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平狗》看跨场域的底层生存状况
2024-06-05谭彩霞
【摘要】陈应松作为新世纪“底层文学”的代表作家,其小说创作秉承着知识分子的责任与担当,始终关注着城乡社会底层的现实生存。《太平狗》作为系列小说中独具特色的一部,将底层人民在城乡不同场域下的生存现状利用程大种与赶山狗太平的生存经历连接起来。小说超越了地理局限和主题局限,在跨场域之下,有意将城乡关系紧张化,揭示了底层人民跨场域的生存焦虑,以及苦难生存中的现实思考和精神救赎。
【关键词】《太平狗》;跨场域;底层生存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17-002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7.007
“底层”的诞生,弱化了长久以来的“阶级”概念。随着时代的发展,底层被看作“在社会分层结构中处于社会结构底端;从经济收入上看,收入较平均水平低,生活比较困难;从文化话语权上看,社会公共话语权较少的一类社会人群,甚至还包括一些老弱病残等。”[1]4作家陈应松自登上文坛开始就一直关注着最底层人们的现实生存,始终致力于对乡村苦难生存的书写,其乡村小说创作硕果累累。《太平狗》作为其中篇小说的代表作,文字更是针砭时弊,有力度地叙说了城乡之间生存的紧张关系。小说采用非常态化的动物视角,展现了底层人们在城乡不同场域之下的生存方式,在对比交错中反映出城乡社会的种种矛盾,成功地引发了社会对底层苦难生存和城乡和谐发展的现实思考。
一、非常态化叙事视角
新时期以来,非常态化“动物叙事”作为特殊的叙述方式开始介入“底层文学”中,为底层文学创作融入了新的文学生命力。小说《太平狗》利用独特的动物叙事方式,赋予赶山狗人的思维,采用了人和狗双线并行的叙述模式,以狗的视角来感受城乡不同生存模式下复杂的现实社会和人性的善恶。
首先,以动物的视角来感受城市生存环境的残酷和人情的冷漠。“动物没有语言,却能发声,发声就是语言,就是文学。”[2]115动物能够用其独特的话语方式准确传达它们的欢喜与愤怒。这只来自神农架的纯种赶山狗“太平”,跟随主人来到城市的第一个晚上就感受到了城市的寒冷和饥饿。太平仅仅只在垃圾堆里翻到了两块骨头吃下了,“那骨头戳着它的胃,戳着肚皮,用爪子一摸就能摸到,可难受了。太平真想把那骨头抽出来重新咀嚼一遍,没什么危险嘛,何必这么慌张呢?”[3]5初入城市,丫鹊坳意气风发的太平忍受着饥饿和寒冷的同时,竟然产生了慌张和害怕的感觉。城市里怪味刺鼻的黑水沟、残酷无情的冷风、冰窖般的水泥地、乱糟糟的集贸市场……陌生的环境让太平感到小心翼翼。这里借太平的视角来观察着城市最底层的生存环境,看似是太平在暗暗发声,实则也有着程大种的几分影子。程大种的姑妈见到太平的第一眼时,就产生了嫌弃,主人只好将它垃圾一样的扔出了门外。在城市里,太平失去了温馨的家园。就如太平自己所言:“神农架再大的风,它也有一个草垛呀,有个狗窝呀。在城里却没有。”[3]5而太平见到另一个像垃圾一样被拒之门外的则是主人程大种。程大种带着太平在城市的街头四处流浪,被人指指点点,只剩下满街冷漠的眼神。围绕在程大种和太平身边的城市人被类型化,似乎性格永远是扁平的。太平深刻地感受到了城市的冷漠,“可它已经来到城市,它已经误入城市。它的眼里滚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没让主人看见。”[3]46由此,小说以太平的视角来看底层生存,看似有夸张的成分,实则正是这非常态化的呈现,才使得小说反映现实的力度更为深刻。
其次,从动物视角中透视了城乡社会的隔阂与排斥。在城市里,一条温顺热情的苏格兰牧羊犬跟太平打过招呼,太平也礼貌地回应以示友好,结果城市狗的主人却无比用力地将自己的狗迅速拉走了。主人表面上是不想要两只狗聚在一起,其实也是在嫌弃着从乡村来的农民工程大种,不想和乡下人沾上边儿。这无比滑稽的一幕曝光在城市生存场域之下,借用太平的身份折射出了城里人对底层打工者无声的歧视与疏离。正是本地人高高在上的姿态,才使得太平和主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获得安身之所,“城里容不下一条狗!”[3]42当太平被主人卖给剐狗市场后,在铁笼里看见了上百只形形色色的城市狗,有巨人一样的“苏格兰牧羊犬”,有西施“八格牙鲁”,有“黄毛懒犬”等等。长期在山野里生活的太平初见这群狗时便看到了他们华丽外表下虚弱的部分。为了争夺食物和躲避死亡,太平和这群城市狗们进行了顽强的搏斗,并最终以神农架猎狗灵活矫健的优势取胜。乡下狗与城市狗的搏斗,亦可窥见作者别具匠心的寓言化叙事。这既是动物们之间争食的矛盾冲突,也映射了城乡之间无言的隔閡与排斥。作者有意让太平在这一场搏斗中胜出,暗含的是作者对底层坚韧顽强精神的赞颂。
“自进入新世纪以来,诸多‘底层文学作品中融入了‘动物叙事的表现形式与叙述成分,有关动物的想象与叙述,丰富和拓宽了‘底层创作的意义空间与思考维度。”[4]62陈应松利用太平的视角洞察了农村人在城市的生存现状,尽管有夸张和变形的成分,但却将更深层次的现实社会矛盾隐喻其中,激发了社会对底层的关注。由此,陈应松非常态化“动物叙事”的社会文化效力也在此彰显无疑。
二、跨场域底层生存
小说《太平狗》是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中少有的一部当地村民走出神农架的故事,小说反映出了城乡发展不平衡的情形下农民的生存走向。神农架物质的极度贫瘠构成了底层农民逃离乡村的重要原因,经济繁荣的城市又自然而然成了他们心中理想的生存出路。
乡村生存资源的稀缺使本地人被迫逃离乡村。小说《太平狗》中主人公程大种的进城,反映的正是神农架村民向外谋生的状态。在闭塞的神农架地区,村民靠着种地和打猎获取最基本的生存资料和经济收入。对于程大种来说,“不出来又咋办呢?娃子要上学,老母亲好在死了,可自瘫痪之后,加上办丧事,亏了一笔债,收成少,人又没什么本事,不出来找点事干怎么办呢?”[3]12靠地吃饭的农民,没有粮食收成就没有充足的物质资料,就失去了生存的经济支撑。程大种的这段内心独白背后有着万千中国农民的影子,也是农村人走出乡村的现实因素,物质生存资料的匮乏催促着农村人逃离乡村,向外发展。对于小说中的太平来说,它的乡村世界里没有现实的物质生存焦虑,小说中的太平就像是程大种另一生存状态的精神化身。它本可以在丫鹊坳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跑遍山野的每一寸土地,晒着最舒服的太阳,但他和主人还有一个家徒四壁的屋子、黑黢黢的火笼屋、长期害着鼻炎的女主人……在写太平丫鹊坳无忧无虑的生活时,旁敲侧击地点出了程大种一家恶劣的生存环境和捉襟见肘的生存现实,实则也从侧面反映出了贫苦乡村的生存常态。因此,程大种的走出昭示着新时期的农民不是没地种了,而是单纯地种地已难以获得理想的经济收入,难以支撑现实生活所需。他们的逃离并非自愿,而是被迫谋生的手段。像程大种一样,世代在土地里谋生的农民,土地就是他们的根,面对根的价值的跌落,他们显得无所适从。
以讽刺的手法揭露底层农民工城市生存的艰难。程大种抛弃自己的赶山狗太平,开始在杂乱的武圣路劳务市场找工作时,小说所关注的正是农民工跨场域后城市生存。“《太平狗》依然继续民工文学‘控诉的主题,作者直接切入生与死的层面,直白而生动,简洁而震撼,可以说是民工文学的又一部优秀之作。”[5]60程大种作为一名农民工在城市有两处打工场所。一处是建筑工地,生存环境极为恶劣,农民工们被施工的塑料布严严实实地围着,工人的吃喝拉撒都在围着的塑料布里,毫无温馨或隐私可言。而塑料布的外围却写着为城市增光添彩的标语,极尽地讽刺了城市的虚伪。程大种能找到这一份工作也仅仅是因为头一天泥土塌方压死了民工,从而空出了位置。这种荒谬残酷的招工方式展露的正是底层在城市生存的艰辛。不出五天,工地又塌方,又埋进了一个河南人。对于这样的工伤,城里的老板竟然骂骂咧咧不愿意花钱给工人治病,而这些阴暗、污浊、脏乱又无劳动保障的工地,依旧是进城农民工首选的工作场地。作为程大种第二处工作地点的城市郊区工厂,更是将城市的道德失范体现得淋漓尽致。程大种和工友们被封闭在脏乱的工厂里工作,厂子里怪味刺鼻,每天还有带着防毒面罩形似“野兽”的监工看守他们,农民工们完全失去了劳动保障和生命保障,饱受着肉体的折磨和精神的摧残。程大种在置身于严重污染的工作环境后,最终病倒了。病了三天,程大种开始皮肤瘙痒,流出化脓的黄水,开始恶心、呕吐,最终惨死在了工厂里。程大种在城市的苦难生存并非单独个例的呈现,他的背后有着中国集体农民工的影子。由乡村到城市,他们经历着完全不同的生存模式,但底层人民苦难的生存本质从未改变。陈应松的本部小说有意突出城市复杂环境背景对人性恶的影响,以讽刺的笔法和陌生化的效果凸显底层跨场域生存的现状,从而直击读者的心灵。
中华民族作为有着几千年农业史的民族,农民是生活于这片土地上的主要群体。而在进入现代化社会之后,乡村失去了原初的话语权,农民身份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和颠覆。“贫穷”和“落后”成为乡村的身份标识,城市反而成了高踞在上任乡村仰视的对象。与传统的乡土叙事或城市写作相比,陈应松利用一部短篇小说容纳了不同场域环境下底层的现实生存,将城乡的对立在小说中表现得剑拔弩张。
三、现实性生存思考
作家以平民的姿态深入底层人民的内心世界,以文学的笔墨书写跨场域生存的现实状况。作为城市“异乡人”的程大种以及赶山狗“太平”正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所形成的特殊城市漂泊者的缩影。但作家没有停留于书写底层群体表层的生存苦难,而是以这些漂泊的灵魂来引发人们对社会发展的思考和对苦难生存的出路探寻。
首先,《太平狗》以人和狗双线并行的叙述模式深刻地表现了农民工跨场域生存的社会问题,以引起社会对城乡发展的现实思考。由市场经济应运而生的“打工仔”在80年代里潮涌般的出现,成了新时期新的社会热点。数以万计的农民们离开土地,呼朋引伴,南下、北上、东进,叩响了城市的大门,他们想要在城市谋求更好的生存机会,这是中国农民的集体意识和奋斗主题。社会经济的主流涌动让处于偏远地带的神农架林区同样受到了经济社会发展的影响,从而像程大种一样的农民工开始活跃于城市的各个角落,几乎所有苦活、累活、险活、脏活由他们承担。在社会转型的初期,农民工的城市生存承受着巨大的苦难,却无法获得最基本的物质保障、经济保障甚至是生命保障。陈应松这一深刻的写实,让底层农民工艰难的生存状态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真实到让读者颤抖。也正是因为程大种城市生存的艰难和生命的逝去凸显出了强烈的社会写实性,才激发了世人对当下城乡发展的深入思考。从社会学的意义上看,大量农民工的进城毫不亚于一场社会变革,它的产生已经占据了深厚的社会资源导向。中国正处于发展的上升期,城乡和谐发展和社会民生问题是主要内容。特别是近年来主流价值观对底层生存和人民性问题更加关注,更加倡导乡村的振兴和城乡和谐式发展。陈应松的底层写作恰恰是對社会民生问题的回馈和城乡和谐式发展的思考,以利用文学作品来引发社会的关注,更好地促进社会向好向善发展。
其次,《太平狗》中无法融入城市的太平最后神化返乡,是文化层面的城乡对立和故乡对农民工的精神召唤。对于底层农民工来说,城市始终是陌生的,农民工作为城市的“异乡人”始终都是要返回故乡的。小说中的多处细节也都为太平最后的返乡埋下了伏笔。在城里的公交车上,为了向城市人证明太平没有狂犬病,程大种只能将自己的手塞进太平的嘴里;城里的姑妈不让程大种和太平借宿;苏格兰犬的主人慌张地拉开自己的狗不让接近太平;在劳动力市场程大种和太平被人指点;在建筑工地,包工头对程大种下最后通牒“有你无狗,有狗无你”等等。这些情节所反映的是城乡不同场域下生存经验、思维方式、文化认可的不相融合,这是乡村人无法融进城市的文化根源。虽然这些情节也暴露出了作者对城市激烈批判下的极端化书写,但正是这些极为深刻的事例才足以构成强烈的现实反思。
当下的城乡和谐发展、乡村振兴规划,若只有物质层面的缝合是难以完善的,还需要城乡之间文化层和精神层的引导。城乡之间的文化隔阂让故乡对打工者们产生了强烈的精神召唤,几乎所有的城市打工群体都有着难以割舍的乡土情结。他们因家乡的贫困被迫走出乡村,又因城市的残酷而回望温情的故乡。他们虽身处城市,却“精神返乡,寻找属于自己的话语”[6]17。小说中的程大种和太平在城市不止一次地怀念自己的故乡,太平想念着丫鹊坳的山岗、太阳、晚风、森林、温暖的火笼屋、憨憨猪……程大种想念着自己的老婆、孩子,他们通过回忆达到精神的返乡,在记忆中获取精神的救赎,获取城市生存的动力与勇气。太平和程大种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体的,对土地和家乡的眷恋让他们无法在城市找到安放灵魂的地方。太平最后拖着一身残骨回到了丫鹊坳,回到了女主人陶花子的身边,实则也是程大种的精神返乡,透射的是美好亲情对苦难人生的精神救赎。结尾的返乡安排也反映出了作家的情感偏向,让我们不得不承认作家受到中国传统文化中“家文化”“故乡情结”“安土重迁”观念的深远影响,这是陈应松神化太平的内生文化因素。太平的返乡暗含着故乡和美好亲情对苦难人生的救赎,使人在苦难中看到故乡和亲情对人的巨大精神支撑,给人以战胜苦难的信念。
文学是人学,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应该对人们的现实生存产生深刻的启发意义。陈应松以一部短篇小说介入深层现实,在人与狗双线并行的叙事基础上,通过太平的视角反观人性,通过程大种的跨场域生存经历反思现实,再现了城乡经济发展对底层人民的生存影响。于非常态化的叙事视角和生动的故事情节中,展露出了底层人民不同场域下的生存状态,一定程度上推动着世人对社会和谐发展的深入思考和对底层人们的深情关怀,成功地发挥了小说的文学价值和社会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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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谭彩霞,女,长江大学人文与新媒体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