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后期作品风格及其成因
2024-06-05施汶秀
施汶秀
【摘要】巴金前期的作品充满青春的活力,20世纪40年代之后风格发生了实质性的转变,写作风格要比三十年代更深沉。巴金先生的《寒夜》《憩园》《第四病室》是其后期创作的成熟结晶,但较少研究者关注到影响其风格变化的多重因素,本文在阅读了相关文献之后对巴金后期作品的主题及作品风格转变的原因进行了讨论。
【关键词】巴金;作品风格;成因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9-004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9.015
一、引言
巴金的小说创作主要分为前期和后期。20世纪40年代之前的作品基调主要以“激情”“青春”为主旋律,书写的重点是封建家庭里一代年轻人和他们热忱的革命精神,如激流三部曲《家》《春》《秋》里的激昂青年人们,在这几部小说中人物的情绪和爱恨交织的感情特征凸显得淋漓尽致,青春里独有的坦率单纯、热情洋溢唤起了无数读者的感情共鸣。
20世纪40年代之后,随着革命环境的巨变和巴金个人生经历的不断丰富,他写作的笔调慢慢沉淀了下来,由热烈的青春之笔转变为深沉的中年之韵,风格也趋向冷静深刻。在后期的作品中巴金很大程度上舍弃了对封建大家族大英雄的关注,将更多笔墨花在对平凡小人物的刻画上,涉及底层社会的各界小人物,有《憩园》中没落家庭的父亲与儿子,有《寒夜》里平凡无奇的银行员工、公司小职员,还有《第四病室》中患各种疾病的贫苦人民。巴金作为一位现实主义作家,其20世纪40年代的作品更能体现其写作风格,用笔朴实而细腻,采用更多心理描写和日常生活细节描写,思想主题的多重意蕴令人意犹未尽。
鉴于此,对巴金后期作品主题的关注,关注其后期作品的文本解读,探寻巴金写作风格发生大转变的原因,对于更加深入解读巴金的创作风格和作品有重要意义。
二、后期作品主题
(一)金钱与理想
巴金在其后期一改将反封建反传统作为小说主线的创作风格,把目光下移至底层劳动人民日常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中,他敏锐地察觉到当底层人民无法拥有足够的金钱去维系基本生活时,理想便无从谈起。
《寒夜》中原本相爱无比,有着共同教育理想的夫妇,在经历重重贫困重击之后选择向生活妥协,曾树生放弃了好不容易修成正果的自由恋爱和她年轻时想要从事教育行业的理想,最终跟着陈主任远走他乡。
《憩園》里杨梦痴从小便被老太爷溺爱,加上交友不慎,热衷于嫖赌,将家族财产几乎败光之后也失去了原本属于他的理想家庭,他被赶出家门四处流浪,只能躲在寺庙里避寒。唯一的盼头便是小儿子能从花园里摘几支山茶花来给自己,吃上一口热乎乎的饭菜,有一个可以避风雨的地方。姚家的唯一少爷小虎,似乎成了杨梦痴的复制品,从小被外婆和父亲宠爱,形成了金钱至上的价值观,对继母和下人十分不屑,最终在河里溺死,外婆企图通过小虎控制姚家和欺压昭华的目的也随着小虎的意外而破灭了。
《第四病室》里贫困的儿子为了救患重病的父亲不惜负债累累,最后却换来人去财空的结果。巴金小说里描写的金钱与理想的关系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当拥有金钱时未必能实现理想,但没有金钱也并不意味着离理想更近,有时候反而更远了。
(二)人间善与恶
善与恶在巴金的作品里不是两个对立的因素,对一个人善恶的评价也是复杂多变的,小说中描写的人物类型丰富,性格复杂多变。
曾树生在作品里是个爱慕虚荣的银行花瓶,背叛了老公汪王文宣远走他乡,即使之前老公很无能,婆婆天天与她作对,小宣跟她几乎没有感情和交流,她仍然坚持每个月都寄钱回去给丈夫抚养孩子,在作品的最后曾树生甚至回到了以前共同居住的地方,企图重寻家庭的温馨。
与曾树生形成对比的是汪文宣,在生活、工作中处处扮演老好人的形象,内心却充满自卑、怨气,一堆心事积压于心无处诉说,还得了肺结核,酿成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
《憩园》中的新主人姚国栋,对妻子宠爱有加,对朋友更是慷慨大方,将其请进家中常住,并请仆人细心照料,这是姚先生的大善。唯独在对小虎的教育问题上姚先生总下不了狠手,外婆一有机会就把小虎接到家中,但外婆家的表兄弟们每天不是赌博便是玩乐,小虎自然也渐渐染上了这些坏习气。姚先生不仅不加以管束,还不许妻子昭华插手此事,他认为等小虎长大了自然会变好,直到小虎因贪玩水而被水流冲走,最终成了姚先生最心痛的事。
善恶就在一念之间,巴金没有给小说中的角色简单地贴上善恶的标签,而是针对不同时期的不同事件来判定善恶,在很多时候善恶是无法被定义的。
(三)亲情与爱情
在巴金后期的作品《憩园》中,亲情与爱情是充满矛盾的,两者无法融洽共生。《憩园》里的杨老三与妻子和小五之间的爱恨纠缠,杨老三至死念念不忘情人小五,同时小儿子一次次对他的关心使他惭愧不已。杨老三从年轻起就不检点,不仅好赌钱还在外找女人,败光了祖上留下的财产和妻子的嫁妆,大儿子与妻子恨其入骨却还是希望他能浪子回头回到家庭。在小说里杨老三的爱情爱而不得终分离,亲情也经营得七零八碎,因此巴金在作品中对杨老三诉诸了极大的同情。杨老三的妻子虽然很爱杨老三,但是没有能力去让杨老三回头,一次次纵容他的胡作非为,而大儿子看着如此颓废无能的父亲更没有丝毫的感情可言,因为他从来没有从父亲身上享受过亲情的温馨。杨老三的妻子最终还是选择了大儿子,放弃了他与杨老三这没有未来的“爱情”。
小儿子寒儿虽然也不赞同父亲的行为,但他心底对亲情的执念,认定父亲即使有再大过错都还是自己的父亲,自己会尽一切努力让他过得好,这种出自心底的“死心眼”颇受巴金的偏爱。与母亲和大哥不同,杨梦痴与寒儿之间却有着与其他家人不同的情感沟通,寒儿给黎先生与万昭华讲述往事的时候,提到父亲曾经跟他说过的一段话:“我小时候爱在这个缸子里喂金鱼,每天放了学,就跑到这儿来,不到他们来喊我吃饭,我就不肯走。那个时候缸里水真干净,连缸底的泥沙也看得清清楚楚。我弄到了两尾‘朝天眼,你爷爷也喜欢它们。他常常到这儿来。有好几回他跟我一起站在缸子前头,就跟我们今天一样。那几回是我跟我父亲,今天是我跟我儿子。现在想起来我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从这一原文可以看出来杨老三与寒儿是有着至深的亲情的,而不是像大儿子一样只有利益的关系。[1]
《寒夜》中汪文宣更是夹在爱人曾树生和母亲之间动弹不得,母亲厌恶曾树生在银行的花瓶工作,厌恶她美丽的身材、娇媚的妆容、旺盛的生命力。曾树生则无法忍受婆婆对她的恶意嘲讽与污蔑,还有她那软弱无能只会做和事佬的丈夫。汪文宣以为这两个女人都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不想得罪任何一方,谁知越是希望两人相安无事,娘和媳妇的矛盾越是日益加深,最终导致曾树生离开了他。
亲情和爱情是巴金小说中两大重要线索,主人公在亲情与爱情中苦苦挣扎而被迫放弃其中一方,这种家庭矛盾时至今日仍然是社会热点,巴金在小说中对婆媳矛盾和父子矛盾的描写十分接近现实生活场景。
(四)小人与小事
在巴金之前的作品中关注更多的是封建家族中的大人物以及轰轰烈烈的革命事业,如高老太爷、觉明、觉慧、淑英等。巴金后期作品中更多的是描写平常人的生活工作家庭琐事,银行小职员的风月故事,在编小职员的婆媳矛盾,医院里救死扶伤的杨大夫,贫困受气时常发牢骚的病人老郑,破产的杨老三,富人家庭里的姚国栋、万昭华、小虎等。在后期创作的这些没有大成就的小人物在巴金的笔下获得了鲜活的生命力,他们的命运也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杨老三散尽家产被大儿子赶出家门后流浪街头死去,杨家的大儿子生活逐渐走出阴霾,即将与表妹缔结姻缘。汪文宣患肺病致死,汪母带着小宣远走他乡,曾树生混得风生水起却心怀愧疚与迷茫。小虎因大胆调皮不慎跌入河中被冲走,姚国栋幡然醒悟明白了对孩子教育的重要性,万昭华也得偿所愿怀上了姚国栋的孩子。巴金对这些人物命运的安排是合理的,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能找到许多相似的人物。抗日战争引发的社会流动使得巴金更加关注小人物在战争时期的生存状态和担任的社会角色,重新发现并肯定小人物与日常小事的意义与价值。
三、晚期风格转变的原因
(一)创作思想
巴金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到20世纪40年代仍然影响着他的创作。20世纪20年代巴金积极参加无政府主义运动失败,实践的失败使巴金失去对政治的信心。到了20世纪30年代,巴金转开始将自己的无政府主义思想融入小说当中,并在《從资本主义到安那其主义》中提出通过经济斗争达成政治斗争的工团主义发展蓝图。虽然文学上成功了,但其在革命上的失败还是使得巴金陷入了深深的心理矛盾当中。到了20世纪40年代,虽然无政府主义的痕迹渐渐褪去,但巴金仍然持有无政府主义观点,将克鲁泡特金的伦理学视为指引无政府主义运动的有效理论,当时的巴金认为伦理学似乎是唯一能够完成无政府主义理想的有效途径了,因此这种无政府主义伦理观也被巴金融进了20世纪40年代的小说创作中。
《寒夜》的故事背景设在了抗战后期的大后方,国统区陪都重庆,人民的生活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百姓生活艰难。巴金在其1948年的再版序中提道:那些被不合理的制度摧毁,被生活拖死的人断气时已经没有力气呼叫“黎明”了。很显然此时的巴金仍具有强烈的无政府主义倾向,用自己的方式控诉旧制度与旧社会。[2]
《憩园》里巴金批判了当时社会上流行的金钱万能主义,通过昭华、寒儿、黎先生、老文等小说人物来透露他所追求的伦理理想,这也是对旧的社会制度的抨击。
除了无政府主义思想,巴金在后期的作品中时常表现出很强的忏悔意识与苦难意识。杨老三在生活落魄之时也曾后悔不已但为时已晚,巴金借助寒儿的行为企图拯救杨老三。黎先生多次通过劝说姚国栋和万昭华来叫醒小虎不可一错再错,最终却收效甚微。在《憩园》中黎先生意识到无论是对于杨老三的流离失所还是小虎的日渐堕落,自己都帮不上任何忙而只能在思想层面大动干戈,这种惭愧与无力感也正是现实中巴金对于旧的社会制度与思想的无奈。
《寒夜》是一部具有文学隐喻性质的作品,底层读书人汪文宣本身的人物形象便是苦难的象征,缺乏民族的危机感和使命担当精神的他没有加入抗日浪潮,只沉浸在个人小家庭的纠葛之中无病呻吟。汪文宣的疾病恶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与他自身的主观为之密切相关,病由心生,病态对他来说既是一种苦难,也是摆脱婆媳矛盾的一种方式。[3]巴金想要表现的正是与汪文宣苦难意识相对的精神:敢于追逐光明,向往美好生活。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巴金的无政府主义思想不了了之,在战争时代不能想象没有政府管理的后果,此时巴金的信条是:忠实地生活,正当地奋斗,爱那需要爱的,恨那摧残爱的。我的上帝只有一个,就是人类。为了他我准备献出我的一切。至此,人道主义的“人类至上”思想成为巴金应对战争阴影和现实困境的至上法则。巴金虽然没有从正面来描写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统治区的社会局面,但通过对社会上“小人小事”的描写,并且在人道主义的指导下创作了一批优秀作品,尤其是《寒夜》的创作间接地展现了国民党统治时期抗战大后方人民现实生活的苦难画卷。
(二)人生经历
20世纪40年代的巴金已经进入中年,不再是热血激昂的青年,由少年心性走向中年心态,经历了人事的磨炼,又目睹了战争和社会的腐败,创作风格逐渐转向深沉,对社会的观察更平静、深沉。巴金从小便出生在旧式封建家庭中,他切身体会到封建制度和封建文化的“吃人”本质,巴金说他目睹一些可爱的年轻生命横遭摧残,这也奠定了巴金作品一贯的悲剧风格。巴金的小说最引人注意的不是他的“主义”,而是他作品所表现出来的青春叛逆,诚如作者所说他写的是感情,不是生活。他总是带着感情,描写青春的赞歌,表达对爱情、自由、出路的探寻,既抒发出对青春的苦闷,也传达着时代的苦闷,深受青年的喜爱。巴金从家庭的专制联想到社会的腐朽,“五四运动”爆发后,巴金自称是“五四的产儿”,借此生发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他积极反抗封建礼教,鼓励青年投身社会斗争。
巴金的母亲对他影响很大,他继承了母亲身上善良乐于助人的优秀品质,也被“下人们”身上的忠诚所打动,因此在巴金小说中总会有善良纯真之人的存在,如杨大夫、寒儿、姚国栋、黎先生等。巴金后期小说的笔调愈加朴素自然,把生活细节写得细致生动,国统区战争的残酷性让他更关注小人物们的悲惨命运。写《寒夜》前巴金已成家,在参加完三哥的葬礼后又马上回到重庆陪伴妻子苏珊等孩子出生。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下还亲眼看见亲人朋友患肺病去世,为他们而感到不平和愤怒,使得巴金将目光聚集于社会问题上。[4]
(三)时代背景
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处于一片战乱之中,尤其是在国民党重点统治的重庆,社会秩序十分混乱。此时的巴金在“桂林—重庆—成都—贵阳—重庆”之间辗转生活,在重庆避难之时住的屋子极其狭窄,还有老鼠臭虫等时常光临。在国民党的腐败统治下市场物价飞涨,人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困难。巴金密切观察着这百变的社会,倾听着小人物与贫苦百姓的诉苦与和平的呼吁。此时创作现实主义作品是必要的,巴金对于生活层面的描写也越来越接近现实,他想要表现的是平淡无奇的小人物在体验绝望之后内心的真实独白。巴金正是在这种极其恶劣的时代环境下开始《寒夜》的创作,他想通过作品揭示国统区腐败的管理制度下人民的真实生活状态,并且讽刺汪母式的顽固的旧思想,以及汪文宣怕惹是非、懦弱无能的老好人性格。
四、结语
虽然巴金后期的小说都是以悲剧压抑为主基调,但并不代表巴金对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相反正是因为巴金内心对光明、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才渴望通过自己的作品来描写残酷的社会下被扭曲了的人性、被损坏了的亲情、被吞没了的生命,来批判当时黑暗的社会与腐朽的社会制度,他想与读者一道希冀一个新的公平的社会与制度的诞生。后期作品深沉冷峻的表达方式使其更加关注社会现实,敢于正视社会现实与人性灵魂,尤其关注底层人民的境遇。当然巴金比我们更清楚,小人物的生命中并不只有悲伤与绝望,还有善良与纯真,比如万昭华、寒儿、杨大夫、黎先生等都是巴金理想中的天使,他朴素细腻的笔锋写出了小人物的淳朴与真实,真诚地鼓励每个平凡人追逐光明。
参考文献:
[1]崔源俊.20世纪40年代巴金的伦理观与小说创作——以《憩园》为中心[J].文艺理论与批评,2023,(03):44-53.
[2]徐逸文.中国现代小说中被忽略的少者形象——以巴金的《憩园》和《寒夜》为中心[J].安顺学院学报,2017,
19(02):22-25.
[3]李林芩.为生存而发出的灵魂悲鸣——浅析巴金后期作品中的人道主义[J].昆明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02):105-107.
[4]李新宇.再论巴金长篇小说《寒夜》的艺术价值[J].名作欣赏,2017,(03):85-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