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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布谷

2024-06-01半文

散文 2024年5期
关键词:子规锦瑟赤脚

半文

被布谷鸟叫醒,看手机,五点缺五分。想再睡会儿,发现刚睡过的觉、刚做过的梦,已倏然而逝,仿佛还在心间手边,事实却远若天边,再接不回去。接不回去也不勉强,只闭了眼睛,放开心神,聆听这个城市在布谷鸟的叫声里慢慢醒来。

天上布谷,人间播谷。布谷鸟勤快,一大早喊“布谷、布谷”。它一喊,农人就起床,下地,播谷种,育秧苗。布谷,即鸠,即杜鹃,即子规。“布谷”,是乡间的称谓,布谷的叫声里,农人听见的就是“播谷”。“布谷布谷,割麦播谷。”小满过后,江南麦熟。一地麦子,一夜黄头,布谷声里,割了麦子,正好播第一季稻,称“早稻”。“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那一声声“布谷”里,有秋日一片金灿灿的丰收在漫天洒落。这时节,父亲定已起床,听从布谷的指引,打着赤脚,背着犁耙,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去地里播谷育秧。

今日小满,地气已暖。赤脚走在田埂上,不凉。脚底板与大地肌肤相亲,如小手与大手紧紧相握,温暖、舒适,毫无违和之感。在布谷声里,想起那一种遥远的亲密无间的肌肤相亲,我忽然有种想要赤着脚奔跑起来的冲动。只是冲动。我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冲动地想要站起来怒斥,冲动地想要抽手扇出一个耳刮子,冲动地想要转身离开,冲动地想要紧紧拥抱,冲动地想要不如归去。但很多时候,也只是冲动,因无法承担冲动的惩罚,所以并无行动。心去千里,却身在原地。只是矛盾,只是纠结,只是把一次次的冲动重叠在同一个肉身上。然后,叠好冲动,继续生活。

在这个城市,赤脚奔跑在黑色的柏油马路,观感近似裸奔。租住杭城一年多,一遍一遍穿行在新华路、凤起路、地铁、公交之间,我从未见人裸奔,亦从未见人赤脚奔跑。躺在床上,在声声“布谷”中,我冲动地想要在这个城市赤脚奔跑,像奔跑在乡间的小路上。只是冲动。在脑海心间奔跑两圈,冲动便过去了。

冲动来得很快,去得也很快。常常是这样子。不像布谷,不会冲动,几千年下来,只会喊一声“布谷”,在乡间喊“布谷”,到了城里,仍喊“布谷”。在城里,无人听从它的指引,无人布谷,因无处播谷。这个城市长满了马路与楼宇,若真要布,不是布谷,应喊作“布楼”。若喊“布楼、布楼”,突然有起床奔跑冲动的人应该会有不少。那些穿着硬底皮鞋、板鞋、运动鞋,匆匆奔走在新华路、凤起路,忙着赶地铁赶高铁赶飞机的人,或许正是忙着去“布楼”。布楼比布谷麻烦,但总还是要布。没有播种,哪来收获?我对那些匆匆奔跑的人们充满敬意,不论是在乡间,还是在城市;不论他们是在布谷,还是在布楼。

我对布谷也是充满敬意,一大早喊我起床,“布谷、布谷”,一声声地喊,我若不起床,它能喊一天。三千年前,在周地,在《诗经》,布谷也喊“布谷”,但布谷不叫“布谷”,称“鸠”:

鸤鸠在桑,其子七兮。

淑人君子,其仪一兮。

其仪一兮,心如结兮。

布谷很酷,一生只说一句话,一句话说了几千年。所以说“淑人君子,其仪一兮”。不仅说话始终如一,连穿衣打扮帽子鞋子发型装饰,也都始终如一。如一到什么程度?“心如结兮”!这始终如一的决心,像打了结一样,够坚定。过去没有文字,或不懂文字的,可结绳记事。打一个结,好,这个事就记在心里。此生,来世,永生永世,一以贯之,不改其一了。

我怀念结绳记事的年代,如此缓慢,又如此坚定。一句说了几千年的话,落入我的耳朵,只是两个字:

“布谷、布谷”。

一千多年以前,唐朝,这一声“布谷”落入诗人李义山的耳朵,听见的,就不是“布谷布谷”,是“不如归去”:“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在诗人笔下,布谷也不是布谷,而是杜鹃,更规范的说法,是大杜鹃、四声杜鹃。《华阳国志·蜀志》云:

杜宇称帝,号曰望帝……其相开明,决玉垒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堯舜禅授之义,遂禅位于开明。帝升西山隐焉。

传望帝禅位退隐后不幸国亡身死,死后化魂为鸟,暮春啼苦,其声哀怨凄悲,动人心腑,名为杜鹃。李义山身怀大才,却一生郁郁。杜鹃一声“不如归去”,托付着望帝的春心,亦托付着李义山的归思。公元858年,李商隐四十五岁,辞官,归郑州,听鼓瑟,作《锦瑟》。传其妻王氏善鼓瑟,此时,妻已亡故近十年,瑟音升起,思念如涌。开篇一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瑟音流转,每一根琴弦每一棵琴柱上,都震荡着诗人的思念,怀念亡妻,亦怀念自己业已逝去的每一岁年华。时光如此易逝,闲抛闲掷,转眼年近五十,仍是郁郁。在瑟音里,李义山想起庄子。庄子清晨做梦,梦见自己化成蝴蝶,五彩斑斓,翩翩起舞。出走半生,这郁郁的半生真如庄生蝴蝶一梦。望帝的春心托付在杜鹃的叫声里,年年春尽江南,叫了一千年,又如何?鲛泪化珠,蓝田生烟,亦是如此。不过是泡沫,美丽的泡沫。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追忆。仿佛眨眼,便已半生。下笔之时,李义山感觉余生很长,实际上,半生,也就是一生。这一年,李商隐病逝。四十六岁,在今日可算壮年。正当壮年,突然发生了意外。一个天才的陨落,如一根瑟弦应声而裂。

一声“布谷布谷”,一声“不如归去”,剩下的,只是惘然,只是追忆。想到李商隐,想到《锦瑟》,想到杜鹃鸟,忽心有戚戚。不清楚李义山是听见“瑟音”而作《锦瑟》,抑或是梦见鼓瑟而作《锦瑟》。或只是听见了杜鹃那一声“不如归去”?一阕诗的诞生充满了不确定与意外,正如一个人的出生与死亡,无不是在不确定与意外之间震荡。2023年,我亦四十六岁。隔了一千多年的时光,因为一只布谷鸟,我与李商隐在时光深处相遇。相遇,是多么不容易的一种缘分。同时居住在2023这一个年份,中国,十四亿人。全世界,八十亿人。两个人的遇见,是十四亿分之一、八十亿分之一的概率,这是一场不容易的际会。

若跨越年份,跨越时间的河流,这样一种遇见,更是不易。

鲁迅先生说:“无端旧梦驱残醉,独对灯阴忆子规。”

據《鲁迅日记》1932年12月31日载,此诗系书赠日本朋友滨之上信隆和坪井芳治(当时均为上海莜崎医院医生)。又,同月28日记:“晚坪井先生来邀至日本饭馆食河豚,同去并有滨之上医生。”当时作《无题》诗二首。

故乡黯黯锁玄云,遥夜迢迢隔上春。

岁暮何堪再惆怅,且持卮酒食河豚。

皓齿吴娃唱柳枝,酒阑人静暮春时。

无端旧梦驱残醉,独对灯阴忆子规。

当时,祖国正在黑云笼罩之下,漫漫长夜隔住了新春。但不论岁末如何悲伤惆怅,权且拿起酒杯拼死吃河豚,总有一些快乐值得怀念,总有一些快乐可以驱散黑云。有时,驱散旧梦的,只是一筷河豚,或者,只是一声“布谷”。先生说,吴地的年轻姑娘在唱《杨柳枝》。《杨柳枝》,是吴地名曲,入唐代教坊,白居易有《杨柳枝词》八首,有“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句。新人翻旧声,“杨柳枝”一曲,是新声,亦是旧梦,亦可驱残醉,解旧酲。但是在灯前,先生独忆子规。子规,即杜鹃,即布谷。鲁迅先生故乡绍兴,与我所寄居的杭城相邻,“布谷”之声,亦相闻。喊醒我的那一声“布谷”,亦喊醒先生。先生忆起的子规,亦是我梦里醒后那一声“子规”。先生独忆的那一声子规声里,是否也有父亲赤脚行走在乡间小路上的那一份温暖、舒适,是否也有布谷的辛劳与喜悦?

2023年5月21日,小满,子规啼。五点缺五分,我被叫醒。一声“布谷”,人间播谷千粒万粒。在江南,我躺在城市的上空,闭眼,假寐。很多时候,我都是这样子,即便睡不着,也假装睡着。因为人需要睡着。若始终醒着,难免筋疲力尽。睡,是为了更好地醒。我假装睡着,抑制着想要赤脚奔跑的冲动,不去播谷,亦不归去,让思绪在春秋的《■鸠》和唐朝的《锦瑟》之间来回地飞翔。想到鲁迅先生的《无题》,忽感觉,“无题”亦是一个绝好的题目。李义山有很多《无题》诗,《锦瑟》或亦可作《无题》理解,只因首句“锦瑟无端五十弦”开篇,取了“锦瑟”二字,而实际上,诗与“锦瑟”并无联系,不过是怀念亡妻、怀念青春的一阕悼词。若取名《无题》,与“身无彩凤双飞翼”同理,亦可穿时越空,同不朽。

梅尧臣说:“不如归去语,亦自古来传。”杜鹃一声“不如归去”,这是古来就传的。这“古”到底多“古”?几千年,或几万年?无法诉说。“不如归去”,是一种理想——去往“故乡”?或是隐于理想的居所?都是归去。我想起乡间,想起父亲赤脚行走的田间小路,感觉温暖、舒适。我若归去,那一条田间小路,便是归宿。宋人赵时韶说:

社前社后雨纷纷,山北山南处处闻。

田父不知墙壁字,此声便是劝农文。

如此,“布谷”二字,亦是最好的归去之地、隐逸之所。

清晨,乌鸫、八哥、云雀、绣眼、白头鹎们都醒得很早,唱唱跳跳,很是热闹。白头鹎的叫声最是婉转,我把它翻译成“滴滑、滴滑、滴滴滑”。白头鹎是歌唱家,一句歌词,可以不断地重复,以不同的高低长短粗细,唱出不同的腔调和味道。偶尔唱累了,便拉长了“■——■——”两下,算作中场休息。明代沈周有《白头公图》诗:

十日红帘不上钩,雨声滴碎管弦楼。

梨花将老春将去,愁白双禽一夜头。

沈周是诗人,也是画家,据传是“吴门派”始祖。其写诗,亦诗中有画。其作画,便是画中有诗。想象诗中之画,应有连绵春雨扫落梨花,留一地雪白花瓣,两只白头鹎站立梨花枝头,反复鸣唱“滴滑、滴滑、滴滴滑”。为什么是两只?因白头鹎寓意白头偕老,两只,取意吉祥。一只,则太过孤单。暮春,适合谈恋爱,适合谈论婚姻。这“滴滑、滴滑、滴滴滑”的鸣叫声里,有浓浓的春意荡漾。诗人沈周说鸟们愁,愁白了头。我不赞同。我说它们是高兴,春尽,是花落果出,是恋爱终于修成正果,是到了携手正式步入婚姻殿堂的季节。若真要愁,也是为爱而愁,是甜蜜的忧伤。正如这个早晨,它们如此兴奋。东方刚露一丝白,便打开嗓子,“滴滑、滴滑、滴滴滑”地鸣唱。唱腔清脆、明亮,滑过耳膜,如春之序曲。

乌鸫“叫唧、叫唧、叫叫唧”的唱腔也很好听,听上去,像说“天好、天好、天天好”,鸟们是快乐的。城市里的鸟们和乡下的一样快乐。

小满,小得盈满。小得盈满,是一种很好的状态。水满则盈,月满则亏。我们的祖先有大智慧,告诉我:花赏半开,酒饮微醺。所以小满即可,小满过后,不设“大满”。小满节气之后,是芒种。一边收获,一边播种。有播种,才有收获。有收获,必有播种。

小满这一日,布谷、乌鸫、八哥、云雀、绣眼、麻雀、鹁鸪、白头鹎,鸟声嘈杂,各说各话。我躺在床上,听见这个城市,在鸟鸣声里慢慢地醒来。楼下,十五家园的垃圾管家在“笃笃”地拖动垃圾箱,准备让吃完了早餐的人们下楼倾倒餐余垃圾。李姓的老头,用手机播放着“北京、北京”,和着高亢的音乐去凤起路农贸市场赶早市。小学生拉开了铁门,又“砰”的一声关上,在开与合之间,他早早地赶赴一场与未来有关的约会。

翻朋友圈,“水静田园飘窄雾,虫鸣麦地过天宽”。今日小满,鸟鸣、虫鸣、人鸣,所有的声音,都只是背景。这个清晨,伸出镰刀,割麦,举起泥耙,播谷。让慢慢醒来的城市,在布谷鸟的叫声里,奔赴一场盛大的劳作。

想到播种,我很高兴,不论睡着或醒着,都很高兴。

因为播种,所以收获。

小满,即是圆满。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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