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与反抗
2024-06-05李湘云
李湘云
[摘 要] 《鸽翼》是亨利·詹姆斯后期最重要的三部作品之一,作者通过塑造米莉这位女主人公的人物形象,分析她经历荒诞并且反抗的过程,从始至终米莉一直在不遗余力与荒诞抗争,即使受到死亡威胁但仍然热爱生命、渴求爱情,直到最终生命消逝。本文将从加缪的荒诞哲學视角出发来分析米莉所生存的世界的荒诞因素,以及她做出的反抗和自由选择,理解亨利·詹姆斯对人类生存与抗争问题的深刻思考。
[关键词] 《鸽翼》 荒诞 反抗 米莉 自由选择
[中图分类号] I106[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6-0019-04
《鸽翼》是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最后三部曲”中的作品之一,该作品主要讲述了身患绝症而又继承巨额财产的美国女孩的爱情旅程,并且在荒诞的现实世界中依旧热爱生活与命运抗争,做出自由选择的故事。本文将从加缪荒诞哲学的“荒诞理论”和“反抗理论”视角出发,从中去感受米莉这位勇于与荒诞抗争并且做出自由选择的女性形象。
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阿贝尔·加缪(Albert Camus)认为有五种因素会让人感到“荒诞”:厌烦机械的生活;时间带来的生命的流逝感;异己感,个人的孤独感,与他人无法沟通形成与世界之间的割裂状态;死亡,死亡的未知带来的恐惧感以及对生命的热爱和即将走向死亡之间的矛盾;有限性,个人对自己能力与所拥有一切的怀疑。加缪认为荒诞是伴随人们一生的,并且荒诞不可消除,人们不应该试图消灭荒诞,而是应该寻找恰当的方式反抗荒诞。
一、荒诞
“荒诞”意为“不合曲调”或者“无意义”,由此可见荒诞是对人感觉的一种判断,是人生活在世界中的感受,而这种感受往往是不和谐且不协调的,是非理性且无意义的。在阅读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鸽翼》的主人公米莉处于荒诞的生存状态中,她在人生最美好的年纪却身患重病,要面对死亡以及死亡所带来的恐惧感。孤独感和与他人的无法沟通,对外界的不信任与缺乏安全感让她与世界处于一种隔阂的状态,就是加缪所说的“异己感”,并且对自己的能力和所拥有的一切陷入怀疑。作品中米莉也常常提到自己活着的荒诞,她生活中的荒诞来自即将面临死亡却仍旧热爱生命的矛盾;与世界割裂的异己感却想融入世界,渴望他人理解之间的矛盾;对自己能力有限性的清晰认识。
1.对死亡的恐惧
米莉的亲人都早早去世了,只留她孤身一人,这时的她拥有巨额财产,正处在人生中最美好的年纪,米莉本应该是充满生命力的却不得不面对死亡。死亡这个事实是她不愿提起的,她并不愿意向外人透露和谈论自己的病情。当米莉邀请凯特陪她去见卢克医生的时候,米莉请求凯特要帮她保密自己生病的事,当与医生谈论完病情之后,凯特询问米莉的情况,米莉闭口不谈。这不仅仅是因为米莉不想让别人给予她同情,而是因为别人的询问让她感到死亡的恐惧。当马克勋爵问她 “你真的不太好吗”的时候,米莉低着头不说话,死亡在米莉的耳边不断被提起只会让她坠入崩溃的深渊。因为对死亡的惧怕使得她拒绝面对这个话题,就像凯特提到的那样,她不希望别人打探她的病情,也不想让别人闻到她身上的药水味,从这些表现中我们可以看出米莉自身对死亡是恐惧的,她闭口不谈这个问题也是从心理上逃避死亡带来的恐惧感。
当她的病情不能得到很好地控制,死亡是一个事实又不得不摆在眼前的时候,米莉虽然表面上闭口不谈这个问题,实则她心里是非常在意的。她也恨命运的不公,让她在本该享受生命美好的时候面对死亡,这恰恰是荒诞的。当她在马克勋爵的带领下看到那幅画的时候,米莉受到极大的震撼,流下了泪水,因为画中的女人与米莉极其相似,唯一不同的就是“她是死的,是死的,是死的”,在这里作者连用三个“死”是因为米莉在看完这幅画后发现至少自己还是活着的,还能够在剩下的时间里做想做的事,去热爱生活,去追寻爱情,构建人生的意义与价值。这种荒诞感正是因为即将面临死亡与她依旧热爱生命之间的矛盾所产生的。
2.与世界的割裂感
加缪所写《局外人》中的主人公默尔索就是一位对世界有着割裂感的人物形象。这种感觉不仅仅来自他的孤独感,母亲的去世让默尔索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身一人,世界上再也没有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了。朋友的背叛,与老板同事之间的利益对立让他很少与人们来往,这让默尔索感到“异己感”和割裂感,他无法融入人群中,也不被外界所理解。默尔索作为唯一清醒的局外人是因为他看透了生活的真相与本质,他选择与荒诞对抗,做出自由选择,选择站在荒诞的对立面,这是那些努力适应荒诞循规蹈矩生活的人不能理解的,没有人能够和他进行精神灵魂的交流,他是孤独的。
米莉感觉自己与世界处于一种无法融入的割裂感之中,就是加缪所说的“异己感”,造成这种异己感的原因与《局外人》中默尔索的原因是相似的:是因为孤独,没有知心的人可以交流的孤独感。在故事开头我们就了解到米莉身边是没有亲人的,她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周围也没有其他亲人的陪伴。这种举目无亲的情况就会让她没有依靠,从而产生对世界的割裂感与孤独感。在到达伦敦之后,即使米莉身边有了很多人,她仍然觉得自己与周围人是陌生的,无法很好地融入人群之中,周围的人们都是千篇一律,平淡无奇的,从而抵消了原本应该有的亲密温馨的关系。在参加劳德夫人晚宴的时候,纵使周围的环境氛围是喧闹愉快的,可米莉觉得周围那些人的一张张面孔是陌生的,人们欢乐的笑声,按动的铃声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杂音。米莉感到自己处于一种孤独的状态中,她害怕死亡,非常在意自己的病情,不愿与他人倾诉,也不愿与他人敞开心扉。米莉不想让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了解自己的病情,就算好友过问她也闭口不谈。在看完医生米莉又找到活下去的勇气后,她内心的想法是:“她越往前走,越为自己独自前来而感到高兴,因为没有人会希望陪她一路狂奔,凯特·克罗伊和苏珊·谢泼德都不会”。[1]对于米莉来说没有人是真正理解她的,即使是日常中最好的朋友也不会。所以“异己感”始终是伴随着米莉的,她独自享受着活下去带来的真正的快乐。
3.自身的有限性
加缪“荒诞理论”中的“有限性”是人对自身有限性的承认,人在荒诞中对自己的能力和所拥有的一切表示怀疑,承认自己在面对荒诞抵抗现实世界时的有限性。在《鼠疫》中,鼠疫高峰期,奥兰城每天有上百人死亡,郊外的焚尸炉昼夜不歇,烧得通红。死亡陰影中奥兰城人人自危。小说的重心在于医生里厄代表的一群人对于鼠疫的反抗。里厄医生“清醒”地知道自己多半会是个失败者,但仍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与鼠疫的搏斗中,他积极组织救护队,每天工作二十个小时,挨家挨户搜查尸体防止瘟疫蔓延,努力研究新的血清。朗贝尔受感召,放弃出逃,加入里厄、塔鲁的救援队。鼠疫杆菌永远不死不灭,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历时几十年,它能在房间、地窖、皮箱、手帕和废纸堆中耐心地潜伏守候,也许有朝一日,人们又遭厄运,或是再来上一次教训,瘟神会再度发动它的鼠群,驱使它们选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为它们的葬身之地[2]。里厄医生的行动不是寄望于一劳永逸地消灭鼠疫,而只是还不习惯总是看到有人死去。里厄医生等人在与鼠疫抗争的过程中认识到自身能力的有限性,鼠疫就像荒诞一样是不可能被消除的,但是在与鼠疫反抗的荒诞过程中能尽可能地去拯救更多人的生命,这是有意义的。
米莉常常对自己所拥有的东西表示怀疑,并且思考自身的有限性。米莉拥有的东西确实很多,她经常会询问别人自己拥有什么东西,当周围的人说她拥有太多东西的时候,米莉就会说道:“是啊,还能拥有多久”,死亡一点点向她逼近,她不断思考着自己在所剩的时间里还能做些什么,一旦死亡降临那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之后在劳德夫人举办的晚宴上,她把这个问题又向马克勋爵问了一遍,对方的回答是“可能不行”,她认为这个回复“不算很有表现力,但意义非凡”。从米莉与别人的这两次交流中就可以看出,虽然她年轻美丽并且富有,但她对自己是否有能力真正拥有什么、拥有多久是持怀疑态度的,也就是说,她承认自己在时间、能力上的有限性。然而,她内心深处又希望自己能拥有更多,渴望美好的生活与长久的生命,可这些渴望恰恰在绝症与死亡面前是不能实现的。因而,自身有限性和内心渴望的矛盾也让她感到荒诞[3]。
二、反抗
加缪认为荒诞是不可被消除也不能被消除的,因为荒诞与幸福都是大地的宠儿,两者是同在的。但是加缪提出了“我反抗,故我在”的观点。虽然荒诞是伴随人的一生,是不死不灭的,但是我们可以采取适当的方法与途径来反抗荒诞,同自己的命运抗争,做出自由选择。我们不可以屈服于荒诞,而应该在反抗中重新构建自己生命的意义与价值。
1.热爱生活
对抗荒诞的方式之一就是希望,热爱生活。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这样写道:“我把西西弗留在山脚下!我们总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负。而西西弗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唯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以为,西西福是幸福的。”[4]神就是为了让西西弗受到惩罚,让他每天做着不可能完成的工作,在这种情况下西西弗找到了与诸神和荒诞对抗的方式,那就是热爱生活,有希望。我们并没有看到西西弗因为身体的折磨而使他内心痛苦,西西弗的精神灵魂依然是鲜活的,他选择活下去,去享受当下的“存在”,与诸神象征的荒诞抗争。
在《鸽翼》中,米莉距离死亡的时间越近,她就越来越认识到自己生命的宝贵,就越要反抗死亡,在剩下的时间里重构与享受生命。当她到达布伦迪山口时,米莉的心理活动足以证明她对接下来在欧洲这段时间生活的向往,她想到如果自己真的要在这么年轻的时候不得不面对死亡,那么就应该在仅剩的时间里去尽可能地享受生命,去创造自己向往的生命状态。在旅途中她尽可能地去感受生命的美好,在伦敦的傍晚,她尽情地跳舞,讲故事,在这期间米莉忘掉了自己是一个身患绝症的人,她和那些健康富有蓬勃生命力的人是相同的,她感受到世界是美丽且充满朝气的,哪怕米莉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她还是用心去感受每一处风景。她着急抓住所剩的时间,就像西西弗那样,身体上的折磨和病痛并不能阻碍她内心那个追寻与热爱生活的灵魂。
这趟欧洲之旅不仅仅是米莉对死亡的反抗,她更想融入这个世界,融入周围的人群中,打破自己与世界的割裂状态。米莉更在乎的是“人”,是对“异己感”的反抗。她想融入人群,渴望与别人交谈来缓解自己的孤独感,所以米莉十分渴望得到他人的关心,渴望获得友情与爱情,希望有人能够理解她,来缓解自己与世界的割裂感。米莉非常重视并且珍惜来之不易的友情与爱情,因为这淡化了她与世界之间的割裂感,让她感受到身边有人可以理解她,同她谈心。当米莉知道好友凯特与她之间的友情是带有算计和目的的时候,还是狠不下心与凯特决裂,因为她早已把财富这些世俗物质层面的东西抛之脑后,她想要得到的是人与人之间真正的精神交流。在与莫顿交往的过程中,即使在最后病情恶化即将走向死亡之际,她还是选择原谅莫顿,不仅仅是因为莫顿最后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米莉,而是这份爱情是米莉心中向往的,虽然这个过程的开始是带有欺骗性和目的性的,但那是她心中渴望享受的爱情。
2.与命运抗争
在《局外人》中,加缪塑造了默尔索这一敢于反抗荒诞,与命运抗争的人物形象。面对荒诞的现实世界,默尔索积极反抗,即使到死默尔索也没有向荒诞妥协,而是自由选择自己的命运,做出从容赴死的选择,默尔索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这个荒诞的世界进行抗争。作品《西西弗神话》中加缪重塑了“西西弗”这一形象,在西西弗的第二次反抗中,他一次次背着巨石冲向山顶,尽管西西弗知道石头会一次次地滚落,但他依然用自己的身体推着象征荒诞的巨石,因为“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东西……他知道他是自己岁月的主人……那岩石的每个细粒,那黑暗笼罩的大山每道矿物的光芒,都成了他一人世界的组成部分。攀登山顶的奋斗本身足以充实一颗人心”[5],西西弗在荒诞的世界中选择与荒诞抗争努力活下去。
米莉与命运的抗争,对荒诞的反抗也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在她看到那幅画后,经过与画中那位和自己极其神似女人的对比,让米莉意识到画中的女人已经死了,可自己还是活着的,米莉意识到她还可以在剩下的时间里去享受生活,做出对自己命运的自由选择,面对死亡她需要抓住生命的意义。不久之后米莉就从伦敦来到了威尼斯,如愿地生活在一座属于自己的城堡里——莱波雷洛宫(Palazzo Leporelli),这是米莉在生命最后阶段诗意的栖居地,这个城堡是承载米莉梦想的空间,除了宫殿有自己独特的美学空间内涵之外,米莉将自己的美与灵感与城堡相渗透,她赋予了城堡灵性,这是米莉心理空间的外延[6]。在宫殿中米莉感觉到放松,她常常独自坐在那里,静静地眺望着,看水浪不断拍打房屋的墙面,晚上在威尼斯的水路上泛舟享受着独特的水城生活。米莉不想离开城堡,因为城堡给予了米莉独特的生存体验,这让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淡化了对死亡的恐惧,让她同周围世界的联系紧密起来。同时在来到威尼斯之后,米莉的“异己感”也淡化了,在城堡中她可以完全静心掌握并且享受自己的生活,不用再去参加那些令人厌烦的嘈杂聚会,她只想见自己想见的人,渴望与莫顿之间建立亲密的关系,向莫顿表露自己的真心,渴望享受爱情。
在与命运的顽强抗争中,米莉同默尔索一样都展现了自己的自由意志。当从马克勋爵口中得知自己最好的朋友凯特和恋人莫顿接近她都是出于利益的算计之后,米莉默默將脸转向墙壁,心灵与现实的双重打击让她的病情急速恶化,而把脸转向墙壁也意味着米莉选择接受死亡,她清楚地知道以前她燃起生的希望和所追寻的友情与爱情只不过是虚幻的泡沫。在反抗荒诞与命运做斗争的过程中她超越了生死之间的限制,做出属于自己的自由选择,作者认为米莉尽管走向了死亡,但她在生命最后的时光中应该是幸福的,因为她摆脱了世俗物质层面的限制,在精神灵魂层面真正地享受过生命。
三、结语
米莉超越了传统中的美国公主形象,她拥有巨额财产,虽然渴望爱情但自尊自爱,虽然死亡对她是不公平的,但她仍旧在有限的生命中热爱自己的生活,去掌握自己的命运。米莉就像是一只鸽子,她拥有温暖的翅膀,即使遭遇算计与背叛仍然以博大的胸怀与爱心去包容身边的人。面对现实世界和人生的荒诞,米莉一直在抗争,虽然结局是死亡,但是在生命最后的时光中她与濒临死亡所带来的恐惧相抗争,淡化与世界的割裂感,打破自身的有限性,面对荒诞的世界做出自己的自由选择。亨利·詹姆斯通过《鸽翼》告诉人们虽然我们处于荒诞的世界中,世界也许是非理性的,但是我们可以面对自己的人生去反抗荒诞做出自由选择。
参考文献
[1] 詹姆斯.鸽翼[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8.
[2] 魏善浩.存在主义文学家在荒诞世界的自由选择——《鼠疫》对加缪“反抗哲学”的文化阐释[J].长沙水电师院学报(社会科学学报),1993.
[3] 黄月婷.荒诞与反抗——从加缪荒诞哲学视角分析《鸽翼》主人公米莉[J].文化创新比较研究,2023.
[4] 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M].沈志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5] 李军.加缪的“荒诞哲学”及其“文学化”[D].济南:山东大学,2008.
[6] 包薇.威尼斯的梦想空间:重读小说《鸽翼》[J].文学教育(上),2018.
(特约编辑 范 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