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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绿色的夜晚

2024-06-01窦娟霞

散文 2024年5期
关键词:青春

窦娟霞

草綠色的柳条、草绿色的蚱蜢、草绿色的蝈蝈、草绿色的胖胖的菜虫在草绿色的包包菜上啃噬出来的有着细黑色边沿线条的草绿色的齿痕、草绿色的睡衣、草绿色的被单,以及草绿色的万物,和它们的草绿色的起始和根须,好像连发丝都成了草绿色了。

于是,相继地说起童年,说起少年,说起放牛,说起放牛的时候把牛鞭放在草地上,赤裸的小肚紧贴在草绿色的大地上,用稚嫩的笔尖在废旧的纸的碎片上绘画出来的草绿色的盆兰,以及那羞涩地骑在牛脊背上的脸色酡红的稚气未脱的少女,轻轻地咧开着嘴羞羞地笑,笑得洁白而温暖……

在那关于草绿色的讨论里,所有的物象都清澈见底,所有的人都回到了童年,所有的雨水都恰到好处,所有的孩童都以乳汁喂养,所有的阳光都只晾晒被单和鞋子,所有的苹果都只生长在八月,也成熟在八月,所有的露水都环绕与晶莹在静谧的四合院周围,所有的姑娘都穿着草绿色的塑料凉鞋在山坡上扑打着蝴蝶,所有的爱都带着真诚的祝福和悲伤,所有的,所有的雪花,都会在最后落向大地的时候轮回到旧路,深情地把来时的路再走一遍……

其实,那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草绿色的了。

黄土高原起伏的曲线,在经历了一天的动荡以后,终于安静地跌入了夜晚,缄默了的口鼻,和枕头一样沉默,沉默着的口鼻,也都是草绿的颜色。枕头上面绣着一对还没有长大的鸳鸯,那鸳鸯的心意,想必也是草绿色的吧,草绿色的欢喜,内里也夹杂着草绿色的期许吧。那草绿色的青草的草气味道,让我似乎又一次尝到童年时期的破瓦窑里,那年轻时候尚还匪里匪气的三叔给哈曼曼、哈利合和我,以及他自己用四块垒起的红砖头烧烤出来的清甜的草绿色的玉米棒子的味道。红嘴鸦在生长着草绿色小圆叶子的洋槐树叶间鸣叫,草绿色的蜻蜓的眼睛盯着我们,那么远,又那么近。

黄土高原黄褐色的温软泥土,被雨水淋湿了一遍又一遍,阳光以最细腻的部分轻触着麦田,那时候的麦子,不知道什么叫忧伤。飘荡在缓慢日子里轻薄的尘烟,在天空缓慢地书写着水波荡漾的清明尘世。女人们的笑容和头发都是真的。全部的人们,在许多年里,也只生一场病,也只是轻轻地咳嗽,做母亲的,只须将一段黄褐色的草根在沸腾的炉火上的老铁锅里沸煮得翻滚几个来回,让生病的孩儿服下,那病便也就好了,借此,他的健康的青春,也从此一如草绿色的庄稼一样,在这个尘世间莽莽撞撞地生长了。

那时候的人们不懂得寻找意义和光芒,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在他们身上,在万物的身上。阳光与风,鲜花和草叶,和善良无关,和定义无关,和一切人类所自觉去捆绑与被捆绑的道德和律法无关。它们自由地生长,它们自由地生长在廊沿上,在土墙角里,在麦垛下,在任何包容而滋养的地方,以一枚祥和内守的心自我生长,灵泽天地,水润古今,不灭清辉。

再高昂的山峰上,也有泥水滴就的草窝,再低洼的谷底里,也有努力向上生长的草绿色的生命。做一些什么,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就像那天真的生命带着人类最初草绿色的奋进和蛮力。

老子坐在水边沉思的时候,我想,他的苎麻织就的宽大衣衫的襟袖,一定是带着青草草绿色的清甜气息的吧。一只草绿色的蜻蜓小巧淘气地飞起落下,并不留下伤口和齿痕。他的头顶上,也一定是那一面被万千年风霜磨洗得清白草绿的高天皓月吧。仁山智水,朴拙入性,他的心和他的教化、他的行迹,只以一颗心的宽和与厚朴,自由舒展地行走在宽阔的道路上吧,他所行走过的道路圣洁而斑驳,有着草绿色的芬芳、草绿色的昭彰、草绿色的道义。

只一人,其余便是青牛,便是古石,便是碧落,便是烟雨,便是荷池,便是焰火;只一言,便是思想,便是方法,便是经文,便是救赎,便是修持,便是道路。

通往函谷关的道路很长,人们得要经过多少草绿色的小径,得要领受多少大自然草绿色的清新和启悟,才能登临那扇大门,而进入属于自己的草绿色的心灵圣殿啊。在那一个一如大自然般清新丰厚、朴拙广阔的世界里,没有困惑,没有你我,没有焦灼,没有争锋,没有史乱,没有杀伐,一切都是安然祥和的样子,一切都是昌盛峥嵘的样子,一切,都是“我”本来的样子。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在那个人类的思想和气质还都是草绿色的青春时代,我们都没有名字,我们都是一家人。猫是猫,狗是狗,皇天是皇天,有皇天之德,后土是后土,有厚土之恩;猫有猫性,狗有狗性,菽也只是菽,粟也只是粟……皇天是清澈的透蓝色,后土是清甜的草绿色。人,也是人,人有人性,人有人德。

带着清甜露水的新草细长的叶子,葳蕤淑范的草绿色的蒹葭脊上披着如霜如月的白痕。姜黄花叫“鬯”,《诗经》有曰:“釐尔圭瓒,秬鬯一卣。告于文人,锡山土田。于周受命,自召祖命,虎拜稽首:天子万年!”蔓苇不叫“蔓苇”,叫作“芩”,曰:“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萝藦叫“芄兰”,狗尾巴草叫“莠”,曰:“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无田甫田,维莠桀桀。无思远人,劳心怛怛。”

啊,万物,草绿色的植物,草绿色的溪涧,草绿色的文字,草绿色的鸟类的眼眸和鸣叫,草绿色的泪水,草绿色的誓言,草绿色的爱情,草绿色的愤懑,草绿色的回望,还有,草绿色的万物的光芒与昭彰。

美人不迟暮,木叶不凋零,明月不昏晦,人也不分离。星空和大地一样明澈,雎鸠谦卑温软地鸣叫,交交黄鸟止于棘,鹁鸠翩翩在空中飞翔,肃肃鸨羽,集于苞栩,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白云,碧水,坳口,骡马,青牛,花影,琴瑟,露水,色季拉山上的那擎着七色美丽格桑花的细长的花茎,还有,远山顶上对望着的沧形草上的露珠,南迦巴瓦峰上的野兔和幼獾,看到草绿色的荆棘结了果。甚至鱼纹,甚至古陶,甚至黄金,甚至古老的文字,以及坚硬的骨头,都恪守着它的本真和本性,各乐其业,各司其职。天地万物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自然之德、自然之仪、自然之心。草绿色的大自然的青春时代和草绿色的人类的青春时代,以及草绿色的人类思想的青春时代,是多么的令我神往啊……

我想,我这样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在我疲惫的灵魂的某一个神妙时刻里,一定是和世间万物里这一应最青春的部分、最生命的部分深有灵犀,不然,我是怎么会如此沉着而精微地感知与热爱着它们呢?

清风放牧的羊群,掩映在草绿色的天空下,广袤沙漠形成丝绸般光滑的曲线,令多少怀揣着绚烂梦想的年轻人渴望又赞叹不已。哪怕是一匹苍凉年迈的老马,在古道西风的夕阳之下,也在以一滴万古忧郁之泪水,昭彰着它对于自己也曾以青春飒爽的身影,在草绿色的原野上无羁奔驰的无限怀念和向往。

柴堆燃着它的焰火,星星发出它的光亮,第一只斑鸠的鸣叫声里涵蕴着月亮的清辉。所有的母亲的手掌上,尽皆是她的婴孩的气息。宇宙的无数个黎明重叠,重叠再分离,分离却又相遇,水洼润泽着奔跑的麋鹿,一只蝉奋力蜕下了它旧的囚衣,木柄不恨它自己一生只能顺从于一把斧子,而斧子也并不嗔怪自己使命的狰狞。北斗星的把勺回转在无数次的使命和遗忘之间。草绿色的麦子和草绿色溪水的波纹,流抚而过,万事万物都想跨过冰冷的雪山和莽莽的黑夜,找寻到生命最最青翠的草绿色的路途,回家。它们,都想回家。

新雪落在旧雪上,新阳叠在旧阳上,新草倚在旧草上,新水铺在旧水上。毛茸茸的草绿色的树叶,热闹了整个春天。一个年轻的姑娘,从村子里带回来的,只有好消息,把手洗净,安静地给心上人做一碗羹汤。草绿色的叶子,从树干中钻出,草绿色的牵牛花的茎蔓,教会了我们怎么做人。它们密密地连接,紧紧地团结,向上向前方延伸,用细嫩的根须紧抓住大地,却又毫不悲伤,而是欣欣向荣地向着这个世界,以粉红色,以青白色,以红黑色,以天蓝色,以夕颜,以朝容,以牵牛花,以喇叭花,以打碗碗花,向这个世界展示和倾吐它的美丽和芬芳。

人生,或者说活着,在某个特定的时域内,在这样一个特定的夜晚里,在这一方幽淡的夜空下,是的,就是今夜,就在此刻,我忽然只想理会这万事万物,包括我自己的心绪,哦,这醉人的草绿色,还有这醉人的草绿色的夜晚。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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