆,令翰苑人员“入馆肄业,就各部所需之政学,取其于平日学问相近者专习一门”荆月新,林乾:《大清新法令》,第2卷,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7-18页。。当日随着新政的推进,中央各部多筹办学馆,既以之历练部员,储备人才,又迎合时趋,以防为“他部所并”胡思敬:《国闻备乘》,中华书局,2007年,第42页。。翰林文人群体开办讲习馆正是这一时代风气的反映。

光绪三十四年十二月十四日(1909年初),孙家鼐以编书即将告成,“讲习馆章程办法自应先行筹备”,邀请翰林群体“各抒伟见,分具说帖”,于年内交稿李向东,等:《徐兆玮日记》,第2册,黄山书社,2013年,第926页。。水祖培与范之杰随即拟出讲习馆规则,找恽毓鼎商议史晓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1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15页。。迨宣统元年(1909)闰二月《各国政艺通考》告成后,翰林文人群体立即开办讲习馆,派恽毓鼎、周爰诹为总办,田智枚、熊方燧为提调。恽毓鼎随即集思广益,酌定章程八条:“大旨以理学为体,以政治学为用”,据中央部院衙门,“分外交、财政、兵制、法律、教育、民政、农工商、交通、理藩九科”。“名为讲习员,不名学员,各认一科,在私宅研究,逢三、八、五、十日则集馆中互相切磋,交换知识。遇朝廷大政事,则各具说帖呈掌院,以觇才识”,优者保送各部丞参或各省司道。周、田、熊均同意恽氏所拟章程,孙家鼐亦“赞其简明切要”史晓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2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34-435页。。

不过,恽毓鼎所拟章程,在保守者看来,已觉自降翰林地位;在新进者眼中,又嫌庞杂落伍。因此,四月初四日开馆当天,即有资深翰林不肯分认学科。尽管恽毓鼎首认财政学以为表率,“后辈同志数人”欣然跟进,孙家鼐也专门“携日记三纸,付同人公阅为矜式”史晓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2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39页。,但围绕讲什么、如何讲,以及维护翰林文人群体地位与特色的激烈争论,已经酝酿待发。

事实上,早在此前政务处拟令翰林院专办讲习馆,研习各部所需政学之时,喻长霖就上书孙家鼐,认为翰林文人群体应不忘本来地位,保持特色;不应专习部务,自降格调。他说:朝廷设立翰林院之意,原与部属不同。翰林清暇,不责以部务,“非故逸之也”,而是冀其“优游学问,培植德器,上而国计,下而民生,一切典章制度因革损益及古今中外之故,皆宜研求讨论”。“国家所以待之者重,则自待愈不敢轻,故能人才辈出”。曾国藩、胡林翼等皆是明证。“自西力东渐,卮言日出,近日学途益近淆乱,识者每有斯文将坠之惧”。保存国粹,唯翰林文人群体是赖。“故讲习宜综全体,似不应专习部务”喻长霖:《惺諟斋初稿》,卷4,铅印本,1911年,第11b-12a页。。

迨开馆之日,喻长霖认为据各部之名,分九科作研究,有失翰林院特质,“极意反对”,与提调田智枚相冲突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三编》(71),台湾文海出版有限责任公司,1986年,第20-21页。。四月初八日,喻氏在讲习馆“演说数百言”,唯“座中无应者”史晓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2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39页。。初十日,喻长霖遂致书同人,“谓似此则斯文扫地尽矣。中有痛不欲生之语。词甚激烈。”甲辰科翰林高振霄“亦以书抵掌院,谓此章程一出,势将贻笑海内”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三编》(71),台湾文海出版有限责任公司,1986年,第21页。。在致翰林群体的说帖中,喻长霖称:政务处令翰林专讲部务,“仅为保举丞参起见”,于讲学宗旨已有偏差,不足为据。翰林“平日讲求明体达用之学,类不乏人。今讲习乃仅限于九部,且一人仅许专讲一门,未免门类太狭,自待太卑”,辜负朝廷设立翰林文人群体之意。在《讲习馆记》中,喻长霖言词更加激烈:“讲习重在人品学问躬行实践,非徒拘画诺之空文,较札记之多寡。若乃株株部务,拘泥成格,以九科为性命之学,以保举为梯荣之路……未免词林改观,玉堂失色。”喻长霖:《惺諟斋初稿》卷4,铅印本,1911年,第14a-16a页。随后,喻长霖将《讲习馆记》上呈孙家鼐,孙不得不致函翰林群体,“竭力辩驳”李向东,等:《徐兆玮日记》,第2册,黄山书社,2013年,第994页。。

在喻长霖看来,应分门讲习者有四:义理,即宋学;经济,即“历朝名臣撰著及典礼政书、国家掌故”;考据,即汉学;词章,即“历代艺文词赋,旁及方言学、外国语”。应特别注重者亦有四:日讲事宜,预备启沃圣聪;“各科学及各种教科书”,包括中国经史与泰西新学;宪政问题;“各部政学及各省政治利弊”。喻氏也担心被讥迂阔,故用新的“分科之学”划分为四科:学科、政科、法科、艺科。学科包括中外学术、学制;政科即恽毓鼎所拟九科除去教育、法律者;法科包括中外法言、法制、法典;艺科即学堂之算术、博物、图画、外语及声光化电、制造工矿等等喻长霖:《惺諟斋初稿》卷4,铅印本,1911年,第12a-15a页。。

与此相应,四月初八日,甲辰科翰林杨毓泗、谷芝瑞,癸卯科翰林范之杰亦对九科章程提出异议史晓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2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39页。。初十日,范之杰、杨毓泗另拟一章程供讨论,“分普通科、专门科,专门科又分法律、政治为二”李向东,等:《徐兆玮日记》,第2册,黄山书社,2013年,第1237页。。以故癸卯科翰林胡骏谓其“大致独外国政法之部”。胡氏曾在日本法政速成科卒业,对范、杨所拟章程颇不谓然:“语其精深,非专门者不能,乃以此责望于二年者之讲习馆,固知其不易行也。”不料“同人中阅此章程,亦多主其说”,胡骏遂亦“从众画诺,不再置辩”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三编》(71),台湾文海出版有限责任公司,1986年,第23-24页。。同样留学日本法政速成科的徐兆玮,也批评范之杰的章程为“满纸新名词,更可笑”李向东,等:《徐兆玮日记》,第2册,黄山书社,2013年,第978页。。

胡骏认为分九科研究是可行的。首先,“九科名目既经奏定”,似难再改;其次,九部范围甚广,足供讲习,且可增长行政知识,利于“将来出而办事”;再次,“《皇朝经世文编》本以六部分类,《大清会典》亦以各衙门分类”,故据“九部分九科,要不足怪”。最后,若将九科名目改为法政等科目,“则既无讲师,于何折衷,群盲争路,贻笑更大”。胡骏进而提出分“古、今、外”三部研究:“一本国历代因革之部,一本国现行改良之部,一外国政法之部”。至于研究之法,“以各部现行者为题目,邃于旧学者考古,曾习新学者切今,各勤蒐辑,交换智识。庶本衙门之特质自然存在,又可收集思广益之效,以为将来建白言事者所取材”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三编》(71),台湾文海出版有限責任公司,1986年,第21-23页。。此外,癸卯科翰林张书云所上说帖,亦以九科名目既经奏定,“不必更易”,范之杰、杨毓泗“所订章程,固属周密,但嫌烦碎”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三编》(71),台湾文海出版有限责任公司,1986年,第33页。。

如此会议数次,最终以九科章程业已奏定,难再更张,遂对众宣布李向东,等:《徐兆玮日记》,第2册,黄山书社,2013年,第980页。。可见,翰林文人群体讲习馆开办之初,即因章程与学科问题,争论不休,提示出翰林群体斯时已严重分化。虽然无人公然反对讲求新学,但讲什么、如何讲,却分歧甚大。即使在癸卯、甲辰两科翰林群体中,如范之杰、杨毓泗等人拟专讲法政,胡骏、张书云等人则认可九科办法,高振霄等人又强烈反对九科章程。如此严重分化,在翰林日后的讲习日记中也颇有体现。癸卯科翰林刘焜论《宋元学案》,恽毓鼎阅罢激赏,以为“定评”史晓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2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47页。。癸卯科翰林金兆丰“多论宋儒之学”,恽毓鼎以其“所得殊浅,特加驳正九签”,荣庆亦深以驳正为然史晓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2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90-492页。。金兆丰颇为激进,更“有改良人种一说”,恽毓鼎“深不谓然,加签驳之”。癸卯科翰林张琴“专治动物学,于虫之形体化生剖析极细”。恽毓鼎认为“此学无所用,所谓可怜无益费精神也”。甲辰科翰林王庆麟“专治财政学”,恽毓鼎认为他补正亚当·斯密《原富》甚多,“确有所得”。癸卯科翰林龚元凯“论学堂之弊甚切”。甲辰科翰林程宗伊“主张民族主义,颇不满夷、齐叩马及昌黎‘天王圣明之语。”恽毓鼎即评论商榷史晓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2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59-497页。。孙家鼐在世之时,也亲自点阅。孙去世后,荣庆接手评阅,他觉得“翰林日记亦饶有见地”,其中尤以甲辰科翰林徐钟恂、朱点衣为佳谢兴尧:《荣庆日记》,西北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164页。。

然而,翰林中认真讲习者固不乏人,而应付差事者亦自不少。开馆不久,胡骏就发现来者不多,“又随来随去,已现松懈景象”。胡氏以此事关系翰林文人群体名誉,若“再不设法维持”,则贻笑匪浅,因计划“每日笔记数行”,希望“积久不懈,于问学或不无所得”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三编》(71),台湾文海出版有限责任公司,1986年,第47-48页。。可是,一个多月后,胡骏自己也不再坚持。五月初八日,孫家鼐特别劝勉诸人“宜早到”,且不可画到即行,“虚应故事”史晓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2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44页。。不久,趋新的《中央大同日报》揭露讲习馆之“腐败”,称“所呈日记无非吃馆子、望朋友,大可笑噱”李向东,等:《徐兆玮日记》,第2册,黄山书社,2013年,第1006页。。几天之后,读者更广的《申报》亦有类似报道《翰林院讲习科腐败之现象》,《申报》,1909年6月28日。。对此,徐兆玮认为孙家鼐应负责任。因为孙氏“自著日记,为众人效法,亦不过记其常日所行之事,特有一二讲学语耳”,翰林后辈亦步亦趋,变本加厉,遂“酿得如许怪现象”。其实,报馆的“丑诋”虽不无所本,但显然也过甚其辞。《中央大同日报》系八旗子弟所办,以故满洲诸翰林“皆愤愤”,欲兴师问罪,连经常批评翰林文人群体的徐兆玮亦觉报章“冤枉杀人”李向东,等:《徐兆玮日记》,第2册,黄山书社,2013年,第1006页。。

在废科举、改官制的新时代,翰林文人群体内已鲜有直接反对新政者,故翰林群体对讲习馆是保持欢迎态度的。然而,讲什么,如何讲,才是大问题:是照中学传统讲,还是据西学分科?是各门都讲,还是按九部衙门分科、各认一科?是以学术为重,还是专讲法政,力求致用?此中分歧甚大。翰林文人群体虽不惜自降身段,避长就短,舍旧从新,仍不免为极端趋新的变革者和舆论界讥嘲。这既反映了政治、文化格局剧变时代,翰林文人群体定位的尴尬,也说明知识转型十分不易。事实上,就在办讲习馆之时,翰林文人群体的实际地位也正面临严重挑战,甚至面临被裁撤的生死存亡的危机。

清末十年是中国制度、文化和知识向近代转型的关键时期。在此期间,长久以来地位尊崇的翰林文人群体,受到清末新政的持续冲击,面临“政”“学”双重危机。如何调适因应,找到新的定位,实现身份和知识的转型,成为一大难题。为此,编纂新书、办讲习馆,都是翰林文人群体持续不断的尝试和努力,可以视为他们的“自救活动”。由于资料欠缺、关注不够等原因,这些自救活动,我们既往所知有限。本文通过深度解读近年涌现出来的清末翰林文人群体的文集、日记等资料,将这一重要的历史面相揭示了出来。可以说,这不仅反映了清末新政时期安置旧人的复杂较量,而且展示了政治和文化格局剧变时代,旧精英群体寻找新的定位和知识转型的艰难历程。

The Self-rescue Activities and Knowledge Transformation of Hanlin Literati Groups Before and After the Abolition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Yang Qin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Beijing 100088,China)

Abstract: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e long-respected Hanlin literati groups were continuously impacted by the New Deal and faced dual crises of “politics” and “academics”. How to adapt, find a new position, and achieve transformation has become a major problem. To this end, compiling new books and setting up workshops are all continuous attempts and efforts of the Hanlin literati groups, and can be regarded as their “self-rescue activities.” There has been limited knowledge about these self-rescue activities in the past, but it can now be revealed through in-depth interpretation of the collected works and diaries of the Hanlin literati groups. This not only reflects the complex struggle of relocating the old people during the New Deal period, but also shows the difficult process of the old elite groups finding a new position and transforming their knowledge in an era of drastic changes in the political and cultural landscape.

Key words:Hanlin literati groups;new deal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Sun Jianai;Yun Yuding;Xu Zhaowei

[责任编校 海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