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与生物学的对话:常乃惪生物史观新探
2024-06-07陈娇娇
摘 要:常乃惪批判地吸收了生物学、物理学和赫胥黎等人的思想,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生物史观。其生物史观的要义包括四点:从生物学的观点来看人类的历史,人类历史不能超出生物学公例的范围;重视对“关系”和“组织”的探究;以变动的眼光看待万物运行;事物的发展不是否定之否定的发展,而是在肯定之中包含着否定。生物史观虽从生物学的观点看待历史,但却从生物学升华到了历史哲学的层面。常乃惪认为单纯记录历史现象不能称为史学,史学是时代命题,映照一代思想,须表现一种意义。一种史观的价值不仅取决于它的哲学水准,还要看它在历史解喻上的成绩。常乃惪的中国文化史阶段论、“文化病”学说和社会生成理论颇能表现其生物史观的特点。他将文化改造看作核心内容,不愧为民国时期启蒙和救亡运动的一种新尝试,但无法推动社会的变革,反映出民国时期学者救亡的努力与局限。
关键词:常乃惪;生物史观;史学理论
作者简介:陈娇娇(1993—),女,甘肃陇南人,历史学博士,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
基金项目:中国近现代西南区域政治与社会研究中心基金项目(XNZZSH2321)
中图分类号:K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359(2024)03-0099-07
收稿日期:2023-11-20
常乃惪(1898—1947),原名乃英(瑛),号士忱,因生于北京西交民巷,北京旧称燕京,故字燕生。义和团运动爆发后,常乃惪随父亲常运藻回到故乡山西榆次,后因黄炎培的感召,欲投身教育,便于1916年如愿考入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史地部。早年间经史之学的熏染,使常乃惪较早拥有家国天下的情怀,入京后的见闻及参与新文化运动,又促使他反思儒家思想乃至传统文化,这为他日后独立认识历史、思考史学奠定了思想基础。1929年,因不满意当时流行的考据史学,常乃惪在大夏大学讲授“历史相对论”课程,并编写《历史研究法讲义》,开始构建生物史观。1938年入川后,就聘于四川大学,开始集中精力研究历史哲学,并于1944年出版了他在生物史观方面的代表作《历史哲学论丛》。此时,常乃惪徜徉在史学与哲学之间,主张史学与哲学不可分,称“两者合作才能构成活灵活现的人生”,“创造宇宙和人间的只有哲学家和历史学家” 常乃惪:《历史哲学论丛》,《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16页。。常乃惪从生物的生存和发展出发构建生物史观,在此基础上思考历史学的任务、意义与价值,反思史学本体问题。他注重回应时代,倡导以学术经世,体现了知识精英的学术情怀。拙文尝试探讨常氏生物史观的形成、内涵及其在史学理论与实践上的表现,以就正方家。
一、生物史觀的形成与要义
新文化运动后,在科学精神的推动和影响下,学者们将西方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引入对传统典籍的整理中,胡适倡导“系统的整理国故” 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国学季刊》,第1卷第1号,1923年1月。,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新汉学”运动,北平学术界更是充满着考据学的风气。在新考据派看来,考据学无疑是连接中西古今学术的一座桥梁,是传统学术中最具现代眼光的治学方法,故推崇者甚多。然彼时的史学界,除了上述主张外,还有不少学者致力于引入或构建新史观,强调史学为社会服务。常乃惪的生物史观便是在这种学术生态中应运而生的。
何谓史观,常乃惪作出狭义和广两种界定:“广义的史观,包含人类对于宇宙、物质、精神、认识力、种种世间根本问题的考虑,这是属于神学、哲学和各种自然科学的范围……狭义的史观就是人类对于人类自身造成的史迹的理法的考虑。” 常乃惪:《历史哲学论丛》,《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38页。常乃惪所讲的“史迹的理法”即历史发展的规律和法则。早在1902年,梁启超已提出史家的职责在于寻求公理公例,探明其中的因果关系。常乃惪从生物史观的角度思考社会的演进和变革,“像生物个体的有机结构一样,社会集团也有分工的组织趋向,所以用智慧考虑自己过去的史迹,探索指导自己生活的原理” 常乃惪:《历史哲学论丛》,《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37—238页。。这种对以往“史迹”的思考所获得的原理就是史观。常乃惪认为史观与思想文化一样,本身就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时代改变,社会更新,史观也会随之改变。生物史观的形成是在与以往哲学理论的论辩中得来的,具有很强的批判性。
首先,常乃惪批判地吸收了国外生物学理论。民国学者对进化论的引入,从来不是简单的复刻,而是带有新的加工和创造,这在常乃惪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达尔文《物种起源》的核心观点即“自然选择的作用,必然在于选取在生存斗争中比其他类型更为有利的那些类型,因此,任何一个物种的改进了的后代,在每一系统阶段内,总有排挤及消灭它们的前驱者和原先祖型的趋向” 达尔文:《物种起源》,新世界出版社, 2007年,第91页。,也就是生物受外界环境的影响,其内部本身会有产生淘汰机制,产生新的机能以适应环境的变化。《物种起源》传入中国后,严复将其与斯宾塞所宣扬的竞争与淘汰的学说相结合,形成了新的历史观,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说法解释社会的发展。梁启超吸收这一观点,称中国社会“不优则劣,不存则亡,其机间不容发” 梁启超:《天演学初祖达尔文之学说及其略传》,《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三》,中华书局,1989年,第79页,。此后,章太炎将拉马克的学说融入进化论解释人的发展 陈蓉霞:《进化的阶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54页。。而常乃惪则与上述学者所强调的“竞争性”和“个体性”不同,更加强调达尔文思想的社会性。他称:“生物在生存竞争上,越是组织复杂的,生活的能力越强。”即生存进化论不是针对个人的需求提出的,它面对的是人类社会,人类社会是一个整体,应当将达尔文的生物法则置于社会整体的发展之中探究其指导意义。他认识到达尔文过于强调生物的竞争性,未关注到生物有机生长的状态和各组织之间的相互作用。因此常乃惪虽赞成达尔文从生物进化和演变的角度分析生命的发展,但认为“生存竞争”之说还不足以揭示生命的真正意义,宣称:“生命的基本要求不是生存,而是发展,而是扩延,而是充实,只有在这个意义上生命才有步步演化的可能,才有跳出个体范围而建筑集体生命的倾向和事实。” 常乃惪:《生物史观研究》,《常燕生先生遗集》(二),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989页。达尔文的理论仅仅探讨了个体生命的形成和生物发展过程中对于资源和环境的竞争,却忽略了生物的社会性和集团性,个体生命在发展成熟以后必然会走向集体和统一。
常乃惪还批判性地吸收了赫胥黎、斯宾塞等人的思想,提出应当建立有组织的社会群体。赫胥黎区分了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异同,自然界的发展符合生存竞争和自然选择,但人类社会却充满了道德的诉求。有学者将之概括为“要求每个人不仅要尊重而且要保护他的伙伴,以此来代替、推开或践踏所有的竞争对手” 陈蓉霞:《进化的阶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93页。。常乃惪吸收了这些思想,并将人类社会的生产和生物的进化完全落脚于文化的建设以及国民性的培养中。就斯宾塞而言,常乃惪虽认同他将“进化”理念运用于宇宙间的观念,但不认可其中的机械唯物主义。
常乃惪将整个人类文明纳入生物史观中进行思考。他认为人类文明的发展与生物进化的历程一样,单细胞生物突破个体生命的限制,形成复细胞生物,拥有了更强大的适应力和对外界的战斗力。人类文明也是如此,突破个体的限制形成家族,打破家族的限制形成部族,在征战和交流中最终形成一个更加紧密的组织形式——国家。这类似于生物由简单到复杂,由单细胞的生命体到复细胞生命体的变化过程。
其次,常乃惪对近代物理学的借鉴,为生物史观提供了重要论据。近代物理学对清末民初中国学者认识世界产生了较大影响。早在谭嗣同撰写《仁学》之时,就“吸收了近代化学和物理学的一些思想” 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311页。。严复在创立近代中国资产阶级哲学时,积极引入牛顿的力学理论。此后孙中山、章太炎都以牛顿物理学的观点来解释万物的本质及运行法则李锦全:《试论近代中国资产阶级哲学矛盾的两重性》,《李锦全文集》(第3卷),中山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49—150页。。新物理学理论的提出颠覆了19世纪经典物理学的理论,特别是发现构成物质的最小单位并非原子,物质产生于电荷间的相互作用,电荷间的组织形式决定了物质的性质,这便打破了以往对物质本体的认识。如傅统先所述:“新物理学已告诉我们所谓原子核也好像原子一样有负电子绕着质子(proton)而运行。那末,原子核的质量也只是一种运动所发生的影响范围而已。无所谓内容,无所谓本质。因此,物质的质量在实在上是不存在的。于是物质只剩下了一种极细微的粒子极速度的运动。” 傅统先:《现代哲学之科学基础》,《傅统先全集》(第一卷),山东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398页。由此,常乃惪指出:“关系是一个复杂的名词,内容包含数量、体积、位置、运动……等等性质,所有这些都不能分析来看,必须将这一切关系合为一个总关系,也可以叫做结构或组织,才能够决定这个物质的性质。” 常乃惪:《哲学的有机论》,《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70页。常乃惪看到对关系的探究可以代替对物质本质的探讨,物质内部的结构与关系决定了物质的本质及性質。在对世界的探索中,材料问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材料的安排、配合、组织、排列和结构,材料间的关系构成了物质的性质。常乃惪认为整个世界是有机的、变动的、相对的,应当用“综合”的、“整体”的眼光去认识它,宇宙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个固定。可见,常乃惪的历史哲学已完全摒弃了机械唯物主义的思想,并将物质、思想及整个宇宙带入了一个“动”的体系中。
至于常乃惪生物史观的要义,可以概括为以下四点:
首先,生物史观是“从生物学的观点来看人类的历史” 常乃惪:《生物史观与社会》,《常燕生先生遗集》(二),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503页。。“生物史观”又称“社会有机论”或者“社会达尔文主义”,因为它是从达尔文的生物演化论来说明社会及历史的现象及动因的。生物史观认为社会的构成是由于生物的关系,与生物个体一样,社会也具有以下六种现象:社会能生长;社会有分工的作用及分工的结构;社会各部分亦相互依赖而存在;社会之有个人,犹个体之有细胞;社会解体之后,个人仍可存在;社会亦有营养系统(经济)和管理系统(政治) 常乃惪:《生物史观研究》,《常燕生先生遗集》(二),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861页。。一言以蔽之,用生物学的原理可以说明历史的一切现象和动因。常乃惪为什么要用生物史观研究历史呢?他这样说:“人类既然是生物之一种,其一举一动当然不能不受生物学公例的支配,由此而产生历史,自亦不能超出生物学公例的范围,这是我们所以要用生物学的观点来解释历史的一个粗浅的理由。” 常乃惪:《生物史观与社会》,《常燕生先生遗集》(二),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504页。
其次,常乃惪提出应当忽略对所谓本体的思考,而重视对“关系”和“组织”的探究。常乃惪明确表示应当用关系的观点来代替本体的观点,用结构的观点来代替实质的观点。他特别注意到结构关系的问题,反对分析一切孤立的系统,并将此称为“主客双容” 常乃惪:《哲学的有机论》,《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63页。。他认为对世界的探索应当以关系为基础,从现象所呈现的关系和相互作用之中思考世界变化发展的运行规律。原子不是物质运动和社会发展的动力和本原,社会发展的过程中先有关系,后有物质。
再次,常乃惪提出应以“变动”的眼光看待万物的运行轨迹。他认为从传统的哲学到有机哲学,对事物本质的探究经历了由“存在”到“不存在”的思考过程。从有机哲学的观点来看,世间万物均有其共同的关系或属性,称为“变” 常乃惪:《哲学的有机论》,《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80页。。这种属性究其本质是一种组织和关系,一旦改变,物质也会发生根本性质的改变,整个宇宙都是运动、发展、变化的。因此事物无法抽象出一个不变的“存在”,其“本体就是‘无常”,世间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在这种意义下,‘本体和‘存在都被否决了” 常乃惪:《哲学的有机论》,《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80—81页。。这是常乃惪哲学思想中比较重要的观念。
最后,常乃惪认为事物的发展不是否定之否定的发展,而是在肯定之中包含着否定。他指出:“存在的发展是存在的肯定,同时也就包含着存在的否定。” 常乃惪:《哲学的有机论》,《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84页。但他并不认同黑格尔所谓的“辩证的发展”。存在与不存在不是肯定和否定的关系,根本区别是在其组织的方式上。组织若变了,质和量都要随之而变。当存在的组织方式改变时,存在本身必然会改变,因此存在的发展也就是向组织的更高的路上去发展。由单细胞集合而成为人类个体,组织的程度高了,存在的意识也就越丰富,“这样的发展并非切断前后际存在的连系,这不是存在的否定,而是存在的更积极的肯定” 常乃惪:《哲学的有机论》,《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85页。。
常乃惪的生物史观虽从生物学的观点看待历史,但却从生物学升华到了哲学的层面。他的史学理论也随之具有了浓郁的哲学思辨色彩。
二、从记述之学到有意义之学
抗战爆发后,常乃惪的学术旨趣转入哲学,他对理论的探索逐渐超越了历史学的边界,既从历史中反思过往,又在哲学上认识历史的价值和发展方向。用常乃惪的话来说:“哲学是思辨之学,但是凭空构想的思辨,不如从客观的事实材料中去发展思辨,所得结论较为踏实……历史是记述之学,但是一味从故纸堆中去钻取材料,而不加一点思考的作用,这样的历史,也难免玩物丧志之讥。” 常乃惪:《历史哲学论丛》,《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15—216页。可见,常乃惪是一位具有高度理论自觉的史学家,他致力于构建一个关于史学的理论体系,即“从生物史观进展到哲学的有机论,从历史相对论进展到历史认识论,两种理论渐渐可以结合成一个系统了” 常乃惪:《历史哲学论丛》自序,《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12页。。常乃惪在以下三个问题上展现出史学理论上的造诣:
第一,史何以成为“学”。梁启超曾说:“中国于各种学问中惟史学为最发达,史学在世界各国中惟中国为最发达。”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0页。这大概反映出20世纪初中国史家思考传统史学时的普遍认识。但在常氏看来,动辄谈论“史学”,混淆史书与史学,是一种认识上的误区。这就如同把植物本身当作植物学,同样是不可取的。他不赞成梁启超等学者“往往把某一个历史著述发达的时代就称之为史学发达的时代” 常乃惪:《历史哲学论丛》,《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21页。。常乃惪认为单纯的记录现象不能称为“学”。他对于“学”提出如下要求:“所谓学者,必须对此事实现象加以理解,加以吟味,加以研究,甚或组成一个系统,这样才能称之为学。否则便是单纯地诉之于记忆而不诉之于理解,在理不得称之为学。” 常乃惪:《历史哲学论丛》,《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22页。可见,有无史家之理解才是区分史书与史学的关键。以这个标准衡量传统史书,能够称得上“学”的便少之又少,其中一大部分仅能视为历史记录或汇编,而非史学。总之,“必须对于历史这一件整个的事实加上点理解作用,才能叫做史学” 常乃惪:《历史哲学论丛》,《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25页。。
常乃惪指出,还有三种虽与史有关却非史学的学问。其一为史论或史事批评,即对于历史上个别事件加以主观评论,可以说是史学的先导;其二是历史考证,在史料的搜集鉴别上有功劳,只能叫做史术;其三是历史方法,亦为“史术”而非“史学” 常乃惪:《历史哲学论丛》,《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24—225页。。常乃惪论史与章学诚颇有暗合之处。章学诚云:“整辑排比,谓之史纂;参互搜讨,谓之史考;皆非史学。” 章学诚撰,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卷5,《浙东学术》,中华书局,2014年,第607页。其目的皆在求史学之意。与常乃惪同时期的史家刘咸炘也说“博杂之考据家,专以考事为史学,亦只为拾骨之学” 刘咸炘:《治史绪论》,《推十书》(增补全本)己辑,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238页。。于常乃惪而言,史学应当以揭示历史真相为基础,但却不必偏执于历史真相的追求,史学是历史事实与史家精神的结晶,既有对历史事实的记载,更蕴含史家哲学性的思考,其关注点还在于现实而并非只是历史本身,其目的在于推动社会整体性的改革和变动。萧鸣籁亦有与常乃惪类似的观点:“史之成立要素有三,(一)须有某种活动客观上的存在,即事迹的本身;(二)须有某史家或某记录家对某种活动热力的遗留——载记,即事迹之记录;(三)须有吾人今日之环境感触情感在前人热力的遗留中交感互应。” 萧鸣籁:《史与史学及史学史》,《国立中山大学研究院文科研究所历史学部史学专刊》,1937年第2卷第1期。历史之本体、史籍之记载、史家之感受与理解才能称之为史学。常乃惪如此重视史之为学的论述,说到底是因为他看重史学的思想性而非记录性。
第二,史学是时代命题,映照一代思想。承上所论,常乃惪认为史学绝不是对历史资料的考证,也不仅限于对历史真相的追寻,史学是史家思想的输出。历史学家之任务犹如高明的摄影家“以其手腕加入种种配景剪裁的工夫,始能成为杰作” 常乃惪:《历史哲学论丛》,《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60—261页。,而决定“配景剪裁”的仍是思想。常乃惪一贯主张,史学熔铸了史家对现实的思考,须凸显史家的思想。他对“思想”一词有高妙的解释:思想是“流行于社会的东西”;“思想必须是系统的,而决非冲动的”;“一种思想就是一种新的对于宇宙、人生或社会的见解,它的意义是普遍的,而非局部的”。若从生物史观的角度定义思想,则“思想就是一个有机社会的集团意识的反映,具体地说,就是一个部族、一个民族或一个国族所铸成的特殊集团性格的表现” 常燕生:《关于思想》,《国论》,第2卷第7期,1937年3月15日。。研究历史应当用发生学的方法和态度“把整个历史的构造进程,从原始事实起,经过种种演化的阶段,以至变成了我们眼前所见的历史为止,一层一层剖析起来。只有用这个方法,才能使一般历史学生知道一部历史是怎样构成的,其中含有多少主观的成分” 常乃惪:《历史哲学论丛》,《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34页。这番话中已体现出常氏对史学之思想性特征的把握。倘若加以思想的回溯,不难发现常乃惪的理论中渗透着意大利学者克罗齐的思想。
民国时期,克罗齐的《历史学的理论与实际》传入中国,引起常乃惪、朱謙之、雷海宗等人的重视。雷海宗翻译《克罗齐的史学论——历史与纪事》,介绍克罗齐的哲学思想。常乃惪亦推崇克罗齐,称“一切历史均属于现代的,创造的,过去者早已过去,决不能还原” 常乃惪:《历史哲学论丛》,《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60页。,附和了“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 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和历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4页。的理论,以此来对抗新考据学派的治史方法及观点。他认为历史学家对历史的构造本身是一个生产思想的过程,这个过程可分为四个阶段,即“(1)原始的事实,(2)由事实变为史料,(3)由史料整理为史实,(4)由史实组织成历史” 常乃惪:《历史哲学论丛》,《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34页。。在他看来,历史是一个变动的过程,对历史的解释也不是不变的,前者是说历史在时间上是发展的,后者则侧重于思想的推演。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常乃惪主张史家对历史事件的记录与解释总会随着社会的变动、思想的涌动而呈现出不同的样态。从生物史观出发,常乃惪把过去的历史划分为三个阶段:传奇化的历史(又称艺术化的历史),以求美为主,充满了浪漫化的矜奇夸大色彩;教训化的历史(又称伦理化的历史),以求善为主,充满了说理色彩;考证化的历史(即合乎科学标准的历史),以求真为主,要把历史做成没有主观感情的照相机 常乃惪:《历史哲学论丛》,《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28—230页。。以今日眼光观之,这样的三阶段说次序井然,不免有过于整齐之嫌,但我们却不能不对常乃惪生物史观下的史学阶段论表示一种理论上的钦佩。
第三,史学须表现一种意义。常乃惪研究历史、探求史学,目的是影响现实社会,为自己的政治理论寻求历史的依据。关于历史家的使命,常乃惪有过一段名论:“伟大的历史家其任务决不仅以搜求史料为满足,历史家之任务在能接受时代的潮流,以其个人伟大的天才与社会心灵相互渗入,反映社会之要求,并进而指导社会的新趋向。根据既成的诸多史实,以其天才加以联系,组成一完整的系统,使史实与史实间配合成一周密的体系,由此体系表现一种意义,能如此者谓之历史家。” 常乃惪:《历史哲学论丛》,《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60页。这里所说的“意义”,才是常乃惪史家论的“题眼”。所谓“意义”,既含括了前面所讲的史学思想性论述,也指向了史学研究的现实诉求。
循此而观传统史著,常乃惪认为《史记》远高于《汉书》。《史记》中所体现的创见与情怀,不仅是对史实的叙述,其中更有对社会的洞察及感悟,“太史公根本就不是在写历史,他是在写他的哲学”。《史记》原称《太史公书》,便是和《庄子》《孟子》《淮南子》《吕氏春秋》等书的撰述宗旨一样,在记载历史的过程中,阐释对古今衍变的态度与看法。常乃惪认为司马迁一生都在践行孔子的思想与著述理念。孔子作《春秋》,“是著述,不是记录,是创造,不是抄袭,是要发挥微言大义,不是单为鲁国做起居注,所以是哲学,而不仅是历史。太史公的《史记》正是仿《春秋》此物此志而作” 常乃惪:《历史哲学论丛》,《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17页。。但常乃惪也认识到,司马迁之所以没有像老子、庄子、孟子、荀子一样,以历史为依托,阐发自己的历史哲学,正体现了他的高明之处。常乃惪的上述种种言论及其背后强烈的思想底色,无不彰显着他对历史学的哲学思考。
三、生物史观解喻下的文化与社会
常乃惪的学术研究以文史为主,“他无意于支离破碎的考据之学,而要建立一个系统整然的历史哲学” 黄欣周:《编者序》,《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2页。。他构建历史哲学的目的即在于思考社会运行的因果和法则,因此只有将社会和历史紧密结合,才可以体现常乃惪历史哲学的意义与价值。换而言之,一种史观的价值不仅取决于它的哲学水准,还要看它在历史解喻上的成绩。常乃惪的《中华民族小史》《中国文化小史》《中国思想小史》等,其中无不浸润着生物史观的理念,践行着哲学有机论的研究方法。
常乃惪将人类历史的兴败与文化的盛衰紧密相连,在文化研究上下过很大的工夫,取得的成果也较丰硕 顾友谷认为不可将常乃惪的生物史观等同于文化史观。见《常乃惪学术思想述评》,云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32—133页。笔者赞同此说,但仍应看到,常乃惪确乎强调文化因素,将民族精神、国民性等文化内容视为决定各民族发展的关键,文化的盛衰影响了社会的运行阶段和发展程度。。他界定文化是“从学术思想到饮食起居全部的生活状态的抽象名词” 常乃惪:《中国文化小史》,《常燕生先生遗集补编》,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5页。。常乃惪进而将中国文化的发展历程分作八个时期:自太古至西周;春秋战国时代的宗法社会破裂后文化自由发展时期;秦汉大一统向外发展时期;魏晋六朝民族迁徙,印度新文化输入时期;隋唐两代民族同化成功,新文化出现时期;晚唐五代宋朝民族能力萎缩,保守思想成熟时期;元明清三朝与西方文化接触,逐渐蜕新时期;晚清以降大革新时期 常乃惪:《中国文化小史》,《常燕生先生遗集补编》,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10—11页。。这便是常乃惪勾勒的中国文化史的轮廓。
在生物史观的指导下,常乃惪提出了一个新概念“文化病”。撮其大要,乃在于文化虽是民族的榮光,但有时文化也会成为一个民族发展的障碍。他形象地指出:“人类社会之产生文化正如古代巨大的爬虫类动物之发展巨大的骨骼与甲皮一样,在当初是为保护支持生命而设,但发展过度之后,反变成了生命的障碍。”他从中西方历史上总结民族盛衰之迹,得出的结论是“一个种族在野蛮时代是很强的,一到沾染了文化之后,便愈变愈弱”,直至灭亡。他对此进行了解释,即历史文化是有机的,而一切有机现象都不能超出少壮衰老的规律,文化愈发达,最后反倒“成为一单纯理智发达而行动能力缺乏的社会,此社会即有灭亡的倾向” 常乃惪:《历史哲学论丛》,《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363—364、364、368页。。他甚至提出医治“文化病”的良药只能是野蛮。常乃惪的这番文化论调,在当时是一家之言,在今天看来却近于奇谈怪论。个中缘由,当从时代的学术氛围和个体差异中寻求。笔者以为,常乃惪“文化病”学说,是对近代中国落后沦亡的一种回应。常乃惪是在用生物史观解释中国何以拥有灿烂悠久之文化,却在野蛮的列强面前不堪一击。他的理想是运用生物史观理论,呼吁国人吸取域外文化,以文化的“换血”应对世变。
除了文化,常乃惪关于社会的产生与发展的论述也颇能表现其生物史观的特点。生命出现于地球之上,宇宙间就增添了一件事实,就是社会。至于社会的形成,常乃惪说:“与其说社会的成立是靠心灵作用,不如说由于细胞的理化的本性还较为切合些。” 常乃惪:《哲学的有机论》,《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189页。他反对一般心理学家和社会家的观点,认为社会不是人类特有的,也不是高等心理机构的生物创制,“从单细胞生命的细胞接性中已可说明同种生物有喜欢团聚的根性,这就是生命社会性的起点。从这个起点出发,生命在演化的途程上一步一步扩大了社会化的范围,加强了社会化的程度” 常乃惪:《哲学的有机论》,《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197页。。常乃惪将人类的社会性归结于生物属性,个体生命是由单细胞生物不断衍化而来的,但生命体的发展不会止步于此,个体的人也将如同单细胞生物一样,会进化成复细胞生物,即结合成一个更紧密的团体——社会。社会的发展是由简单到复杂,不断加强其竞争力和生命力的过程。生物的社会性是与生俱来的,社会性的发展是生物生长和生存的规律性状态。
常乃惪将社会的出现与发展分为九个步骤:第一步为单细胞中聚集多个细胞核;第二步是由许多单细胞聚集在一处,协同生活,但其组织非常松散,各分子间的连带性还不强;第三步由许多细胞组成一个个体,但其组织、功用、形状都不稳定,如腔肠动物;第四步是个体的组织固定化,细胞与全体的连带关系日渐紧密,随着组织之分工而专门化,但部分脱离全体以后仍可以独立存在;第五步为个体已经完全固定且分工化,犹如一个精密机器一样,一切高等生物都属于此类;第六步是人类社会生活的初基,出现了亲子同居关系;第七步由亲子之爱发展成亲子同居的家庭生活;第八步则是超过家庭的狭小范围,进入群栖生活;第九步也是生命的最高阶段,一个有组织的集体社会出现了 常乃惪:《哲学的有机论》,《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190—196页。。上述九个步骤又被常乃惪归并为四大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从单细胞生活过渡到复细胞个体生活的阶段,如海绵、腔肠动物等;第二个阶段是复细胞个体的完成阶段,无脊椎动物的大多数和有脊椎动物的一部分皆属之;第三个阶段是从复细胞个体生活到社会集体生活的过渡阶段,从有了护子行为的下等无脊椎动物起,到一切次社会性的昆虫、鸟类、哺乳类止;第四个阶段是社会集体生活成立的阶段,昆虫类中的白蚁、蚂蚁、蜜蜂、鸟类中的白嘴鸭,哺乳类中的海狸,以及我们人类,都属于这个阶段。” 常乃惪:《哲学的有机论》,《常燕生先生遗集》(一),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197-198页。基于此,常乃惪从结构和组织的角度出发,将人类社会的发展划分为血族社会、部族社会、民族社会及国族社会四个阶段,从生物史观的角度提出建立国家的必要性。常乃惪称:“国家并不是一副机器,机器是一成不变的死物,国家则有起源、生长、衰灭、死亡、分裂、再生种种生物的现象。所以国家应该是一个生物,是一个有机体,我们应该从生物学上找出支配它一切生存发展的原则来。” 常燕生:《从生物学观点上所见的国家》,《国论》,第1卷第9期,1936年3月20日。常乃惪以生物史观分析社会的产生,并以生物界的生存原则凝视国家的治乱兴衰,再一次佐证了他的学说归宿乃在于经世,与书斋里的学者论道是大不相同的。
常乃惪是拥有敏锐学术眼光的史学家、思想家、社会活动家。抗战军兴,常乃惪积极参与文化与学术领域的抗争,并取得了显著成绩。生物史观是一套相对完整的历史哲学体系,是在与现实的互动中逐渐完善的。常乃惪引入生物学的理论,从人类社会的生物性观察人类历史,将“动”与“变”作为探究历史发展的视角,积极推动学术和社会的变革,不愧为民国时期启蒙和救亡运动的一种新尝试。然而常乃惪开启的文化运动却未能取得成效。与彼时的许多学者一样,他迫切要求在新思想和新理念中寻得救亡图存的良方,但又难以在动荡的时代全面地认识世界。常乃惪将文化改造看作核心内容,无法进一步推动社会的变革,反映了民国时期学者救亡的努力与局限。
Dialogue between History and Biology:A New Exploration of Chang Naide's Biological Historical Perspective
Chen Jiaojiao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Chengdu 610066,China)
Abstract:
Chang Naide critically assimilates ideas from biology, physics, and thinkers like Huxley, forming a distinctive biological historical perspective. The essence of Chang Naide's biological historical perspective includes four points: viewing human history from a biological perspective, emphasizing the exploration of "relationships" and "organizations," adopting a dynamic perspective on the operation of all things, and recognizing that the development of things involves affirmation within negation. While this perspective regards history from a biological standpoint, it transcends to the level of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 Chang Naide argues that mere recording of phenomena does not qualify as history; history involves posing questions for the era, reflecting the prevailing thoughts, and expressing a meaningful essence. The value of a historical perspective depends not only on its philosophical standards but also on its achievements in historical interpretation. Chang Naide's stage theory of Chinese cultural history, the "cultural malady" theory, and the theory of social generation effectively reflect the characteristics of his biological historical perspective. Although Chang Naide views cultural transformation as a core element, it falls short as a new attempt during the enlightenment and salvation movement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unable to drive societal change and reflecting the efforts and limitations of scholars during that period.
Key words:Chang Naide;biological historical perspective;historical theory
[責任编校 解 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