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亚·哈特维格诗选
2024-06-03朱莉亚·哈特维格冯宝蒽/
[波兰]朱莉亚·哈特维格 冯宝蒽 / 译
春 光
美好万物始于歌唱
那春日的喧嚣,忙着筑巢的鸟儿,
孩提嬉戏时的叽叽喳喳。
这种歌唱时而如俏花枝
如百灵鸟之歌
时而——啊你听,
一切又在重演,心脏跟着砰砰作响,
直至失控:
野鸽为何发出如此啼鸣
是爱与绝望!
*
夜晚
一钩淡月悬挂在
幼苗的剪影之上。
黑暗是可怕的。
还未适应的叶子在晕眩。
露水顺着细细的叶脉汇集,
鼹鼠蹑手蹑脚地,
成群的蜜蜂相互依偎,
洞穴里的猫头鹰在舒展四肢。
人在不安的梦中
与它们一一相连,
从恐怖、死亡、出生的梦靥中
重构了人们的过去。
遗 忘
笔墨已尽 希望犹如白帆
底下涌动的海水奔流不息
印刻在手心的你如影随形
远航时你的印记愈发模糊
我既不想也不敢 更无法辨识
彷徨之际厌恶自己的成长
从前有片汪洋 晌午呼啸
那是他想起了自己的旧患
我忘却了怎么幸福 花是花叶是叶
肆无忌惮而不沉沦地苟且
笔墨已尽 回忆如不堪一击的船帆
底下涌动的海水奔流不息
我忏悔的爱意是海的桂冠
荒芜黑夜里船只灯火高悬
书页被划破后我转过头来
行船是亡灵节亦是嘉年华
狂欢与斋戒之间何其相近
笔墨已尽 希望哺育飞鸟
掠过海面寻求驻足之地
越过悲伤消退的黑暗浮标
你的脸庞遮蔽了烛光 宛若夕阳西下
名字的选择
我时而是锻造的原木
时常是沧海上的浮木
但我能够为自己命名
我是叛逆不羁的木头
我是佩戴面具的木头
刻画的是众神的模样
饱含木香却形状迥异
隐秘的形象藏于内里
他们将我置于十字路
我是火中欢笑的木头
我是被手不经意抚拍的溪流
我像会出卖伙伴的捣蛋鬼
我像声嘶力竭唱歌的鸟儿
我是铁石心肠的硬木
我是成就伟业的工具
我是障蔽讥讽的双耳
我是神灵诅咒的唾液
我是行动的失败者和矛盾者
我是物竞天择的产物
我为什么要妄自菲薄
我是扔向空中不会跌落的木头
我就是我的死因
我们一心向简
大自然给予我慰藉
以持久而动人的沉默
减缓聒噪不休的嘈杂
逃离生活的污秽仪式
森林的每个角落都吸引着他
草地盛邀他躺下仰望蓝天
花儿的模样依旧完好无损
纯净的色彩和尊贵的树木
他惊奇于百花的回归
和秋天的新生力量
童话的余烬迷惑了大自然
残酷而充满奇迹
它那仍未破译的迷人迹象
触动我们内心最原始的东西
鸟类昆虫蝴蝶如果完好存活
他就能继续赏心悦目
成群的椋鸟在上空盘旋
长途跋涉的野鸭
河边洼地那经久不衰的青蛙王国
大城市里突然响起
林鸮的声音 斑鸠用喙敲打着玻璃
杨树梢上筑巢的喜鹊
穿梭于高楼林立之间
大自然来到我们的门前
那是因为悲惨的生灵们匆匆地
被赶出原来的栖息地
所以不久后将只会在故事中
还能看到蓝色河湾 葱郁山谷
果满山坡香满园的场景
以及会追随云朵改变
悠闲自在的人
秋之烙印
秋天不是忧郁而是愤怒的
年复一年预演终结
大地的内脏被撕开
遍地尽是甜菜土豆和芜菁
隐匿于世却为人们所俘获
干涸的池水驱赶鲤鱼上岸
树丫被风吹得不自觉地弯腰
淡淡的泥土芬芳
向着马儿扑鼻而来
它们满载货物仿佛是去逃亡的车辆
猛烈剥落的树叶唤起人们遗憾万分
想跟随落叶一同飞驰
带着即将离去的一切
努力活在不朽的希望中
橡树喷发出红褐色的焰火
雨水驱走行军途中遇见的万物
逃亡者向前 前进
人们被赶到屋檐之下
动物寻求庇护之地御寒
随即雾落帘后
褪色的地平线上是的虚幻的山峦
携手十一月纵身一跃
直奔十二月的夜晚
临近尾声
临近尾声你不在乎是否仍是自己
埋藏心底的一切总有存在的理由
你用陌生的口吻说話
你做着别人的梦
饱腹之餐和悲愁垂涕都促你成长
任何东西都并非不劳而获
所有都靠一点一滴地积攒
无数的挫败后仍对生活充满热爱
历经千帆
依旧心存好奇
你尽情饱览河上的暮色
烟雨正雕刻灰蒙的城市
蓦然明朗的天际
在云雾缭绕间金光闪耀
你从未感到如此平静
尽管到最后无法善终
你所做的也远非完美
你学到的唯一艺术
是告别的艺术
你为何要无怨无悔地离开
遗憾是对所获的唯一代价
幸 福
星期天的下午
东河之上是灰蒙蒙的天空
和盘旋的海鸥
一位老妇人坐在长凳上
提起脚跟撑地 双腿伸直
幸福至极 星期天如快艇般飞驰
洒下银色的光芒
戴帽子的黑人很恼怒:
丽莎总把东西扔在地面
不得不拾起散落在树叶中的
钥匙 笔记本 口红
老妇人睁着眼睛打盹
面向河流的景色 身边人来人往
仿佛一个被遗忘的邮箱置身其中
啊 幸福至极
她既无所畏惧 也无需步履匆匆
只见风轻轻扬起她额前的白发
(亚美利加纳,1986)
眨眼间
你时常觉得自己是如此地亲近
在无由的冲劲下视野愈发清晰
天地仿佛在向你吐纳轻灵之气
与炙热的呼吸相互交替
刹那间像沙漠中的守卫
沉浸于眺望远方:塔特拉山就在脚下
蓝色的天山映入眼帘
你没有将其变得宏伟
在你眼里世界因爱而缩小
并能與之交合
这一刻是如此短暂且无法延续
你还来不及尽情享受就已逝去
来不及置身于东方闹市
或是西藏寺庙的宁静中
或是印度女神的丰乳下
或是在中国画家的身后
欣赏为皇子绘制的庆典屏风画
但悲伤却紧随其后
因为这一刻是净化
却未能透彻心扉而足矣
仿佛有什么真理要向你揭示
就像给你指明了一条康庄大道
以至于你放弃一切去追寻
然而你希望落空 因为这是白日说梦
温 柔
她抬起头看着你
你是她的天空 而你的脸庞昭示着
好天气和坏天气
她如雏鸡般喜欢依偎在你怀里
叽叽喳喳不停 是如此依赖你
即使铁石心肠也会为之动容
一晃多年 你在镜子中
仍能看到宝贝的模样
她仰着头站在你身旁
提出了被你抛之脑后的请求或问题
而现在回答却已经太迟
谴 责
你的记忆是如此残缺
丢失了最有价值的
一切事由图文
竭力填补空白的片段
荒芜的
不忠的记忆越来越放肆
你沉没过去的不朽之地
同时也在摧毁自己
任性的记忆让脑海只浮现想要的
却无视我们的期望
狡黠的记忆让你沉浸梦乡
却导致记忆错乱
不由地混淆面孔、胡乱姿态
让最亲近的人变得陌生
却错与陌生人拉近距离
无法左右记忆的你在努力记住我们
你凝视褪色的照片
望见再度身着斑斓裙装的寡妇
放声而笑
卢布林挽歌
我出生于这片土地。
又应如何重拾故乡?
1
从修道院旅舍里醒来
探窗凝望街道的幽韵
那亦是清晨
亦是卢布林
草壤间挺立着郁葱的椴树
匆匆上班的行人踏过小径
越过城堡和犹太教堂以后
东正教堂和集市映入眼帘
卢布林
不是边境 却已是边界
桌上铺着刺绣的台布 墙上挂着圣洁的图画
这边是圣像 那边是慈爱怜悯的耶稣
人们用不同语言虔诚地吟唱
寂静的空气充斥着受害者的呻吟
声声哀号冲破喉咙继而一片静默
无声的沉重里唯有未烬的烟火
和随风散落的破布
2
父母亲和姐姐都在墓地
母亲只身于东正教堂下
想必她会感到孤单不已
脑海忆起熟悉的莫斯科
与华灯齐放的熙攘街道
在捷克维奇的坟墓附近
埋葬了驰骋沙场的战士
总有人会带着鲜花前来
因为他的诗歌永存不朽
预见的未来搅乱了幸福
只有他能够痛惜这座城
用梦幻美境为我们施咒
与流连于此的幻影同庆
为饱受炼狱之苦的灵魂祈祷
3
那时的我还是个孩童
纷扰喧嚣的世界将我包围
目不识丁却咿呀学语
周五入夜就一声不吭
烛光透过窗户洒进来
格罗兹卡街和善贝兰斯基街的老油灯
用炽烈的白光点亮房顶
4
把觊觎故乡之门的目光挪开
这是座吞噬无厌的城门
众人殒命暗巷
为了城楼
你满世界追赶和恐吓我
我不欠你们这些无情巨人
连一滴眼泪也没落下
却在我故乡之上安生
理 解
长大了可以做任何事!
她哭着喊道
现在你已经长大成人
知道其实可以做的事并不多
所以现在我会说:
那些离开的人
他们无所不能
那为何我们最需要他们时
他们却没有出现
他们只是摊开双手
微笑着回答:
当你身处这个位置
你就会知道为什么
秘 密
赞美与抱怨总是参半
皆因世事既非按部就班
亦非按需自取
与众不同是我们存在的缘由
我们应当对此心存感激
身上不必留下任何印记
聆听只为你奏响的乐曲
如若得以不妨独自祈祷
尽管你的悲伤从未间断
就像日漸脱线的毛衣
终有一天会挣脱束缚
看尽擦肩而过的美好相遇
即便是命中注定
相互的爱意也无法满盈
我看了又看
但也只是偶尔道出所以然
真相才是我们无法触及的
最大秘密
力量与甜蜜
夜色如泼墨般倾泻
我们在记忆与遗忘之间拉扯
又能否与命运抗衡
我们知死而生
暗昧处见光明
胜地良景不期而遇
美好的愿景在召唤
去做你想做的
因为永远不会有准备好之时
祈求善灵
为你保佑
我们所需要的
是清晰的视野
尽可能除去生活的污泥
这是如此自然的愿景
要比流逝的事物更深入察看
并缓缓地探索
沉浸自己的世界
同时不忽略
自己要做的
与不幸抗争
直到它变成欢笑
我不想要过时的悲伤
因为我已不愿再悲伤
作者简介
朱莉亚·哈特维格(Julia Hartwig,1921-2017)是波兰著名诗人、散文家和翻译家,也是波兰战后文学及现代文学的重要代表之一。诗人可谓大器晚成,直至1956年才出版了处女诗集《告别》。此后,哈特维格的创作日臻成熟,陆续出版了《自由的手》(1969)、《二元性》(1971)、《清醒》(1978)、《停顿的片刻》(1980)等多部诗集,并扬名诗坛。
哈特维格十分追崇波兰大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aw Mi?osz),他们在创作风格和情感表达上都对真实有着热切的追求,不少人还认为哈特维格是“身着裙装的米沃什”。出身于摄影之家的哈特维格,在成长环境的影响下更是善于观察、捕捉与表达事物的自然性,在作品中将描摹、抒情和叙事融为一体。哈特维格的创作以自由诗写作为主,语言清新而质朴,明晰而畅达。
哈特维格在文坛上颇具建树,除了诗歌以外,其散文诗兼顾诗歌的节奏感和散文的飘逸美。哈特维格还创作了一种名为“闪烁”(b?yski)的形式,其短小灵活,可是小诗,亦可是警句,抒写的是思想情感触发下的波动和片断,用诗人的话来说“闪烁是日常忙碌的心灵痕迹”。她还热衷儿童文学创作,并致力于法语、英语文学作品翻译。
哈特维格一生中曾获得波兰复兴十字勋章、“荣耀艺术”文化勋章金奖、文化部终身成就奖、维斯瓦娃·辛波丝卡文学奖等殊荣,并多次获波兰尼刻文学奖提名。目前,她的作品已被翻译成法语、英语、德语、俄语等多种语言在世界各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