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营记
2024-06-03胡亮
胡亮
不管我提出什么问题,这片山林恒以
布谷鸟作答。我用赤脚走过
酢浆草,它们的紫色小花在晚上
收拢
的时候呕吐出了一堆消化不了
的普通话。我说:“从善
如登。”这片山林恒以布谷鸟、
酢浆草和每颗才从虚无中冒出来
的嫩芽作答,恒以无言
作答,恒以每种植物密封在
细胞里面的原教旨主义
作答。这片山林恒以浅绿、深绿
或墨绿向我耳语:“从恶如崩。”
我被冻醒了;而他们,早已垂钓于沱江
之畔。几只河鸥用白羽裁开了
蓝波。我在苇岸刷了牙,
在江心涮洗了内心的小褶皱。脸部
生鳃,腹部生鳍,四肢生鳞——
这样呢,我就有资格讨好一只
河鸥的尖喙,就有资格
吞下塑料蚯蚓并直面人类的刀俎。
在移动防潮垫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一只
小螃蟹。如果它开口说话,
也不算奇迹,因为它本身就是奇迹。
我们做贼心虚,与它共享这个
清晨——在小树林的这边,
金星蕨发黑,白花丹发黑,若干棵
麻柳发黑,树皮上的青苔看似
木耳;那边,光瀑穿过水雾,
就像一群箭鱼,要向一片椭圆形
草地赠送银鳞。麻柳的一串串
荚果如同绿梯,光线可以下来,
小螃蟹可以上去。我来不及
反思最近两周的过错,便忙着
对芝溪耳语:这就是最好的生活。
我把帐篷支在北宋,那时候,苏轼恰为王弗
种下松树。我换上松树之墨绿,
又披上桉树之靛蓝,还把肺腑移交给
小水库之孤掌。狮子扑我,
便如扑空。那就动手打纸牌吧——
若不输掉白银,岂能赢得丹桂?
獅子徒有卫星,不见
丹桂替我吐花柱,不见岷江替我起鳞纹。
鸟群吐出的长短句搭起了一个听得见的悬空
帐篷,两个钓鱼者混淆于像晨星那样
散落的野蘑菇……
天就要全亮了。几只赝品
松鼠未经许可便跳出了我的胸腔——
它们逡巡不敢上树,将人类
的闲愁加工成了一堆堆榛子栗子松子。
若干山峰从晨雾中露出了背鳍,就如潜游于
烟波。而在山麓,凤尾竹溅起了一丛丛
暗绿色水花。鸟声发出唼喋声,火苗生出
珊瑚苗。他们一边煮鸡蛋,
一边谈及我的鼾雷——昨晚有几只松鼠
或野兔来过海底,从我的手心取走了松塔
和红萝卜。我已忘了套路,它们也消了
余怒。当细浪般的狗牙根和紫羊茅结了霜,
那棵菩提树在发皱的果皮里长出了墨玉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