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春翔诗歌印象
2024-06-04姚辉
姚辉
诗是一种对自我的深层拓展与追溯。那些出现在诗人笔下的文字绝对不是自动聚集的,它们有自己的初衷,有自己的选择,有自己需要确认的向度,尽可能自觉地向诗人索要值得用一己的形与意去不断强化独有的向心力。杜春翔生于贵州安顺天龙囤堡这个安放人类灵魂的部落,是从小与神灵打交道的人,是端着酒杯的一个神性诗歌写作者,自有其诗性定位——野蛮其诗的体格,全力浇灌个体的诗歌智性,气息强健、壮阔,有莽莽山野根脉,充盈着夜郎故地真实的回响及山河身影。我认为杜春翔是一个可以不时回到“夜郎”的人。这里的“夜郎”既是一种古老的场域,也是一段标本化的时间,更有可能被形容词化,成为我们生存与思考的一种前缀。杜春翔的诗歌给我的印象是固态化的,这也比较符合他对自我诗意中“未来的时间已然不再流淌”的界定——时与空经由诗性淬炼,具有了某种恒常的质地和形状,也获得了让人深思的耐磨功效与持久禀赋。我认为这是一种笑眯眯的固态化,当然也是别有深意的固态化。
大型组诗、长诗是杜春翔诗歌创作的立身之本,但他并不刻意经营诗意,却能在诗意自觉的缭绕中抵达深层次的自我。这不仅源于其诗性认知的高迈,更体现出一种浑厚的本土气韵和思辨意识。杜春翔的诗呈现出一种锐意“取大”的趋势——大处着眼,大笔涂抹,大开大合,并善以大拙掩巧。“鼓喉作语”或“拟鲵而语”时,他的张扬之气虽常常是收敛的,但其可见的斑与纹却总是切实而厚重,具有一种粗粝的力量。如《古濮人的河》《小苍茫》《群山之心》《岳武穆散记》《β牧场,AI与人》《逐鹿之书》《嶙峋明月》等诗作,其他如写弥诺陶洛斯刻录出的“迷宫与十二幻像”,纪念德彪西全力鼓动出的七叠“海浪的和声”,咏荆轲从宿命式的“游历”追踪至“斩首日”……都是对“大”的境界和氛围的一种梳理、沉浸、提振、激荡,显露着一种与苍茫相抗而不遑多让的魄力。杜春翔对自我主体的强化方式是多元的,“取大”使他与周遭山河构建起了一种直接的效仿机制。因为诗意来自山野,灵肉铸自山河——诗在这里取代“神的游戏”而成为物与灵魂共有的庄重“游戏”。
记得是2022年年初,诗人梦亦非揪住几个朋友,提议以弥诺陶洛斯为题各写一首长诗。我也被老梦揪住,因觉难度太大便抢先知难而退。“神为毁约的人准备了一场浪漫”,而这所谓的浪漫竟然只能是一串累叠的悲剧,“牛头怪”弥诺陶洛斯的暗影就这样进入到杜春翔的视界中。他调配情与思,从十二种角度将原有神话进行抻展、揉捏,并发酵成一卷绚烂诗意,呈示出一种西式神话的“东方警觉”。其间,时与空、悲与喜、生命与意识、存在与幻灭相互缠绕、融汇,神与人同命共情的不可分割性坐实了一种宿命在无形而有序地延伸。完成后的整首诗张弛有度,“迷宫”和“幻像”两个关键词催促大量词汇翻卷与聚合。诗中的“迷宫”是弥诺陶洛斯的生存之境,而“幻像”则是摇曳在弥诺陶洛斯与迷宫之间难以名状的命运,有效地重塑了由神启动的“一场命运的安排”。
對杜春翔的诗歌创作而言,《β牧场,AI与人》无疑是一首极为重要的作品。他先确认“银河螺旋臂外围,以α星系为起点,7000光年范围内统称β牧场”。在这片浩瀚的银河中,AI与人如一体两面的主角,双簧般叠合着。诗人的职责是观察、记录并评鉴可能的“伪世”“数据墓地”“结构性虚拟生命”“比特图腾”“人机生育”“从另一时空中抵达此在”“排他性龙旗理想”……杜春翔深入观察这些怪异而又似乎合理的由叠合构筑起的一种全新境阈,不附着于旧有肉体,不沾腥臊之血,甚至不排除去容忍他者“枉观天象,妄测未来”。《β牧场,AI与人》是驳杂、尖锐的,也在平摊着我们的忧思、悲愤、沉默与质询,当然也有沮丧、疑虑和失望,因为“那一年,没有含义的呐喊/被蓝色星球接收,在时间轴上/……/当蝼蚁者没有蝼蚁的自觉/为何我走过这黑夜的旷野,聆听虫类的/忏悔声,在模糊幽影中,/竟毛骨悚然……”我认为杜春翔尖厉的“诗声”,面对的正是一种新的更换了形色的“神的游戏”。
杜春翔的诗在体现个人意志上是比较充分的,不论题材、进入角度还是语言策略,都可以见出精心的构思。如长诗《嶙峋明月》的第一节,让人犹如进入史书语境,生出可将此诗当作黔南“莫友芝老夫子别传”来研读的想法。随着诗中引出的“某个抽象的二元符号”,一行排列怪异的符码加上“黑巫师正远观天空之城”“黑质纹章的尖吻蝮进了鼠穴”等诗句,迅速透露出诗人“翻新”先贤的意图。在看似舒缓的节律间涌动的是一种非平衡感,是文雅而又掺杂了野性的不安,同时有着消解时间与人迹的“嚼字”态势。就我个人而言,还是喜欢《嶙峋明月》这首诗。这是时间与时间的另一种遇见,也是后生向先贤奠祭时极有分寸的一腔赤诚,给人“洞见祖传月光”的欣幸与感动。杜春翔在诗中浇筑了远大于清末黔地的许多“通灵景致”,实现了一种对“史”与“事”的着意“逸出”。这样的文字是有力的,一如“夹缝岩坚持在夹层中藏无字书/或以飞瀑言陡峭意”。他还将古典与当下光景强制镶嵌,搭建起某种出奇而又符合意象的“陆离”语态。如诗人在目睹“莫友芝星团”后“描述的复杂性,在于/间断式的代码提示声中/我与19世纪的莫友芝,通过键盘/有一次可能的手指触碰”,但他坚信“曾以鳃语回到亚特兰蒂斯秘境”的莫老夫子,将“让神再次成为一种假定/成为一种语言修订的可能”。
“陌生化”构成的诗意惯性具有改写思想与情感的力量,是对更广阔世界与感悟的聚合,是一种再造时空的叙写机制。如《荆轲刺秦》的陌生感来自整个叙述与原有史实的背离,一个熟悉的故事被刷新——原有的人物、场景、桥段均被虚化,人的命运、家国情仇、血与寄寓仿佛都显得新异而缥缈。杜春翔所写的是哪一层面的荆轲?图与匕首可以分割怎样的山河?诗人改写历史所能倚靠的到底又是什么?我们在疑问里经历荆轲从“游历”到“斩首日”,但布景与情节却都换到另外的空间,“世界同步开启统一数据模型”,而“英雄被重新设定,删除了疼痛和恐惧”,只有“片段的虚无,忠实于消亡的肉体”,一开始“在虚时间中漫游”的人,最后“在瞬间,一键终结”。荆轲延续千年的命运,似乎只是一种有些漠然的远距离“观影感受”。因为“我不能躺平”的拔剑者说过,“相对于死亡/我从未活过,也从未死过”。
诗需要一种经过精心创意和架构的“硬空间”。语势、意义群落、词的声形曲线、虚实比例、诗意生成趋势等,只有通过延展、铆合形成圆融轮廓,才能让一首诗真正获得活着的骨骼与面目。之所以在这里提出“硬空间”,是基于对杜春翔诗写惯性的观察。杜春翔的诗极看重内部空间感的营建,这也是我前面所提“固态化”印象的缘由。他的锐意“取大”就是要在足够的空间上琢磨诗意,让语言的基石更加牢固,思想的梁椽更加合理,含蓄的影壁更加坚实。至少在我看来,这是他引领自己不懈努力的方向。
从这样的诗歌空间营建来看,我认为杜春翔的组诗《纪念德彪西·海浪的和声》,其空间化的声线模式便是极有意味之作,所获取的张力不仅来自诗与思缜密的布局,还“遵循”着一种“严格深度”。如组诗的开篇《少年的清晨》中的句子,“我和大海之间没有明显的区别/我是其中的一滴水/与时间没有明显界限”,便是少年对自我的清晰指认。“我”和大海及时间的关联自然而然,就如一个个音符粘合于一支曲子的多重侧面,达成了一种彼此认同的“齐物”——我中有你,我就是你。如果回到家境贫困的德彪西学音乐时的艰辛场景,你就不會忽视诗人这样的描述,“我在想象着歌声后面/死亡和永生间/在浮华的阳光下/那些沉重喘息”。
组诗的第二首《反教条》,肯定不是缘于之前那并不遥远的“清晨”,也不会因“我与他们的第一名无缘”。仔细品味以下诗句,“我曾经听从本能的指引”“但我不会……”“我也不信……”“我迷惑……”“我要朗照的天空,柔和、明亮/有精致云朵”,我发现这些才是反教条的主动力,而“我的愤怒”和“敏锐”则成了反教条的直接表现。这首《反教条》仿若乐章中一个刺耳且复沓的高音,撑住了整组诗劲健的声响穹庐。组诗中的《暑假游历记》和《浪子》与德彪西在音乐中的成长有关,学院、社会、历史、自然,异国的激励、印象主义的光影等始终在砥砺着德彪西,让他“像风浪中挣扎的水手/十指试图,从内心取走另一种声音/取走,一些透明灵魂”。在《林间钟声》中,“天渊华章,我只是/按捺不住翱翔的翅膀/……/四重奏之后,谁予隐约的柔荑以应答/谁在倾听原始芬芳的声音?”不论是马拉美,还是“延时”的侗族大歌,此时都进入到旋律的核心部位。
德彪西有一首著名的作品《牧神午后》,杜春翔在组诗里选取的却是“牧神的清晨”,是对“少年的清晨”的回应。诗中“你看到的也许是一个镜像”,诗人告诉你“可能答案:万物均来自一场游戏”。这是一叠繁复的咏唱,多重视角、多层次思考,以及对各种不确定性的探求,让语言找到自己的警觉与扩展方向。对德彪西音乐命运的观照,最后被杜春翔凝结到又一片邈远的“林中”,这里的“仙后”带着传说降临,“命运的清泉/让摇曳的月光明亮起来”。而紧接着出现的物象却变得多义、驳杂,隐约的音符和它砌筑的一切在恍惚的色泽中晃动,回声难以辨析和确证,似乎也在喻示音乐世界的复杂与不可探测,给想从月光中找回“肉体的权重无比真实”的德彪西的读者添加了不少难度。可以看出,《纪念德彪西·海浪的和声》的诗性空间是多维的,而流布其间的力道则显得均匀、饱满,呈现出某种与弦声共振的和谐。
“喻彼行健,是谓存雄。”杜春翔诗歌的“硬空间”绝不是简单地体现在所谓的“硬语盘空”中,而是对自身诗歌根性及拓展可能的一种锤炼与警醒,是一种撑大语义天空的有效努力。
“远方太远,不知终极……”而在字丛中闪烁的远方,始终紧系着诗人的灵肉。在摒弃或升华“幻像”之后,诗人的身影会不会确立另一种新时空,这是值得期待的。我有理由相信,矢志朝向远方的杜春翔,会更加清醒地面对今后的诗歌创作。
让我们,认真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