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批评理论视域下的沈从文的《街》
2024-06-05俞若彤
俞若彤
[摘 要] 20世纪60年代,“新批评”日趋没落,理论界认为它提倡的“文本中心论”难以应对当前“文化研究”和“大众传媒”的跨学科、脱离文本等特点的文学研究语境,陷入僵化的理论困境,但实际上,“新批评”的学术理念在应用到文学批评中时并不是如此僵化。本论文以新批评理论分析沈从文叙事性散文《街》意味悠长的阐释空间,并以此论证“文学本体论”在文学批评中的理论价值。
[关键词] 新批评 文本中心论 沈从文 《街》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06-0055-04
沈从文的《街》创作于1931年,是一篇带有叙事性的散文,散文开头只言“有个小小的城镇,有一条寂寞的长街”,毫无其他历史文化背景的前置性预设,就文本特点而言,适合新批评“文本中心论”理论视域进行纯文本分析。另一方面,《街》也体现了沈从文在20世纪30年代独特的“讲故事”模式特征,所谓“讲故事”模式颇似口头文学的书面化呈现。本雅明认为,口头文学本身具有代代相传的经验性特征,这种经验性质的文学看似不包含历史文化背景,但本身其实自然带有现实文化背景的预设,所以这篇叙事性散文就显出一种矛盾:对它的分析适用于文本中心论,却不得不关注到作者和当时时代的文化背景,这也就向我们展示了新批评视域下的文本中心分析在遇到某些具体情况的文学批评时不得不带有文本以外的内容,文本中心论并不是将文本视作孤立的存在,而是以文本为中心的前提下探索文本的无穷张力。
一、“新批评”理论的自我发展与理论转向
1.高扬“本体论”的新批评理论体系
在当下“文化研究”及“大众传媒”背景下,文本的内倾倾向遭遇着巨大挑战,如跨学科性的研究难免会将心理学、哲学、社会学等学科话语引入文本分析中,“文学本体论”的纯粹性大打折扣;此外,以短視频为代表的影视化传播媒介占据文化传播主潮,对文本改编而成的影视作品司空见惯,而在改编过程中的二次创作、影视化加工,使得“文本”的光辉减退。总而言之,面对当下社会语境,新批评其核心理念“文本中心论”似乎脱节于实际,但笔者认为,这些现象究其实质,是文本张力的外向化多重形式呈现。换言之,“文本”本身即具有无限阐释可能。
1941年,美国学者兰色姆出版了名为《新批评》的批评专著,梳理讨论了20世纪20年代以来瑞恰兹、艾略特为代表的几位“新批评家”的批评理论。在兰色姆心中,理想的诗歌批评家是“本体论批评家”,此后,他在自己的论文集《世界的形体》一书中反复阐发了一种他推崇的“本体论”批评主张,“本体论”的观点也被视为“新批评”的理论核心。兰色姆在《新批评》一书开篇中指出,“对新批评的讨论必须从瑞恰兹先生开始,新批评几乎就是从他开始的。”学界普遍认为,瑞恰兹和T.S·艾略特为“新批评派”的先驱。
瑞恰兹的前期作品对新批评产生了巨大影响,例如“指称性语言”“张力”“反讽”等耳熟能详的“新批评”术语,都出自其《文学批评》一书。艾略特早期批评作品中的某些观点为后来的“新批评派”所继承,例如他提出的诗歌理论。但到了其学术后期,艾略特却声称“切断文学批评与其他领域的批评是不可能的;无法彻底将道德、宗教和社会判断排除在外”。
兰色姆把作品视为“存在的现实”,首先为“文学作品”确定本体地位,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自己的文学批评观,他认为文学批评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定义和欣赏文学的典型价值和审美价值”,由此可见他拒斥文学以外的因素进入文学批评,但同时又承认“典型”的作用。他认为,“一首诗是一种具有局部肌质的逻辑结构”。“逻辑结构”是诗歌的概念内容,可以用语言加以转述,但是诗歌的“肌理”却如同“圣诞布丁”的“甜馅儿”,难以清晰、条理地分化。
“新批评”理论几个代表人物拔高“文本”的重要性,单纯从文本内部出发作文学批评,笔者认为,按照理论承续脉络,高扬“文学本体论”的“新批评”,是基于文本外部研究的文学理论,如现实主义文论、浪漫主义文论发展到顶峰自然而然产生的理论转向。“新批评”看似决绝地抛弃了除文本以外的研究要素,但是究其理论,其仍为外部研究留有余地,如艾略特自身在后期的理论转向;兰色姆的“肌理”说强调文学作品形式的决定作用。
其理论内部仍具有对“外部批评”的肯定,按照其理论逻辑,形成“诗歌语境”的是大量“意象”,但根据索绪尔的语言学研究,语言具有共时性特征,始终难以脱离当下的社会语境和作者的个人化语境,以至于在持久的历时性过程中,诗歌阐释会发生巨大变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第二代“新批评家”对本流派理论进行归纳,最终代表人物韦勒克和沃伦把文学批评分为“内部批评”和“外部批评”,不绝对否定“外部批评”存在的理由。总而言之,尽管新批评高度肯定“文学本体论”,但其理论内部并未忽视文本外部环境,其理论系统绝不能单纯地视为只有“语言”和“文本”的空中楼阁,所以笔者认为,在运用“新批评”理论时,不必刻意将“话语”扭曲为“语言”,也不必绝对拘泥于文本。
2.新批评理论的内生活力
尼采于《悲剧的诞生》一书中阐述了他的悲剧理论,影响了20世纪哲学中关于“非连续性”以及“暂时性”的概念建构。尼采把“存在”(being)看成是一个动态过程,即“becoming”“process”,就像是燃烧着的火焰一样;尼采认为,传统哲学压抑这样的变动观念,制造谎言掩盖世界的不确定性;事实上,尼采也是在追溯希腊的另一脉传统,强调变动的传统,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说,“世界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尼采认为艺术背后的原则是酒神原则,是游戏、变动、形成,是不稳定的、不统一的。
很多理论是主体先行的,以现实主义文论为例,其确定的主体,广义来说,为现实存在的客观外部世界。新批评主义文论本是为了突破主体束缚,将一直相对于外部世界、作者而言,处在“他者”地位的“文本”重新确立为主体。其较之之前的文学理论而言,同样是新视角的转变。尼采认为,每个人都要从特定的视角去看待世界,不要去追求普遍真理和客观知识,因为不存在这样的真理和知识。独立于视角而存在的绝对真理只能是幻象。自从柏拉图以来,哲学家们总是把人类产生的“新的认知能力”错误地理解为“新的事物出现在那里”,换句话说,许多新的发现都是源于人类“主观认知的进展”,是基于新的认知立场重新看待事物的结果,但解构主义对新批评的继承和回潮足以证明理论之间的连续性和“文学本体论”的内生活力。
二、自我预设的经典作家:沈从文理论先行的创作过程
1.沈从文的原创性自觉
沈从文是“京派”的代表作家,不仅在文学创作上著作颇丰,更创造性地提出了许多有价值的文学写作理论。他拥有清晰的先行写作理念,其笔下的乡土人生将人性之善、人情之美淋漓展现,作家主观感情的融入,使得“京派”小说带有浓郁的抒情风。沈从文讲求“使感情‘凝聚成为渊潭,平铺成为湖泊”的理性的节制,作品以散文化的笔调营造出柔曼哀婉的氛围,质朴圆熟,散发着强烈的怀旧气息。他以文化保守主义姿态,主动规避时代的主流话语,展现的是原始淳朴的乡土中国,或曰前现代的中国,而现代工业文明熏染下的城市及其中的人们,则作为和平宁静的乡镇及其中朴实善良的人们的相对立的人生,被纳入总体叙事框架,倾向在传统文化、民间文化中寻求解决之道。
沈从文对自身创作有高度的“原创性”自觉,具有在文学批评中自我阐释进而形成“前理解”,指导自身创作的意识。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首先是其蕴含的审美价值,其中最突出的是文学作品的“原创性”。为自己的作品预设“理想读者”,预设自我定位,是经典作家为自己的作品能够进入经典序列所需要做出的必然准备。毫无疑问,沈从文的这种自觉的文学批评意识和清晰的自我定位,在很大程度上敞开了理解、阐释其作品“经典性”的空间和路径。
2.沈从文的“讲故事”模式
沈从文是中国文坛一位独具特色的作家,以乡土回忆和都市自叙式小说登上文坛,又在1929年,以独具特色的“讲故事”的叙事模式创作的一系列小说,如《龙朱》《神巫故事之一》等,引起了文坛的广泛关注。在他《说故事人的故事中》,他用动情的笔触如此写道:“笔尖,走你的路吧,把你认为是故事的故事说完就好了”,表现出了鲜明的“讲故事”模式,因此,他也被苏雪林称为“说故事的人”,被叶圣陶称为“美妙的故事家”。就“講故事”而言,无论是西方还是中国,都有悠久的历史,而它兴盛的时期,自然是男耕女织的前工业社会,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论尼古拉·列斯克夫》中认为:“讲故事的人”身上都有丰富的人生经验,这些经验成为故事的材料,所以他们身上有大量可讲述的故事,而他们的作坊就成为远方故事和本地故事讲述的场所。沈从文出生在湖南湘西凤凰县,这里是少数民族和汉族杂居的地方,其中又以苗族为主。苗族口传文学特别发达,加之苗族生活在崇山峻岭中,连绵的高山、险恶的交通不仅阻挡了战争,同时也非常有利于口传故事的保存。尽管沈从文没有直接参与苗族人的生活,但他生于此长于此,听到许多关于苗族的传说与掌故。这为沈从文创作以少数民族风情为主的异域故事,提供了大量宝贵的素材,同时也为他20世纪30年代的“讲故事”模式打下了一定基础。
在“讲故事”模式中,沈从文看重的是“讲故事”的叙事方式,且有意追求口头叙事文学的叙事效果。在创作过程中,他追求的是用这种“讲故事”的叙事模式去构建小说的真实性,正如口传故事中,虽然故事背景模糊,但是因叙事技巧和读者对其中蕴含的社会经验的需求,故事便会对读者产生巨大的吸引力。《街》创作于1931年,契合沈从文“讲故事”的创作理念,比起丰富细致的社会背景,还有各种政治式的隐喻,这篇叙事性散文更多是呈现了一个简单的情节和画面,但也因作者熟稔的语调、闲话家常式的乡村风格,更显出真实性来。
三、新批评视域下的《街》:“作家”与“世界”之影
1.沈从文《街》的新批评分析
沈从文的《街》的叙事风格介于散文和小说之间,是为情节较为淡化的叙事性散文,非常适合用新批评手段加以分析,即以文本为中心,分析其内在肌理、修辞以及文本中的含混和悖论。这篇叙事散文的情节非常简单:寂寞的长街上,男人被拉去做壮丁,女人带着孩子守在家中等待着丈夫和父亲,但希望总是破灭。
文本中,“寂寞”一词出现了多次。文章一开头,就突兀言明,“有个小小的城镇,有一条寂寞的长街”,这种“寂寞”对应的是男性离家而去,女性辛苦留守这个基本的社会现实和女性的心理现实。关于“寂寞”的表述重复出现,例如,第三段尾句写的是“长街在日里也仍然不寂寞”,第十段尾句是“长街上这时节也不寂寞的”,显然这里的“寂寞”是被否定的,作者在总说式概括后,又用“分说”不断否定自己的前置观点,呈现出一种“悖论”效果。具体而言,这种“不寂寞”是有条件的,第一是“早晨并不寂寞”,因为早晨嘈杂而忙碌;第二个不寂寞是“在日里”,女人要承担起男人走后的沉重生计,忙忙碌碌,难以“寂寞”,此后的不寂寞同样如此,辛酸而带着诗意的感伤。如此可见,“寂寞”与“不寂寞”共存,形成文本蕴蓄深远的审美解读空间。
2.不可忽视的外部话语之影
但通过上文分析,散文暗含作者经历过的时代背景,“他们要为了国家,忘了妻子”,和对男耕女织、阖家团圆的家庭形式的赞同,所以作者选择“男人离家”的背景去营造一种哀婉的情调,达成自己想要的审美效果。文本中有许多“悬念”,男人何时归家、他们又去了哪里,文本没有给出答案,笔者认为,这种“留白”是由于作者潜意识中对自己生活经验的随意取用,他不会刻意解释,而读者在阅读阐释时,必然会就这种审美空间产生“接受性阐释”,从而发生“二度创作”。比如,从细节出发,如选材,散文描写的是乡土中国的一景,乡土中的人、事、物,众多意象都围绕着“乡土”展开,如“鸡”“狗”“棉纱”“麦子”;“红绸子大裤的女人”“卧在土城上高处木棚里老而残废的人”“提水的妇人”;“买豆腐”“织板带”“买纸钱”……而这些“意象”离不开整体“语境”,甚至要求读者有一定的乡土生活经验,否则将难以体会其中的哀婉美感,换言之,如果读者不符合“理想读者”的预期,显然会使对文本的审美体验大打折扣,无法达到新批评中兰色姆“定义和欣赏文学的典型价值和审美价值”的文学批评要求。
另一方面,文本中各角色的话语、文本旁白的叙述,呈现出“多声部”的特质。巴赫金强调小说的社会语言特征,他认为,小说有“繁复的声音”,而这些复杂的、多样化的声音都是来自社会环境、社会氛围的塑造,是文本之外的社会文化中的声音,显现在了文本之内。而在《街》中,这些丰富的声音,无论是不同类型的人物的话语,如儿童、老者、妇女,还是不同视角下的旁白,都构成了各个层面意义上的解读空间,展现出一幅独属于沈从文《街》的社会图景。
通过对《街》的分析,可以看出,故事必须借由这些语言来组织主题,表达观点,没有办法脱离这些语言另起炉灶。无论是叙述者的直接叙述,还是小说中人物的对话,都容纳了丰富而广泛的社会话语。这也说明,《街》文本本身确实具有很高审美价值,但如果进行完全“内向化”的分析,不论对作家个人、文学创作、文本解读还是读者接受,都是不实际的。
四、结语
沈从文的《街》在“文本中心论”视域下的丰富美感证明了“新批评”的自身活力,向我们展示了一幅意味深远的沈从文式的乡村图景。一方面,叙事性文本是社会话语形态的集中显现,但凡涉及叙事,就需调动文本中多个叙事声音,对语言进行艺术化的组织,而这些叙事声音正是来源于社会内部不同层次,天然带有话语性质;另一方面,当我们不从文本中心论出发对《街》进行阐释,而从历史语境、作者个人语境入手,就会发现这是对文学本体价值的极大否定,文学作品是在多重现实语境基础上增添了留白的新的虚拟世界,只有专注它自身,才能体悟文本之美。据此,笔者认为,一味强调“文学本体论”确实会囿于其理论形式,不能全面认识到文学作品的价值,尤其是社会意义;但是,好的文学作品,其文本本身便具有无穷的内生活力,而这,也从侧面反映了新批评理论的宝贵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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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杨 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